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談詩詞選題

周嘯天

話從在瀘州高中『詩詞進校園』活動說起，有位高中生問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換言之，什么題材是對的題材。我當時即興的回答是：『題材不是問題，就看是不是你的菜?！灰簿褪钦f，是不是你的題材，就像是不是你的菜，關(guān)鍵要看你把它吃不吃得下去，消不消化得了。

宋代詩人楊萬里，初學江西派，又學王安石，又學晚唐詩，但都沒有解決題材問題。有一天步后園，登古城，忽然發(fā)現(xiàn)『萬象畢來，獻余詩材?！灰簿褪钦f，他突然感到無往而不是題材，到處都有發(fā)現(xiàn)。比方說《宿新市徐公店》：『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蝗巳嗽谵r(nóng)村都見過的情景，但別人沒有詩而楊萬里有，說明這個題材不是別人的菜，而是楊萬里的菜。楊萬里發(fā)現(xiàn)童趣是很好的題材來源，他還寫過：『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唬ā渡２杩拥乐小罚ㄍ优c牛各得自在。）『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唬ā堕e居初夏午睡起》）（后一句不是情思是什么。）楊萬里在解決題材問題的同時，創(chuàng)造了一種詩體叫誠齋體。

可見題材并不缺乏，關(guān)鍵看你有不有發(fā)現(xiàn)的眼光?！对姶笮颉氛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是一個情結(jié)，在心中就是『志』，用語言釋放出來就是『詩』。情結(jié)是受外物刺激產(chǎn)生的，一件事打動了你，使你興奮，使你困惑，使你耿耿于懷。那么這件事就是你的題材，只要你發(fā)言，就可以為詩。題材有大小之分，沒有尊卑之分。我獲魯獎后，網(wǎng)上有人吐槽說我的題材卑微，理由是我寫了些貓貓狗狗的詩。我并不這樣看。

例如我所在的小區(qū)最近出了一張告示，說某日將要在所有垃圾桶邊投毒，各家須把自己的狗看好。投毒的理由是發(fā)現(xiàn)老鼠出來覓食。這件事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因為小區(qū)有流浪貓。投毒者為了消滅老鼠，結(jié)果可能毒殺老鼠的天敵。因為耿耿于懷，所以得句：『小區(qū)欲滅鼠，毒殺流浪貓?！痪渥涌梢陨L，句子之間要形成關(guān)系。所以前面加了兩句：『帶犬上層樓，倚人步步高?！挥小阂蝗说玫?，雞犬升天』那個意思。于是一首詩中，貓、狗、鼠都有了，前兩句與后兩句形成對比，動物命運的不同，取決于靠山的有無和大小。于是這詩就有了象征意蘊。

曩讀 《燕山夜話》，書中引時人說林白水的時評，令我印象深刻：『每發(fā)端于蒼蠅臭蟲之微，而歸結(jié)及于政局?！晃米颖蓉埞犯拔桑队?《秋蚊》詩：『貪官衰世態(tài)，刺客暮年心?！挥汕镂玫幕袒滩豢山K日，聯(lián)想到貪官的惶惶不可終日，聯(lián)想到刺客老年的力氣衰而劍術(shù)疏，其中有大悲憫的情懷。所以題材有大小，卻無尊卑。有些事情平常得很，生活里司空見慣。比如同學會，人人都像模像樣地參加過，卻不一定都有像模像樣的詩。江油詩人丁稚鴻寫了一首，讓人擊節(jié)贊賞：

渭北江東總憶君，時光已抹舊時痕。同窗相會無高下，都是呼名叫字人。

『渭北江東』用杜甫《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表達兩地相憶。這個典故你也會用。前兩句，大家都寫得出來。三四句就不然了：『同窗相會無高下，都是呼名叫字人』，抓住了同學會一個重要的、人人熟視無睹的特點，就寫出了味道。就是習近平同志參加同學會，老同學也會叫他『近平』。在座李洪仁同志參加同學會，老同學也會叫他『洪仁』。若改了這個口，就不親熱了。丁稚鴻作品很多，出有專集，但我逢人就宣傳他這一首詩，特別是在出席同學會的時候。同學會這個題材，就是丁稚鴻的菜；如果你寫不出那樣的詩，就表明不是你的菜。

川師已故的王文才教授，青年時代游峨眉山，當時傳說大坪有虎，而他所居住的寺廟里有一只黑貓，被老和尚命名為『黑虎』。就這么個小事，觸動了他，使他產(chǎn)生出靈感。于是成了詩的題材：

云色荒荒石棧行，密林茂草客心驚。老僧殿角呼黑虎，滿壑腥風冷氣生。（《峨眉紀游》）

前兩句寫大坪一帶深山老林，營造有虎的氣氛，人行棧道上，天上有烏云，山中有密林茂草，讀之即有猛虎攫人之勢。三句『老僧殿角呼黑虎』，本來只是一只貓，卻因為以虎名貓，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滿壑腥風冷氣生』。這是根據(jù)『虎從風』的諺語，營造出來的。全詩虎虎有生氣。你看，這樣一個貓名，它會是別人的題材嗎。

成都詩人何焱林先生，寫過一首《芒果》。工宣隊受贈芒果這件事情，凡是經(jīng)歷過十年動亂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在座大都經(jīng)歷過、目睹過那種熱烈慶祝的場面，當時《詩刊》也許發(fā)表過相關(guān)的作品，皆與時消沒，不聞于世。這個題材，不是那時作者的菜。惟獨何焱林的這首《芒果》，可為歷史存照：

舶來芒果贈工宣，組織諸民百萬觀。一合玻璃嵌翡翠，兩兵火銃護丹壇。廿人比翼雁行過，十米偏頭馬背看。塑料肖為珍寶影，不知真味是酸甜？

這個題材用七律來寫不容易，中間兩聯(lián)須對仗，而趣味也出在這里。首聯(lián)中『舶來』『組織』這些關(guān)鍵詞用得很好，一用境界全出。頷聯(lián)上句『一合玻璃嵌翡翠』就更妙了，芒果是用翡翠色的玻璃匣子裝起來的，句子頗富文采。下句『兩兵火銃護丹壇』，是說芒果先被供在紅色案桌上，兩邊民兵持槍護衛(wèi)，『火銃』本指鳥槍之類，其實民兵未必不是背著步槍，說成『火銃』是調(diào)侃，表現(xiàn)煞有介事的樣子，更其神似。這句的淺俗，與上句的文雅的反差，產(chǎn)生喜劇性。頸聯(lián)上句『廿人比翼雁行過』，是寫送芒果游行的隊伍；下句『十米偏頭馬背看』，是寫看熱鬧的群眾。『雁行』『馬背』的對仗，十分工整。其實游行現(xiàn)場未必有馬，但組織圍觀的群眾，打馬馬肩總是有的吧?？傊厚R背』一詞用得有趣。尾聯(lián)『塑料肖為珍寶影，不知真味是酸甜？』這個不須解釋，說得太好了。關(guān)于這件事的好歹，作者不予置評。卻因真實地或略帶夸張地寫出了生活里一本正經(jīng)的荒唐，所以成為絕妙的諷刺?？芭c元人睢景臣《高祖還鄉(xiāng)》比美。

再看另一位成都詩人王聰寫的《月下獨酌戲作》。題材是現(xiàn)成的，題目是李白的。這一選材極富挑戰(zhàn)性。看到這個題目讀者就會想，翻得過李白的手板心不？但他翻過了，寫出了五言古詩的水平：

花間一壺酒，白也曾我有。思之成四人，共醉重霄九。身浸月色中，握之不在手。放手月飛去，去與長庚友。獨余頹花前，心事向誰剖：世態(tài)觀愈多，愈就喜歡狗。

『花間一壺酒』，先照抄一句李白。第二句就是原創(chuàng)了：『白也曾我有』，意 思是花間飲酒之事，李白有我也有。『思之成四人』，這句大妙。因為李白詩有『對影成三人』，作者把自己添進去，湊成四個人了，成如容易，別人想到了嗎?！汗沧碇叵鼍拧灰韵聦懽響B(tài)，在想像中把桌子搬到月宮去了，就像《聊齋》一樣。『身浸月色中，握之不在手』，這個想象超真實?！悍攀衷嘛w去』兩句很怪，適才『身浸月色中』，一忽兒月亮卻在手心里，幻想奇妙。『去與長庚友』，李陽冰《草堂集序》載『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所以『長庚』可代李白。這兩句的意思是，月亮追隨李白而去?！邯氂囝j花前，心事向誰剖』，應(yīng)是作者酒醒的狀態(tài)?！何艺J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本是十八世紀羅蘭夫人的話。『世態(tài)觀愈多，愈就喜歡狗』是洋典中用。一句大白話，在語感顛覆了文言。狗狗有何可愛？以其忠誠，以其單純，以其不嫌家貧，以其對人真有感情等等。最后兩句，也含蓄地批評了某些世相和人格。作者在社會上可能遇到了不能容忍之事，但他沒有明說。

親子之愛，是人人都有的情感，卻不是人人能寫的題材。過去聽說，有貧困生上大學，老父送錢到學校去，兒子羞于對人說那是他父親，便說是家中傭人。綿陽詩人文伯倫筆下的《村嫗》卻別有一般滋味：

樵蘇十指血痕斑，耕獲連宵月色寒。兒若工棚處對象，休言有母在深山。前兩句寫老婦砍柴、耕作的辛苦，這個大家都寫得出來。關(guān)鍵還是三四句：『兒若工棚處對象』，原來是一個打工崽的母親，結(jié)句是她對兒子的叮囑：『休言有母在深山！』生怕兒子犯糊涂，說出事實真相，連累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讀之令人鼻酸。

滕偉明有一篇文章說：『周嘯天幾乎達到了﹁無事不可入﹂的地步，他的題材可說是是空前多樣?！多嚰谙雀琛芬彩嵌嘀黝}的，但受到最猛烈的炮轟，作者無可奈何地告訴記者：他們把對體制的仇恨發(fā)泄到我的頭上。噫，選材可不慎歟！』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像鄧稼先這樣的敏感題材，會遭致一些人的攻擊，所以應(yīng)該慎取。

其實，我寫鄧稼先并非為選題而選題，更不是想選就選。我曾多次參觀九院（鄧稼先身前工作單位），可就是沒有想過要為鄧稼先、或九院寫一首詩。直到有一天，看了魯豫有約之鄧夫人許鹿希訪談，使我大受觸動。原來獻身可以到這種程度：必須徹底隱姓埋名，人間蒸發(fā)。做什么、不能告知家人。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離家，不能告知家人。談不上物質(zhì)享受，穿得像農(nóng)民，常常是水還沒開，面條就下鍋了。處理核事故現(xiàn)場，挺身而出，義不容辭。超劑量輻射導致癌癥，終年六十二歲。確診為絕癥后，報上才刊登事跡。而鄧稼先對家人說：『只要我做成了這件事（不說什么事），我這輩子就沒白活?！秽嚰谙热ナ篮螅瑮钫駥幇参苦嚪蛉说脑捠恰合Ｍ銖母L遠的歷史角度，去看待稼先和你的一生?！痪褪沁@些東西，深深打動了我。今天所有的中國人，都托鄧稼先的福。如果沒有兩彈，中國能有今天的國際地位么。我覺得，如果不為這樣的人寫一首詩，我就對不起自己的良知。媒體把『不蒸饅頭爭口氣』這句話炒得盡人皆知，而這首詩真正的主題句是：『神農(nóng)嘗草莫予毒，干將鑄劍及身試?！?/p>

詩寫成發(fā)表后，獲得中華詩詞學會第五屆華夏杯詩詞獎第一名，評委告知說：『是鄧稼先的事跡打動了你，而你的詩又打動了我們?！恢圃妼W家、我的老師余恕誠教授說：『《鄧稼先歌》寫得神完氣足，讀來感人，即使放在盛唐優(yōu)秀詩篇中亦毫無遜色。獲得華夏詩詞大獎，是理所當然的?！煌趺蛇@樣說：『詩人歌頌了記載了做成一件大事的鄧稼先，也寫就了一首大詩，差可無恨?！凰?，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無悔的題材。甚至可以說，我欣賞自己能駕馭這樣的題材。

總之，判斷是不是自己的題材，首先是看你被它打動沒有，其次是你對這個題材玩味是否充分，有不有別人想不到的東西。這兩條都滿足了，那就是你的題材，接下來只是構(gòu)思和語言到位的問題。如果你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那么你寫出來的便是想得到的好。直到別人想不到了，你寫出來的才是想不到的好。而寫出想不到的好，是每個寫詩者應(yīng)該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