□張曉林
汪綬承
□張曉林
汪綬承是夷門最具性情也是最不幸的書法家。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杞縣鄉(xiāng)下度過的。他的父親是一個落魄的私塾先生,除了祖上的那處老宅,給他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是一部石印的雅宜山人《雜詩卷》法帖。汪綬承很快就喜歡上了雅宜山人,因為雅宜山人厭惡喧囂塵世生活的情懷在他心里引起了共鳴。這種情結(jié)伴隨了汪綬承一生。
汪綬承有一個癖好。他喜歡收藏女人的繡花鞋,一生收藏了大小不等、花色各異的繡花鞋一百余雙,而且都是女人穿過的,新鞋他不要。他一直想收藏一雙夷門名妓李憐憐的繡花鞋,可是到死都沒能如愿。他臨咽氣時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我到那邊找你!”他死后,近門的兩個侄子將這一百多雙繡花鞋用竹筐抬到院子里,潑上桐油焚燒掉了,那種曖昧的氣味在小巷子里數(shù)月不散。
汪綬承終生未娶。因為脾氣怪異,來給他做媒的人也很少。有一次,他的一個本家嬸子想把鄰村馬屠戶家的老姑娘撮合給他,便登門來做媒婆。正是三伏天,本家嬸子一進(jìn)院,見屋門敞開著,也沒打個招呼,直接進(jìn)了屋。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汪綬承躺在床上,正赤裸著上體看一本花花綠綠的圖冊。本家嬸子罵了一聲:“鱉孫!”扭頭就走。
事后,汪綬承聽說本家嬸子介紹的是馬屠戶家的老閨女,冷冷一笑,說:“我看不上那個女人!”這話傳到屠戶女兒耳朵里,她便找上門來,把汪綬承堵在當(dāng)院罵了個狗血淋頭。
一個時期內(nèi),汪綬承閉門不出。他養(yǎng)了七只老母雞,都給它們起上女人的名字,盈盈、豆豆、果果之類。夜半三更來到雞圈,看這些雞是否睡得香甜,如果雞還沒有睡,他就會給它們說上一陣子話,問它們渴了還是餓了,凍著了還是熱著了。他喝點小酒,會借著酒興給雞們吟誦兩首雅宜山人的詩歌,或者背上山人的一篇短文。他自言自語地說:“和你們這些小東西說話,比和人說話有趣多了!”
有一天,他的這些起著女人名字的雞悉數(shù)被人下藥毒死了。他痛哭一場,將雞合葬在院子里的榆樹下,立一小塊石碑,碑上寫著“七女?!?。他給雞們燒了紙錢,制作了幾頂小花圈。有人在院墻外哧哧低笑,他渾然不顧。
他很少練書法,照他的說法,不是沒有時間,是沒有感覺。心里有了悲戚,或是喝過酒有了某種沖動,他才揮毫。他用筆在紙上訴說、發(fā)泄。他臨雅宜山人的《雜詩卷》法帖,不追求形似,只追求那種恬淡雅致的趣味。有人指出他這樣臨帖難得雅宜山人真髓,要照帖臨,一筆一畫,必須做到毫厘不爽。汪綬承不以為然,他說:“縱然使雅宜山人復(fù)生,再寫此法帖,也萬難做到這一點!何況我們的頭,我們的臂,我們的手和山人不同呢!”
汪綬承的父親教私塾時,有一個學(xué)生叫吳鴻初,這一年出任河南省財政廳廳長,他打探到汪綬承近況,很是唏噓了一陣子。就讓人把汪綬承請到開封,做了他的幕僚。過半年時間,汪綬承突然又回到杞縣鄉(xiāng)下。鄉(xiāng)人問他回來的原由,汪綬承三緘其口。但鄉(xiāng)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打從省城歸來,汪綬承性情大變。
進(jìn)入了冬天。汪綬承收留了一只流浪貓。這只貓有著黑白黃三色相間的花紋,尾巴粗大,體態(tài)肥碩,金黃色的眼睛里隱隱有虎氣。是一只母貓。每天,這只貓臥在院子的墻頭上,或者在墻頭上逡巡,不讓別的貓走進(jìn)院子。若有貓硬往院子里闖,它就攆著那貓廝咬,直到那貓?zhí)又藏?。方圓十?dāng)?shù)里的貓都怕它。在汪綬承面前,它卻極盡溫柔側(cè)媚之態(tài)。每當(dāng)汪綬承從外面歸來,它都會倏地一下從墻頭上跳下,跑到汪綬承跟前,用粉紅色的小舌頭去舔他的鞋尖或者鞋后跟,嘴里還溫柔地不停喵喵叫著。到了夜里,如果汪綬承秉燭夜讀,它會跳進(jìn)他的懷抱,用溫軟的身軀蹭他的衣袖。汪綬承該睡覺了,它跳上床,睡在他的腳下。
汪綬承很喜歡這只貓。
忽然有一天,這只貓再不肯進(jìn)屋里來,在院子里成夜叫個不停,猶如嬰兒啼哭。不久,院子里來了一只大黑貓,追逐那只母貓。母貓不叫了,開始和那只黑貓嬉戲,窗臺旁,水井邊,到處可以看到它們歡樂的身影。有時它們也會追逐到屋里,在汪綬承的書案上,甚至床上戲耍。
也合該這天出事,汪綬承正在廚房做飯,那兩只貓嬉鬧著跑了進(jìn)來。那只黑貓一邊和母貓嬉戲,一邊用它的貓眼看著汪綬承。汪綬承忽然暴怒起來,他關(guān)了廚房的門,將那只黑貓捉住,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黑貓的一只爪子被斬落在地,鮮血淋漓。黑貓?zhí)弁措y忍,撞墻身亡。
黑貓死后,這只母貓日夜哀嚎。汪綬承越發(fā)煩躁,每天都要毆打這只母貓。過一陣子,這只母貓失蹤了。
一轉(zhuǎn)眼,舊歷年到了。天空飄起了蚊蟲般的雪花。汪綬承站在二樓的窗前看雪。他感到百無聊賴。忽然,他覺得窗外有些異樣,仔細(xì)看時,臉色頓時大變。窗外有一棵梧桐樹,樹葉已經(jīng)枯敗飄零,但仍有枯葉稀疏地掛在枝頭??萑~中間,正有一雙虎一般的眼睛注視著他。等他推窗再看時,那雙眼睛已無蹤影。
過了年,汪綬承的身體說垮就垮了。他找到街上棺材鋪的王老板,多給了他一點銀兩,讓他打一口大些的棺材。然后,他把他一生滿意的書法作品裝入黑匣,讓提前打進(jìn)棺材。
夷門名妓李憐憐已步入暮年,形容枯槁。一天黃昏,她用雞皮一般的手把她一生所穿過的繡花鞋按年代順序排列在床上,然后對著這些鞋垂淚而歌。
(原載《莽原》2017年第1期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