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生死與共的駱駝
□沈石溪
頑強團結(jié),百折不撓……生物的生存欲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這種求生的欲望和不拋棄、不放棄的感動,是自然界最強勁、最燦爛、最悲壯的生命之歌……
我和藏族向?qū)姲驮谌涨ㄑ┥奖甭垂朋A道上搭了一座牛皮帳篷,還在一棵云杉樹上設(shè)了一個瞭望臺,算是野生動物觀察站。
早已廢棄的古驛道,斷斷續(xù)續(xù)由東向西蜿蜒,就像一條陰陽分割線。古驛道的左邊,是一片由黃沙與礫石組成的荒漠,地圖上把這兒叫做“戈壁沙洲”,當(dāng)?shù)厣矫穹Q它為“死海”。古驛道的右邊,溪水淙淙,綠草茵茵,鳥語花香,是被稱為“生命之舟”的尕瑪爾草原。
怒江峽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氣候,使這里的野生動物種類繁多。這里既有亞熱帶的孔雀與蟒蛇,又有溫帶的山貓與水獺,還有終年生活在雪線以上的雪豹,以及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孟加拉虎。這對像我這樣從事動物行為學(xué)研究的動物學(xué)家來說,算得上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
殘陽如血,給戈壁沙洲添了幾分蒼涼與恐怖。幾叢衰草,在薄暮中瑟瑟發(fā)抖。夕陽如虹,給尕瑪爾草原涂上了一層胭脂,幾株花樹,姹紫嫣紅,美得無法形容。
我站在云杉樹的瞭望臺上,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
突然,寂靜無聲的戈壁沙洲傳來野獸的吼叫聲。吼叫聲由遠而近,一陣緊似一陣。我舉起望遠鏡觀察,哦,是一雄一雌兩只雪豹正在追一小群野駱駝。
雄雪豹體格魁偉,銀白色的體毛間鑲嵌著一圈圈紅褐色的環(huán)斑,顯得華麗富貴;雌雪豹身材略為苗條,長長的尾巴像梅里雪山終年不化的冰雪,白得耀眼,十分醒目。
被雪豹追趕的野駱駝共有五匹,四匹成年駱駝外加一匹半大的駱駝。那匹半大駱駝的一條后腿被豹爪抓傷了,受了驚嚇,體力不支,步履踉蹌,嘴角泛著白沫,似乎快跑不動了。
兩只雪豹從左右兩側(cè)向野駱駝發(fā)起攻擊,雌豹發(fā)出恫嚇的吼叫,以吸引成年野駱駝的注意力,雄豹則借灌木的掩護,企圖將那匹半大的駱駝從駱駝群中分離出來。兩只雪豹配合默契,一看就知道是一對具有豐富狩獵經(jīng)驗的雪豹夫妻。
很明顯,四匹成年駱駝只要悶著頭往前跑,很快就能擺脫雪豹的追殺。兩只雪豹已經(jīng)將攻擊目標(biāo)選定在那匹半大的駱駝身上了,只要它一落單,素有“雪域殺手”之稱的雪豹,立刻就會將其撲倒。而雪豹一旦狩獵成功,得到了可以果腹的食物,就會停止追捕其他獵物。
舍棄某個個體,換回整個族群的安全,這是最佳的生存策略。
一匹前駝峰歪耷的雄駱駝和另一匹毛色如秋天枯草似的雌駱駝,已經(jīng)跑到前面去了,那匹負了傷的半大駱駝左側(cè)出現(xiàn)了缺口。雄雪豹扭腰急拐彎,想繞到左側(cè)對目標(biāo)實施撲咬。
就在這時,一匹胸部和脖子的駝毛已經(jīng)脫落,眼瞼間皺紋縱橫的老駱駝?chuàng)P起臉,吭地發(fā)出一聲叫喚。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樣,已經(jīng)逃到前頭去的歪峰雄駱駝和秋草雌駱駝立刻停止奔逃,迅速轉(zhuǎn)身跑回到半大駱駝身邊,封住了缺口。四匹成年駱駝放慢腳步,前后左右將那匹受了傷的半大駱駝團團圍在中間。
我很自然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這是一個彼此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野駱駝群。在自然界,動物種群遭遇到猛獸襲擊,大難臨頭各自逃,個體間一般不會互相救援或互相掩護,只有血緣親近的才會在奔逃的途中互相救助,只有父母對子女才會發(fā)生這種“舍己救人”的利他主義行為。
那群駱駝逃到離我藏身的云杉樹約五六十米遠時,那匹半大駱駝腿部的傷口大概疼得厲害,瘸瘸顛顛,跑幾步停頓一下,又勉強走了一段,就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動了。四匹成年駱駝尾朝內(nèi),頭朝外,形成一個保護圈,將那匹半大駱駝圍在中間,吭吭叫著,朝雪豹示威似的揚起蹄子,并張嘴作啃咬狀。
兩只雪豹也停了下來,蹲坐在離駱駝群十幾米遠的沙礫上喘息。
我知道,這種對峙的局面維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幾分鐘,這兩只雪豹就會緩過勁兒來,兇猛地撲向這群駱駝。雖然這四匹成年駱駝圍成一個圓圈,布下了一個奇特的陣勢,但這種防御體系對付金貓、猞猁這樣的中型猛獸,也許還管點兒用,而對付兩只雪豹就顯得有些脆弱了。
野駱駝屬于大型食草動物,若論體積,一匹成年野駱駝相當(dāng)于兩三只成年雪豹;若論體力,野駱駝一口氣奔跑二三十里不會累倒,而雪豹連續(xù)奔跑一二十里就會癱倒在地。但野駱駝卻無法與雪豹抗衡。
面對像雪豹這樣的猛獸,野駱駝還不如野牛、野驢或野豬有反抗能力。
野牛頭上有犀利的犄角,數(shù)頭野牛尾朝內(nèi)頭朝外圍成圈、布成陣,尖刀似的牛角在天敵眼前晃動,確實能讓雪豹望而生畏。
野驢體小靈活,善于尥蹶子,能連續(xù)不斷用后蹄蹬踢來犯之?dāng)?,那驢蹄如鐵錘般厲害,雪豹要是不幸被踢著一下,輕則腦震蕩,重則傷筋斷骨。所以,當(dāng)一大群野驢頭朝內(nèi)尾朝外圍成圈、布成陣,驢蹄如戰(zhàn)鼓般咚咚咚叩擊地面時,雪豹往往會知難而退。
野豬嘴里有可怕的獠牙,尤其是公野豬,不乏拼命三郎精神,敢與強敵作殊死搏殺,獠牙能掘開凍土食取樹根,所以雪豹雖然對野豬垂涎三尺,但也會三思而后行。
野駱駝既無可當(dāng)武器使用的犄角,也沒有令人膽寒的獠牙。雖說駱駝的蹄子很大,腳底板也長著厚厚一層堅硬的角質(zhì),能踢能蹬,但野駱駝身體笨重,不會尥蹶子,當(dāng)然也就無法將蹄子當(dāng)做有效的自衛(wèi)武器了??梢赃@么說,野駱駝遭遇到大型猛獸,除非發(fā)生奇跡,否則很難逃脫被撲倒、咬死、吃掉的厄運。
果然不出我所料,短暫的喘息后,兩只雪豹便開始對野駱駝?chuàng)湟бu擊。雪豹不愧是高山雪域最聰明最有謀略的獵手,它們采取騷擾戰(zhàn)術(shù),突然躥到野駱駝跟前,在歪峰雄駱駝脖子上猛摑一掌,不等對方張嘴來啃咬,也不等旁邊的野駱駝來增援,立刻就急旋豹腰,玩了個金蟬脫殼溜走了。
過了一會,它們又如法炮制,襲擊秋草雌駱駝。在身手矯健的雪豹面前,笨拙的野駱駝被動挨打,毫無還手之力。一會兒工夫,四匹成年野駱駝有三匹負了傷,有的脖子被抓傷,有的胸毛被拔掉,有的臉被撕破。擺在這群野駱駝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拋棄那匹半大駱駝,四匹成年駱駝現(xiàn)在逃命還來得及;要么被雪豹折磨得遍體鱗傷,四匹成年駱駝外加那匹半大駱駝一起死于非命。
可是,又幾分鐘過去了,這四匹成年野駱駝好像沒有要拋棄半大駱駝的打算,仍舊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吭吭哀號,徒勞地用蹄子抵擋雪豹的進攻。
看來,它們是下定決心,死也要死在一起了。這很愚蠢,當(dāng)然,也挺感人的。
突然間,我腦子里跳出一個新奇的想法:設(shè)法趕走這兩只雪豹,將這幾匹野駱駝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出來……
選自《課外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