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作為古代詩歌集大成者,典故信手拈來,用典方式活潑,其詩歌用典的內容與傳達的意義都是后世取法的典范。本文選取杜甫成都詩中較有代表性的同一題材的兩首詠史懷古詩作《蜀相》《琴臺》,通過二者用典方式的比較,從典故內容的選擇性、典源與社會現(xiàn)實的重構、典源與內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這三個方面深入探究杜甫當時寓居成都的復雜心情。
關鍵詞:杜甫;蜀相;琴臺;用典;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作者簡介:張月(1990-),西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現(xiàn)《杜甫研究學刊》編輯。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2-0-03
杜甫自乾元二年末攜家眷由甘肅同谷抵達成都之后,先后在成都寓居五年零六個月,創(chuàng)作詩歌206題,265首[1],包括杜甫游歷成都屬地青城山、新津、蜀州(崇州)三地。其成都詩較多關注對自然環(huán)境客觀景物的傾注以及自身生活的反思總結,然而對詩歌進行具體探究分析,卻從成都詩自然恬淡詩風脈絡之下看到杜甫寓居成都時的不得志與愁苦情緒,而這種情緒杜甫多通過用典這一修辭手法來傳達?!妒裣唷放c《琴臺》二詩同為典型的詠史懷古之作,都是詩人借詠先賢之士抒發(fā)自己的內在情感,然而潛藏在其詩背后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卻同中有異,本文擬就此梳理杜甫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一、典故內容的選擇性
用典也稱為用事,是“一種運用古代歷史故事或有出處的詞語來說寫的修辭文本模式”[2],內容包括語典和事典。它能夠用簡潔的語言表達復雜深刻的內涵,使讀者在讀懂典故之后獲取“解讀成功的快慰和文本接受的審美情趣”。[3]用典在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運用極其廣泛,杜甫作為古代詩歌集大成者,其用典手法多樣,形式自由,被宋人黃庭堅稱為“無一字無來處”[4]。此說雖“是宋人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為自己的詩歌尋找出路而苦心思索出來的”[5],但不可否認的是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用典手法的大量使用這一事實。杜甫取典范圍寬泛,從典故的內容來看,《蜀相》和《琴臺》都選擇了以正面歷史人物為核心的事典而放棄了語典,此二首詩歌分別引用“諸葛亮輔助兩朝蜀國”和“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至死不渝的愛情”的事典來傳達詩人當下的情思。杜甫多次在詩歌中以諸葛亮和司馬相如為典故內容表達自己不同階段的不同情感,通過特定的典故來含蓄表達自己心聲,就如同葛兆光所言“典故在詩歌中傳遞的不是某種要告訴讀者的具體意義,而是一種內心的感受……這是古今人心靈的共鳴”。[6]
諸葛亮乃三國時期蜀國丞相,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據(jù)《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所記載:“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可謂識治之亮采,管、蕭之亞匹矣?!盵7]陳壽筆下的諸葛亮是賢臣的化身,廉潔奉公、賞罰分明,是可以媲擬管仲和蕭何二位名相的。諸葛亮在劉備“三顧茅廬”之后,制定了“隆中對策”輔佐其建立了三國中最合乎正統(tǒng)的蜀國,成就了劉備名垂千古的功業(yè)。建安十二年(207),劉備在徐庶的舉薦下,向諸葛亮請教實現(xiàn)全國一統(tǒng)的大計,諸葛亮提出“聯(lián)吳抗曹、奪取荊、益二州”等具有前瞻性的策略。后又接受劉備的托孤遺詔,輔佐劉禪治理蜀國,至于劉禪懦弱無能致不戰(zhàn)而敗乃是后話。諸葛亮做為一個符合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人物,多次在杜甫詠史詩中被提及,這一正面積極的事典必定是符合杜甫本人的價值觀,杜甫是“一生在儒學內”,而諸葛亮同樣是奉儒之人,二人從思想根源上都同出一系。再加上諸葛亮與劉備這種“君臣契合”的理想君臣模式更是杜甫所殷羨的,故諸葛亮這一人物所代表的某種特定涵義成為杜甫詠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漢代著名辭賦家司馬相如,發(fā)展并定型了漢大賦這一文學體式,其與卓文君的堅貞愛情在后世文學作品中常有提及。相如先為漢景帝的武騎常侍,后梁孝王招納賢士,相如與當時辭賦家鄒陽、枚乘、莊忌等文人廣結其門下,并“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8]。后梁孝王去世,相如重回蜀地,相見卓文君并“以琴心挑之”[9],這才有文君“夜亡奔相如”這一段愛情佳話,隨后更是“令文君當爐”“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10]。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違背了傳統(tǒng)世俗禮法,“新寡”且“私奔”的雙重標簽被傳統(tǒng)禮數(shù)打上不恥烙?。磺蚁嗳缰鲃右郧偬魟游木?,更是觸犯儒家思想的大忌,再加上相如當街勞作,看似不受拘束的特立獨行思想?yún)s得到了杜甫的高度贊揚。杜甫一直將司馬相如當做其文學上想要趕超的對象,其三大禮賦、《封西岳賦》與司馬相如所作的《子虛賦》《上林賦》《大人賦》在題材和主旨上都頗為相近,然而杜甫《琴臺》一詩避而不談司馬相如辭賦上的成就,選擇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愛情這一事典,聯(lián)系當時語境必然有其獨特深意。
二、典源與社會現(xiàn)實的重構
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后,唐王朝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洛陽失陷、潼關失守、玄宗西逃、肅宗繼位,杜甫此時因直言疏救房琯而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政治上的失意與關中的饑荒讓杜甫決定棄官到蜀,由此,坎壈漂泊的杜甫開始了一段較為安逸寧靜的蜀中生活。眾所周知藝術是生活的反映,詩人在蜀中所作的詩歌也都帶上了當時生活與思想的痕跡,并且與社會現(xiàn)實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重疊,詩人思想與現(xiàn)實的交鋒在詩作中得到充分展現(xiàn)。
《蜀相》作于上元元年(760)春,此時杜甫結束了流離顛沛之苦并在親友的資助下建成了自己的草堂,過上了暫且安定的生活,詩人開始有意識的去感受成都風土人情。成都西郊的武侯祠,乃西晉末年十六國李雄為紀念三國蜀相諸葛亮而建。乾元二年(759)即杜甫棄官度隴、客居秦州的那一年,據(jù)《新唐書·肅宗》記載,“壬申,九節(jié)度之師潰于滏水”“四月庚子,王思禮及史思明戰(zhàn)于直千嶺,敗之”“八月乙巳襄州防御將康楚元、張嘉延反”“十月乙巳李光弼及史思明戰(zhàn)于河陽,敗之”“十二月乙巳,康楚元伏誅。史思明寇陜州,神策軍將衛(wèi)伯玉敗之”。[11]這一年戰(zhàn)亂仍舊頻繁,雖先后有將領王思禮、李光弼、衛(wèi)伯玉大敗史思明等叛賊,但襄州和西南的叛變讓唐王朝的危機再次四起。上元元年(760)杜甫已經(jīng)棲息成都,然而戰(zhàn)火依舊,正月黨項等族吞噬邊陲,逼近京城,國家處于動蕩之中。杜甫在秦州親眼目睹這些戎馬倥傯的景象,如今雖然來到西蜀之地,卻仍舊期盼早日平定叛亂、國家恢復統(tǒng)一。諸葛亮懷著興漢一統(tǒng)的宏偉志愿,從一介布衣到劉備的謀臣軍師,為蜀國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終其一生都在為蜀漢兩朝揮灑自己的熱血。諸葛亮所處的時代與五百年后杜甫的時代何其相似——國家同是戰(zhàn)亂,百姓流離失所,而詩人同樣懷有為國效力、一統(tǒng)天下的宏愿。所以當詩人朝圣至此,歷史與現(xiàn)實的重合,過往賢人與自己命運的不同,強烈的人物代入感不禁讓詩人潸然淚下。
上元二年(761)杜甫游歷司馬相如遺跡琴臺,寫下《琴臺》詩以憑吊。據(jù)《寰宇記》里《益部耆舊傳》記載:“宅在少城中笮橋下,有百許步是也。又有琴臺在焉,今為金花寺。”《成都記》里對琴臺描述更為詳細,其稱:“琴臺院,以相如琴臺得名,而非其舊。舊臺,在城外浣花溪之海安寺南,今為金花寺?!迨裢跣愀鑫迮_,并舊為六?!盵12]也就是說司馬相如舊宅在州西笮橋北百許步,宅旁有琴臺,相如經(jīng)常彈琴于此地,如今琴臺已湮沒,乃為后話。是年仍舊是戰(zhàn)亂頻繁,民不聊生的狀況,翻查《新唐書》,“二月已未,奴刺、黨項羌寇寶雞,焚大散關,寇鳳州”“戊寅,李光弼及史思明戰(zhàn)于北邙,敗績。思明陷河陽”“三月甲午。史朝義寇陜州,神策軍節(jié)度使衛(wèi)伯玉敗之。戊戌,史朝義弒其父思明?!盵13]《舊唐書》“壬午,梓州刺史段子璋叛,擊破遂州,殺刺史嗣虢王巨。東川節(jié)度使李奐戰(zhàn)敗,奔成都。”[14]這一年自春以來國家依然處于戰(zhàn)爭的混亂中,唐王朝雖取得多次勝利,擊敗史思明等叛賊,然而戰(zhàn)爭的背后卻是無數(shù)將領的流血犧牲和百姓的顛沛流離。詩人如今登臨琴臺,憶起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矢志不渝的真摯愛情,二人不顧禮法而約定終生,杜甫感其勇敢與開放寫下“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之語。兩人的結合只有在超越了世俗、遠離了戰(zhàn)爭的大背景之下才能發(fā)生,而這樣政治昌明的社會正是詩人一生所追求的。
三、典源與內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
杜甫一生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其推己及人的“民胞物與”情懷讓他在面對社會、面對現(xiàn)實時總能將自己放在特定語境中去體會時人感受,并將這些感受訴諸筆下。在詩歌的字數(shù)限制下,如何將情感及背景最大限度的傳達出去,就要借助典故這一修辭手法,“尤其像杜甫這樣一個具有強烈自覺的士階層主體意識的詩人……與外在社會相碰撞所引起的內心活動是及其復雜的。需要表達的不只是情感本身,還包括引起這種情感的社會背景、事件背景和觀念背景?!盵15]可以說杜詩中的典故的選擇都是有意識并遵從作者內心意志。
杜甫在《蜀相》和《琴臺》兩首詠史詩中傳達了不一樣的情緒心態(tài)。兩首詩歌寫作時間僅僅間隔一年,結合詩人寫作詩歌背景來看,詩人在短暫享受安適生活的背后潛藏著更深廣的痛苦。
《蜀相》里第一句中“尋”字,表明杜甫是有意尋找武侯祠堂,詩人一是借助諸葛亮與劉備之間君臣契合的關系暗示自己未來的命運,希望自己也可以與皇帝建立同樣的關系。在儒家思想里,權利和義務是相互的,君臣之間的關系也是相互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盵16]諸葛亮與劉備之間“君明賢臣”的模式——“兩朝開濟”的絕對忠誠與“魚之有水”的足夠信任,讓杜甫心生艷羨。詩人此種心態(tài)在其他詩句里常有體現(xiàn),如“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君臣當共濟,賢圣亦同時”“武侯祠堂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等。另外,詩人選擇諸葛亮這一典源,也有表達對諸葛亮雄才大略的仰慕與惋惜。縱觀諸葛亮一生,兩朝為臣、輔佐劉備、接受托孤、病逝軍中,諸葛亮用實際行動完成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諾言,然而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將其定格成為了“壯志未酬”的悲情英雄。杜甫自感與諸葛亮心心相惜:玄宗時未受重用,十年冷落長安;肅宗時“冒死稱述”,棄官客秦州;代宗時受嚴武舉薦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卻未能與代宗接觸。詩人空有“稻粱謀”的心志卻總未遇到賞識自己的明君,因此《蜀相》里的詩人不僅為諸葛亮淚灑滿襟,更是為自己抱負無法實現(xiàn)的苦悶孤忿而鳴不平。
一年后詩人寫下《琴臺》一詩,雖然此時唐王朝仍舊處于戰(zhàn)亂背景之下,但相較前詩,此詩創(chuàng)作心態(tài)顯得較為輕松。司馬相如與杜甫有許多相似經(jīng)歷,被杜甫多次提及?!懊甓嗖『螅袗圩课木?,“多病”指的是司馬相如所患有消渴病,而杜甫不幸同樣患有此病,他多次在詩中訴說自己患病的痛苦?;诖耍柺懿⊥凑勰サ脑娙藢λ抉R相如有種天然親近,身體與精神上的痛苦讓詩人將相如引為自己異代知己。來到琴臺舊址,想到“酒肆人間世”,而今空留“琴臺日暮云”,詩人心緒泛起波瀾。二人都是通過獻賦開啟仕途,不同的是,司馬相如獻賦之后官運亨通,而杜甫仍舊是貧困潦倒,如果杜甫繼續(xù)放任此種情緒深發(fā),那么此詩就會變成如《蜀相》般抒發(fā)對“君臣相契”關系的艷羨和自己壯志難酬的悲鳴。很顯然杜甫不想表達這種情感,確切說不主要表達這種情感,因此在頸聯(lián)中杜甫繼續(xù)描繪卓文君的美貌“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寶靨”與“羅裙”都是卓文君的化身,更是二人美好愛情的化身,詩人情之所至,再次謳歌二人愛情。杜甫向來推崇司馬相如的才氣,想到相如所彈奏的《鳳求凰》古琴,如今不再聽聞,詩尾“寥寥”之意頓生知音不再之感。在筆者看來詩人一方面用相如所寫的《琴歌》暗示自己未能如相如般獲得同代知音,也對自己與相如生于異代深表遺憾。另一方面詩人不僅是欣賞二人打破世俗禮法,勇于追求美好生活的反抗精神,更是期盼能回到二人美好愛情發(fā)生的當下,遺憾中重燃希望,可謂是杜甫當時最直觀的內心感受。
《蜀相》與《琴臺》兩詩寫作時間相隔不久,卻傳達出了詩人兩種情思。雖說杜甫的成都詩多以自然田園風光為主,但“《蜀相》是詩人來成都后第一首心情沉重的作品,這種情緒,猶如一股泉脈,在這一時期那些貌似和平寧靜的篇章中時有涌現(xiàn)。”[17]因此需要注意詩歌背后潛藏的詩人對“君臣相契”時代的羨慕和自己報國無門的苦悶。而從《琴臺》詩里通過對相如和文卓愛的謳歌,我們則要看到詩人燃起的渴望,不論是對國家還是對自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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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漢)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0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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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陳貽焮:《杜甫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58頁。
[18]張戩:《論杜詩的以典詠懷手法》,《唐都學刊》2009年第25卷第1期。
[19]韓成武:《論杜詩的用典藝術》,《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
[20]商拓《試論杜甫與司馬相如》,《杜甫研究學刊》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