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鋒
尚大武得了癌。在治與不治這個問題上,他與兒子意見不一致。兒子說,沒錢咱就賣房,咱就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兒子第二天挨家挨戶去借錢。挨家挨戶就是個形容,是找叔老子借。兄弟的癌讓哥幾個很震驚。老大讓侄子先坐,進屋和老伴兒商量了一下,拿出5000塊,說,這錢不借,是給的,不用還。侄子到哪家,哪家都先給5000,都是那話,不是借,是給的,不用還。
兒子拎著一袋子錢到家,給尚大武一說,尚大武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
暮色籠罩著這座鄉(xiāng)村院落,屋檐下的燈泡散著昏暗的光。爺倆叼著煙,悶頭坐著,影子被死死地摁在地上。頭頂是一棵繁茂的梨樹,九月時節(jié),樹上掛滿了清脆的梨,白天,那些梨?zhèn)€個飽滿得像村姑的乳房,晚上,卻賽過一只只碩大的鬼眼。
爺倆能聽見彼此的鼻息和心跳,很遠又很近,在夜里穿行,又悄然停滯。
這是世界上最難挨的夜晚。
第二天,尚大武要逐門逐戶給兄弟們送錢去。兒子說,這錢我還。尚大武搖搖頭,兒子拿什么還,打工不容易,再說,這點錢,給癌作見面禮都不夠。
剛出門,過道兒擠來一幫人,尚老師,尚老師——是尚大武教過的學生。今天是教師節(jié),學生來看老師。
尚大武把學生讓進小院,讓兒子給大家摘梨,大家七手八腳,很快摘了一筐。滿院子是馥郁的果香,學生夸梨甜,好吃。尚大武笑道,一會走的時候,每人帶一些,回家給娃娃吃。
這時,尚大武的幾個兄弟跨進門,手里都提著一個袋子,尚大武趕緊起身,示意兄弟們別亂說話,老大卻喊,大武,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病不能耽擱,趕緊去醫(yī)院。
學生們一盤問,才知道老師得了癌癥。
學生們放下梨,紛紛掏出手機,一個學生說,老師,收紅包。尚大武也用微信,卻猶豫著。兒子拿過他的手機,掃了大家的二維碼。一個個紅包像一股股暖流涌進尚大武的心窩子。他邊收,邊流淚,哽咽道,夠了,夠了,孩子們。
加上兄弟們送來的錢,尚大武的醫(yī)療費夠了。尚大武讓兒子取出紙筆,逐一記下。借錢要還。有學生開玩笑說,那我們吃老師的梨,一會兒還要拿老師的梨,要不要還?老師以前教我們念書,要不要還?
尚大武淚眼蒙眬,一時語塞。
學生們臨走時叮囑老師安心治病,如果錢不夠,再給大家伙說,再湊。
小院又恢復了寧靜。
尚大武對兄弟們說,癌治不好,我不打算治,兄弟們的情,我領了,錢,都各自拿回去。學生的錢,我也讓孩子還回去。一把年紀了,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老大說,這樣,我們陪你再去省上復查一下,去北京大醫(yī)院復查也行,說不定是誤診,這年頭,啥稀奇事都有。
省醫(yī)院的檢查結果也是癌。尚大武聽了哥幾個的勸,又去了北京。他有個學生在北京的大醫(yī)院工作。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尚大武用手機把復查結果拍下,發(fā)到親友圈,高興地說,誤診,誤診!看,好好的,沒事!
大家長出了一口氣。很快,學生們陸續(xù)收到了尚老師退回的紅包,虛驚一場,學生們高興,又紛紛給老師發(fā)小紅包,這回,尚老師真收下了。大家伙給兄弟擺了一桌,壓驚。尚大武喝了不少酒。
半年后,尚大武走了,是癌癥晚期。兒子拿著診療單去北京,到了醫(yī)院,找到那個學生。學生說尚老師給她打過電話,但是沒來找她。
學生一看診療單,哭了。
這是一張假診療單。
(王建德摘自《鄭州日報》2017年8月23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