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糖盒子舌頭
□錢墨痕
一
當你朝著一個目標奮斗時,周遭皆是黑暗,唯有前方的那一道光吸引著你。可當你成功之后,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光,卻不知下一步該要邁向哪里。
兩年前的那個大夏天結束后,溫柔就陷入了長長的迷惘。兩年大學生活過去了,依然沒能從此間黑洞里走出來。人總是習慣性地期待未來而又懷念過往,每個人都活在心中所以為最困頓的當下。中學時期,溫柔憑借對大學的憧憬堅持到了最后,而進入大學以后,身旁又充斥著對高中那些美好而充實的生活的懷念。溫柔想不明白,對于想不通的事情溫柔總是孜孜不倦細大不捐。每次放假回來她都會抽時間回學校走走轉轉。
溫柔走進學校大門時已經十點半了。仍然在這所高中就讀的三千多個學生,共和國未來的希望們已經伏案學習了近五個小時。這里仍沿用著溫柔他們當年的作息時間,甚至起得更早。早晨五點半進入教室開始早讀,早讀兩節(jié)課,七點十分吃早飯,七點三十上課,上午四節(jié)課,十一點半下課。課間十分鐘,唯一的二三兩節(jié)課間的30分鐘大課間播放英語聽力。十一點五十午自習,下午重復上午,五點半下課,六點晚自習,九點半下自習,十點熄燈,五點起床。齒輪就這樣周而復始地轉著轉著,不斷地迎來一批批朝氣蓬勃的少年,準軍事化訓練之后再將他們送入大學。
溫柔大學學的是心理學,輔導員是個四十不到的年輕男人。四十不到是年齡特征,年輕是面目特征。輔導員有一張娃娃臉,十年前剛剛進入大學的他留著長發(fā),每天整理得一塵不染的臉頰,分明透徹的喉結,像是希臘神話中的水仙少年。十年間他娶了妻子,生了兒子,剪了長發(fā),然后任由胡須在臉上自由生長。但他似乎同時得到了歲月和女性的眷顧,單單一項沒有同齡男人的啤酒肚和煙熏牙就足以給他的印象分加滿。溫柔很尊重他,尊重到似乎有點迷戀。大學之后,高中的事就成了她的一個心結,她誰都不講,除了對輔導員。輔導員說過兩句影響溫柔很深的話,那是在女孩第一次對男人吐露全部心事之后。農村高中的的苛刻和殘忍這些年在報紙上屢見不鮮,但這些終歸不如身邊人親口告訴自己然后加上一句主人公就是我啊來得強烈和震撼。輔導員聽完后輕輕抱住了溫柔,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對一個上廁所都要打報告的人來說,自由真的是奢侈到過于沉重的負擔啊。”影響很大的話輔導員還和溫柔說過一句,“做愛一定要戴避孕套?!?/p>
二
校園的白晝和夜晚一樣寂靜無聲,氣氛詭異得近乎可怕。即使偶爾有三兩學生走過,傳入耳中的也只能是小步快走的窸窸窣窣聲。除去這些校園的聲響就只有經由擴音器傳來的老師講話聲和方言訓斥聲。物理化混雜交錯在一起,聽了如同吃下隔夜的泔水般別扭而反胃。學校不大,走到哪里盡是回憶,帶著一腔心事回來,轉了幾圈心事愈發(fā)的多了,多得快要溢出來。沒人說話很是難受。溫柔拿出手機,手機因為漏電前天晚上刷機了一次,數據忘了備份,通訊錄什么的全沒了。望著空空如也的屏幕,溫柔腦海中能想起來的除了父母就只有陳阡陌和輔導員的號碼。找了片樹蔭,她按下了那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串數字。
“你在哪兒呢?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怎么了?”
“我可能要飛走了,這次是真的?!?/p>
“你在哪兒?”
“我在高中老地方。”
“一個小時之內,我馬上到?!?/p>
溫柔他媽私底下常說溫柔作為溫泉最棒的商品,出生之后的路全被溫泉安排好了。溫泉把溫柔送出國的計劃早就有了。第一次提出來是溫柔高二那會兒。
父女倆每月會見一面,“最近怎么樣?”
兩個人對坐在四星級飯店窗邊的座位上,溫柔從不吝嗇每一個可能讓溫泉破費的機會。在許久不見又沒什么話可聊的兩個人之間總是習慣以這樣的方式開頭。
“還可以吧,就那樣。”溫柔對父親不很感冒,眼睛在菜單上飛快地掃著,不斷給服務員示意這個菜,那個湯。
“學習成績呢,還跟得上嗎?”
“也就那樣吧,我心里有數的?!?/p>
“你有什么數!語數外三門你都創(chuàng)了新低。離學校模擬的本二線還差三十多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這樣怎么考大學?”
溫柔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還有沒有心思學習啊,還有兩個月就要期末考試了,高二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決定著你高考的潛力。你這樣的成績以后上個三本這輩子還有什么用!”見溫柔不說話,溫泉忍不住繼續(xù)嘮叨。
“你別拿你在公司那一套對付我,我不是你公司的員工,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睖厝徇@次也覺得窩囊,沒來由的成績下滑成這樣。她更愿意把這定義為偶然失手。她雖然最近談了戀愛,可陳阡陌卻考得出奇的好。他們彼此說好為了未來就要考取同一所大學,這便要求著兩個人分數起碼相近。現(xiàn)如今陳阡陌愈發(fā)走遠了,自己還在原地踏步。溫柔心里不好受。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多了,溫泉連續(xù)夾了兩筷子的菜給她:“爸爸剛才可能說的有點重有點多,爸爸也是為了你好,你別怪爸爸。”
大概是此類的話聽得多了,溫柔“哼哼”了兩聲。
“我這段時間也一直在想,中國的教育制度似乎特別有問題,培養(yǎng)不出這個社會所需要的人才。爸爸在想要不然把你送出國去讀書,你看如何?!?/p>
“我不去?!睖厝岬穆曇舻统炼鴪远ā?/p>
此類的聚會多半是不歡而散,溫泉也沒打算一次就說服固執(zhí)的女兒,再不濟就是先斬后奏,把這邊的學退了,那邊報上托福,你不學難道還要在家待業(yè)不成?小姑娘的情緒嘛安撫幾次也就平靜了。
三
一個月后,溫柔和阡陌一次早餐后在食堂門口的擁吻被教導主任逮個正著,而這是他們感情的第一次公開。教導主任第一時間通知了溫泉,溫泉口頭上說著“任學校處置”,內心已打好了立即送溫柔出國的打算。溫柔深知這一點,和陳阡陌分別在兩個辦公室站了一個上午,這個上午她做出了決定,走。在中午吃飯能彼此見到的短暫一面里,她跟阡陌說:“好好照顧自己,我想出去看看世界?!壁淠斑€沒來得及問上午怎樣、老師有沒有加以懲罰責難,溫柔就已跑出了他的視線。
她回宿舍取了這個月剩下的一百七十七元錢和自己花三百元偷偷買的山寨機。出了校門口站在平茶鎮(zhèn)唯一的馬路上她躊躇了兩秒,然后選擇了東。西面是鎮(zhèn)車站的位置,若是老師發(fā)現(xiàn)她不在學校第一反應應該就是去車站找,若是在老師來之前沒能坐上大巴便只能功虧一簣。東走兩公里是國道,國道上來往車輛很多,溫柔想攔下任何一輛車帶她去任何一座小鎮(zhèn),只要到了另外的小鎮(zhèn),肯定都會有開往城市的班車。
中午十一點半放學吃飯,十一點五十開始午自習。到十二點十分班主任還不曾見到溫柔,預感到有些不對,多方面求證發(fā)現(xiàn)溫柔確實沒來教室,然后拉了隔壁班的老師出去找,只是他們找的第一站甚至不是車站而是鎮(zhèn)上的好幾個網吧和理發(fā)店,這件事在畢業(yè)后溫柔與班主任見面時還常常被拿出來說笑。而那時另一邊的溫柔已經搭上了順風車駛向遠方。
一個小時后溫柔站在了黃海市的大街上,下車的第一個電話她就撥給了邢璟。幾個朋友都在平茶高中待著,幫不上什么忙,唯獨邢璟中考成績比較差沒能和阡陌、陸離直升上平中。邢璟被邢老爹送到黃海市里上了技校,現(xiàn)在能幫得上忙的只有他。
“邢璟,我是溫柔?!?/p>
“我知道,怎么了。”
“幫我個忙,我和阡陌的事情被學校發(fā)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跑出來了?!?/p>
“什么玩意,你等會兒,慢慢說。上個月曉冬才告訴我說你們在一起了,這么快就私奔?”
“就我一個人?,F(xiàn)在沒時間跟你廢話,聽我說,我把我家里電話給你。你幫我打打看,看我家里有沒有人。我要回家拿些錢?!?/p>
“行吧?!?/p>
“還有我回家之后就去你那兒。你把你女朋友身份證借我用幾天?!?/p>
“這……”邢璟有些不愿意。溫柔知道他是要和女朋友周末出去住,需要身份證登記。
“我又不是要你們兩個人的身份證。到時候你用你的去開房,她再偷偷溜進去不就行了。你看見招妓還兩個人都登記的?”
話糙理不糙,邢璟還沒找到什么話反駁溫柔就掛了電話。
四
站到黃海市汽車總站門前時已經過了下午六點,在為數不多當天還能去到的地方,溫柔選擇了蘇州。
在家里,她以為可以拿到用信封裝著的鼓鼓囊囊的錢,足夠供她去北京、去廈門、去西藏、去麗江,可她翻箱倒柜半天,只找到可憐的十張毛爺爺。那個時候溫柔還沒有銀行卡和信用卡的概念,“要是讓我現(xiàn)在走,握著一千我都不敢出門。”
坐上了開往蘇州的大巴,溫柔才真正放下心來。這時候自己出走的事情經過一個下午的發(fā)酵已經盡人皆知了。因為怕母親擔心,她第一個給母親發(fā)了短信,溫柔素來不喜歡打電話,即使和男友阡陌也是一樣,總覺得短信可以給自己更多的反應時間,可以把要說的話都醞釀好了,而電話不行。
“媽,你別擔心我,我現(xiàn)在在蘇州?!?/p>
“去蘇州干嗎啊,家里所有人都急死了你知不知道?!蹦赣H回的很快,顯然手機一直拿在手上。
“我就想出去看看世界,別擔心我?!?/p>
“錢夠用不夠用,一個人在外面千萬注意安全啊。學校那邊幫你請假說的是在家養(yǎng)病?!?/p>
“好?!?/p>
之后是阡陌,中午的那句話把阡陌說得云里霧里,回班主任辦公室準備繼續(xù)罰站時,被班主任告知回去寫作業(yè)吧。陳阡陌更加疑慮了,中午午睡趴在桌子上怎么都睡不著,起床鈴一響就第一個沖出教室,拉了陸離一起去溫柔班上,打聽到的結果是溫柔沒有來上課。再接著就是溫柔的班主任來找阡陌,問溫柔去哪兒了。陳阡陌說我不知道,陳阡陌是真的不知道,但那個溫和的老女人明顯不信,即使陳阡陌把所有的真誠和不安都擺在臉上她也不相信,冷哼了幾聲結束了對話。
溫柔想給陳阡陌撥個電話,聽聽他的聲音也讓他聽聽自己的聲音,響了兩聲想起來阡陌那時在上自習課就匆匆掐掉了,幾秒后收到了短信。
“你在哪兒。”
“我很好,你在學校里好好的,別擔心我,我一切都好?,F(xiàn)在去蘇州了,你別看手機了,回去給你打電話?!?/p>
“好?!?/p>
陳阡陌沒能去吃晚飯,用僅有的二十分鐘跑回宿舍,他有太多的疑問等待溫柔來回答。他知道溫柔肯定會聯(lián)系自己的,他恨不能跟溫柔一起走或者是立即把她抓回來。他沒法做到不擔心她但又不能做點別的什么。他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錢夠不夠用甚至吃東西了沒有,他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只有等。
八點多到的蘇州北站,蘇州這個城市與自己的故鄉(xiāng)只隔了一條長江,很小的時候溫泉就帶溫柔來過不止一次。可那些虛無縹緲的印象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洗刷得陳舊而模糊。溫柔還想在自己的二八年華用自己的足跡再去丈量一遍。
火車站是一個城市的名片,公共交通上人的素質反映了這座城市的素質,溫柔特別喜歡這兩句話。
每個火車站都會有拉客的人群,治理好的可能隱蔽點,治理差的地方你一露面就被圍得水泄不通。溫柔走出車站遇到了一個面色發(fā)黃的中年婦女,手中卷著蘇州地圖用力地招呼著。
“小姑娘,住宿要嗎?”
溫柔當時用的山寨機還是塞班系統(tǒng),落后得連地圖都查不出來,更沒法訂酒店查公交?!叭ナ欣锒嗌馘X?”
“把你送到觀前街,十塊錢。電瓶車好走,快得很?!?/p>
坐上電瓶車,兩人在各大路障和車流間輾轉騰挪,想著先要把賓館定下來,溫柔開口問:“阿姨,你剛才說的賓館,是什么賓館???”
“快捷酒店,干凈得很?!敝心陭D女見有可能的生意,停下電瓶車,從車簍子里拿出卷好的地圖,攤開。里面夾著一張酒店的廣告?!澳阕约嚎?,設施齊全?!?/p>
“那要多少錢一天?”溫柔看確實是個小有名氣的快捷酒店,敢打快捷酒店名號自然不會特別差。
“這上面不都寫了嘛,100元一天。最近到處在修地鐵,客源少,以往一般都是180?!?/p>
“好,阿姨,就這里,帶我去吧。”
估摸著錢揣在自己兜里耐不住,看見環(huán)境還湊合,溫柔一口氣定了四天。當時的念頭是即使在這里窩上四天回去也不會覺得太丟人。
那個時期的少女溫柔還執(zhí)迷于“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花紅勝火,江水綠如藍”,第一夜睡得很好,早上起來拿著中年婦女送給她的地圖轉遍了蘇州各個知名的園子,第二天則去了周莊。在登上去周莊的汽車之前,溫柔心想,玩完周莊,蘇州的景致也就差不多了,世界這么大,下次能自己單獨出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溫柔退了余下兩天的房間,買了一張南下杭州的車票。
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從周莊到蘇州市區(qū)已經下午三點多,下車走在路上清點余下的錢時發(fā)現(xiàn)除了車票只剩下一百八十元。即便到了杭州也只能住一天,而且一天過后甚至如何回家都成問題。溫柔第一個電話撥給了邢璟,邢璟身上沒有余錢。之后溫柔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名字,又撥給了陸離。
“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啊,在外面玩得爽啊。”
“別神經,我跟你說正事。你那有余錢嘛?”
“錢不夠了?要多少?”
“給我一千吧。別跟阡陌說。”
“不跟他說?好吧,你玩夠了早點回來,他挺想你的。把銀行卡號給我,我打給你——”
——問題偏偏出在這兒,溫柔沒有帶銀行卡。她把步子邁開來,開始找尋附近的銀行。銀行四點半關門,辦理銀行卡還需要時間。在沖刺了將近四百米后,溫柔找到了一家農行,可當天的業(yè)務辦理已經停了,說是辦卡材料已經送交了分行,詢問得知可能還能辦的是1.2公里外的一家建行分理處。溫柔再奔過去,進門的時候她氣喘如牛,已經四點十五分了。
接待她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職業(yè)裝職業(yè)妝,幾年前溫柔就想長大以后成為這樣的人。類似的幻想還有很多,職場女性、緝毒警察、律師、精算師、作家,夢想沒什么不好的,但夢想多了被現(xiàn)實刮垢磨光后只剩下了幻想,幻想多了容易不知道自己是誰。當然了哪個少年不這樣呢,這一切的改變起源于溫柔認識了阡陌,她的性格慢慢由豪放變?yōu)榱耸諗?。身邊所有人都認為溫柔變了,只有她覺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奥殬I(yè)妝”笑著遞給溫柔一杯水,溫柔地對溫柔說:“請問您有什么需要?”溫柔歇了好久還是順不下氣,喝了口水,帶著忽急忽緩的節(jié)奏說:“我想,辦,銀行,卡,請問臨時,身份證可以,辦嗎?”“可以的?!薄奥殬I(yè)妝”笑著接過了溫柔遞給她的臨時身份證,同時把要填的表格放在溫柔面前。畢竟銀行卡這種涉及錢的東西,溫柔覺得還是用自己的信息登記好一點。
剛剛填了兩欄,連地址都還沒來得及寫完,“職業(yè)妝”就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過來,隨之而來的是她溫柔的嗓音:“不好意思,您這張臨時身份證過期了,沒有效用了,不能辦了?!睖厝崧犃藦陌锾统鲂檄Z女朋友的那張,“那這張呢?”“職業(yè)妝”對比了一下兩張臉,搖了搖頭,“我們這里只接受本人的辦卡業(yè)務。”
走出門的時候已經過了銀行的營業(yè)時間,伴隨著溫柔的只是一張車票和一百八十元,沒有銀行卡意味著即使有國際援助她也接受不了。溫柔現(xiàn)在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把去杭州的票退了,回家。另一條則是先去杭州,待車到山前,船到橋頭再說。
在杭州站下車后同樣跟著一個拉客的阿姨去了她家的家庭旅館,環(huán)境不如蘇州,但也不是住不下來,重要的是更加的便宜。溫柔和老板娘商量,借了她的銀行卡號,陸離成功地打了兩千過來,陸離踐了諾,沒有告訴阡陌。靠著這兩千,溫柔在杭州活了三天。本來還有余錢可以再去趟紹興,想想還是算了,那時距離期末考試只剩下一個月。
“你說我那時候再怎么著還想著要期末考試,我是有多熱愛學習啊。”
“你是想著你家阡陌吧?!?/p>
兩句話當然都是笑談,溫柔當時走的時候想把這件事鬧得天下人都知道,全天下都炸開鍋,最好是黃海衛(wèi)視都來報道。出來一個星期自己也慢慢冷靜下來,終歸還是要回到學校學習的,溫柔還想把影響在可控范圍內降到最低。倘若現(xiàn)在回去還不會得到什么責難,那逃了期末考試再回去一切就難說了。加上這次逃了這么久的課成績理所應當有所下降,走進考場反而沒有了任何思想負擔。當然后來那次成績考得出奇的好,破了溫柔以往幾次的紀錄,而一直到高考,溫柔也沒再考過這么好的成績。
五
陳舊的鐵門被咿咿呀呀地推開,溫柔不用看也知道來的是誰。
老地方是食堂的天臺。對大部分平茶中學的學生來說學校的食堂只有三層,這并沒有錯,只有一樓二樓三樓有打飯的窗口,但食堂確實是存在四層的。在高二有一天一次阡陌跟溫柔兩人吃飯,你儂我儂不自覺就誤了時間。在整個平茶高中的地界內,一切的時間似乎都比外界走得要精準一些,其實也就只是晚了三分四十秒。待他們出食堂的時候發(fā)現(xiàn)食堂門已經鎖了(其實阡陌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食堂的門為何要鎖),溫柔去求助賣飯大媽,大媽指了指角落,說那兒的樓梯下去可以通向一個側門。兩個人匆匆跑過去,有可以下的樓梯也有可以上的。第二天再來時溫柔被阡陌強拉著往上走,就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四樓是一個小的儲物間,就現(xiàn)在看已經不存放東西很久了,甚至還零散擺著一些鋤頭之類的農耕用具。最里面是道門,門縫里透出來幾道光亮。男生膽子大一些,試著去推了推,竟然開了。因為年久失修,鎖似乎也不靈了。出了門則是天臺。在這樣一個封閉式的學校,有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則無異于在北上廣擁有一套房,他們之間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那里完成。
“你還好嗎?”阡陌就地坐下來。很燙,陽光照耀著每一塊磚頭都迸發(fā)出火熱的生命力,他剛坐下就立刻站起來。
“這個問題你昨天問過四遍了。到這邊來吧,這邊涼快些,有風?!?/p>
溫柔趴在欄桿上,半個身子伸在外面,雙手交叉握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在陽光照耀下一閃一閃,像刀片寒光凜冽。
“他對你好嗎?”
“嗯?”溫柔第一下沒反應過來,抬頭發(fā)現(xiàn)阡陌盯著自己的戒指,笑了笑攤開手,正反面在空中對著陽光翻了翻,“他啊,挺好的?!?/p>
“那樣就好?!?/p>
后來溫柔知道,在那天看見阡陌目光的那一刻,自己已經完全釋懷了,自己的眼中已經沒有了心疼和憐惜。自己的戒指是大學舍友買的閨密版,馬航失聯(lián)那幾天,哪兒哪兒都在祈福,金店也不例外。金店的方式是大減價,宿舍里一個愛購物的姑娘慫恿著姐妹們買了一套。想來戒指生在自己手上有了一年多,阡陌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溫柔索性也沒有否認。
他們高二上學期在一起,大一下學期分開,三年,在一起整整967天。第966天那天晚上給阡陌準備1000天紀念日禮物時,溫柔在阡陌微信中發(fā)現(xiàn)了小學妹的愛慕和示好,那天夜里和阡陌大吵了一架,和往常每一次爭吵一樣提了分手,等阡陌來哄他。等到凌晨等來了阡陌那句“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溫柔以為天亮了就會沒事,那之后三個月陳阡陌都沒有在她視野里出現(xiàn)過。
“你要走了嗎?”沉默是兩個人之間的良藥,他們太過于了解彼此,了解到甚至尷尬這種情感都已經失去。
“恩,是啊,要走了呢。”
“去哪里,悉尼?東京?香港?還是紐約?”
這些都是溫泉給女兒物色過的地方,第一次之后每次溫泉的想法,溫柔都會告訴阡陌。
“加州?!睖厝釠]有詳細說是哪一所學校,外國學校的名稱對于國內大學生大都鏡花水月。溫柔之所以覺得這次非去不可是因為為了伯克利分校的這個名額,溫泉幾乎把所有的關系都用上了。她做不到再次拒絕。
“那他呢?”
“他啊,他等我啊。”
阡陌從只言片語中知道一些溫柔和輔導員的事,但也只是知道零星一點。溫柔在967天之后的日子里,連著33天都沒去上課。連續(xù)幾次專業(yè)課點名都沒點到溫柔,輔導員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溫柔。溫柔一個月都沒對任何人說失戀的事,輔導員問她第一句時她就哭了。輔導員很自然地將姑娘摟入懷中,不自覺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溫柔開始上課,同時她也開始頻繁地找輔導員。有事找,沒事找了事也找,他覺得只有和輔導員聊聊天才有力氣支撐她活下去。大學中最忙的就是輔導員,人人有事都找輔導員,就跟十年前的“有問題找警察”和現(xiàn)在的“12580,一按我?guī)湍币粯?。輔導員久了對同學難免態(tài)度不好,但對溫柔從來不會。
他送溫柔去過醫(yī)院,給溫柔送過飯,陪溫柔看過電影,有時也會趁老婆帶孩子出去的間隙邀請溫柔到他家里去。溫柔一開始多是拒絕,都是成年人,誰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那段時間她還一直和阡陌有短信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她連發(fā)了幾個短信阡陌都沒有回,她打電話過去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笑聲。那天晚上她終于打了輔導員的電話,那天正好是阡陌的生日,而從那時起,“分開一段時間”和分手正式畫上了等號。
“你還在怪我嗎?”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睖厝崞届o地和阡陌對視著,她知道阡陌以為剛才的那句“他等我啊”是有意為之。
“你知道我那天喝醉了,是文學社的人在一起吃飯,幫我慶生?!?/p>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真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害怕距離,你害怕感情會變淡,這些我都知道。那件事也都過去那么久了,我都不怎么記得了。”
“你不會走的,是嗎?”
溫柔搖搖頭。
“根本就沒有那個他,是不是。你都是騙我的,對嗎?”
“你別說了,我們在一起時,你跟我吵架沒有一次贏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好好和你告?zhèn)€別。”
“什么時候再回來?”
“過年回來?!?/p>
“我說的不是這個?!?/p>
“那不知道,在那兒讀完本科大概接著讀碩士,看情況。”
“我不相信。”
“阡陌你聽我說,在一起時你總瞧不起我的專業(yè)。心理學里說,人對外界給予的自身無法接受的刺激有一種天然的反應機制,這套機制叫作否認。”
“否認?!壁淠盁o力地抱著腦袋,像上了年紀對世事無力抗爭的老男人孤獨地重復著這兩個殘忍的字,“否認。”
說話間,溫柔在不大的天臺一直踱著步,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樸樹的《那些花兒》是他們在一起時最喜歡的歌,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到門邊時,阡陌以為溫柔要走了,匆忙間問出這些年來一直想問的話。
“我們還有可能嗎?”
“你不是說過,當我和別的男人上過床,便再無可能了嗎?”
六
生活遠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美好,同樣也不會像人們想象的那么糟,人總是堅強或脆弱得超乎想象。溫柔常常在一個夢中哭著醒過來,又夢見阡陌離開自己了,醒過來才覺得自己好傻,阡陌早就離開了。溫柔也常常累了停下來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紅塵路上不聲不響已經走了這么久。
“票買好了,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你抓緊時間收拾收拾東西吧,帶點重要的,別的到那兒再買。”
立刻是第二天中午,這是溫泉能接受的立刻的最晚限度。語氣強硬得無可辯駁,這種氛圍下溫柔甚至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明天八點出發(fā),下午一點半的飛機,下了飛機你伯伯在那里接你。先在伯伯家住一個月,就當適應美國文化了,之后也就開學了?!?/p>
溫泉已經努力使自己最大程度的保持冷靜,然后再跟女兒說話。兩個小時之前溫泉剛接到那個瘋女人電話的時候氣得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小時之前溫泉還坐在黃海市區(qū)最好飯店里最大的包間陪一個副市長吃飯,這個項目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下半年公司的業(yè)績走向,對它溫泉是志在必得。連著洽談了兩天,招標不僅是走個形式,沒有十足的競爭力領導打招呼也簽不下合同。這時溫泉的手機響起王錚亮的《時間都去哪兒了》,“門前老樹開新芽”出口第一句,市領導不禁打趣,“溫總人老心不老,還挺流行的嘛?!?/p>
“什么流行啊,我女兒幫我胡搞的?!闭f完把自己的三星手機換了一面倒扣在桌上,現(xiàn)在智能機已經發(fā)展到了只要有阻擋便能自動換成免打擾模式,鈴聲也同時變?yōu)殪o音。溫泉翻面的一剎那掃了一眼屏幕,一個來自上海的陌生號碼。這種陌生號碼一般溫泉都不會接,萬一是詐騙電話呢,而且這么重要的場合,一般的電話自己都會不為所動。
那頭漫長的彩鈴聽完,立刻又撥了回來。這頭“時間都去哪兒了”又響了起來,詐騙電話也不會連著打兩遍同一個號碼,萬一有什么事呢,說了一聲“不好意思”,溫泉按下了接聽鍵。
“儂以為儂是撒人啊,電話也不接的嘞?!?/p>
“不好意思請問你找誰?”
“你好好管管你女兒哦,我跟你說,要發(fā)騷留在蘇北鄉(xiāng)下發(fā),別到我們上海張開腿勾引我們上海男人。”
上海人把舌頭捋直了說普通話總覺得有那么一些陰陽怪氣,兩句話讓溫泉堅信打來電話的不是一個詐騙犯而是個瘋子,毫不猶豫地掛掉了電話。場面有些冷,作陪的一個老總舉起酒杯站了起來。
“來來來,讓我們預祝這次合作愉快,我們一起干一杯?!彼腥思訚M酒站起來,這時鈴聲又響了起來,溫泉黑著臉仰頭將三兩的酒盅喝光,“我先干為敬,失陪一下?!比缓罄巫幽檬謾C走出了包間。
“你他媽到底要找誰?”
“喲喲喲,還要發(fā)火了你,說得你有理一樣的,我問你你叫溫泉是吧,你那個騷貨女兒叫溫柔是吧?!?/p>
“我警告你,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p>
“你還要打人嘛,別以為你有幾個破銅錢我們上海人就會怕你。那你們家的那些事網上鼠標點一點就全部出來了,難怪女兒會出去勾引人,原來父母就是離婚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p>
“你,到,底,想,干,嗎?!币蛔忠痪湔f完這句話,溫泉感覺自己火冒起來能把整個飯店都燒掉。
“你問我想干什么啊,我想要你好好管好自己的女兒,發(fā)騷關在家里發(fā)?!?/p>
第二次掛掉了電話,然后把號碼送進了黑名單。
強忍著砸爛這個手機的沖動,在走廊繞了幾個來回溫泉還是壓制不住怒氣。服務員走過來標志性假笑地問他“先生需要什么服務嗎?”溫泉想要一條毛巾擦擦汗,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擺擺手讓服務生走開。一手撐著墻,一手撐著腦袋撥給了溫柔媽。
“你你你,你生的好女兒?!?/p>
“你又喝醉了?”溫柔總是喝醉了打來電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你看看你生的好女兒。”
“我女兒怎么了?”
這一問問得好,連溫泉都不能條理明晰地說出溫柔到底怎么了。雖然從瘋婆子的口中聽出個大概,可這涉及一個姑娘的名譽清白,話不能隨便去說。萬一是有人蓄意潑臟水呢,更何況這個姑娘還是自己女兒。
“你你你,自己問問她?!?/p>
問溫柔當然是問不出頭緒的。好在溫柔媽不像溫泉氣得喪失理智,拿出哄小孩的一套來跟溫泉說話:“來,溫泉,發(fā)生什么了,你慢慢跟我說。”
兩三句的事溫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二十分鐘,好在溫柔媽腦子靈光竟然全部聽懂了,末了把那個女人的電話要了過去。
兩個女人不管是溝通還是罵架都比一男一女來得容易得多。幾個來回下來溫泉媽就摸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溫泉女兒這邊她來教育,同為女人,自己說的話她也能接受點。溫泉在走廊上站著吹了半個小時的空調,再火熱的心也冷靜一些了?;匕鼛皳芡斯巨k公室主任的電話,辦公室主任不知身在何處聲音很嘈雜,再嘈雜老板的話也只會說一次:“給我定一張明天上海飛洛杉磯的機票,用我女兒的護照。不管怎樣,明天中午之前必須飛。”
和輔導員的事捅出來之后學校就沒法待了,這是溫柔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的。輔導員老婆是個狠角色,加上女人鬧起來都不管不顧,大不了老娘跟你離婚。你敢在外面找,我讓你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大不了咱倆都別要面孔了,看誰更難看。事情其實有日子了,只是剛好溫柔學校暑假放得早她在家里躲過了這場風波。滿城風雨之下輔導員只能被解聘停職,之后24小時都被老婆監(jiān)視著,也沒能發(fā)個短信知會溫柔一聲,還不得已供出了溫柔家庭全部的信息。
不僅是學校待不了,偌大的上海也容不下她。這個3000萬人口的城市看起來很大,說小也真的很小??幢荣愌莩獣椭荒苋ズ缈?,逛街就只能去徐家匯,路上總會有熟人,總會有議論,總會有指指點點。網上有一句話說,我們生在一個流行離開的時代,只是我們都還沒有學會習慣告別。溫柔倒不是害怕離開,只是她本以為還有個夏天供她去揮霍,但離開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到來了,快得都來不及和周圍她愛的一切認真用力地告一下別。
七
“下午1點30的飛機,過會兒就要登機了。照顧好自己,我愛你們。”
按發(fā)送鍵的時候,溫柔扶著一個28寸的行李箱端坐在虹橋機場的候機大廳二樓的肯德基里。剛剛吃下一個勁脆雞腿堡,一個墨西哥雞肉卷,一對香辣雞翅,一個草莓圣代,但還是覺得空空落落的。生怕去了美國就吃不了這么不正宗的洋快餐了,才點了這么多讓味蕾好好留戀一下。溫泉中午還有個飯局,本著資源充分利用的原則,安排在了上海,十一點不到把溫柔送來虹橋機場就去赴宴了。溫柔還是一顆少女的心,行將奔赴異國他鄉(xiāng)了,想父親盡可能多的陪她一會兒,“都22歲了,自己乘個飛機還不會?”沒等溫泉說完,溫柔用力揮了揮手,一個人推著行李進了候機大廳。
天氣不是很好,隔著肯德基碩大的落地窗都能看到虹橋機場外面世界的電閃雷鳴。雨一陣大一陣小地下著,似乎現(xiàn)在又是個交通高峰期,也不怪溫泉那么急著走,這么大的雨,上海車又堵,到時候變成坐在箱子里漂流的魯濱遜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十五分鐘之前也就是溫柔剛吃完墨西哥雞肉卷的時候,航站的喇叭響起來過:“因天氣原因,施行航空管制,飛往美國洛杉磯的A7501次航班延遲起飛,請旅客們耐心等待?!睖厝嵊贸砸恢幌憷彪u翅的時間想了想,決定還是發(fā)了短信。她知道短信發(fā)出去,他們肯定會來送她,在把另一只香辣雞腿吃完之前,溫柔決定還是把陳阡陌的號碼加在了群發(fā)名單里,然后按下了發(fā)送鍵。
再然后溫柔開始百無聊賴地玩身上所有能玩的東西,辮子,頭繩,然后是包里的梳子和口紅,手機拿起過一次,但是生怕玩沒電了到洛杉磯找不到大伯便不敢再碰了,沒有任何人的短信。這些全部摸過之后,她開始支著下巴看天,烏云什么時候能夠散去,自己的飛機何時可以起飛,阡陌他們能否把車開得快一點。沒有他們會來送自己的消息,可是溫柔就是這么篤定認為他們一定會來。
八
剛在一起那會兒,溫柔常跟阡陌抱怨,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初戀,陳阡陌都沒有一個像樣的表白,自己就答應他了,想想就覺得虧。阡陌只能打趣說要不然找個黃道吉日給你補一個?
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個高一之后,陳阡陌開始慢慢習慣平茶高中的生活,開始慢慢明白高中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與此同時,慢慢開始想要了解身邊的女孩的心思漸漸濃了起來。
分班之后,選擇了文科的陳阡陌自然是進了萬花叢中。一個班60個人,男生少到只有9個。陳阡陌素來表現(xiàn)好,在老師們中的口碑還不錯,班主任放心他,沒有讓他和別的男生搭伙坐在教室最后,而是讓他坐在教室中央的女生堆里。這下好了,木訥如郭靖的男生也難免動動小心思,更何況阡陌不是郭靖而是郭襄。
姑娘多有姑娘多的好處,長安花一日看不過來,多看幾天才知道自己心儀的是哪一朵。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完兩節(jié)數學課腦子里昏昏沉沉地出來做操,出班級時目光對上了門口經過的溫柔,“然后我整個世界都溫柔了。”
當時還很中二的阡陌擅長說情話,加上和班上的姑娘關系都不錯。沒談過戀愛不假,但相當于擁有二十幾個老師,姑娘們也樂于為此出力。眾人一心,其利斷金嘛。那時候男生給女生送禮物還流行送糖、巧克力,悠哈費列羅之類什么的。阡陌那時會把一盒糖倒出來,把情話寫在糖盒子的舌頭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糖一顆一顆塞進去送給姑娘。
不知道溫柔收到糖盒子看見阡陌的話時有什么樣的反應,不過效果無疑是有的。其實糖盒子舌頭上寫的也不太能算情話,無非是一些委婉的贊美或含蓄的介紹,還有就是如“我想要兩顆西柚”(I want to see you)類似可愛的文字游戲。第五天的糖送出去后,陳阡陌等來了第一封回音,是女孩認真反復折疊整齊的一張小紙,上面清秀的寫著六個字:“你好,我叫溫柔。”
那個軍事化管理的學??吹煤芫o,老師們捕風追影著一切有可能的蛛絲馬跡,他們義無反顧地把所有的可能都扼殺在搖籃里。在學校里兩個人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晚上放學看著四周沒有巡邏值班老師才敢走到一起,課間上操隔著好幾個班的隊伍遠遠看彼此一眼都覺得好溫暖好幸福。
第八天下起了大暴雨,晚上七點半開始的,這場雨來得讓人猝不及防,阡陌因為懶,總忘記把傘帶回宿舍便一直留在教室。一下課他就拋棄了他的室友,沖到了樓下溫柔他們班門口。溫柔那個班提前下課了,陳阡陌在下課的學生大潮中輾轉騰挪,以最快的速度到達樓下時,一眼就望見了和閨密縮在一把小傘下不知要如何踏進雨里的溫柔。
“溫柔?!壁淠暗穆曇舨淮?,但卻足夠能傳到溫柔的耳朵里。
溫柔和閨密同時回頭,溫柔羞紅了臉。閨密自然也是知情的,一邊打趣收回了傘,一邊把溫柔推向陳阡陌。這甚至還是兩個少年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聽到彼此的聲音。
雨聲很大,大到兩個人說話都聽不清楚,這樣也好,緩解了阡陌羞澀不善表達的尷尬。雨很大,大到阡陌的那把大傘也無法完全提供一方撐開可供兩個人安穩(wěn)的天空。兩個人一路上的動作就只剩下了阡陌把傘一點點往溫柔那里傾斜,然后再被溫柔嚴厲地瞪上一眼,用力地推回到垂直的角度,接著一次次地周而復始。傘柄在倔強的兩個孩子之間搖來晃去,不知不覺兩個人的后背就被雨水淋得連成了一片。雨很大,風很大,溫柔這時候也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什么的,緊緊抓住了阡陌撐傘的右手,渴望少吹一點風,少淋一點雨,又不想身旁的這個男生感冒著涼。第一次被女生抓住手臂的陳阡陌感覺到一股電流從手腕處傳來繼而蔓延到全身,一下變得邁不動腳步了。
從學校到溫柔宿舍只有七百米的距離,短如幾秒鐘卻又長如一個世紀?!懊魈煳疫€在你們班門口等你放學吧?!痹跍厝崴奚針窍拢愙淠笆掌饌愣氵M屋檐下說。
“好。”姑娘靦腆地低下頭,然后轉身跑了上去。
那個大雨的夜里,陳阡陌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翻來覆去興奮得睡不著。他不會矯情地說溫柔觸碰自己的那一下讓自己找到了家的感覺或自己認定后半生就是她了,他只是確定了這天做的決定他這輩子都不會后悔。
陳阡陌一般上床就著,這天過了十一點還沒有聽見他的鼾聲,室友們反倒覺得不太習慣。在一起睡了這么久,幾個哥們甚至每天要枕著阡陌打鼾的節(jié)奏才能均勻地進入夢鄉(xiāng)。聽不見鼾聲,取而代之的只是在上鋪的阡陌翻來覆去地晃動。
“你他媽不會是在打飛機吧?!彼谮淠跋落伒男值苄约币稽c,也愛開玩笑,用力踢了一下上鋪的床板。
“去你媽的,老子今天高興。睡了睡了。”阡陌裹著被子朝里翻了個身,第二秒就傳出了眾人熟悉的鼾聲。
九
沉浸在回憶里如同飲了一壇陳年老酒又做了一場大夢,溫柔抬頭看了下手表,快兩點了,飛機怕是快到了。掙扎著站起身來,懸掛在候機大廳頂中央的LED屏一閃一閃:A7501即將檢票。生怕趕不上,溫柔推起自己28寸的箱子加入了逃難似的人群,和人們一樣在隊伍中跑著似乎就要飛起來。
跑到安檢口溫柔才讓自己停下來,安檢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又不是地震了趕著去救災,機場不可能讓這么多買了票的人上不了飛機。慢悠悠地排進隊伍,慢悠悠地給行李辦理托運手續(xù),活了二十年溫柔早已習慣了排隊,看著身后還有那么多前赴后繼者,自己也不那么急了。
檢票安檢結束以后,溫柔帶著隨身的小包上了二樓,二樓再往里走五百米就可以登機了。二樓安靜些,沒有樓下安檢處那么紛雜,溫柔這才聽見了自己手機的鈴聲,拿起來看是阡陌的,已經是第四個了。
“你往下看?!?/p>
倚著欄桿往下看,樓下的人群依舊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左邊有個女生的行李出了問題需要開箱檢查,右邊,右邊那個少年瘋狂地向自己揮著手,少年旁的高高瘦瘦的男生還在跟工作人員爭論,工作人員擺擺手,大概是在跟他說沒票不能上樓。
少年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和溫柔對上之后不再試圖喊些什么,隔得太遠了,空氣早已把全部的言語稀釋。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滯了,一秒兩秒,一個世紀兩個世紀。人群不斷地往前移動,這時溫柔如夢方醒,開始翻自己隨身帶的小包,兩遍過后,在最里面的夾層中小心掏出了一張折疊得很精致的小紙片,展開之后向少年用力搖動著,是四年前少年給他的那個糖盒子舌頭。四年,一切都不一樣了,糖紙卻被溫柔固執(zhí)地保留了下來。如果少年視力夠好,他大概還能看到探出欄桿外的臉淌下的兩行淚珠,不知會掉落在誰的頭上。
溫柔對著已經掛掉的手機呢喃了最后一聲:再見了,青春。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