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芒
匆匆一瞥下,那一幕就牢牢粘在他的腦瓜上。悠遠蒼黃,剛剛從極地飄來一絲碎影子,他就感到了險惡,仿佛它不能來、不堪想,必須截住它、堵住它。全因于胡煒冒失地推開了老總的門。
老總名叫金樂萬,是那種仰視而莫及的人物,胡煒對他敬畏有加。本不會莽撞,他在金樂萬辦公室的門上敲過好多下,并無人應,正要離開,走廊上卻有人搗著門示意——老總就在里面,你推吧。那人做著推門的動作。他微一躊躇,模仿著推了推,不料咔嚓一聲開了。煙霧繚繞,煙味撲鼻,瞥見一條大腿。不是金老總還能是誰?
胡煒往內就闖,卻見那腿是豪放地開了叉的。和它對稱的另一條上,躺著位紫衣女郎,全瓣兒屁股側歪,挺張半個身子,右手壓住金樂萬右腿,頭平仰,左手揚開,伸在金樂萬胸前,如在練功夫。
從她的姿勢看,這躺也不完全,但格外要命——天還沒怎么熱乎透,女子搶先預報了夏日的將來,身著短裙,陽光正好,光中浮現(xiàn)裊裊白霧,透穿薄薄的底褲,他的目光無意中順進去,觸及了不該觸及的地方。
也就是說,胡煒沒看清女子的臉蛋,先已見著了人家的屁蛋,愣沒把目光移出來,等發(fā)覺不妙時,悚然心驚,眼簾子吧嗒落地,急急退出去。
金老總看清來人,在門將快合上的剎那,喊起來:“哎……小伙子,你來,我正找你呢,你進來——”邊說邊比畫,忙亂地從沙發(fā)里爬起。胡煒學乖了,只把門稍稍一推,讓它似掩非掩。再找鼓動自己蠻干的弟兄,哪里還在?
他無法揣摩對方的居心,兀自不安,想著這下可闖了大禍!
金樂萬提提褲腰帶,手在頭發(fā)里梳了兩下,撇一撇嘴說:“進來吧!”
他假咳兩聲,辦公桌后的靠椅被他的屁股撐得滿滿的,轉出的吱吱聲像在毫無節(jié)制地放屁。他皺眉頭,擺開一張國字臉,寬展得可以圈地跑馬。
胡煒上前,他略加解釋:“我和干……閨女說事。”金樂萬朝窗邊的女子指了指,停頓下來,問:“什么事?”胡煒屏住呼吸,金家閨女一定正從旁怒瞪著自己。推門一瞬間,緊緊一瞥下,發(fā)生過的整個兒刻錄下來,讓他如受火灼。直覺感告訴他,她是位青春、美麗、可人的淫娃。可他不敢轉頭去對望。
那女子實比他慌張,金樂萬起身時,她在沙發(fā)沿上滾轉,翻坐在地板上。一張本已潮紅的小臉,更如桃花般。她背身抓過小包,拉開鏈子,找起鏡子,對于金樂萬的話,一句沒聽見,胸部壓住沙發(fā)墊,滿耳里全是熱燙的心跳聲。
胡煒一本正經,雙手送上文件。金樂萬粗粗翻閱,抓支筆,畫上大名,也不還給他,漫不經心地問:“感覺怎樣,小伙子?你實習有段日子了吧?”胡煒謙恭稱是?!澳愀傻貌诲e,幾個實習生中,我對你印象最深?!苯饦啡f可親地笑著,“你勤快,踏實,肯吃苦,有朝氣,能力比較強!吶,我們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把你報上去了?!焙鸁槑缀跻钠饋?,又想別忙,老總是不是心虛,拍自己馬屁。不由得誠惶誠恐,哈下腰,預備感激涕零。金樂萬擺擺手,拿起右前角的保溫杯,揭掉蓋子,低頭喝了兩口水。一撮子毛隨即落下,豎在左眼上,如擎天黑玉柱,直天直地戳著。
金樂萬身上最缺的就是這種毛,頭上也就比“三毛”多個幾毛,并都是出產在瓢瓜兒邊上,一個個不見了勇武昌盛氣,好比沒剿干凈的最后幾名土匪,蜷在角落上殘喘。
他下意識地把它們掃出去,看到胡煒的眼珠子放了光,卑微里帶有自信與意外,便拿腔作勢,說:“知道吧,今年的博士都沒人要!吶,上頭出了杠杠,原籍不在北京的,一概不給指標。你不是北京人吧?否則,報上去的名額,怎能不批?”啊……胡煒的心突地一跳,耳邊嗡一聲,感覺聽錯了,看著沒什么錯,他想澄清什么,表述什么,金樂萬把眼珠子往天上一翻,自顧噴起吐沫星子:“我給你爭取了,告訴他們,你是特殊人才,交換留學,到過英國,啊——美國,對吧?外語好,翻譯材料又快又準。還是沒批!本來嘛,我想等過完‘五一假,好好兒找你談個話,既然你來了,早點告訴你,你也能利用這幾天放假,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旁的單位。憑你的能力學歷,找單位不成問題。我這邊也幫著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你回去移交一下……”
金樂萬仍在笑,胡煒的面色灰下去,緊緊咬牙,唇在哆嗦,頑強地搖頭,淚花兒都快晃出來了。事起突然,驚慌過后,不平之氣凜然而生,羞辱在撕扯他的心,一腔血沖動激蕩。胡煒想拍桌子,但身后有人,旁觀者還是位年輕的女郎,再說什么、做什么,不僅無用,徒增笑料,而且不能下臺。他的丑,難言之痛,怎能叫外人知道?更不要說是姑娘!理智告誡他,必須忍,甚至應該對著姓金的下跪,痛哭哀告,求他再斡旋斡旋??墒悄沁叺呐桑欢〞阉闯纱蠊治?,傳出去如何做人?輸要輸得有骨氣,非關能力的輸,有什么關系?
想到這里,他憋紅臉,發(fā)不出一言,逃也似的拔身而去,重重撞上門。
金樂萬即刻要炸掉,躥出的火壓都壓不住,卻想不起胡煒的名字,那沓單子是推廣部的,便撥電話,讓那個新來的實習生走人,今年沒有進人的指標。
胡煒并未回辦公室,他怯于照面,當著那么多人收拾,在眾目睽睽下滾蛋,何等無地自容!莫如晚上,或者周末過來。最初都說這里特別缺人,沒有條條杠杠,沖這個,畢業(yè)后有個落腳之地,他拆東墻補西墻,上下打點,花去了打工、留學換來的大半積蓄。每日里第一個到,打水、拖地、抹桌子,伺候所有人,對他們殷勤敷衍……唉,人家不要你,還怕沒理由?這個姓金的,真是王八蛋,前幾天還說基本落定。胡煒不留退路,辭掉別處,真是缺少閱歷和經驗!再想回去,厚著臉咨詢,幾家都遜謝不迭,丟死了人。
他怪自己沒有聽從師兄的勸告。年前,師兄傳授了職場秘訣:“一定要腳踩幾條船,能找?guī)讉€找?guī)讉€,不怕多,多多益善。同時鞏固,誰家先確認,給你簽合同,定誰;只要不簽字,就不算。姑娘少啊,好姑娘不多啊,光棍兒成了堆,爭搶激烈!鏖戰(zhàn)中,哪怕這姑娘五馬分尸,你能搶上就算成功。等于我們生在亂世,個個都當草頭王,是那種急壞了的光棍兒郎,不論你是周杰倫、謝霆鋒這類白馬王子,還是特殊學校的畢業(yè)生,根本不能說條件,不可以挑三揀四,嫌棄人家姑娘是麻子是瞎子,你就往里鉆,鉆進去再看?!?/p>
他樂呵呵聽著,不信服,現(xiàn)在一切應了驗,代價未免太大!到這份上,該定的定了,哪有單位要人?!今年若是落不下,那就不是應屆生,永失機會!怎么攤上這么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王八!
上網投簡歷撞大運!真要不行,那箱子茅臺還得追回來,給煙酒店變現(xiàn),盡量降低損失。過兩天打電話要,電話不行,帶一把菜刀,去他的辦公室!
胡煒心里亂糟糟的,心疼,不平,騎著車,拼力穿行在繁密的人叢里,像是離開了世界,胸口被出門時的那股氣撐住。
是憤然,是激情,是悲壯,是傲慢。直至回校園,見著了熟悉的花圃、草坪和圖書館,嗅著了熟悉的氣味,他才一下涌出淚來,找著了魂。
好事多磨,興許老天爺在考驗自己!他丟下車,撲在草地上,就像一個瘋狂地愛戀著大地的詩人。
地上潮漉漉的,上方是柳林。遮天蔽地的柳絮,被他帶動,呼呼旋開滾開,上下翩飛,載沉載浮,舞出一圈圈金色的芒,刺起他的心緒,飛飛揚揚,掛上青枝綠葉,在旋轉、低嘯、悲鳴。
路 遇
“躺”在金樂萬腿上的姚瑤,和金樂萬所說的一樣,正是他的干閨女。他路道野,找了部里的嚴副司長和京都大學的單副校長,送她去京都大學念書。剛接通知,人生得意,姚瑤忘乎所以,第一次跑來干爹的辦公室,預備要酬謝那幾位大人物。金樂萬不以為然,讓她這樣年輕漂亮的女生,去接觸老男人,風險不小,但他又不好明說,擔那種吃醋的罵名,就告訴她,人情早就還了,今年的分配指標,一個派給嚴副司長的侄女,一個轉給單副校長的女博士。那博士討人喜歡,單副校長大力舉薦,女博士當面撒嬌,看著關系很不簡單呢。
這對姚瑤是暗示,又似在點醒。
交易發(fā)生在上周。嚴副司長過去從沒求過他,月初親自上了門,他怎可不辦?嚴副司長謝客,幫他約出單副校長,解決了姚瑤的上學問題。姚瑤自然感激。今天干爹說辭掉剛才那位男生,全為了她,她多少有點堵,好像失手殺過人。哪想金樂萬移花接木——他女兒小雨,大學將畢業(yè),金樂萬最希望她留校。小雨是北京人,留校不占名額,酒席上單副校長一口應承,下來卻拿他的博士來調包,胡煒不得不換下。這筆債就落在姚瑤身上。
姚瑤出來,站在檐口前的臺基上,瞇眼望去,外面的陽光很有點火烈意味,熱氣化成彎彎曲曲的光流,就像漣漪里的倒影,切割著虛幻莫測的世界。
往后的氣溫越來越高,每天這么去上學嗎?北京太大,東西南北,坐著車一趟能跑三五個小時,一般上班族,永無座位,站得兩腿發(fā)酸,天旋地轉。地鐵里人貼人、臉對臉,這邊呼氣那邊吸。高峰時外頭擠不進,里頭出不來,比肉搏的戰(zhàn)場還要悲壯。姚瑤受不了,合計馬上去京都大學轉一轉,就近物色一間房,把現(xiàn)在租著的退掉,免得日后焦頭爛額。
說走就走,她回家,換下裙子,穿一件棕色長褲,上身套淺咖啡色薄衫兒,配一頂杏黃色太陽帽,挎著從未用過的水紅色夢特嬌手提包,打車出門。
京都大學在京西中關村大學城北首,傍著頤和園、圓明園。姚瑤做夢都想不到,能來這里念書!想起來她就有一股痛哭的快意。
來到海淀硅谷城,車給堵死了,一時半會兒過不去,姚瑤下來步行。戴上帽子,擦著不成模樣的馬路牙子,走在一片樹蔭下。快到320路站牌時,姚瑤往里走走,好避開人多的地方,不想一個中年女人橫著身子,擋住了去路。姚瑤微微錯愕,停下。女人一臉塵灰,手上抱了個三四歲的小孩,分不清男女,兩道鼻溝兒烏溜溜的,衣服也半新不舊,翻著圓光的大眼珠。
姚瑤正要讓行,那女人開了口:“大姐啊,麻煩你聽我說句話?!币Μ幒桑牡溃骸拔液湍阌惺裁丛??”便打量女人。女人擺出一臉苦相:“大姐啊,我老家湖北,到哈爾濱串門走親戚,在北京停留幾天,想帶孩子四處逛逛,見見世面,沒想走到圓明園,身上的錢全給小偷兒扒了,現(xiàn)在沒得錢回家。行行好,大姐,你看在我孩子餓,我們兩天都沒吃過一頓熱飯的分上,給點路費吧?!币Μ幰宦?,替他們著急:“這怎么行呢?趕緊找政府啊,請你家鄉(xiāng)那邊做擔保,借上盤纏,回家后補,否則這么遠,你哪天能到家?”
女人聽她句句是體己話,心里發(fā)毛,想:“怎就從沒人這樣說呢……”她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說:“我怎沒想到呢……謝謝大姐……”說著,她抱緊孩子,深深鞠躬。姚瑤擺擺手,松一口氣,那女人卻又抬了臉,訴苦:“大姐啊,你的辦法蠻管用,可這一時半會兒,天還這么熱,我也不能現(xiàn)在就找個政府出來,我娃娃可有好幾頓沒吃飯啊……”
可不嘛!姚瑤一聽,掠去額上的發(fā)絲。走路好熱,頭發(fā)里出了一層層汗。我空手尚如此,何況她抱著孩子!這忙當真是不能不幫的。
她提起包。那女人眉額舒展,眼里露出貪婪的神色。她挖開錢包,斜里闖出個男子,貼住她耳根道:“嗨,別上當!”“怎么?”姚瑤一驚,抬了頭,拿眼睛問他?!八X都好幾年了……”“喔……”姚瑤忙將摸出的票子塞回去。
那男子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馬臉,一對劍眉,目光撩人。頭發(fā)亂蓬蓬,茂密而長,額前還有點鬈。上衣是白的,下身的褲子則是棗色的。比較耐看。有點不好意思?!白甙?。”她心有靈犀,一股渾然不覺的熱流,燙上臉面,身不由己裹在他胸前幾寸處突圍,對那女人和孩子,連看都不敢看。
“謝謝你啊……”走出一截,估摸安全了,姚瑤驀地回首,莞爾一笑。他相顧一笑,健談起來:“我上過當的,不怕你笑話!冬天最好玩,她在地上鋪上墊子,那孩子就躺在上面,蓋被子,北風呼呼,她穿件厚棉襖,見人就磕頭。據說買了好幾套房,租出去,自己住的是附近的小平房?!薄芭叮媸巧哂猩呗罚笥惺蟮??!币Μ幭裨诼犔鞎?,吃驚不小?!翱刹?!我去西門。你去哪?”“隨便走走。”姚瑤笑了笑,低下頭,單純、淑女的樣子,讓人看著心搖搖如懸旌。她細下嗓子問:“你干嗎?”“上網。你是做什么的?”“我看房子,想租一間?!薄芭叮悄阏抑??最近這一帶房子多,價錢便宜,好多人畢業(yè)……”“這里……我還不熟?!薄鞍 铱茨阊凼欤 薄笆菃??你是京都大學的?”男子點頭,領她上了一條簡易便道。姚瑤老遠就見正前方有一塊很大的土堆兒,栽著幾千株油杉,下方是碧青的草坪,陰影里躺了許多年輕的情侶,橫七豎八,有的帶書,有的帶樂器,有的帶瓜子,屁股下都墊報紙。
“我沒去過你們校園……不過快了,我就要來念書了!所以想租房子,進出方便?!薄皩W校沒有宿舍?”“可能有吧。但和人合住,我不習慣。況且,要學十個月呢?!彼拈_心抑制不住,需要他人來分享。
“那還長?”他心想?!鞍ィ币Μ幫蝗幌肫鹗裁此频?,扭過頭問,“中午我請你吃飯,好嗎?下午你帶我看看房,幫我殺殺價。”“啊?!蹦凶芋@呼,讓姚瑤的心直落下去:“怎么?”“沒什么。你留個電話。我先問問行情。對了,還沒請教芳名?!薄拔医幸Μ?。”“好聽的名字!我叫胡煒。財經,碩士。住在三十八號樓?!币Μ幜w慕地橫他一眼:“了不起啊,你都碩士了!”胡煒不好意思了,觸發(fā)心思,凄然一笑:“哪里?博士滿街走,碩士不如狗!”姚瑤大笑,說:“這也太損了!”說著,她拉開包鏈子,掏出筆記本,咬住筆,拔下筆帽,請他留地址。
她表情夸張,天生有著演戲的才能,瞬間進入做學生的狀態(tài),憨態(tài)可掬。胡煒無法抗拒,莫名興奮,抵償了一上午的陰郁。主動加了她的微信,對于她的不設防,尤其偏愛。從看到她第一眼起,就受到吸引,這時更有了憐香惜玉的義務,說:“往后就是同學了,我請你吃飯!”
姚瑤把身子歪歪,作態(tài)地耷拉腦袋,甩散滿頭的長發(fā),在陽光里爆炸,灑下千萬枚銀針,橫手一揮,攏在耳后?!昂冒伞D隳奶煺疑虾霉ぷ?,我給你擺宴慶功!”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胡煒臉色一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扇思沂菬o心。姚瑤更不會想到,剛剛從干爹那里落魄出來的男生,會在這里邂逅。
這邂逅會不會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她和胡煒彼此陌生,哪來的天然好感?她是“有錢人”,這世道有錢就可以混出文憑,把真正的讀書人拼下去。
過去,憑著念好書,拿上硬正學位,便可自足;現(xiàn)在只要砸鈔票,就沒有辦不成的。面對同學里的大款、權貴,“讀書人”前景慘淡,比起來失尊嚴、失價值還在次,噩夢在分配!胡煒再次想起金樂萬,狗日的看著一團和氣,玩人不動聲色,打人不留痕跡。他的心如同出了虎牙,要把姓金的咬碎嚼爛,吐進馬桶,沖入下水道。
他強作歡笑,笑中一片蒼涼,在陽光里融解,如一曲悲歌,婉轉、悠遠、迷人。
美 味
偶然的交情,微不足道的開始,往往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走向。數天后,胡煒約出姚瑤,帶著她踏看京都大學西門附近的一溜民居,相中五家,狠狠殺了三家,最后說成一個兩居室,七十平方米,在一座半成新的塔樓二層,從5月1日起,一租兩年。這比姚瑤現(xiàn)下租著的那個五十平方米的一居,每月還便宜一千塊!胡煒很有成就感,介紹說自己的同學,做著二房東,把一間五十平方米的小屋,隔成四份,中間立擋板,前方掛布簾,每月收租金一千五百塊,凈賺兩千塊。姚瑤搬進來后,可以把那小點的房間租出去。六月一過,考研的暑期補習班就要開課,跟后一直到次年的三月,絡繹不絕的學生和家長,需要租房,學校分的床,也別閑著,悄悄出租,全有人要,嘩嘩嘩嘩,那都是票子啊!他做著錢在數鈔機上流走的樣子,三句不離財經,確實像會計。
姚瑤感慨自己遇上了貴人,要沒有胡煒,她什么都不敢做,指不定被人家宰成什么了。本要請他吃飯,但晚上另有約,來日方長。胡煒晚上也有事,說搬家時他再過去幫忙,就和她分了手。
他并不指望發(fā)生進一步的關系,沖她的出手,就可以看出他們不在同一層級。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假如分配有望,他們的差距也還不太明顯,幾天的努力,一無著落。發(fā)動多少人幫忙,像一只無頭蒼蠅,結果愈加渺茫。
姚瑤難得走路奔波,一天跑下來,身心俱疲,就想趕緊倒在床上休息。她直接回了家。開燈,進臥室,卻見陽臺上的兩層門虛掩著,紗門插銷上方,撕出拳頭大小的一個洞。她震驚不已,想自己出門拴好了所有門窗,難道是風刮?哪來的洞?風沒有牙齒和拳頭吧!想到這里,她頓時汗毛倒立,急退至床尾,掀開床墊,操起一把長剪刀,仿佛聽到了呼呼的出氣聲。她打一個激靈,尖聲喊道:“誰……”細加辨別,好像只有自己。她愣膽大,輕步上前,拿刀尖戳開門,外門的玻璃被人打碎,散渣堆滿陽臺。
賊!家里來賊!什么東西被竊?!姚瑤回轉身,這才感到房子似乎一下兒空蕩了許多。壁櫥虛掩,里面的衣服是亂的。她懷著期待,急切地從里面抽出那條很不起眼的黑色絨褲,手插進褲袋——存折都在。再看書桌,抽屜下的地上,落了一層木屑子,東西洗劫一空,有一千多塊零錢和水電煤氣卡、化妝品。
這不讓人急嘛!——呵,彩電!原先掛在壁櫥上的平板松下電視,六十英寸,不翼而飛。電腦還在。怪了!告訴他?讓他來?姚瑤心里發(fā)毛。想的人居然是金樂萬。不不不……
看著那個洞,她發(fā)了一回呆,不敢上床,不知該怎么辦。她不要報警。也沒有朋友,一個靠底的、貼心的都沒有。再者,這時間,誰會幫她?
胡煒!她突然想起一個人,跳了起來。差點把他丟進茫茫人海。是個男的就頂用,況且他僅僅是一枚學生,人還老實,有擔當,說話算話。
她把他撈起來,再三翻看比對。沒有更合適的——就是他吧!人家那樣幫自己,什么都不圖,可靠!
她當即打去電話,胡煒剛回宿舍,她告訴他路線。胡煒尚發(fā)暈。他本以為和姚瑤已經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她不可能在乎他。這樣的女生,能幫她是緣分,緣盡即散,他這種窮光蛋高攀不起。未料她還記得他。
他沖出東門,跳上地鐵,一路走一路想,想得心潮澎湃。
跑步過了萬覺寺,再行數百米,果然有一家天外天。胡煒記著姚瑤的話,給她掛電話,她說馬上下來。
姚瑤沒敢洗澡,換了衣服,抱著枕頭,坐在沙發(fā)上浮想聯(lián)翩,想的倒是與胡煒一樣的心事:你怎么找他?你知他多少?有沒有女友?什么標準?人家可是碩士!你不會愛上他吧?愛他哪里?條件不錯,有學歷?愛一個人當然有條件。老點的靠不住。起碼年齡上應該相當,有潛力有實力。挑男人好比選房子,只是難度大多了,又般配又中意,何其少。北京的女生那么多,不上不下,剩女不將就,晃眼就過三十歲,人老珠黃,再出色也少人問津。
姚瑤面嫩,二十有八。剛出來闖蕩世界的時候,花兒一般,十九歲。多么單純!在深圳兩年,感受到最快的節(jié)奏,又在上海待過大半年。這兩座城市,商業(yè)味過濃,人和人一清二白,等價交換。自己無所長,便在二十三歲轉移北京,出現(xiàn)轉機,這里雜交了官氣、商氣和文氣,應有盡有。她登臺表演,獲人好評。不久就和姐妹們一起下了水。
女人嘛,早晚要成家。憑她的條件,除有個要強的心,還有什么?不趁早,再大點,老點,能找怎樣的?即使胡煒,哪怕窮點,只要合得來,有什么不行?年輕時的感情,男人珍惜。不去試,誰知道合不合?有無潛力?
姚瑤想得心浮氣躁,臉上紅艷艷的,對男女之事像是迫不及待了,反倒對自己受到的損失,不太以為意。這是天意!丟失的彩電,是金樂萬帶來的,真正屬于自己的,也才千把塊錢,和那些辦起來極其費事的卡。馬上搬家,卡乃身外之物,不僅不可惜,而且對金樂萬恰好是交卸:不是我不住,離著你近,用不著你了甩身而走,是被賊惦記,沒法住。上學后,找一個伴,一塊兒租,難不成你還三天兩頭找上門?再要和京都大學的什么碩士、博士好上了,同居了,結婚了,金樂萬只剩個干爹的名,慢慢會退出去。
交戰(zhàn)不下,胡煒到了,姚瑤換上鞋,套了白色的小上衣,來到街口。
街上有霧,沒什么人,車子也不多。涼薄的氣浸入肌膚,有點寒意。路燈縮揪成團,發(fā)散濁老的光。胡煒朦朦朧朧站在路的對面,看見了她,快步穿越馬路。姚瑤像和他處了一輩子,靜靜笑著,等他到身邊,歉疚道:“太麻煩你了!”“沒事。丟什么了?報案沒?”“沒報。”“怎么不報?”“丟得不多?!薄澳窃趺葱校俊薄八懔?,我明天搬家,如果報案恐怕就搬不成……”胡煒一時語塞。
姚瑤穿了緊身牛仔褲,兩瓣屁股把它撐得飽飽的,褲管筆挺,褲口略略噴開,脖兒上再圍條嵌有金絲的紗巾,幽香微微,好性感,好嫵媚,胡煒的心在浮晃搖動。這屁股讓他聯(lián)想起在金樂萬辦公室偷窺到的屁股蛋,自覺太臟,又沒法不去想。
孤男寡女進了屋,胡煒察看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蹊蹺:紗門的洞口是往外翹的,玻璃屑兒房里的比陽臺上還多。他疑心是家賊。外賊從陽臺進來,應該先把玻璃砸碎,里面有紗門,玻璃屑多半會落在外陽臺上。由此判斷是家賊所為。
胡煒比畫幾下,姚瑤看明白了,沒想他腦筋這樣靈,大概福爾摩斯看多了,眼光何其毒!“難道是我請來的鐘點工?每天下午來幫我收拾屋子。中年女人。”
“那你報案吧。一準有結果……”姚瑤揉揉發(fā)紅的眼,想了想,拒絕了。
這老媽媽是干爹找來的,知道不少事,算是吃一個啞巴虧,不能打草驚蛇,興許就是干爹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呢。否則哪有這么明目張膽的?
她又困又乏,強打精神,要胡煒去沖澡,在她這里將就一下。胡煒不肯,說明天還有事,他回去吧?!斑@么晚,回去干嗎?我怪怕的,放開沙發(fā),可以當床。明后天搬家。我找搬家公司,收拾東西。你忙什么?上網?就在這里上吧,省時又省力?!币Μ幜嫜览X,四面八方都代胡煒想到,他實不忍拂她心意,也真怕再出什么亂子,說他昨兒洗的澡,她自管洗吧。
姚瑤幫他放沙發(fā),開柜子找出褥子,抱了兩床被子,鋪理開來。胡煒過意不去,說:“我來,這個我會?!币Μ幷f:“你洗漱吧?!彼槔囟堕_褥子,爬上床,跪在中央,趴身子將邊角折進去,兩手往后捯。退下地,在邊角上一捏,抻直面子,理進去,掠掠額頭的發(fā),站直腰,說:“好了!你去上網吧!”說完,姚瑤自去淋浴,心里嘀咕:這人什么都好,就是臟。大概毛病一大堆,他真要般配,可得悉心調教……
胡煒自然在乎她,對姚瑤敬重、拘謹,覺到了她的鋒芒和能干,誰要娶上她,該是受福不淺,頭腳都能管住、管死。在她沐浴之時,他先在客廳里翻看一份女性雜志,聽著浴室里傳出的嘩啦啦的潑水聲,想象美人裸露胴體,打著沐浴液,合上夢般迷離的星眼,仰起醺醉的臉面,由著溫熱的水沖刷,不勝氣力的樣兒,他受了火烤樣,焦躁起來,出著熱汗,時有沖動之意,便痛罵自己,集中精神看雜志,卻一點不能奏效。
他來回走動,那聲音還是誘惑他。他只得進房間,上陽臺,才擺脫糾纏。
叉腿,伸展身腰,連打兩個呵欠,眼里出了淚。他揉一揉,把淚擦干,望著遠處的燈火,在霧氣里昏黃寂然。他壓腿,抵抗著快要抬不動的眼皮。
直等姚瑤洗完,從里間出來,胡煒還在陽臺上活動。
她趿著拖鞋一路響來,他深吸一口氣,拉開陽臺的門。
“你沒有上網?”姚瑤依然穿那身衣服,頭發(fā)吹過,蓬蓬的,披在肩上。唯一不同的是滋潤的面龐,紅潮潮的,更加發(fā)亮。滿室是香水味。胡煒快要走不動,癡看一眼,醺醺然,別過臉,不敢正視她的眼睛,那里有光,有星,會把他的邪念點燃。
他是那種意志力相對薄弱的人,擋不過女人的風騷性感,逃也似的出了門,說:“明天上網,十二點了,睡吧。”他隨手帶門,喘一口氣,狠狠心鉆進衛(wèi)生間。里面潮乎乎的,都是她的體味。他竭力憋氣,憋不住時,又深長地吸氣,仿佛吸在她的肌膚上,無限陶醉。他罵自己沒出息,怎能連這點欲望都克制不住?他拔開一根未用的牙刷,刷起牙。赤腳拿涼水沖,胡亂擦干,套上鞋,走出來——真要命,怕什么來什么,姚瑤坐在椅子上等他。真像個女妖!
“還不睡?”“今天多虧你,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么辦……”“別客氣。我也長了見識!”“餓不餓?”“謝謝,沒感覺,只是困了。”“那就晚安嘍!”姚瑤嫣然一笑,起身回房,插上門。
奶奶的,本來平靜不少,他的心再次顛蕩起來,這不是挑戰(zhàn)人的極限嗎?不折不扣的狐貍精!
胡煒賊兮兮,盯著那道門,想著她要是再打開,他可就管不住自己了。
正常情形下,男女本該先有好感,或是一見鐘情,產生甜蜜的愛意,滋潤心田,愛里含有期待,含有遐想,含有朦朧的美意,它們由距離產生——現(xiàn)在他和這妖精,哪還有距離?她幾乎剝得精光光,立在他面前;他對她的感情和邪欲,成為一對雙胞胎,同時孕育,同時誕生。
他捏一捏掌心,敲了敲腦殼,那洶涌的心潮、膨發(fā)的情欲,終于被理智捆綁起來。他抓過毯子,甩一甩,橫在軟和的被窩下,自問是不是很傻。
天明,霧霾來襲,窗外是炭灰色,高樓、街道隱約可見,就像落在昏天黑地的末日,給人無依無靠的凄涼感。這樣的變化,比較突然。
姚瑤決定早點搬家,和過去一刀兩斷,便找出搬家公司的電話,約好下午三點來人。她并不勤快,要她來去跑幾趟,把新房打掃完再搬,她沒那耐心。東西又不多,打包簡單。她找出大大小小的包,長短不一的繩子,紙箱子以及一盤透明膠帶。催他吃早點。冰箱里有酸奶。胡煒不吃飯,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未刷牙,拉了拉舌頭,說:“我看上去一定丑死了!”便撒嬌似的跑進衛(wèi)生間。胡煒頓如觸電,渾身麻滋滋的,電從他的胸口里爆發(fā),把他戳進了椅子。
這樣的狐媚子,可愛,大方,兼之長相出眾,一旦上學,不知有多少男生會圍繞她轉,那一定是京都大學的名花!那時候,自己還有機會嗎?嗨……哪有心思風花雪月!狗娘養(yǎng)的,姓金的!想起來茫然,恰似這霧霾天。
收拾時,姚瑤把胡煒趕進了臥室,他聞著她遺留一宿的體香,那樣熨帖,那樣迷離,稠稠糊糊。他忘情地坐下,開電腦,上網。沒話找話,感受姚瑤的善良,而善良是比智慧更為重要的。
客廳里的姚瑤臉上微紅,受人贊美都像是諷刺!明明她丟了東西,但是心不疼,反而很甜,那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他發(fā)現(xiàn)姚瑤的梳妝臺前有一把剪刀,刀口鋒銳,尖尖的,似乎不為裁剪,而為防身。是在防他嗎?他記起買菜刀的事。必須找姓金的,把茅臺要回來!他在手機上做了備忘。
這個年輕人,缺乏和女性打交道的信心、膽量,連女生的手至今都不曾碰過,一向對女子懷了神秘感。這次鬼使神差,他順著感覺,很快有了各樣驚喜而新奇的體驗發(fā)現(xiàn)。
到搬家時,姚瑤那點東西,只裝了小半車。他們搭車過去,將物品集中放在東臥房。再和胡煒一道擦洗門窗,打掃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臥室和陽臺,一件件捯飭,裝電腦,把沙發(fā)床搬到了客廳。一邊干活,一邊天南海北地說話。
她問他畢業(yè)后想不想出國,能不能留北京。心里想著的則是在干爹屋里的男生,不知他現(xiàn)狀如何,他是因為她不能留京的。她的內疚不能與外人分享。
胡煒想的卻也是金樂萬,被他辭退時的屈辱。真是有苦難言。
多有自信的人,對著人力不能左右的事,總覺渺小、無能,何況是他?
在美國交流時,他見識了世面,不到萬不得已,他還不會去留學。爸爸媽媽歲數大了,要有人照顧。再不抵先找地方打工,別的就不好奢望了?,F(xiàn)在誰還在乎戶口、指標?有是最好,沒有也不必強求??謶趾惋L險,那都是虛設的,以為自己起點不高,賭博的本錢很少,有一個正式的單位,先穩(wěn)定幾年,待各方條件成熟,賭也不遲。可現(xiàn)實不給機會啊。
姚瑤是比他開放,說他把就業(yè)看得恁們可怕,像她這樣什么本錢都沒有的,可怎么混呀?胡煒笑說沒法比,她條件好啊。說租就租,這么大的房子,還不愁深造的費用。姚瑤再次臉紅,似乎怕羞,閃開目光,推一推手上的拖把,說:“哪里呀!我不過機會好。部里和學校簽了合同,每年由部里出資五百萬,在京大培訓三十名高級經理?!薄肮怨裕文肯嗫础隳鞘巧鐣?!這和EMBA,和那些總裁、市長、明星班,是一類性質?!薄翱靹e笑話我!哪敢和那些人比?他們一年的學費,就是我們一輩子都賺不出的?!?/p>
胡煒講了幾個明星的笑話,把姚瑤笑得直不起腰,感覺他蠻有趣,干活兒不累。但時候不早,還是出去吃點東西吧。胡煒猶有余興,肚子確實餓了,看看手機,可不,差三分七點,怪不得天黑了!
姚瑤拿起手機,背上小包。鎖門時,忽生靈感,說:“你這不馬上畢業(yè)嗎?要是不嫌棄,干脆咱倆合租得了,你吃點虧,住小點的那間,租金什么的全免,多給我買好吃的!”胡煒沒想到姚瑤如此大氣,特別感動,又覺得不妥,畢竟男女同在一個屋檐下,諸事不便。自己一身的毛病,處久了人家厭,那時候,人家想攆他走,他臉面可往何處擱?除非彼此好感,誰也離不開誰了。
其實,男女不一定非要在一張床上同居,才能認識、了解,可以合租,住上一年半載,要是感覺好,就結婚……要是沒感覺,那也可以很快了結,尋找新的合租人。這不比同居的男女干凈、健康、保險、安全嗎?
“想什么呢?怎么不說話?”一天沒出門,走出樓,風在吹,霧霾竟然散開,人的心情向好,她的問話,叫他臉紅,他忙掩飾道:“好慚愧,我有工作,你在上學,要我白住你的房子,像話嗎?而且……”“什么?”“我很喜歡你呢……”借著夜色,胡煒道出心思,為著自己的勇敢捏緊了拳頭,捶在路邊的一棵白皮樹上。落日的余暉帶著白蒙之色,返照大地,把一切染上虹彩,露出濃烈的醉意。姚瑤哼了一聲,緊趕幾步,裝作沒聽見,心里卻分外甜,只是不想這么快就繳械。胡煒追上前,不加解釋,只問她晚上吃什么。姚瑤慢下步子,說:“前頭有家小店,我上次來就注意到了。”“我比你熟,咱還是吃新鮮的?!薄笆裁囱??”她的好奇表明她接受了自己,他很快樂地說:“大閘蟹,湯包兒,成不?”“真的?。∥业南阉剂鞒鰜砹?!”
胡煒也是常從那家餐館門前路過,它打出的廣告特別炫目,可一次沒敢進去,也不知合不合口味。既然它每天門前都停滿高檔車,生意火爆,那菜功一定不會差,于是他放開膽推薦,以討女人之歡。過馬路,他想伸手去拉她,姚瑤轉過身,從他手邊滑開。她不想這么容易就繳械。
來到賣水果的店前,他們挑了幾個火龍果,姚瑤的手機就響了。是金樂萬的,她連忙跑開,親熱地喊爹?!澳阍谀睦??哈……我還在京都大學,今兒手機忘開。晚上回不去,這邊有幾個同學,我們去吃飯。回頭打給你。晚安嘍!”
沿路北行,看到了菜館,排場不小。薄薄的天光下,盛開幾樹黃花,異香撲鼻,讓人眼前一亮。姚瑤扳彎了枝頭,嗅了嗅,問他是什么花,這樣香,她是第一次聞,淡淡的?;ò晔墙瘘S色,瓣底灰灰的;瓣內藏了七八根花蕊,蕊上有微細的絨毛,隨風顫動,就像她彎腰而笑時的神態(tài)。興許是他們的心在動。葉子則醒目,碧碧兒翠,濃如蜜月期的情人,蓬勃,纏綿。
胡煒摘下一朵花,說是欒樹花。它的果子像小燈籠,種子可制佛珠。初開,這花是黃綠色,次后變成紅褐色,如同流散的時光,絢爛多情。微風飄送,小燈籠銀鈴般嘩嘩作響,又名搖錢樹。姚瑤接過他手上的花,插在小包的口袋里。笑道:“這原來就是搖錢樹啊。祝你發(fā)財!”
二人進去。姚瑤相中樓上,半環(huán)型,有欄桿,布了些青藤古木,就像音樂廳、劇院的二層看臺,挑在半空里。相對獨立、安靜。
他們靠著欄桿就座。小姐奉上菜單。胡煒翻了好半天,菜價可貴,一只螃蟹一百二十八,他咬牙點了四只,又要了一碟包子和一個紫菜蛋湯,轉給姚瑤,她搖頭說:“好了,夠了。”胡煒請小姐快點,小姐說七點半有表演,新增項目,挺好看,不要急啊。
他們坐下就不想動了。干了一天體力活,這時都累。胡煒伺候著倒了米醋,加了剁碎的姜末和蒜粒。熱騰騰的蒸蟹和蒸包子,很快擺上桌。胡煒拎起一只蟹,翻開,是公的。丟下,再看旁的,好不容易挑出一只,撕下腿,留給自己,卻把螃蟹的蓋兒揭開,遞給姚瑤,說:“你吃這個??上е挥羞@個是母的。”“有什么不同?”“母的黃兒多?!币Μ幗舆^去,問怎么知道公母。胡煒說看底部,那一道一道的紋線,尖尖的還是平滑的,尖臍的為公,團臍的為母。指給她看,拿出一只來對比。姚瑤問他是不是常吃,怎么連這個都知道。胡煒搖頭笑道,哪吃得起?他老家河港縱橫,小時候每年的暑假,他都泡在水里,捉花魚、踩河蚌、摸田螺、抓螃蟹,爺爺在世時,更是“浪里白條”,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他,所以他能說出一些古怪的魚蝦河草的名字、習性。姚瑤笑道:“怪不得。將來你開一家水產海鮮餐廳,生意一定沒得說。”又讓他吃,胡煒只撿包子,說:“你這主意不錯,可我沒錢開。餓了,真餓了,螃蟹不頂餓?!币Μ幋笫堑靡猓Φ溃骸昂冒?,你哄我吃這不扛餓的,自己卻先塞飽了肚子。”胡煒罵她不識好人心。姚瑤咯咯地笑。合計將來她有錢了,他們可以合資,開一家專門的水宴酒家。不吃肉,全吃水里的,既干凈又養(yǎng)生,還可以引導、改變人們的飲食習性。胡煒無比感動,想著要是你嫁給我,那就不需合資了。但這只是空想,他如何拿得起本錢?姚瑤恐怕也不富,目標未免遙遠。她的心愿卻是好的,他怎么著也要矮下身,努力賺錢,早日脫貧,不為她,為自己。
姚瑤蘸汁,吃得香,那肉卻少,殼子剝起來也不易,嘴老是有閑,便問他螃蟹好像是秋季吃吧,賞菊品蟹,燙一壺黃酒。胡煒說當然的,現(xiàn)在不在當季?!熬糯剖邸?,九月吃團臍的好,十月吃尖臍的好。“那怎么叫大閘蟹呢?”
胡煒說典故很多,爭議也大。恰好他打工的文化公司,讓他編過一冊書,談上下三千年的蟹文化,記憶猶新。吃螃蟹的歷史周朝就有記載。包笑天晚年寫過《大閘蟹史考》,說是捕蟹的人,在港灣里設閘,用竹子編成。晚上隔閘置燈火,螃蟹看見燈光,爬上竹閘,人在閘上一一捕捉,因此叫大閘蟹。也有人說是由于雌蟹的半圓形臍蓋,像“大閘門”,雄蟹的尖臍蓋,像“小閘門”,都有一扇“閘門”,才叫大閘蟹。螃蟹或蒸或煮,味道都不錯?!靶废伞崩顫O認為,最好用淡淡的鹽湯煮熟,自剝自食。蒸的話,味道雖然全,可是味淡。螃蟹被人戲謔為“無腸公子”,這總比“花花腸子”強,對吧?
姚瑤扒下了殼子,吸著里面的黃金,嘿一聲,很覺滿足。說自己不是詩人,要是能寫詩,真該贊美一番,美味難得,佳肴醉人。好像過去有不少詩吧?
胡煒稱是。給她和自己各盛一碗湯,邊喝湯,邊咬肉包子,偷空又講寫螃蟹的詩文。如畢茂世的:“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碑吤?,晉人,放曠好飲,曾為吏部郎,因喝酒誤事而罷官;曾在晚上盜酒以醉。一輩子只要有酒有螃蟹就行。這人無功無業(yè),卻能青史留名,就因這句及時行樂的話。最可一笑的,則是南唐詩人李貞白的《詠蟹》:“蟬眼龜形腳似蛛,未曾正面向人趨。如今釘在盤筵上,得似江湖亂走無?”平時你橫著走,現(xiàn)在裝在盤子里,你還威風嗎?陸游也喜歡吃螃蟹,“有口但可讀《離騷》,有手但可持蟹螯”,“團臍霜螯四鰓鱸,樽俎芳鮮十載無。塞月征塵身萬里,夢魂也復到西湖”。陸游覺得西湖的水貨最好,做夢都想念。但這陸游太做作了?!熬拖衲氵@樣,吃螃蟹都是兩只手,如果那只手上拿書,還吃得成嗎?”
姚瑤撲哧笑開,眼珠子一蕩,橫膀子擦著掛下來的長發(fā),說:“真討厭,你這是笑我吃相不雅?”“哪有這意思?”胡煒見她嘴的兩旁都是黃色的漿汁,止不住地笑。形容這時的姚瑤和螃蟹,“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菊帶霜”。邊說邊譯,逗得姚瑤趴在桌子上大笑。
一陣鑼鼓聲,小舞臺上站了一位紅衣女子,宣布今晚的表演開始。
上來四位高高大大的俄羅斯女人,一水的打扮,波一樣抖開身子,遠遠望去,渾身只掛了些閃光的布條兒,不多不少,恰好把關鍵的三大部遮住。旁邊的見多識廣,說蒙人呢,盡是新疆的姑娘,哪來這許多白俄?
看時,卻是舞蹈,身段子和腦袋如分了家,那腰身在扭,而腦袋則在肩頭上平平穩(wěn)穩(wěn),咯吱咯吱,一左一右移動。身子發(fā)情似的抖,一挺再挺,如浪如曲,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嘹亮、激越、風騷。
胡煒看不下去,回頭盯看姚瑤滾動的眼珠子,心頭一熱,夾起一只包子,在碟子里轉。這個女孩子真不可以細看,細看會想入非非。眼里像有古怪!
他問她:“剛才你爹打了電話?”姚瑤“哦,啊”著,把臉一紅,問他怎么啦?!奥犇愕碾娫挘愕孟褚苍诒本??”姚瑤會說話的眼珠子不動了,臉上有了顯著的變化,說自己是浙江諸暨的。家人全在老家?!肮植坏?,你竟是苧羅村的,難怪長得像西施……”“西施是誰呀?你見過?”胡煒見她耍賴皮,轉移話題,嘿嘿一笑。臺上恰好到了客人自行表演娛樂的時間。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搶先上去,說要送首歌給某小姐,祝她今晚上生日快樂。
大屏幕音樂起,是電視劇《水滸傳》里的《好漢歌》。他一張口,就沒咬住拍子,連忙快趕幾下,追上后,破嗓子嗷嗷叫開。
姚瑤、胡煒相視而笑,覺得這位爛漫、天真得毫無自知之明。臺下的觀眾喝倒彩,轟他下去,他卻越唱越歡,每個轉折都跑調,又似非而是,跑一點,再拉回來,吭哧吭哧,聽得人提心吊膽。一段唱完,滿以為該不受罪,哪知他踩拍子,晃腦袋,像個大歌星似的,朝著樓上樓下招手,甩頭發(fā)。
胡煒搖頭笑道:“這人也太五音不全,怎一點不知丑呢?”姚瑤咯咯笑了,說:“你等著,我送你禮物。”“什么禮物?”“既是禮物,那就要讓你意料不到。你留意臺上,我去去就回?!币Μ幷f著,一擰身下了樓。
男青年終于下臺,跑上一名女生,自我介紹,叫金雨,原來是今天生日的那位,要把下面的歌,送給所有來賓,和剛才那位朋友單欣。
畫面出現(xiàn),樂起,是一曲《獨角戲》。她咬得準,音色不錯,基本上對路子,聽著蠻有點舒服受用。
胡煒一手支在欄桿上,不錯眼珠地盯著臺子,生怕漏過什么蒼蠅蝴蝶。金雨在下頭一見,以為他聽得入迷,快成鐵桿子“粉絲”,不吃而專聽她唱,高興得向他直搖手,打飛吻,引出一陣陣嗷嗷聲。胡煒笑一笑,怪她糟蹋了好歌,唱得太淺太甜,全無了意味。唱完,大家鼓掌,要她再來一個。猶豫時,報幕的登臺,說下面有位熱心客人,要為她的朋友表演中國傳統(tǒng)舞《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什么,許多人不知道,胡煒知道,是蔡文姬歸漢的故事。
文姬生于公元177年,自幼聰穎博學,妙于音律,卻命途多舛。初嫁衛(wèi)仲道,不久父親蔡邕被囚,死于獄中,母親、丈夫相繼過世,天下大亂。文姬在逃難途中,為匈奴所擄,一去十二年,做了王妃,生有二子。文姬雖在匈奴,卻心思故土。蔡邕的好友曹操,統(tǒng)一北方,晉升丞相,獲知文姬下落,遂使大臣重金贖回,但二子歸不得,就有了這感天動地的胡笳曲,訴生離死別與思鄉(xiāng)之情。
胡煒留心臺面時,眼前一亮:登臺的那位,青袖長衣,眉眼間活脫脫是姚瑤,卻不太確定。他忙招手,她漠然無識,半坐于地。
大屏幕上琵琶音起,朔風刮,她頓然換成一個人,甩手,壓身,踢腿,翻轉,全力傾心,與樂點、旋律共起伏,舊恨新愁,幽怨悱惻,泣血斷腸。或流離失所,或煙塵沖天,或天路漫漫,或疾風千里,或北雁南飛,或冰霜凜凜。
那舞舒放揮灑,蒼涼悲憤,和曲和音,交融為一,淋漓入化。到最后,節(jié)奏寬展,速度漸緩,氣息深長,天地都容不下的怨氣,浩于長空。
眾人看木了,胡煒倚在欄桿上,頭也不轉地盯看。他認出來了,那人正是姚瑤!她送的居然是這份大禮。把女人身子里蘊藏的魔力、神采,悉數抖擻。待她立定,胡煒拍手,跟著滿堂彩。前臺經理出來,示意姚瑤留下,接過紅衣小姐送上的話筒,說:“舞是太美了。感謝熱情參與,請小姐說兩句。”
姚瑤點頭一笑,有點氣喘,對著歪過來的話筒說:“謝謝大家!”她抬了手,朝胡煒搖,“剛才的節(jié)目,我獻給二樓的胡先生!”
說完,她想溜,不想驚動酒店的老板,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剛出頭,扭捏著腰,從下面出來,遠遠喊住她,拿過話筒,宣布今晚這位姚小姐是我們十八家連鎖店的“皇后”,就餐全免?!拔覀儫岢榔杆肀硌?。好不好?”
姚瑤沒有準備,許多人喝彩,替她應承。那個五音不全的單欣,跑上前,喊:“嚴總,一定請她,我們天天來捧場!”老板對姚瑤笑道:“你看,你有這么多熱心‘粉絲,還是接受了吧!”姚瑤紅著臉,支吾著,朝樓上看,見胡煒興奮,想著自己無妨同意,誰知道有沒有時間和心力呢!于是點點頭。
姚瑤回來時,胡煒笑迎上去,說:“你的禮物太重了,好精彩!”姚瑤笑道:“我自小學了這,不怎么練了,手腳都硬邦邦的?!闭f,老板過來。二人起身。老板有一副雞嗓子,說:“不敢當,請坐!坐!”他拉起姚瑤的手,拍給她一張名片。姚瑤接住一看,此人叫嚴萬寶,是這里的總經理,哈佛大學MBA出身。
胡煒連說:“對不起,我們是學生,沒有名片?!崩习逭f沒關系,他也是剛來,恰好看了姚瑤的表演,想交換一下電話。又問:“你們都是京大的?我也是那里畢業(yè),虛長幾歲,是你們師兄。姚小姐,我可是實心實意請你來啊!你來,我每天車接車送,去各個店轉轉,一個月歸你一萬塊,怎么樣?”
姚瑤見胡煒被晾在一邊,有些不安,笑道:“老板,我們是學生,要念書的?!薄澳菦]有問題,啥時有空啥時來,來一次一千?,F(xiàn)在不必答復我,回去再想想,給我來電話。請你也留個電話,好吧?”
經理說話客氣,只是妖妖的,娘娘腔。他們都覺好笑,也新奇,便寫了手機號碼。經理很滿意,說今天他埋單,不打擾。
經理剛走,那個破嗓子的單欣跑來,摸出名片,每人發(fā)一張。胡煒見上面寫的是京華影視公司業(yè)務部經理、京都大學藝術系碩士,琴心。胡煒說請多關照。姚瑤沒想一次即興演出,會惹來許多關注。往后不能過于拋頭露面……她決定不再來這里了。
女人的身段、臉蛋,是資本,但靠不住。從舞校畢業(yè)那天起,她就自作主張,獨辟蹊徑,要走其他人不走的路。許多的師姐,年輕時拿過各式各樣的獎,老來卻敗掉了,青春飯只管三五年,了不得七八年,受的苦卻是常人無法預料的。還得走正道,走常道,能夠管住一輩子。假使她只活在眼下,沒有成就欲還好說,偏偏諸暨是美人故里,有著寬厚的底蘊,她受到熏陶,心氣特重,等閑什么真還看不上。
當然,這只是她的心思,說不得,沒資格說,也不清楚如何說。
琴心卻介紹:“鄙人也在京都大學念過書,這幾年閑著,混社會。物色有潛力的男女明星和模特兒。經我看中、包裝,在全國都響當當的女星,起碼有十位,但沒有哪一個超過您的。您的魅力隱含在神態(tài)里……”
琴心微笑時,嘴巴不時吧唧一聲,舌頭在嘴唇外舔一下?!拔乙谎劬涂瓷夏?,很喜歡您這天生的大明星的范兒!您請抽空去試試鏡?!币Μ幋驍嗨脑挘骸皩Σ黄穑念I了,可我沒學過表演?!薄斑@不是問題!……有幾個巨星正規(guī)科班出身?我相信您行,一定行!”“抱歉?!币Μ幰豢诨亟^,“我正上學,好不容易的機會,不想放棄?!薄肮境雒妫o您請假……”“不是這意思。做演員隨時可以開始,學習卻不行。鞏俐這么出名,不是還要到京都大學混文憑?”琴心繼續(xù)蠱惑道,“名人嘛,功成名就,可以免試直讀博士……”“算了,我考慮考慮。”“那是。只要您答應,我給您爭取高價……”
“干什么呀,琴心?”那個唱得很甜的女生金雨也來了,沖胡煒一笑,問,“你們是電影學院,還是戲劇學院的?”她坐下,歪開腦袋,眨著眼睛,對一切像是滿懷新鮮與好奇。
這女孩是那種娃娃臉,活潑單純,毫無機心,能叫人一眼望穿心底。穿著鮮紅的淺口短裙,佩戴南海珍珠鏈子。珠子晶瑩、圓正、滋潤、白清,價值連城。每粒有拇指甲蓋那般大,在頸脖上繞了兩圈,一圈小一圈大,排掛著,煞是好看。烘托她那肌膚,比珠子還要明潔,清麗出塵。
姚瑤暗叫一聲好,問她叫什么。女孩兒說了名字,自報家門,在京都大學學金融。姚瑤面色猝變,嗓子仿佛被什么噎住卡住,拿起杯子喝了幾口茶。
天下真?。∫Μ幵跍蕚涔?jié)目時,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來歷,未加留意。
那么真是她了!眉目像!想來她和琴心好了。干爹一定不知情。
金雨關心的則是胡煒,在自己唱歌時,她注意到唯一目不轉睛盯著看的,是這位。她跑來他身邊,他多么不好意思,低頭正想心思,讓她心動。
胡煒抬臉時,一頭撞在金雨多情多水的目光上。她蠻不講理地問:“你盯著我看什么?我臉上有字嗎?”胡煒窘迫,不知所以。琴心忙解圍:“小雨,人家不知你皮,還當你認真!”胡煒錯愕之間,笑了,急中生智,問:“你在和我說話?——小雨,你的名字?不錯?。 薄爱斎?。你們都叫什么?”她的眼珠兒脧來脧去,姚瑤心慌,遮掩道:“他叫溫天,我叫韓笑。喂!”姚瑤拍拍胡煒,“你不是一大堆事嗎……”“呀,我們吃好了。走……”“換一張名片吧。”金雨拉開包側的小袋,拔出兩張藝術名片,噴發(fā)香氣,漢子似的戳到胡煒眼前:“你的呢?”
“沒有……”胡煒說?!澳阕∧??”“18樓309。我回頭和你聯(lián)系。”低頭那一刻,其實胡煒在努力追憶,突然感到這女生和金樂萬好像有關系,如同霾氣嗆了心,他腦里忽地跳出一把菜刀——記得實習之時,有人告訴過他,姓金的有個女兒,和他同校,也學金融。不會這么巧吧?千萬別是他丫頭!
姚瑤已在擺手:“后會有期!”金雨只好搖手:“多聯(lián)系。”
出來走出好遠,胡煒總是丟不開菜刀,惦記著那一把抽象的刀。街頭有賣的嗎?買菜刀好像要實名登記,不是誰想買就能買的。而金雨的笑,那樣陽光燦爛,一點不比姚瑤遜色,她即使真是他女兒,他如何恨她?反倒是她就像嗆進肺里的一點霾,黏附他、糾纏他、刺激他,他必須趕回學校,查出她的底細。要真是他女兒,嘿嘿,菜刀不買了,連茅臺都不要……
什么都有代價,狗日的金樂萬,你也會撞在我的槍口!可她是無辜的啊!呸!胡煒吐出一口痰。
一路無話,他們各想心思,不如來時那么振奮了。
路邊有一家賣影碟的,他想起來,該請姚瑤看電影。幾年來,他自費所看的電影,總共不過兩場,還都是一個人去排苦悶、碰艷遇的。
一度他十分孤獨,渴望找伴,但缺少方法和技巧,對哪位有了好感,就直奔主題,讓人難受,很快碰釘子,碰多了,他便老老實實。加上他后知后覺,不是說他沒有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而是說想找一個真有好感的,機遇不多,稍微上樣,他猶豫不決,該出手時不出手。待要蠢蠢欲動,人家早有了主顧。更多是他能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一直的他落寞著,寡人著。情感土壤里四時干裂,五谷不長,一道道血盆似的大口子,不紅不綠,不青不黃。
對于姚瑤,他不明她的態(tài)度,那段舞是對自己辛勞的等價交換,還是別有深意?姚瑤呢,根本不給機會,突然說有事,連送都不要送。
如此決絕,胡煒很失落。他要靜下來理理心緒,便說:“那我明天過去,還得在你那里上網……”
二人在西門分手。他看出她的不開心,這是在金雨出現(xiàn)以后,還是在琴心跑來之前?他悶悶地想,心里有點堵,如罩在霧堆中,里三層、外三層包圍。
快到學校超市,他意識里想著有一樣急需買的東西,好一頓想,記起來要買的東西是菜刀,一把像樣的快刀,說不定要去會會金樂萬。金雨梗上來,他在她身上很難發(fā)現(xiàn)金樂萬的影子。那就挖地三尺,把那姑娘找出來,拿下!
一念閃過,他詭秘地一笑,放棄了買刀的想法——玩就玩高級的!
不覺來到未名湖畔。寂然一片,有情人在幽暗的角上低語。燈光從老高處投下,被喬木的枝枝葉葉吸進不少,影影綽綽。
風在吹,舒服多了。他找到一塊石頭坐下。天角上,劃過一道流星,如同埋下一顆心。面前的水一片昏黑,唯有東北區(qū)亮了燈,波紋細長,如女兒在輕微地發(fā)愁,妥帖地熨平起伏的情思,帶人到一個清風浩淼的境地。
正反他是離不開北京的。真要找不到如意、合適的,只能等下去……打工,漂泊,租一間房,每個月起碼要有五六千的收入,不然白忙活!
做兩份工,可以嗎?容易嗎?除非家教。無星期日,無假日。找個不要坐班的。哪些不坐班?網站?報刊?出版社?電視臺?影視公司?基金操盤手?保險推銷員?大概做財經報道合意。晚報啦,日報啦,青年報啦,信息報啦……一切有財經版的,都可以嘗試。
天無絕人之路,讓他這時候遇見姚瑤,和她合租,可以省一半多錢,認識更多女生。并且女人事不多,處起來容易。主要麻煩在于不很方便,不太自由。同男人合租呢?兩個爺們,圈子一樣,喝酒多了,花錢多了,找女伴就困難了。這要一個人租,既自由也方便,可是承受得起嗎?——無妨先住過去?,F(xiàn)在就慢慢兒搬,買兩個書櫥,放書、放衣服。在大學邊,學校的飯菜便宜。幾年下來攢個十幾二十萬,貸款買個小一居。這是近的。往遠了數,成家,生兒育女,贍養(yǎng)父母,還有想不到的天災人禍、生老病死……
為什么非得混在北京?主要在乎它的生活,曾經滄海難為水!多少鄉(xiāng)下妹子,離開閉塞的鄉(xiāng)村,來城里闖蕩,不是都迷失在大都市的現(xiàn)代氣息里,愛深入骨,再也回不去嗎?這是天然的依戀。
月上柳梢,夜深,湖邊涼,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輕輕跳下石頭,上了小路,往宿舍樓走過去。路上碰見一對對結伴游蕩的男女,勾在一塊,悄然說話,連笑聲都那么低,生怕嚇壞草木叢里的蟲豸。
燈光球場那邊,人漸漸多了,鬧聲一片。胡煒愛著這份熟悉的熱鬧,青春激情;他目光曈曈,有一絲云彩,有一絲跳躍,有一絲溫熱,有一絲模糊,莫名地激動。
“哇噻,你??!”胡煒一驚,朦朧里看見一個女孩,一步跳到他跟前,定睛看時,不是金雨是誰?她正憋住笑,繃起臉,兩個眼珠子不停地滾動?!澳憧蘩玻俊薄皣樜乙惶?!我為什么哭?”胡煒站住。“那你玩到這時候?”“哪里,我剛從湖那邊回來。”“和你女友?”“沒有……”“虛偽!”“真的沒有!我和她……那個女孩子,也是剛認識!”胡煒坦白地笑了。金雨似乎松一口氣,嘻嘻地笑。說自己剛回來,吃多了?!澳蔷驮僮咦?!”“好的??!”胡煒恰好也想摸摸她的底。帶著她朝湖那邊去,想把她帶遠點,到無人區(qū),誰也打擾不到的地方。
“你那破嗓子哭喊的男朋友呢,沒陪你?”他故意突出了情敵的短處,就像在諷刺她。她果然生氣,搗了他一拳:“討厭!怪難聽的!”“他對你蠻好?!薄皩ξ液玫娜硕嗔恕憬惺裁矗俊薄拔摇焙鸁樉鸵摽诙?,話到嘴邊卻改了,“黎江。”“還長江呢!你桂林人呀?”“黎明的黎。北京人。不信?”“不信。剛才不是說叫什么溫天、韓笑嗎?”“哦!這記性!你就不興別人取一個筆名?”“你也寫詩?”“自娛自樂!”“真有你的!”金雨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胡煒憋不住地笑。金雨跟著笑起來,罵他是壞蛋?!澳愫孟窭媳本┌桑俊焙鸁槻抛邇刹?,就挨了兩下,感覺這女生小動作太多,不安分,倒是蠻活躍,真是條生猛怪物。
她說自己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家在玉淵潭邊。他有機會去那邊,可以電話她。胡煒心里溫暖,起來一點波瀾,還不到壯闊的時候。說服自己她應該不是金樂萬的女兒。金家在鼓樓,南轅北轍。
不覺到了湖北邊的碎石徑上,那里有一帶林木,森森的,陰陰的,濕氣重,再無他人。胡煒柔聲問:“今后,我能常去找你嗎?”這似乎是一個約定、一個消息,在他是鄭重其事的。她回答很爽:“啊——當然!”答復聲跟著小下去,仿佛害怕的樣子,她朝他靠了靠,就像他們來到了生與死的起點,如同腳下這路,通往沒有終極的遠地?!盎厝グ??有點冷?!苯鹩陰缀蹩吭诤鸁樕砩希麤]敢扶,他有所敬畏,聽從她折向回去的路。錯失了絕好時機。
即便她是金樂萬的女兒,對著一個無辜,誰忍心下手?他的要強也讓他猶豫:差距太大!人家北京人,獨生女,前程似錦,他能給她什么?這在做夢吧?夢醒后摔死的只有自己!在他心里存了一個莫大疑問,想知道她的爹究竟是誰,可他不好問,也不敢問。
在路的拐彎處,她腳下一崴,喊出聲,似乎故意,趁機抓住他。他沒有松手,叉著她的腰。她不躲不離,他壯了膽,扭抱著她。第一次擁住一個女孩子,心在她背上擂響,那雙腳已然不聽使喚。
他這抱老老實實,像端著機關槍,向前,向前,直挺挺向前。她幾乎歪倒在他身上,磕磕絆絆,眼里潮漉漉的。不需任何言語和多余動作。
過去三年,他真不該萎在宿舍,枯縮成干枝兒、敗花兒,一味上網、看碟、玩游戲,不見綠,不見光,哪個好女子肯主動上門,給你拋媚眼、傳愛心?他總以為她們滯留在餐廳、商場、歌池、會所……他消費不起!人講緣分,不遲不早,他在那里出現(xiàn)。姚瑤莫非就是那個人,或者是手里的這位?
一直到燈光球場,金雨才醒過來,掙了掙,脫開,不覺加快步伐,揚揚手:“你回吧!再見!”
嗨——來之突然!讓他再次失去親近的機會!不過他的心已很滿足,望著她的背影,頭發(fā)在肩上一蹦一跳。確是個蹊蹺怪物!逗著你來,游覽,參觀,剛來點風光,升溫,兜頭潑一盆水,弄出一身臟,火滅了,單單在冒煙,幾天的心情都灰不溜秋,仿佛未能燃盡的柴炭。
呵,太快了!我都難為情,她不要面子嗎?這是給你出難題,看你是不是真愛她,珍惜她,重視她,追不追她,怎樣追她。要讓你覺著容易,顯得她便宜,就加深不了你待她的情分!別看她年齡小,單純,沒經什么事,對于這方面的判斷和把握,女人有著天然的本能,拿捏得恰到好處,斷不會出錯。
大灰狼的故事
大學女生宿舍,一般都還干凈,嗑點瓜子,剪些紙片,拉扯衣服,堆疊箱包,甚至光著上半身,坐在電腦前上網,有序有度,望之井然。若是男生的,就顯得亂,看著臟,無論是本科生宿舍里住著六人、八人,還是碩士生的三人、四人,博士生的兩人、一人。身上、頭上、臉上,多半倒也舍得費一番心思,不干干凈凈了,不出門。窩兒里臟,異味撲鼻,誰在乎?襪子、被子、鞋子、褲子、毯子、褥子,臭烘烘,散發(fā)大能量。布簾子拉了一道又一道,小小一間八九平方米的房,上下里外、床上地上空中,橫七豎八,隔成好幾道,被充分利用,放了杯罐碗筷零食小吃磁帶碟片臉盆水壺,這里那里都飛著報紙雜志……
最多的自然是書,一摞一摞,堆出來很高,從地到天,靠墻的床上都要橫幾道木板,一格一格插滿書,睡下時盡量挨邊,小翻身,動作過大,萬一書倒下,能夠砸死人。一切無不說明,一個人的自由、獨立和隱私,有多必要和重要,卻實現(xiàn)得過分精巧、聰明而艱難!
胡煒的宿舍,建立了長期根據地的唯有他。另兩位,都成了家,在外租房,偶爾來游擊游擊。胡煒買了一臺二手的筆記本,打打字,翻譯財經新聞稿,發(fā)發(fā)廣告,賺一點生活費。網速慢,容易死機。今天,他比較累,回來后又是一個人,便把自己甩上床,蹬了鞋,扯開毛巾被,蓋住胸口,一顆心疲乏極了,不想再動。很快就要睡過去,但腳沒洗,口沒漱,一點感覺、一點意志都在提示他、騷擾他,起來,收拾干凈再睡。他挺身下床,瞇著眼,趿拖鞋,似寐非寐,端盆搭手巾去了水房。受涼水一浸,他精神不少。打上香皂,輕輕按摩,撈幾捧水沖一沖臉,舒服地噴幾口濁氣,是他每日的享受。
這時候卻是更顯出特別的意義來了:一生中同時闖進來兩名女子,如張愛玲說的,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他的白玫瑰,都是他愿意喜愛的,千頭萬緒添了亂,怎能睡得死死的?好好兒消化消化!
再回來躺下時,胡煒精神又足了。想金雨和姚瑤,究竟誰更好。金雨——簡單,自私?可能是那樣一個爹!選了她能得好死?反過來想,她更本質、自然,有難度才有挑戰(zhàn)。要真是那個混蛋的女兒,肯定得拿下,解恨解氣!如果不是呢……哎,怎能這樣?還是姚瑤吧。漂亮,成熟,穩(wěn)重,疼惜人,會是個好妻子,條件也不差。她會看上咱?金雨只能做情人,對這種女孩子他心里無底。她的資源、時間、心態(tài)都很優(yōu)裕,他賠不起。
我愛誰更多?——不能只問自己,還得看她們誰更接受我。誰的難度大?癥結在哪?能否解開?值不值得解開?怎樣解開?現(xiàn)在所有的情報都沒有。下一步是摸底、調查,不要撞車。呵,我真他媽實際!患得患失。教訓深刻?。幬邑撎煜?,不叫天下負我!同時追,誰定了跟誰?!读凝S》還都二女配一男呢,可不能傻!有這許多算計還叫愛情嗎?嘿嘿,娘的,到我這歲數,即使沒談戀愛,那情和愛也不那么純了。這也不差,少了麻木,多了責任……一廂情愿吧?
胡煒鯉魚打挺,旋起身跳下床。這時就不發(fā)微信了,打電話!打給誰?金雨!她那邊人多,快熄燈了。
“喂,請找金雨?!焙鸁樣行獯行┚o張,打的是內部電話?!拔揖褪?,你誰?。俊薄爸x天謝地!剛剛一起的朋友,忘了?!”“哦,你?。 苯鹩曷牫鰜?,語氣里透著幾分驚喜,說明這電話去得及時、用心。胡煒特別地得意,做了一個小動作,不吱聲地笑了。“什么事?”胡煒剛要開口,就聽電話那頭連串兒的大笑聲,放肆的、調情的,臊得他的臉都紅了。
“明天白天有空嗎?晚上也行,請你吃個飯?!薄斑€有誰?”“沒旁人?!焙鸁樥媾滤芙^?!澳恰膬??”“你說哪兒?你喜歡什么菜?”“隨你好了。”“那就晚飯?風情世界,七點怎么樣?”胡煒說的是南門一家菜館。“好的呀。Bye-bye!”“晚安!”
胡煒并未擱電話,拿著座機又給姚瑤撥過去,響過五六聲,那邊才接。她想考驗我的耐心嗎?可惡!“喂——”一副渾然無力的聲腔。
“姚瑤,睡了?”“真討厭!我都睡著了!咝——吆……”“怎么啦?”“都怪你!回來的路上,有個人躥出來,從背后打了我一棍子。”“?。膬毫??”胡煒吃驚不已?!坝疫叺募缟稀R皇俏腋杏X不對勁,閃一下,那一棍子,非把我的腦袋劈開不可。”“那我過去,你等著。”胡煒很著急,很內疚?!安灰?,太晚了。我貼了創(chuàng)可貼,好多了。你剛才做什么了?”“你來過電話?”胡煒沒聽見手機響。“沒有,只是問問?!焙鸁樂判牧耍胫趺创饛退?,笑道:“這不就要論文答辯嘛,去了圖書館……”“哦,那你早點休息吧?!薄懊靼?,有事來電。”胡煒還想說幾句,那邊像是迫不及待,一片忙音,沒等胡煒問候就掛了。胡煒一頭霧水,始終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就看自己有心沒心,有心的話現(xiàn)在過去,無須問的。但是,她肯接納自己嗎?——對于女孩子,怕是不能按照男人的想法行事,需叫她感動,跑一趟,哪怕再回來。我還想搬過去同住呢!問題是,想不想和她有一個將來?金雨擺在什么位置?進展太快了,金雨就插不進了。剛才轉念沖動,先給金雨電話,她就住在校內,本來無事,倒是姚瑤,沒有放在心上。
想到這里,胡煒有一些害怕。怎么能這樣?同時喜歡兩個人嗎?姚瑤,在北京無人照料。趕緊過去吧!現(xiàn)在也睡不著。去了心安。只當她是親妹子,在北京出事,怎么著也得過去看看吧?
胡煒找出幾本書。他的包都放在那邊,原就沒打算回來?;貋碇粸闀粫鹩辏口ぺぶ欣咸彀才藕昧?!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胡煒又一陣猶豫,才拿了一只大紙袋裝書,走出門。
拐進暗黑的小巷子,胡煒想到了棍子,有些心虛,手在紙袋上拍打,唱起了歌子。越走越快,最后差不多是從巷子里躥出去的,一溜小跑。安全。說明姚瑤謊報了軍情!不過,巷子里真空啊!味道也不好。九點以后,人是不能從這里過的。
胡煒單摁門鈴不算,又在鐵門上拍打。像是有回應,聽不太分明。胡煒喊過幾嗓子。好一會,姚瑤才拖著步子沖來,從貓眼里再次確認,呼應,開門,拔著防盜門的鐵銷子,說:“不是不來嗎?這么晚?!焙鸁樞Χ淮穑前?,把門擰上,一提一拉,銷住,喘口氣,問:“還疼嗎?”
姚瑤赤著腳,穿的是一件睡衣,真絲的,薄薄透透,該起處起,該曲處曲,睡眼迷蒙,發(fā)絲披散,經過了收拾,一點不亂。胡煒不禁慌了,汗水出得更快,口里干得在冒火?!斑海覜]事,看你,出這么多汗!插上熱水器,沖沖澡吧?!?/p>
姚瑤轉身去了衛(wèi)生間。她有一個大屁股,走路一聳一聳的,白天能遮住,牛仔褲可包住,腰腿間風起云涌,無限妖嬈,看得胡煒目瞪口呆,半天醒過神,見她已出來,便紅起臉笑道:“打你的長什么樣?”“和你差不多,是不是你?”姚瑤輕輕笑開,拿眼睛挖他一下,挖去他半條命?!澳侨宋乙矝]太看清,總有三四十歲吧,頭發(fā)把臉全蓋著,最初怕是想敲我頭,打昏過去,見我躲開了,一路狂奔大喊,才沒敢追上來?!薄澳悄闼?,不舒服喊我?!焙鸁樋酥浦蝗タ此弊右韵?。這么下去,遲早會有情況。他沒辦法不把她看作女人——讓人想入非非的女人。
“你的房間還沒有收拾。還有電腦,也沒有聯(lián)網?!薄皼]關系,明天再說?!薄拔野驯蛔咏o你抱出來?!币Μ幦チ朔块g。胡煒勃起的情欲下滑,不像進來時那么忐忑了。他進了廚房,開龍頭喝著涼水。
“水可以洗了,我剛用過?!币Μ幈е蛔映鰜?。他接過來,放在椅子上,挪沙發(fā),擺在廳的中央,放開。姚瑤說:“行了,這里我來,你去洗?!?/p>
胡煒關門試水,不冷。脫去衣服,腦里一會兒是金雨,一會兒是姚瑤,翻來覆去。因著姚瑤就在外面,能聽見這邊的水響,他對她不禁再起欲望,恨不得現(xiàn)在就光膀子跑出去,把她撕了啃了。這么下去,哪能清清白白?孤男寡女,本不可一屋!要做到心如止水,除非她太“恐龍”。如果這樣誘惑,他都能挺住,戰(zhàn)勝自己,那實在太偉大了!但也顯得能力上的失敗……
胡煒盡情磨蹭了快半個小時才出來,姚瑤已插門睡了。在他,是故意的,他不敢再去面對她,早出來他一定受不了!
次日,熱心的同鄉(xiāng)通知他送幾份材料,推薦他去國貿附近的兩家公司送簡歷。他從北往南,跑去東三環(huán),又轉到朝陽公園旁邊的鳳凰衛(wèi)視,說了該說的話,見到該見的人,獨把金雨的約會給忘了!到她來電話,問他在哪里時,他方才想起,連忙道歉,說剛剛在面試,連給她打電話都沒有時間。
金雨略略有點失望。他讓她一會兒去老地方,他乘地鐵,快的話一小時就到。金雨不答應,提議去三里屯酒吧街唱歌,她打車過來。他不安地同意,問是哪家。他還是喜歡她的。最要緊的雖然是工作,但一旦確定,下來就是交女朋友了,再沒有上鉤的,那就晚了。一個主打,留一個備用,有何不好?
金雨發(fā)來微信,約他在Rock Roll酒吧里見面,怕他不懂,又說中文名字叫滾石,酒水正宗,原裝。胡煒從未去過酒吧,在國外也很少出門。他生怕帶的酒水錢不夠。坐公交車上路,撥打姚瑤的手機,響了七八下她才接,問她在干嗎,她說挺忙的,辦點事,回頭聯(lián)系,急急便掛了。
下車后,胡煒以為時間尚早,便一個個慢慢去找。
三里屯酒吧街,挨著使館區(qū),白天生意不怎樣,晚上燈紅酒綠,到處是不同國家、不同膚色的人。大抵晚十二點,人潮攘攘,最為鬧雜。買醉的、發(fā)泄的、吊嗓門的、做生意的,五花八門的先生、小姐,也有號喪的假洋鬼子,留長發(fā),染得或紅或黃,鬈鬈的,油光可鑒的,一律花衣裳,從后面看比女人更像女人。女人哪有這么水亮的身材?真正的外國佬,一般只是嘗嘗本國風味的酒,安安靜靜地說話。
八九點,人流開始涌動。小酒吧前的馬路上塞滿車,一吼一吼的歌聲從各個門洞里蹦出,隨著一明一滅的燈火跳動。走不兩步,就有或男或女的搭話,問要不要去酒吧,有小姐啦。想必寂寞的男士,都來這里認領小姐。
胡煒對這些掮客卻是畏懼的,不說口袋里空,他怕騙,騙財騙色。他不經什么事,生了這么個古怪的聯(lián)想,人家問他什么,他停都不停,遠遠兒避開。蹊蹺的是,走一個來回,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滾石在哪兒,后來給金雨打手機,說他怎么就是找不到。金雨罵他笨蛋,讓他到體育場門口來,她一會兒到。胡煒跑步往回趕。正走著,金雨的電話到了,問他在哪兒,怎么還不到。胡煒說:“你知道多遠嗎?”的確,他這樣溜來溜去,汗水早把全身弄濕,內衣貼在肉上,潮乎乎的。跑過兩條馬路,上了體育場前面的步行街。
路燈刺目、明亮,但遠一點的光被夜空的底色融進去,昏昏的。有三兩對中學生,找一個見不得人的暗角,兀自在親熱。胡煒把眼睛瞪得很大,四下兒掃描,哪里見得著金雨?著急,忽聽身后有人喊?;剡^頭,金雨正捧了冰激凌,拿勺兒挖著,邊走邊吃。
她穿著一條粉紅色裙子,挎了米黃色小包,額上還有汗。“渴死了!”她朝著他笑?!安缓靡馑?,久等了?!薄澳阋矡崃税??來,吃一口。”金雨挖出一勺兒遞上去,胡煒沒見過這架勢,歪開腦袋就躲,金雨舉勺兒氣道:“吆,還嫌啊?”“不是!”胡煒下意識里是這意思。但眼前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肯讓你在同一勺兒里吃東西,多大的抬舉??!他實在是怕羞,感覺這不啻于調情接吻,怎么的也不能說做就做??!金雨那邊卻依然舉著,他只好張開血盆大口,將它一口吞下。一股涼氣,帶著巧克力香,融進肺腑深處。
他道謝,說不要了。感受里卻是更熱,仿佛有火在涌起。
“體育場里有音樂晚會,鄭秀妍、林允兒哎!”“誰?現(xiàn)在?你——看不看?”胡煒問得好沒底氣,不說酒吧,這些人物,單這門票,沒個一千兩千的,下不來,一般人誰敢問津?金雨刮凈盒子里的冰激凌,說:“晚了。早開始了。上禮拜我就知道她們來,我爸還弄到了票,我沒要?!薄安幌矚g?”“都是你了,要不是你約,我就來了?!苯鹩甑淖煲秽洁欤炎詈笠簧變核瓦M口中。胡煒更失氣,見她捏著空盒子,便將功贖罪似的要過來,丟進垃圾桶,說:“我還沒怎么來過這邊?!薄澳俏覀冞M去走走……”“哦——你爸來看吧?”“他才不喜歡這些!中午的時候就說他出差了,晚上又是媽媽一個人。我媽見到這些晃著大腿兒扭來扭去的歌星,就暈菜。”“老了……”胡煒如釋重負。他真擔心她是金樂萬的女兒,再在這里碰上姓金的,怎么得了?不剝掉自己三層皮才怪!
金雨感慨道:“是啊,連我都覺得快要老掉了。過去的流行音樂,沒有我不愛聽的,現(xiàn)在剛起來的這些,沒幾個我喜歡的。比我小個三五歲的小女生,高中妹、剛進大學的,卻都哭著喊著地喜歡。這才幾年?這心靈的聽覺一定是聾了、破了?!焙鸁樖曅Φ溃骸澳悴哦啻??流行的都是暴風驟雨,一陣一陣的,只可以迷惑那些心智不太成熟的學生,你不迷,說明你大了,有了自己的判斷?!?/p>
金雨笑而不語,領著他繞場子,承認她極迷韓星,人家那氣質,就是好。胡煒根本不能接話,因為他誤以為那兩位是港臺歌星。
體育場很大,南南北北都有出口,隔一段一個。不時有人上前問要不要票,五千塊一張。金雨問他想不想看,胡煒哪敢說看,兩張票一萬,等于他一年的生活費??!他搪塞說早已經饑腸轆轆,解決一下溫飽問題吧!那可是基本國策!金雨咯咯大笑,拉著他跑。胡煒心頭一熱,自覺自己的形象高大了不少。
他從未拉著女孩子的手跑,不要說拉著一位北京女孩了。當然,那注定要花費不菲的代價!花多少都值。
走著跑著,進了一家大院子,看到Rock Roll兩個詞,血一般亮,被一個滾動不定的電子球高高卷動。它原是單立的一家,不在酒吧街上。進去有一塊開闊的場地,環(huán)了小舞臺,上面歪著三兩名歌手,對住話筒哭喊,一位瘋狂地敲打吉他,抖開腿子,搖晃腦袋,長長的辮子前前后后飛甩。背景是個寬大的電視屏,放著奧運會精彩的進球。
人不多。金雨、胡煒繞過中間的吧臺,在最里的角落坐下。這邊相對靜了,邊上有一角弧形門,正臨院子的另一邊,能夠透氣兒。院外是小街,樹多,車少,白天從那里過,陰碧碧的,到晚上,兩旁的椅子上都會有人。
胡煒把桌上的單子拿起來,服務生問他們要什么。滿眼英文,他都認得。最高賣到了八九千,他咋舌不已。這喝的哪是水?簡直是黃金湯!
他不敢多看,想給金雨。金雨不要看,她能背出所有酒水和零食的名字,隨口報給了服務生。胡煒樂得省事,專心一意看單子。貴是貴,他的饞水一勁兒朝著舌頭根子下流,咕嚕咕嚕咽下去,罵自己沒出息,真餓啊,肚子里沒油水,餓疼了。他瞇著眼,辨認那些英文詞。最廉價的可樂(Coke)、雪碧(Sprite)、本地礦泉水(Local Mineral Water),一杯賣到了九十八塊,是別處的十幾倍。
乖乖!他心里喊苦,拿定主張,今后不來這地方干傻事,冒充外國傻佬兒,受本國人宰殺!媽耶嗨,下頭還有一行小字兒:All prices are subject to 15% service charge.加收服務費15%!
哪有這事!我愛加才加,你哪能命令我加?這個冤大頭!但不可叫金雨失面子。來了必須盡興,花多少豁出去了!
服務生走后,金雨朝著他笑,說:“我要了兩杯干紅,圣皮爾?!焙鸁樢宦?,心里突突的。這樣的小姐真是追不起,單是喝,就上供不起,更別談養(yǎng)。金雨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告訴他,干紅的品類很多,有赤霞、梅洛、圣愛米莉亞、基安蒂經典……圣皮爾最便宜,才八十八塊,既然來了,嘗嘗吧。“嘗嘗。這邊喝的可真多,菜單為什么不用漢語?”胡煒問了個傻傻的問題,金雨抿嘴一樂,說:“這里只賣原裝貨,對老外,單子是擺設。來的都知道喝什么。一般是坐在吧臺上喝。嘍,那邊。”胡煒順著她的指示看去,舞臺左前角有一個柜臺,上面放著各式各樣的酒水飲料。一個人正坐在臺前的高椅上喝香檳。金雨說那個牌子的叫Piper Heidsick Brut Champagne,中國人都叫它白雪香檳,極其貴,一般人不喝。她要喝也都是老爸帶回去。
胡煒見她這么真率,對她生出不少好感??磥硭皇悄欠N不會過日子胡來的人,也不是只為滿足自己口欲,宰你個冤大頭沒商量的人。他想接話,又擔心出洋相,便很有涵養(yǎng)地笑,仿佛對一切滿不在乎,是一個家底殷實的富二代。
服務生舉著托盤過來,放下兩杯紅水,外加一包薯條、兩包炸雞。胡煒離著老遠就聞見了香味,饞水流下更多。他粗粗招呼一聲,捏起一塊,丟進嘴里。
嫩、香、脆,他從沒有吃過味道這么甘美的雞肉,不住點頭。炸雞卻是不經吃的,看來真?zhèn)€是嘗嘗,胡煒剛吃到興頭上,發(fā)現(xiàn)就空了。金雨取出自己的給他,他不讓,她直笑,說:“平時在家我都不吃晚飯,你沒吃飯,我才要了兩包。”胡煒只得領受她的盛意,有滋有味地吃。
陸續(xù)進來十幾個人,其中五六個外國小伙兒,帶了兩個中國姑娘,坐在他們旁邊。臺上有人在唱歌。多半五音不全,一個個臭美,又蹦又跳。
金雨不想唱,舌根子嚼不停,樣子很耐看,屬于越看越想看的小美人。金雨自己并不同意。胡煒就說:“那你是丑八怪,烏煙瘴氣的丑,流淌在空氣里,讓人不能吸氣。滿意嗎?”金雨輕輕地罵他,撒嬌,要他說個笑話聽聽。胡煒感覺不合時宜,噪音太大。金雨說那才適宜呀。不都是來找快樂的嗎?胡煒潤了嗓子,說:“你難為我。我還真想起一個。不許罵我。”金雨紅了臉,想這故事一定黃,罵道:“小混蛋,別一本正經,吊我胃口。先別吃!”
金雨把他的盤子拉到自己身邊,輕輕伏上去,下巴微微仰起,拿眼睛翻他。胡煒看得一呆,越覺她媚色奪人,有了女人味,克制不住地沖動,忙仰起頭,去看上方的燈。“怎啦?”“啊……打噴嚏。”靜一靜,那噴嚏卻出不來,他重又看金雨。金雨臉上更紅,很興奮地期待。
“有一天,小白兔把大灰狼強奸了……”“嘻……”金雨撐不住地笑,罵他太壞。胡煒并不和她爭:“大灰狼生了氣,就在后面追啊追啊,小白兔沒命地跑。一下掉進個污水塘,滾出一身泥巴,好好兒銀亮的毛滾成了黑的。它趕緊爬上去,撿起路邊的報紙,戴上眼鏡,坐在地上,蹺起二郎腿,把臉遮起來。這時大灰狼追過來了,左看右看沒人,只有個黑家伙在讀報,上前問道:你看見一只小白兔跑過去嗎?小白兔把報紙拉上去,露出眼睛:你是說剛強奸大灰狼的小白兔嗎?大灰狼失聲驚叫:消息會傳這么快,都登上報紙了?金雨小姑娘知不知道?。克谰屯炅?,我沒人要了……”
金雨本是預備開心開心的,聽他最后那段,終于噴發(fā)了,笑出聲兒,把四周的目光都招過來。再聽他是調侃自己,就伸手來鑿他,偷眼看看前后,她不好意思了,坐下后把嘴壓在臂膀上,一聳一聳地抖肩膀,笑岔了氣。捂著肚子揉起來,胡煒跟著她笑,讓她快喝點水。金雨笑夠,端杯子來喝,剛挨到唇邊,突然看到個什么精怪似的,提溜上包,蹲下身,拉起胡煒就往角門外跑。胡煒一回頭,瞥見一個熟悉的面影,在她身上停一停——那不是姚瑤嗎,穿著紫色的短裙?!在她身邊,居然站著金樂萬!
他來不及多看,就被金雨拖出去,出門那一刻,隱約看到姚瑤側過身,他的心一緊。金雨猛地又想起什么,說:“等等,沒結賬。你去,我爸來了……”“你爸?”胡煒震驚,張開了嘴巴,聽不清金雨下面說了什么,腦里立時閃過一把刀。又被驚險的畫面堵住——他推開金樂萬辦公室的門,閃過去的紫衣女子。姚瑤?會是她?!他的身體晃了晃。當時那形象黏合太快,他來不及組裝,便消失了。此刻對接!真的是她!干閨女——干爹?怪道她身上透著一股子神秘氣息!它是一道無形的膜,蒙在她和他的情感之間。他本能地怕它,極力想避開,不愿去捅破,即連最與她親近時。這道膜卻是破了。他是什么東西!胡煒憤世嫉俗地想。
這想法其實很自私,如果金樂萬不是東西,他的女兒就在身邊,也應該不是東西。意識到這個,胡煒的腦袋還是炸開了,碎亂得不成體統(tǒng)。
一名服務生尖著嗓門追出來,特別橫:“沒給錢呢,哎,你們,這是想溜啊怎的?”他伸手來抓胡煒的衣領。金雨早就預備了錢,急急擋住:“給你。三百,別找了,多的留著當小費。剛才我反胃,出來透氣,我們不進去,你給代繳吧?!?/p>
服務生略一遲疑,似乎不信就這樣多,金雨說:“我們要了兩杯圣皮爾,一包薯條,兩包炸雞,加上服務費,你不是還得找我嗎?”
服務生粗算后,賠笑,接錢,說:“對不起,誤會。我進去找錢?!?/p>
“留著,我們會常來?!苯鹩昝Φ?。
無可逃避
打車回校的路上,金雨一路默然,仿佛受了驚嚇。胡煒也不說話,腦里空空蕩蕩,怎么也不能把姚瑤和金樂萬綁在一起,那是叫他想起來就惡心的事。他曾想討債,買刀。下意識里對金雨和金樂萬的關系本是擔心的,希望看走眼,自欺欺人也行,腦里的印象卻如此鮮活,他無法騙過自己。
天有不測,原來兩個人總可保一個,現(xiàn)在全部淪陷于那個姓金的預埋的水溝,難道是天意,還是想作踐他,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天的電話應該就是姓金的打來的,她喊他爹,難道姚瑤是金樂萬的養(yǎng)女?養(yǎng)女多有過人之處,歷史上出息的真不少。最有出息的像慈禧太后。再譬如東漢末年的貂蟬,那是司徒王允的養(yǎng)女。大唐的楊玉環(huán),少幼喪父,寄養(yǎng)在洛陽的三叔楊玄璬家,算是個養(yǎng)女吧。其他如姚瑤的同鄉(xiāng)西施,勾踐見吳王淫而好色,與范蠡設計,“得諸暨羅山賣薪女西施”,準備送給吳王。但越王的一個宮女認為:真正的美人須具三大條件,一是美貌,二是善舞,三是體態(tài)。西施具其一。于是花費三年工夫,教以歌舞、步履、禮儀,練就婀娜迷人、修養(yǎng)有素的才藝。與一個“養(yǎng)”字是沾了邊的。至于說湖北秭歸的王昭君,其父王穰,老來得女,視為掌上明珠。她天生麗質,聰慧異常,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絕世艷色,早早流傳京師,被郡里當秀女獻給漢元帝。入冷宮三年,無緣面君。后為匈奴首領呼韓邪單于看中,和了親。等于和皇上攀親,是皇宮“養(yǎng)女”。
姚瑤呢?與美沾邊,身份撲朔迷離。他不以為她是壞的女人,她沒有什么勃勃野心,反倒很要強,結局大抵不會如幾大美女。
迄今為止,在他印象里,她是單純干凈、善良世故的。金雨怎么不認識她?她們相互不認識——對了,金雨說她爸爸出差,怎么又在這里?
掩人耳目!金雨一定是醒悟了,才沉默不語。胡煒吃醋似的心痛,沒想會對姚瑤產生這樣深的感情。她在姓金的辦公室見過自己?后來怎會認不出他?哎,總根子還在金樂萬。既然金雨是他的親生,胡煒也算抓住了他的命脈。
看金雨時,尚在發(fā)呆。要是利用這樣的女孩,那就下作齷齪了!他頓有愛憐之意,金雨似乎有了感應,朝他這邊挪了挪。
愛情真是莫名其妙,倏然而出,長久定居,決定影響著一生一世。自此命運轉向,悲喜交加?;蚩捎兴?,或可有所失,失得之間,交匯一個時點,給予人的沖擊就不一樣了。無數人被左右。倘能早日開解,晚年衡量得失,也許比較公允?,F(xiàn)在一切不可知。能抓的先抓!愛里就有需要的成分。起碼此刻他們是相互需要的。胡煒鼓足勇氣,迎直覺和肉感向上,搭住金雨的肩,拉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沒有躲,反而笑了,爛漫光輝,像一個走了魂的人,剛把魂喊回來。他頓有一腔豪氣,感覺北京不再抽象,被他抱在了懷里。
車到北太平莊,回去尚早。這個點上,剛有點進展,別和上次一樣,一夜過去又涼了,最好一夜情,其他順其自然。怎么開始呢?去什么地方呢?記得考研時,他擔心同一宿舍不考試的同學影響復習和休息,便在學校西門的招待所,包了地下室單間,讓人家七點鐘敲門,把他喊起來。那邊現(xiàn)在去不了,環(huán)境和氣氛都不對。大酒店如何?先去看看夜場電影,喝點酒,暈暈乎乎,再把她辦了。這是一條捷徑!肉體上的親密會黏合兩個人的靈魂。現(xiàn)代人講究靈肉一致!女孩子肯給你,不都得依靠男人來主動嗎?
想到此,胡煒已把另一位忘了,在她耳邊低語,問這個點上還能不能看電影,才九點?!半娪皩W院那邊就有通宵的?!薄叭グ??”“嗯。”金雨哼哼,她也不想這么早回學校。胡煒抓起她的手,羞澀地吻了吻,請師傅改道。師傅就在薊門橋下三環(huán),小堵,出了事故,兩輛車追尾,后車前部癟進去老深一塊,旁邊站了不少人。兩輛警車停在前面,警燈如血,在一晃一晃地轉。
他們感慨人生,要及時行樂。議論一番,也就到了。金雨挎著他的膀子下車。正是熱鬧時分。餐館、發(fā)廊、時裝店、小影院。這里是美女最集中的地方。隨處可見動人的姑娘。常在這里走,會滋養(yǎng)靈性吧?
哪個年代的電影都有。雪迪影城放的是《亂世佳人》。他們提著四罐青島啤酒進去,演廳內煙氣彌漫。金雨不在乎,他們找了后排中間的位子坐下,來開啤酒蓋。胡煒不喜歡酒,啤酒苦,白酒辣,紅酒無味,但他一定要鼓動她喝。
《亂世佳人》是一部很老的經典,他從未看過,愛聽它的主題曲,曾經下載到手機里,不厭其煩地聽。金雨也是十年前看的,年齡太小,印象很淡。片子八點多就在播,他們進去時,已放到白瑞德和赫思嘉趕著馬車,在戰(zhàn)火里逃難一節(jié)。當主題歌響起時,胡煒跟著輕輕唱起來,涌出淚水。金雨星眼蒙眬,握住他的手,出了汗。胡煒再次把她擁在懷中,忘情地吻她。
這是他的初吻,依葫蘆畫瓢,很像有經驗,有一種醉似的眩暈的觸電感。他的緊張和激動,讓動作不免呆板和被動。金雨的吻卻老練之極,舌頭火一般卷來卷去,快速抽動。胡煒便學她,學不好,頻率都不及她的一半,但暖意融融。
十一點后,夜深了,要換下一部影片,后半夜的自然更好看,沒有人走,全是學生,男女結了對,黑燈里邊看邊纏綿。中間放了段音樂電視,胡煒在金雨耳邊哼唱,她覺到了他柔軟的心。腦袋疼,便靜靜地偎依在胡煒身上。
電影開始,是個三級片。場子里雙雙對對的野鴛鴦,發(fā)出喘息聲。金雨口干舌燥,胡煒也在出火,開了啤酒,你一口我一口灌起來。身上越來越熱,都快失控,金雨的手騷亂地插進胡煒頭發(fā)里,一張臉紅潤放光,呢喃道:“走……”胡煒比她量大,明白可以下手了,他的銀行卡里也不缺這點錢,便扶她出門。
再打車,他們去了學校東門外的芍藥國際大酒店。金雨爛醉,在他懷里睡著了,他夾住她。登記開房時已快兩點。上到十八層,關門。第一次面對女人嬌美的胴體,綢緞子一樣光滑,他激情澎湃。金雨則是一頭小獸,靜待他成全。
女人身上有著太多的秘密,胡煒胡亂沖洗后,無知帶來笨拙,他不知該怎樣卸下她的乳罩。金雨背過身,他也沒能研究明白。想把它拉低點,金雨便不出聲息地自己解開。一對小兔子活脫脫蹦進眼簾里,散發(fā)誘人的香,他忍不住撲上去,拿口叼住。金雨一聲輕喚,不知是驚叫,還是有了快意,手伸出來,在他的頭發(fā)里摩挲。他把它深深吸進去,到不能再吸了,又松開,以舌尖輕摩乳頭。金雨抱緊他的后腦,欲仙欲死的樣兒,發(fā)出聲音。他聞見她身上微烈的酒味,彎下脖子,貼在她的脖根兒上。手在她身上亂摸,捉住她潮濕綿軟的小乳房,捏一把捏一把,真是稀罕極了,開心而快活。
他急促呼吸,弄得她極其癢癢,嗓子眼里呵呵有聲,把身子硬邦邦挺起來,頻繁波動。胡煒對女人如水有了新解,亢奮不安,仿佛天上布滿云雷,激蕩電光,整個的北京城,橫在了身下——它曾叫他死去活來,他也要讓它死不如生!
她的肚子兩側各有一顆小痣,他用手碰了碰,被她的目光引過去。那里清澈晶瑩,有一點水的影子在晃。他至此還不敢相信她是屬于自己的,他要盡量延遲享受她的時間。目光里滿是疼惜,滿是熱度。融化著彼此的光和波,浸潤對方的心田。他已經急不可耐,管不了她的感受,金雨甚是配合,舒開一切。他卻找不到進處,她遮住臉,不肯幫他,他崩潰了,甘霖普灑,她一把推開他,跑去洗漱間。胡煒不服氣,耳聽得里間的水嘩嘩啦啦,他對裹在水汽中的人滿是好奇,便跑過去,一把推開門。
水霧中,那個人濕淋淋、朦朧朧,側身清秀,完全是個成熟的女身,臉相卻仍像一個孩子。金雨見了他,夾著腿推他出去。他卻嚷著要看她,她不讓。他堅持,她仍是搡他。他已不能自控,不想再失良機,不管水還在嘩嘩地流,就把她捧起來,以手咯吱她,她笑得喘氣討?zhàn)?。他立在一邊,把她擦干凈,看她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拿了瓶LANCOME牌子的ABSOLUE NUIT,揭開蓋,滿室飄香。她的指甲挑一點,先在胸上點幾點,再點在頸窩子和臉上,對鏡子潑水,把蒙蒙的水汽洗出一塊,對著鏡子揉開。
那味道更像迷香,胡煒無法把定,抄起她,把她扔上床,鼻里灌滿她出浴后的清馨氣息。他貪婪地吸著,問她搽了什么。金雨輕笑道,是晚霜。胡煒如一條毛茸茸的狗,深深地嗅起來。想起了老金,狗日的竟生出這樣的女兒,別費時間,要她,今后自己也就身價百倍了!要在她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記。
胡煒自覺從此是條漢子了,在他身下的卻是這么一個人,未免對不住。他受福不起,得到了她,他可憐起她。金雨不該委身自己,他會毀掉她的夢!他不該追她,她的老父是天敵,他們放進多少,都會肉包子打狗!
金雨并沒有他想的復雜。一時她要樂,就找哥兒,今天保齡球,明天游戲機,后天去沙龍聯(lián)誼,跳舞、唱歌、買醉,看話劇,觀球賽。一時她要旅游,邀伴侶,出外轉一個假期,飛進飛出,匆匆趕路。一時她愛上表演,想做演員,當歌星,便參加各類音樂班、表演班。一時有需要,想找條狼狗來滿足,便賣風騷,男人多遠就聞著味道湊上前。作為女人,她不斷換口味。懂得按著功能把男人分類。有埋單的,有供色的,有通關的,有鞍馬勞頓的……依照口味的變化,找到合適的男人。她圖的是官能上的享受。和琴心在一塊,她就是單為找快樂的。玩兒膩了,這一段恰想要條狼狗,發(fā)現(xiàn)胡煒還有點獸樣子,比起京城里純粹的狗種,他皮實,渾身煥發(fā)野性,有點子鄉(xiāng)土氣息,她想嘗個新,才肯讓他親近。她本是那種很狼的女人,不肯把自己等餓了才吃。
在她意識里,只要你情我愿,誰也不虧,不必拒絕,不必負責。倘這男人發(fā)癡,那她只好逃之夭夭。她能這么玩,她有條件玩。她一向闊綽,從不知沒錢沒男人是何滋味。胡煒卻不懂,滿足了,發(fā)覺也就那么回事,黏黏糊糊的。
金雨爬起來,又去淋浴。胡煒在床上轉開,尋找會不會哪里留下點血跡。翻來找去,一無所獲。他失望,仿佛月亮有缺,是月初的一角,掛在心壁上,寒意逼人。人真怪啊,未做那事就千方百計地想,把它當了一日三餐,不滿足就難受,飽了、足了,該拉倒吧,還不,還想知道別人吃過沒有。吃吃喝喝,東西進了肚子,還有點充實感,那事兒很大部分則屬于精神、心理意義上的。要是沒了它,世界會很輕,生活會徹底失去重量。如此人類的情都是從這里旁生、演繹的。世界的本質含于一個“情”里,情又深深根植于此。弗洛伊德一派的心理學家,便把人類的中心,看成是性意義上的。
金雨沖好澡,已是凌晨四點。她只留床頭燈,摁下“請勿打擾”的開關,美滋滋躺直身子,打著呵欠。她知道,這一覺不到十二點不會醒。
事實上金雨睡得死,胡煒七八點醒過一回,見她翹著小嘴兒,一臉的憨態(tài),不禁去吻她的額頭。她嘟噥一下,眼睛都不睜,翻一個身,朝里睡去。他沒敢再動她,腦里一炸一炸地疼,不久又睡熟了。醒來時仍有困意,金雨卻還是在睡。這丫頭太能睡了!皮膚才這么潤澤!
他不敢亂動,適應著她,陪著她云里霧里地做夢。
他悄悄下去過一回,去衛(wèi)生間,感覺仍有睡意,大腦里的某塊地方,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眼皮,老往下掉。再睡吧,別要硬撐。胡煒拉開密實的窗簾,讓它透光,再上床,合了眼,這次卻怎么都睡不熟,思緒飛去飄來。
“老金啊,得罪了,你可受了報應!即使娶不上你女兒,我們也扯平。不要恨我啊。我怪喜歡你女兒。哇,十二點結賬!”胡煒突然想起這個。
當年他拿著錄取通知書報到,早來兩天,不得不住旅店,下午退的房,人家就多收了半天的費,他又是氣又是鬧。昨日填單,他寫的是一天?,F(xiàn)在幾點?他拿起手機,去衛(wèi)生間打開。十一點四十五!媽啊,緊張,馬上喊她——要么弄點響,把她吵醒更好!胡煒搜找目標,看什么可以發(fā)出足可讓金雨驚醒的聲音。關門聲!胡煒沖了出去,把門猛力一拉,“嘭”地關上,他做出吃驚的樣子,張開嘴,那聲音沉沉的,幾乎被墻吸得干干凈凈。
看電視!音量往大了調,調個震撼人心的大音出來,再往小里頭按。
這辦法管用,他按鍵,看成龍主演的武打片,音量一下兒沖上去,格斗叱咤,聲如裂帛,金雨睜開眼醒了。胡煒咦咦有聲,臉上烘烘地熱,說自己摁錯了。金雨動了動,猛然爬起來,蹙蹙眉,看看窗外,又是個霧霾天,像她的昏睡。她問幾點了,胡煒說可以起床啦。我睡不著,又沒事做。金雨倒像挺乖的樣子,下了床,忙忙碌碌,轉一個來回,找著什么東西。自問一聲:“哎,我的包包呢?”胡煒幫著她找,見到扔在沙發(fā)上的浴巾,是晚上洗完澡,自己隨手搭上去的?!皶粫〗硐骂^?”金雨輕輕呼叫,翻開一看,真在那下面,臉色乍變。因為浴巾太潮,包包被潮氣捂得變了形,皺巴著,皮子如同老太太一本正經的臉,難看死了。胡煒大而化之,接過浴巾,信手又搭在沙發(fā)沿子上。金雨一聲不吭,拎上包,跑去衛(wèi)生間,把門銷上了,胡煒聽見里面有一些碎亂的響。他輕然一笑,想:“讓她洗吧,五六分鐘;穿衣服,三五分鐘;下樓梯,就算五分鐘吧,十二點左右結賬!”他看起一部肥皂劇,不覺時間,直到電視右上角顯出鐘點,十二點整,他才急了?!八蓡崮兀窟M個衛(wèi)生間一刻鐘都出不來?”
胡煒如坐針氈?!巴睃c沒有問題吧?”他自我寬慰,慢慢被劇情帶走,后來決定隨她去了。
金雨卻是來了月經,睡下后被酒精融在夢里,融得那么密那樣實,把內褲染紅,現(xiàn)在要換洗、烘干,再換上。忙這一切時,她戴著小乳罩。修復那只包,卻怎么也回不到先前的樣子。心里的恨越來越黏稠,聯(lián)想胡煒搭浴巾那一茬,他算是淹死在了她的恨海之中。往常她會爆發(fā),今天居然忍了。她不想說什么。為什么呢?是由于和他的關系到頭,沒有將來。
他怎會這樣!她刷牙時的手勁兒狠起來,一口一口的白沫是朝外噴出去的,淚水不自禁地突然流出來,第一次覺得空虛和委屈,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狀況。但她沒有哭出聲,接了水,把眼睛埋進去,輕輕地揉。洗擦后她畫眉,描眼影和唇膏,夾睫毛,搽蘭蔻精華液,穿衣服,拉開門,心情平靜。
胡煒反倒不急了,想一會兒再跟她做一次。這東西真叫人念。留意里間的動靜,琢磨該如何說服她。心里又怕,害怕失去她,雖明白這一定是沒有結果的愛?!y道這也叫愛嗎?他的心揪起來、疼起來。
金雨出來時,他霍地站立,歪歪嘴,預備圍抱過去,開著玩笑:“你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世紀呢,我是白發(fā)蒼蒼的姜太公了!”說明他的耐心,愛情的地久天長;近在咫尺,如隔三秋?!澳憧梢韵茸甙?。誰也沒有讓你等。”金雨冷淡,把胡煒噎住了。她滑過去,扔出包,扔上床,套了裙子,換上鞋,什么都沒說,拎包就走。胡煒驚呆了,想留她,喊她的名字,又要她等等,一起走,急急套了鞋,光膀子追出去,門隨手一帶,咔嚓,鎖了,門卡都鎖了進去。
走廊里有人,電梯那邊傳來說笑聲,顯然也有人,他只穿一條短褲,這么跑出去,追一個女生,那就太顯目,也太標新立異!他進退不是,縮在門口,眼睜睜看著金雨消失在拐角。
“爸——”
金雨一步跨入電梯,驟然看見她爸爸,嚇得一激靈,已是不能退,驚魂未定地朝后看,電梯合攏,她才回頭看爸爸。他的臂彎里先前套了一只手。他一晃,那手哧溜滑落,是個女的,那女的迅速離開他,紅透了臉。她爸滿臉的歡氣,瞬間消失,道貌岸然地端起來,“噢”一聲,似乎又不便嚴肅,扯了扯鼻子,提提褲腰帶,鎮(zhèn)定多了,問:“小雨,你怎么也在這里?”
胡煒并未追上來,金雨忐忑的心落地,嚇出一身汗,骨碌大眼睛,支吾著,留意爸爸身邊的女人。剛剛他們那樣親熱,是攙著的,現(xiàn)在分開了,她可以正視對方了,她斜過身,看那女人——咦,認得,不是和胡煒一起吃飯的姑娘嗎?叫什么?她怎會和爸爸在一起,來這地方?昨晚爸爸不出差,那是和她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他晚上去酒吧,都是和這女的在一起?就像自己和胡煒鬼混差不多!她頓時靈通,不亞于神農架碰上了野人。
照理說,成功的男人有幾個沒有外遇的?她不能反對!有條件的女人,甚至該學習,去找情人。但在內心,她為媽媽憤憤。年輕的姑娘傍上一個老男人,腐蝕人性,那可是災難。和她尋覓情人性質上不一樣,那并非對等的關系,人家是有所圖的,男的會高消費,拖下水,作奸犯科??墒撬胸煿值馁Y格嗎?她一夜茍且,竟和爸爸在一幢樓上!胡煒會不會神經似的從別處下去,幽靈般冒出?她想著都缺乏底氣。
那兩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尤其是姚瑤,第一眼認出她,尷尬,不安,心怯。好在電梯中不止他們仨,不需交流和介紹。金樂萬仰著頭,金雨趁機搶奪了他,雙手搭在金樂萬胳膊上,輕輕問她爸,車子停在上面還是地下室。金雨想的是如何脫身。爸爸的車在地下室,胡煒肯定不會去那地方,她就逃過一劫。便說要乘他的車,去西門,下午有講座,打車劃不來。金樂萬答應送她,姚瑤就應該告辭。到一層,其他人一擁而出,姚瑤也想走,金樂萬說:“別忙,小雨沒事。一會我們一起去見你們校長?!币Μ幷f她自己去,不麻煩金伯伯。
金雨趕緊關合電梯,不讓它在此多停一秒鐘,萬一胡煒跑下來,爸爸和那女的看見,那就說不清楚了。
電梯下落,安全了!她爸爸略感輕松,說:“小雨,剛才那女生,是老家來的你姚伯伯的女兒,姚瑤,來北京念書……”
“我們認識……”“哦?!——最好,最好!”金樂萬訝異,點點頭,不好多問。金雨并不好奇,她在想胡煒,那么沒經驗,顯然他和姚瑤還沒做那事。
她記得問過他,他回說至今沒有談過戀愛。太慘了?!八某跻箽w我!”她心花怒放,雖然對他不怎么感興趣,但如果讓姚瑤知道,自己奪走他的初夜,她會作何想?為什么偏偏都是她?
金雨的心口澀澀的,仿佛穿著潮漉漉的衣裳。自己的東西,無論好歹,一旦拱手讓與人,總是不快。憑什么呀?先得讓爸爸遠離她!
出電梯,金雨下意識地朝四處瞟望,隨爸爸彎彎曲曲穿行,他的車停得比較隱蔽,在一個角上,柱子后面。坐進車,她大大出了一口氣。
難受的是姚瑤,她一點沒比金雨平靜。她的怕是和金雨完全不同的,她擔心金雨看出了什么,她一定會看出什么,除非她是個傻姑娘,沒心沒肺!
頭一回見面,她不確定金雨會是金樂萬的女兒,即便是,只要注意,不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那也相安無事,自己的秘密永遠能掩蓋。誰料人算不如天算!尤其和胡煒,有這樣的公主橫蠻插入,她似乎只有提早地退出。
他們是真正的校友、同學,一旦胡煒和金雨聯(lián)系,能不談自己?雖則她并不以為金雨的心眼很多,但姚瑤在她身邊時,仍拿第六感觀察、防備她。想找一個合適的借口走人,金樂萬卻有言在先,拿單副校長做了擋箭牌,她也要跑。
金樂萬同樣是第一次碰見這么尷尬的事,被女兒撞上,女兒那樣進來,似乎剛和人爭執(zhí)后逃出來的,他裝作沒看見。她比較懂事,不問他怎么也來這里,還帶了年輕的姑娘。把女兒打發(fā)走,不叫她看出破綻,他才可以回酒店結賬。
送走女兒,他往回返。大廳里,好遠看見一個人,正和服務臺的小姐爭執(zhí)。那不是胡煒嗎?
金樂萬腳步放慢。他不想在這里遇見熟人。不如再回房,沖個澡。一摸門卡,只有一張。開的卻是兩間房,另一張門卡還在姚瑤手上。他忙給她打電話,還真在她包里。他要她過來,他回房里去等她。
進電梯,正待關門,闖進一個人,低頭正在接電話,摁了去十八層:“姚瑤嗎?在哪里?昨天沒看見你,挺想你的。我忙著找工作啊……不順利。來電話了,我接一下。晚上見!——喂,金雨!招商銀行卡?——知道了。我正上樓,應該還在房間。找到我電你!別急,別急啊,寶貝。我就上去……”
忙忙碌碌,胡煒滿臉幸福,抬頭轉頭,真是冤家路窄,金樂萬藏在身后,肺都氣炸了——這小子剛剛是和小雨開房?小雨落下了什么?招商銀行卡!小雨剛才怒氣沖沖,是和這小子?他在報復我?!那婊子姚瑤,和他搞上了?
耳光響亮,金樂萬一陣耳鳴,幻覺到自己在抽打胡煒。
胡煒一驚,趕緊埋下頭,側過身,假裝沒看到他。金樂萬索性也裝瞎,瞇了眼,靜靜地養(yǎng)神,內心卻在急快地謀算。
上到十八層,胡煒夾起雙臂,幾乎盤著邊溜了出去。金樂萬看他如做賊,而女兒金雨正是從這層走進電梯的,增加了他對女兒的憂心。他需要確認,立刻找金雨,然后對胡煒施以毀滅性打擊,把他逐出京城,讓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胡煒存著僥幸之心,回憶自己是什么時候和金雨通的話,和姚瑤通話一定讓他聽到了,和金雨呢?金樂萬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和誰通話,除非他三頭六臂。昨天,他那么晚和姚瑤在一起,現(xiàn)在來了這里,難道姚瑤在上面?他和姚瑤通奸?
拿完東西跑吧。不對,應該等他們先走!
他瞬間做了決定。對于金雨的粗疏,落下東西,他覺得可能是天意。
金雨在衛(wèi)生間修整小包時,掏出身份證和銀行卡,擱在紫藤籃子里,忘掉放回去,發(fā)現(xiàn)丟失后焦急萬分地打來電話,那時候胡煒正在前臺磨磨蹭蹭退房。
金雨走后,胡煒找到樓上的服務生,打開門,下去結賬,酒店當然照規(guī)矩,要加收半天的錢。胡煒忍氣吞聲,不急了,再回去沖澡,退房時把人家數落一頓。恰好接到金雨的電話,又索要門卡,爭執(zhí)不下,他拍了臺子,差點跳進去動手打人。這一耽誤,在電梯里恰好遇上金樂萬。他的茅臺是不能向姓金的要回來了。一個人躲在房里睡覺,還想金雨再找過來,美美一番,直睡到五點半,沒等著,才下去退房——半天可以到六點。
他確信這個時間不可能再碰上金樂萬。站著等電梯的時候,他在禱告。電梯從二十二層下來,門開處,天啦,老天爺啊,赫然是金樂萬,姚瑤正抱著金樂萬的膀子,靠在他胸前,金樂萬的右手握在她手背上,親密無間的樣子,連預約都沒有這樣巧!
胡煒不能不跨進去,他就像一個砸場子的痞子。姚瑤一見,心里驚呼,“天啦,完了”,她飛紅了臉,渾身都紅彤彤了,再次趕緊離開金樂萬。金樂萬尷尬地笑笑。胡煒不能繼續(xù)裝作不認識了,招呼一聲,金樂萬哼哼,不能繼續(xù)裝大,他提了提褲腰,問:“小伙子,你走以后,我還蠻牽掛的,找到工作了吧?”
這一問,姚瑤更是失色。難道說那天闖進干爹辦公室的愣頭青是胡煒?胡煒在對自己冷漠地點頭,就像他們剛才沒有親熱地通話,她只好向著他客氣地彎腰。金樂萬留意著,一下點到他的死穴:“你們認識?——哦,在我辦公室!”
金樂萬是在提醒姚瑤,胡煒是在那時當著她的面被“開除”的。姚瑤已是無地自容,越想越恐怖。這么說胡煒那時就認識自己,一直跟到了京都大學,是在故意靠近她?因為說到底,是她讓他丟掉了名額,丟失了工作。這還是人嗎?太可怕了!簡直是殺人不見血的恐怖分子!他想做什么?
胡煒則憋著一肚子晦氣,只想插上翅膀溜走。
電梯門開,他撒腿就跑,跑到了酒店外的草坪上,在無窮無盡的霧霾遮掩之下,他淚流滿面。
確證了姚瑤和金樂萬的關系,他無比哀傷,比丟掉工作還要痛心揪心。就像見到親妹子的墮落——她才二十多歲,他已快六十!這個老朽有什么吸引她?
自己也是個混蛋,是和金樂萬本質上差不多的混蛋!姓金的絕不會放過他!
他感覺到了人生的迷茫,就像眼前這霧霾,昏天黑地,無可逃避,傷人于無形。
作者簡介:蔣泥,本名蔣愛民。1971年生于江蘇泰興市。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空軍工程大學。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山東菏澤學院兼職教授。為魯迅文學院第27屆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著有長篇小說《黃梅情史》《今年畢業(yè)》《玉色》《北京女兒》《在喊叫中融化》,小說集與隨筆集《天才的裂變》《灰色地帶》《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碼》,人物傳記《大師莫言》《金庸的醉俠世界》《老舍的沉浮人生》《老舍之謎》《速讀沈從文》;在《北京文學》《山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南方周末》《北京晚報》《光明日報》《人民日報》等發(fā)表大量文學作品。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霓裳曲》《兒子問題》《你在天堂》《她丟了》等。部分文章被翻譯為英、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大陸版《大師莫言》由臺灣金塊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引進出版。作品多次被各大報刊轉載,并數次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年度精選集。
責任編輯 壇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