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晴
1
每天下午兩點,鐵門里準時走出兩位教授。教書幾十年,他們有很好的時間觀念,腳步能踩到秒針上。同為兩點鐘出門,他們從不會碰面。不是游教授早幾秒鐘,就是吳教授晚幾秒鐘。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像抬著一截看不見的時間。直到兩公里外的順源茶樓。
老位置在二樓臨窗的角落,既可以看街也可以看天。街沒啥看頭,就是普通社區(qū)窄小的馬路,人、車、店……橫七豎八地交織,橫七豎八地形成網(wǎng)絡,別說是走路,就是眼睛扔下去也會被絆住。天也沒啥看頭。四川的天原本陰多晴少,流湯滴水的樣子,近來又添了霧霾,那太陽便像鴨蛋上裹了草木灰,有一層沒一層的,抬頭間,已是灰不拉嘰的另一種物質。
因此游教授也好,吳教授也好,不管誰先到,他們都不會對窗外的世界感興趣。選擇臨窗的角落作為老位置,圖的是安靜,也是對光和空氣本能的親近。倘若是冬天,游教授先到,他會站定了,手把著椅背,呼呼地喘氣。邊喘,邊把羽絨服解開,羽絨服里,你可以看見層層疊疊的衣服領子,探頭探腦,形跡十分可疑。
游教授在出汗。汗水被他層層疊疊的衣服捂出來,上到頭頂,再流水一般往下淌。于是他的身體就好比一座孕育河流的山峰,他的臉則好比源頭上那些淌過水流的石頭。就有人問,游教授,出這么多汗還穿這么多?游教授點頭又搖頭,用他那做學問的語氣道:兩回事,兩回事。不能脫,不能脫。
倘若吳教授先到,情況又有不同。吳教授胖墩墩,大臉,闊腮,乍一看,仿佛撞見了門神。其實吳教授和氣得就像隔壁鄰家的大叔。先到的吳教授會立在一旁,溫和地喚來服務員,把座位上的東西收拾好,把桌子擦干凈,再把椅子擺周正,這才有款有形地放包、落座、翹二郎腿,頭也不回地手一揚,道:花毛峰。
花毛峰是老品種,就是四川民間最愛喝的茉莉花茶。茶還是花茶,茶名倒變過無數(shù)回了。吳教授喝茉莉花茶與游教授有關。早年讀大學時,吳教授和游教授不光同學,還同班、同寢室、同床、同留校……此外還有一同:同年同月同日生。知情人便笑侃:該同的同了,不該同的也同了,比跟自己的老婆還有緣。其實相同之處還有呢。比如說,吳教授是三口之家,游教授也是三口之家,他們都是在考大學前結了婚,又拋妻別子前去上學。
那時候吳教授喝不起茉莉花茶。就算喝
得起,也以為把錢變成茶葉再倒掉糟蹋了可惜。那時候的茉莉花茶還沒有別的名字,就利利索索四個字:茉莉花茶。細分,有特花、一花、二花、三花、四花……N花。最好的特花,一斤茶葉可買十斤豬肉。那年月,豬肉與茶葉比,孰輕孰重,答案不言自明。
那時候游教授喝的是性價比最高的“三花”。游教授與吳教授同一張木床,上下鋪。游教授在下,吳教授在上。每天早上,游教授起床,提了水壺打開水,回來就是一陣響動。吳教授閉著眼睛都知道,那是游教授在泡茶。有一天,游教授一時興起,抓了一撮茶葉扔進吳教授的搪瓷缸。將水灌進搪瓷缸時,游教授說,這三花,也不是我買的,是我老婆從家里寄來的。
那時候的游教授不叫游教授,叫游世運。游世運的老婆,同學中少有人見過,卻傳奇一般存在著。有人說她貌美如花,有人說她才高八斗,有人說她是高干之女……真實的情況是,以上各項,一樣不假,她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而且她的父親還是游世運當初下井挖煤那個煤礦的人事處長。
而吳教授呢?那時候吳教授也不叫吳教授,叫吳三來。吳三來不跟游世運比。他跟他老家那整個吳家灣比,跟他們鎮(zhèn)子所在那幾座大山里的任何男人比,都毫不遜色。吳三來在老家,也是人中之龍。高中畢業(yè)后,他一天農(nóng)活沒干,當了村里的民辦教師,娶了個村里的“小芳”替他種地??即髮W前要復習,吳三來不回家,住在學校的一間倉庫里。正遇上學校搞勤工儉學,倉庫里堆滿了為一家榨油廠剝的核桃,于是吳三來飯不用煮,床不用鋪——帶殼的核桃是他的床鋪,不帶殼的核桃仁就是他的糧食。高考成績出來,吳三來以89分的數(shù)學成績考入了師范大學中文系,語文僅得了39分。他知恩圖報,逢人就說,看我這“龍門”跳的,多虧了當初那堆核桃仁補腦。
整個大學期間,吳教授只喝過這一次三花??伤惶麓筛咨夏且粓F白霧迷了魂。至今他的鼻子、眼睛、嘴巴,仿佛還罩在那團白霧里。茶是茶的香,花是花的香,茶香和花香彼此混淆,又形成另一種氣象。好比一家子出了兩個漂亮女兒,同進同出,身影錯落,叫人分不清誰是誰,卻遠比只見著一個身影令人意動神搖。待他留校任教時,兜里仍沒有余錢,但他要擠出錢來買三花。而且從此只喝三花。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世界變了,茶葉的名稱全變了,再也尋不見一花、二花、三花,它們有了一個籠統(tǒng)的名字:花毛峰。再好些的,那名字更是云遮霧罩:碧潭飄雪、茉莉大蝦毫、金針蘭雪、峨頂飄雪……
在茶湯里,茉莉花被比喻成雪;在茶名里,雪直接取代了茉莉花。吳教授是中文系教授,從語法上講,他明白比喻和借代各有妙處??僧敱扔骱徒璐鸁o處不在時,這世界就有些找不到北。
這是吳教授私下里的感受。吳教授不會把它當回事的。吳教授知道,當你越來越感慨這世界變得太快時,自己已跟不上節(jié)奏了。無論愿不愿意,轉眼之間,吳教授老了。
2
那天是吳教授在前,游教授在后。十米,頂多十米。游教授的視線就像籮筐,把前面的世界收進了眼底。但也收納得挺馬虎,沒在任何地方多停留一會。包括吳教授。游教授早就看見吳教授了。他的那只背,年輕時就有些特別:脊梁筆直,到了上端,突然地膨脹、彎曲,形成凸起,再越過頸部,與腦袋直接銜接,這讓他的整個后背看上去,就像一只大勺。后來年紀大了,發(fā)了體,那勺的形狀沒變,只是粗了、厚了,換了型號。游教授的視線與那只勺撞一下,彈開,再撞上,再彈開。倒不是因為排斥或者討厭,而是因為熟悉。太熟悉了,就麻木,就有些輕微的瞧不起。的確,在游教授心里,是有些瞧不上吳教授的地方。倒不是因為那些拿得上臺面的原因,論文啦,課題啦,當沒當系主任啦……不是這些。如果一定要說,倒是工作之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吳教授娶了“小芳”,在當時的村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也是錦上添花,郎才女貌;也是“你耕田來我織布”的現(xiàn)實版愛情。誰知時運轉換,吳教授留了校,這田園牧歌似的圖景被打亂。endprint
小芳是農(nóng)村戶口。那年月,“農(nóng)轉非”比登天難。小芳轉不了非,安排不了工作,還是跟吳教授來到了學校。小芳來學校后,人們發(fā)現(xiàn),問題不出在戶口上,問題出在別的地方。比如說,小芳的樣子,粗辮子,大嗓門,走起路
來像小跑。校園里路多,都是一些林蔭下的水泥道,或者曲徑通幽的碎石小道。小芳在這樣的路上跑起來,就有些不同尋常的反響。她倒也不是有意要跑,她是習慣了三步并作兩步走,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她一跑,別的人就站住了,看她跑。她卻把那些路人當作地里的莊稼了,任他們看,她自顧自跑她的。
當人們對校園里的這股“旋風”開始適應時,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原來小芳成天跑,并不是瞎跑,她有自己的事做。在她看來,校園與村子除了功用不同,別的都差不多,都有園有地有山有林。只是那地不用來種莊稼,種的是花花草草。而學校操場盡頭,紅磚的圍墻,豁著一個口子,穿過去,就是鄉(xiāng)村,是真正的山和地。
小芳有了主意,就在那紅磚墻豁著口子的地方,圍起來,壘了雞圈,養(yǎng)起雞來。
雞小的時候還好說,咕咕的叫聲盡管刺耳,可音頻不高,僅小芳能夠聽得見。雞長大了,公雞打鳴,母親下蛋,都要叫。離操場百十米處立著一幢男生宿舍。男生們睡夢里聽見了雞鳴,大清早起來,便循著聲音而去。
男生們的眼睛一碰上雞,就把它們看成了一堆肉。那個年代,肉是天下最具有殺傷力的東西。男生們不報官,不聲張,手一次次伸進雞圈,擒住了,再用衣服兜著,無事人一般往校外走。
雞究竟是怎么變成肉再落進男生們的肚腹的,沒有定論。小芳發(fā)現(xiàn)了雞的數(shù)量在減少,也沒有聲張。有一天,她蹲在暗處,逮住了偷雞的人。
告官的不是男生而是小芳。
當時游教授已是中文系的紅人,他發(fā)表了幾篇研究李白的論文后,正張羅著一批詩人和學者,要成立李白詩歌研究會。這事自然就跟中文系有了些瓜葛。國際國內的詩人也好,學者也罷,只要一說到研究會,就會提到學校和中文系。但游教授在意的不是這些。他當時正沉溺于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狀態(tài)之中,看世事都若浮云一般。此事既出,有趣之外,他看不出任何是非。無論是男生還是小芳,都有趣,都充滿了詩意。而吳教授顯然感受不同,他被事物的表象蒙蔽了,被領導冠冕堂皇的話怔住了,苦著一張臉,耷拉著一對耳朵,既瞪小芳又瞪男生,最后,竟代替小芳做了“書面檢討”。
這正是游教授看不上吳教授的地方。換作游教授,他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對待,但他肯定不會低眉順眼,任人擺布。這世道,擺布者是少數(shù),被擺布者是大多數(shù)。帕累托的精英理論游教授是贊同的。他早看出,沒有哪位校領導真把這當回事。只有吳教授自己把它當成事了。當事了,還不算,還把它和面子和尊嚴和一切不相干的事扯一起,編一堆委屈讓自己受。竟一點看不出它的詩意。
余下的十余只雞是怎么處理的,游教授記不住了。他倒是記得那之后,他家的小芳又折騰出一些事,比如說,把宿舍附近的花園種上了蔬菜。種上蔬菜沒人問。反正都是綠的,能吃或不能吃算不得區(qū)別。可小芳還折騰,還在菜地里插上牌子,說那些辣椒、茄子都打了農(nóng)藥,不能吃。原來是菜地里的一些蔥蔥蒜苗,被一些老師或家屬順手牽羊,救了鍋里的急,又被小芳發(fā)現(xiàn)了。牌子掛出去后,仍沒人過問,只是第二天,牌子又被收了回去。
游教授便猜測,將牌子收回去的,不是別人,正是吳教授。
那之后不久,小芳不見了,回老家去了。只留下吳教授和女兒,有一頓沒一頓過著日子。
再回來,小芳已變成了“老張”。那時候,吳教授已臨近退休,女兒出嫁了,村里的人也走了,滿山遍野的地,再做也做不完,只能任由它荒去。這時候的老張,收了嗓門,剪了辮子,發(fā)了體,幾乎看不出小芳的影子,僅能從那張咧開了像一道口子的大嘴上,依稀見出當年的蹤影。
3
茶樓僻靜,生意說不上好,也算不上賴。要將這個老位置留下,不是難事。服務員只需稍加引導,讓人去坐別的座位。前提是,服務員確信,游教授和吳教授每天下午準時會來。
吳教授先到了,點了茶。片刻,服務員端上一只盤子,里面是水壺,青花瓷茶杯,一只玻璃煙灰缸。
茶放進杯里。水倒上,淺淺的一點,醒著茶葉。白色的茉莉花瓣醒得遲,皺巴巴浮在面上,像一些紙屑,實在看不出是花??赡窍阄冻鰜砹?,清淡,又濃郁,熟門熟路地往吳教授的
鼻子里鉆。吳教授手捏杯蓋,噘著嘴,吹水上的浮屑,靜靜地看著它們展腰、舒臉、伸腿,變回花的模樣。
再加水進去,那花被綠葉襯著,便如初長成的女子遇了情漢,拼命地盛開起來。
吳教授的兩片嘴唇陷進杯口,茶湯還有些燙人,只能輕啜一小口。有這一小口就夠了。茶的味和花的味,已經(jīng)摻和混淆在一起,不再能分出誰是誰,卻生出一種新味,一種境界。幾十年一貫的茶味花香啊。吳教授覺得每日的日子,一生的日子,有這樣一種新味,一種境界,就足夠了。
反之,如果缺了呢?吳教授以為,人生也未必真難過。又會有新的東西出現(xiàn)。但現(xiàn)在有,就是福,就得享受。吳教授已是平和的,與這個世界和解了的人了。
可奇怪的是,吳教授愛茶,卻并沒有想著余下的人生用喝茶取代。偏偏倒是游教授提出此種建議。
但凡四川人,多有一個通識:四川人相約喝茶,其意多不在茶,在茶之外。借喝茶為名,聚會、打牌、賭。小賭或者大賭都可以;打麻將、打紙牌、斗地主都可以;喝茶只是一個幌子。茶一定要叫上一杯的,是規(guī)矩也是底線。茶坊老板收茶錢,喝不喝自便。有時候,一杯茶放著,心思只用在牌局上,那茶便一旁立著,純粹成了擺設。
游教授提議喝茶也是如此:意不在茶,在茶之外。
那是在一次喝了老同學兒子的大婚酒,又打了一下午的斗地主后,游教授和吳教授并肩回家。中午的酒勁和牌局上的酣勁正在散去,又折回來,升上游教授的大腦。游教授滿腦子都是聲音,卻始終無話。面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老同學,他幾十年如一日地習慣了沉默,也習慣了裹緊自己,不讓他看見任何縫隙。endprint
一個月前,他抱著一個里面裝著茶杯、毛巾、煙灰缸等日用品的紙箱從辦公室出來,把鑰匙留在了抽屜上。辦公室里的書及各類資料,足足有兩大車,他在這之前,已經(jīng)用螞蟻搬家的方式帶回了家。走得如此輕盈。不帶半點動靜。可他知道,哪種方式的走,都是離開,都叫退休。而在同一天,吳教授也騰空了他的辦公桌。好在吳教授書籍不多,盡管動靜不小,也是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退休之后,他們在各自的屋里待著。新日子怎么過,彼此一無所知。那些天,游教授也想過往后的活法,找一個選題,或者找一個別人忽視的方向,做一些研究,把學問做下去,在虛空而又實在的世界里再找一方天地。這期間,也有報社與他約稿,請他開設專欄,舊題新作,寫一些有關當?shù)厝宋臍v史的隨筆。他也想象過開設專欄的情景:每天,當人們打開報紙,有一塊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是他游教授的自留地,地上寫著他的大名。此名雖不可與日月同輝,多少也有一星亮光。
他是打算要做的。也不知為什么,一天天拖下了。當然,那些選題課題的,也一并拖下了。
直到今天,在牌局上盡管不難看出,無論游教授還是吳教授,他們的技術都不嫻熟,可要命的是,那一刻,他們沉醉其中,任時間從旁飛逝。
有一把,游教授拿了四個二、兩個王,他是一定相信勝券在握的,要把整個世界打個落花流水。結果是,他輸了!輸?shù)锰馔?,太悲壯太激情。這番挫敗并沒有讓他沮喪,反激起了他的斗志。牌局如人生,人生如牌局,贏了輸了,都得繼續(xù)。
這一桿子插下去,他似乎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他突然對斗地主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倒也好耍。這是游教授說的第一句話。
是啊,好耍。吳教授十分默契。
接下來,又是一大段沉默。
不如,我們……游教授說。
有時間的話,約著耍。吳教授說。
有的是時間。游教授說。
是啊,有的是時間。吳教授說。
這是他們幾十年來,唯一一次并肩而行。彼此的默契,讓兩人不禁有些悚然。
最終選擇斗地主而不是打麻將,游教授是經(jīng)過了一番考究的。
第一,打麻將各自為政,全憑手氣,技術含量少之又少。尤其是四川麻將,去掉了梅蘭竹菊,去掉了中發(fā)白,有的甚至還去掉了筒條萬中的一種,目的只有一個,直奔主題,賭。由此
可見,這是粗人的游戲,不在游教授的考慮之列。其二,麻將要四個人打,而他們只有兩個人,要想長期玩,得找一半的角兒。事情一旦只有一半的勝算,主動權就很難控制。而斗地主不同,斗地主只需三個人,游教授和吳教授是鐵角子,必然時時都在,那另一個人,管他是張三李四王麻子,找來湊數(shù),小菜一碟。
我就不信,憑了我們倆的能力,還找不出這另一個?游教授道。
是啊是啊。吳教授附和。
4
游教授對茶如對女人,這在吳教授眼里很有些看不慣。比如此時,游教授到來,像一臺拖拉機一路轟響,站定了,掏出紙巾,擦汗,滿臉都掛著紙屑,糟得不成樣子。吳教授的心里涌起不忍。轉眼,這個糟老頭卻喘著氣,用十足的派頭道:紅茶,我要紅茶。
而昨天,吳教授記得,他要的卻是綠毛峰。喝綠茶,游教授有說法,喝紅茶,游教授也有說法。此外還有普洱、鐵觀音、白茶、黃茶、黑茶……就是不喝花茶。游教授現(xiàn)在幾乎從不喝花茶,對此他也有說法:花茶的出現(xiàn),就是偽裝的結果。因為茶葉不好,更因為水質不好,要用花香去掩蓋。因此任何的好茶,都不可能做成花茶,失了茶的本味,舍了本而求了末,不是懂茶之人。
吳教授便垂了眼,吹他的茉莉花末。心下卻有些漠然,直至憤然,忍不住道:那當初,是誰喜歡喝三花?
提起三花,游教授的臉上便有種往事如煙的恍然與慨然,沉吟片刻,再開口,不再談花與茶與水,只道世間無常:人是物非,人是物非嘛,我還是喜歡清淡的,純粹點好。
游教授愛女人,大體的標準是一致的:得有才,要青春勃發(fā),會寫詩。這樣的女人市面上難找,大學里倒不少,中文系里比比皆是。加之早年的游教授,才子型,寫詩、演講、做課題,既有學者的才情與驕傲,又有強者的通達與霸氣。因此游教授就像一塊磁鐵,即使他穩(wěn)坐不動,凡有鐵末子經(jīng)過,就會停下來,繞在他的周身。
游教授心儀的女人都是他的學生。也沒有鬧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來。都是浮光掠影。女學生們排著隊往游教授身邊擠。游教授心軟,便輪著班分派他的青睞。世界一直太平。那時節(jié),游教授的李白詩歌研究會早已成立,并在國際上有了影響,收到了來自美國、英國、新加坡等地數(shù)篇論文。游教授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那一日,游教授以中文系主任的身份接待一位從廣州來的學術專家。杯盞之間,大有相見恨晚的意味。南方人溫和,任你怎么勸也只是啜茶一般淺抿一下。飯局結束時,游教授已興至半空落不下來,一再要求去喝茶。專家固執(zhí)地回屋休息了。送專家出來,游教授并不下樓梯,而是推開了對面茶坊的門。
又是茶坊。有道是,四川的藥店比米店多,茶坊又比藥店多。由此推斷,四川人大體不是靠米活著,當然也不是靠藥,而是靠茶。茶坊檔次不一,茶價高低不等,茶桌從竹子到木頭到藤編到玻璃到鋁合金到大理石;茶凳從圓的方的長的短的到軟的硬的有靠背的沒靠背的……無論時光如何變,四川人喝茶的習慣不會變。且四川人喝茶意不在茶,在于聚,在于聊。有茶就好,茶好茶賴不講究。有茶陪著,這時光就能悠悠地朝前走。
于是四川就有了一些特殊的詞匯:吹殼子,打誑子,擺龍門陣,喝壩壩茶,扯閑條……
書上說,這是因為四川自古遠離朝廷,不摻和政治之故。
延至今日,四川人喝茶,有了更明確的指代,就是打牌。有外省人感慨,飛機在四川的天上飛,無論經(jīng)過哪座城市,都能聽見地上一片麻將聲。
然而那天,游教授沒邀人打牌。他當時還有些鶴立雞群,不以牌桌為意。牌不打,酒勁又足,那茶便有些淡而無味。茶上來,游教授皺緊了眉頭,揮手要酒。endprint
茶坊沒酒,但茶坊不拒絕賺錢。不一會,兩箱啤酒抬進來時,嚇壞了幾個陪同的人。
余人紛紛起立。這就惹惱了游教授。游教授掏出電話就打。余人趁機離開。
那個夜晚,游教授犯了忌:他叫來了他的兩位女學生。熄燈的時間已過,兩位女生摸黑從床上爬起來,穿過重重醒著睡著的呼吸,去赴他的酒局。
這都不是問題。然而,叫去的是少數(shù),余下的是多數(shù)。游教授厚此薄彼。
深夜闖進茶坊的,是他當中學教師的妻子。他當時正舉杯仰脖,兩位女弟子侍立左右。
仍然沒鬧出什么大動靜。只是那之后,游教授的行事做派完全變了。再也不寵幸女學生。上課講課,下了課,游教授正襟危坐,如神龕上的一尊神。偶爾,游教授也會下到人間,在男同事間,拖了聲音:這女人呀,真是不明白的動物。明明一個寫詩的女人,活著活著,那詩不見了,就剩女人,而那個女人……真是不明白的動物。
旁人便暗想,他是在感慨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外人看來沒什么兩樣,唯在游教授眼里成了另一種物質,好比雪飄舞時,柔柔弱弱,到了地上,變成冰,直冷到骨髓里。
5
紅茶上來了。亮黃色杯子,杯體印著龍鳳,浮著祥云。茶漏杯碟一概備全。水沖進去,茶漏取出,茶湯余在杯里,一律的深紅,優(yōu)劣在于色澤和香味。但吳教授看不到也聞不到,即使聞到看到,他也分不出好壞。幾十年來,吳教授一杯茶度終生,盡管單調,深下去,倒也自得其樂,心有所屬。他只知道茶杯的隆重,代表著價格的不同。每日的茶錢,本意都想AA制,卻拗不過情面。拗不過的,是一種習俗。每日里從兜里各掏出幾文錢來,湊一起,再轉手交給老板。這本是天下最合情理的事,做起來,竟有些不堪。
于是他們之間,不言而喻,有了新規(guī)矩,每日里誰贏錢誰付款。
而那第三個人,并不確定。于是他們之間又有了默契,倘若贏錢的是第三者,而他又是個不覺悟的,游教授和吳教授便輪流付。天長日久,細水長流,積少成多,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天長日久,做人卻是大事。
因此,點茶時,茶的價位看似輕淺,實則也是大事。
這一點上,吳教授比游教授克制。吳教授喜歡的茉莉花茶,也不是沒有高價位。近年來,吳教授稍事留心,也記住了一大堆高端茶的名字:碧潭飄雪、金針蘭雪、峨頂飄雪……一路“雪”過來,價格絕不比紅茶低??蓞墙淌趶膩矶己然濉;逭?,花茶中的大路貨,十五元一杯。
游教授取出茶漏,放下,端起茶杯,一面嗅著茶味,并不喝,一面道:老三來不了了,說他老表從青海來,帶了整只羊,他要去火車站等。等上了,還要扛回去,找地方宰割了,與人分食,不然消化不起,冰箱也放不下。這天氣,看上去冷,其實哪像北方的天,冰天雪地的,羊肉放十天半月也不礙事……
吳教授聽不出他想說什么,也無心多聽,單記著他說的,老三來不了。老三是他們的老牌友,也不算“老”,就合作過三五次。這樣的人還有好些。吳教授一邊耳朵里響著游教授的羊肉冰箱,一邊已掏出電話,要打給趙夫子。
趙夫子是他倆共同的朋友。比他倆小幾歲。早年也寫詩也喝酒也喝茶,同時還販過煙倒過鋼材賣過水泥開過火鍋店。大財沒發(fā)就余下了一點斗地主的錢。如今他收了心性,首先戒掉的是茶。坐下來,服務員問茶,他便趕緊舉起手,連聲道:不喝茶不喝茶,要一杯白開水。又轉過身道:加兩片檸檬,不加糖,加幾顆枸杞。要求說得七零八落。服務員已去,還在連聲道:喝了茶睡不著,我現(xiàn)在為了能睡,啥辦法都想透了。
吳教授便給他出點子,說能不能睡與喝茶無關。喝茶是種習慣,習慣了,神經(jīng)就堅硬了,打雷也打不醒。相反喝茶對這個年齡的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好處不是茶里面的成分,而是可以很好地檢閱,看你的神經(jīng)耐不耐用。
這又是一番謬論,好在趙夫子不上心。水上來了,趙夫子不是發(fā)現(xiàn)少了枸杞,就是發(fā)現(xiàn)加了糖,便是一番聲討,像朗誦時政詩。待服務員換好了內容端上來,斗地主的硝煙彌漫,枸杞或糖的事早已忘了。
吳教授電話打去,趙夫子說,他正在去往雅安的高速公路上,有一樁金絲楠木生意,等著他去敲定。他近日搖身一變,成了金絲楠木專家。微信、微博上,有“金粉”三千余萬。
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吳教授說。語氣里毫無敬意。他只關心趙夫子能不能來,對他賣飛機賣大炮還是賺黃金,毫無興趣。
游教授這邊,心上飄來了幾片烏云。他仍
端著他那只描龍畫鳳的茶杯,兩片青紫的嘴唇,從茶杯上取出來,道:你看看致遠兄有沒有時間?
林致遠是游教授和吳教授的師弟,晚他們兩屆留校任教。年齡也差不了多少,過不了幾年就該退休,卻不知何故逆時躥紅,當了文學院院長(此時中文系已改成文學院),又娶了年輕的妻子。據(jù)說最近正緊鑼密鼓,籌劃著生二胎。坊間便有討論:他是二胎,他老婆該是第一胎吧?誰也給不出準確答案。于是他老婆究竟是頭婚還是二婚,究竟是已生還是末生,成為懸案。
但林致遠的忙卻是事實。既忙事業(yè)又忙家庭,既忙江山又忙美人。早上七點半鐘,林致遠會準時出現(xiàn)在辦公室,可中午下班之后,你又時常會看見林致遠陪著年輕的妻子,在院子里走。誰也搞不懂林致遠的角色轉換,為何如此從容完美。對照林致遠,私下里游教授免不了心酸。如此的風光,他也曾有過??伤?,就像濕柴點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了火星,冒了熱煙,結果只落得烏煙瘴氣,成為一截黑炭。如今退了休,偏偏又遇上兒子結婚生子,他老婆便趁此機會扔下他,到北京帶孫子去了。明理上是帶孫子,可他和她都心知肚明,此一去,恐怕歸期茫然。
阻隔的不是距離,是人心。
對林致遠,游教授是前任又是兄長,因此林致遠對他,始終有一份尊敬。然而此時此刻,游教授會想到林致遠,吳教授還是覺得他荒誕。
客觀說,吳教授也是林致遠的師兄。但在吳教授心里,從來不是。在吳教授眼里,林致遠與他,就是水里與岸上的兩個世界。雖然曾經(jīng)他在水里時,并沒有掀起過任何風浪,就是一只小魚小蝦,可這一點不妨礙他看懂水里的世界:水底的熱鬧和暗礁,水面的風光和風險……而最讓吳教授清醒的是,在不遠的將來,林致遠就是現(xiàn)在的游教授。沒有什么風光可以持久,也沒有什么風險不會過去。endprint
看清了這一點,凡事皆輕,重的不過是一只茶杯。
而游教授居然對此還抱指望,這不能不讓吳教授對他感到憐憫。他倒也不說,只當沒聽見,靜靜地喝他的茉莉花茶。
吳教授肯定不會給林致遠打電話,游教授對此心中有數(shù)。他這樣提議只是隨口一說,當然也不是全無用心。有意無意,在游教授心里,他還是有些不同的。他是有著過去的人。過去難免就連著現(xiàn)在。因此游教授的現(xiàn)在,好比肉盡了,湯里還浮著油花,那油花也是葷腥,由肉直接余下。然而,心底里,他又何嘗不知,油花再好些也是泡沫,筷子一攪就散了,就沒了蹤影。
人生除卻虛無,還有何物。
游教授慢條斯理,掏出電話,找到林致遠的名字,撥電話的那一瞬,他的指尖一顫。他大概預感到電話撥出去的結果,可還是撥了。說不出的一種心理。想證明點什么,他和這世界的核心部位,還有著聯(lián)結。世界在他的前方,他在世界的末端。可是,他們是一脈相承,從沒有疏離。
電話響時,他已經(jīng)想好,打電話是目的,來不來不是目的。能通上話,說上幾句,讓吳教授聽聽,他們說電話的語氣,也是收獲。
電話始終響著,沒人接。直到它自己閉嘴。半晌,嘟一聲,回來一條短信:我現(xiàn)在正在開會,有事請短信相告。
周到體貼的語氣??捎谓淌谝谎劭闯?,那是電話里備好的臺詞,手機響時,指頭一按,這溫和周到的短信飛馳而出。
短信個屁。游教授心里罵道。他關掉短信,點開電話簿,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翻動?,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想林致遠了,只急于要找到一個電話,回歸牌局,讓這一下午時間,飛逝而去。
他又撥出一個電話,手機貼耳,神色從容起來。
小趙嗎?游教授說。一聽口氣,吳教授就知道,那是學院辦的趙小兵,他曾經(jīng)的司機。游教授任系主任時,沒專門配司機,但學校里也做了大體安排。趙小兵,安徽人,轉業(yè)分到學院,南腔北調的口音,人卻異常踏實。雖說不是游教授的專職司機,跟他開車的那幾年,也是鞍前馬后,連他們家的米面油鹽醬醋茶都知道放哪。
然而,吳教授還是有些意外。游教授與小趙盡管親近,可畢竟身份不同,落差巨大。換著以往,偶有這樣的牌局,小趙只是立在一旁倒茶。
跟著,吳教授就聽出來了,即使小趙,也不可能來。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廣元去。因為
開車,對話簡略,電話匆匆掛斷。
游教授按斷電話,往椅背上一靠,下巴縮進脖子。
吳教授卻已撥通了電話。跟著,電話貼到耳朵上。
夏美女,在干嗎呢?吳教授說。
游教授的心里咯噔一下。夏桂花,游教授認識的。一個寫詩、搞慈善、減肥、說八卦的女人。一個你一會以為她是水做的,一會以為她是肥肉做的,一會又以為她是廢話堆里爬出來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真應了那句話,上天入地,無處不在。有一次,吳教授帶她來到一個飯局,游教授那天喝了酒,興致高,見了夏美女興致更高。久不與女輩傾談,被囚的烈焰燃起來,一派燎原,興至高潮,竟當場為夏美女作打油詩一首。
那首詩當場被夏美女錄下。
然而,事后,游教授回復到心靜如水的狀態(tài)。令他意外的是,平庸寡淡的吳教授,竟始終與夏美女保持著親密接觸。今非昔比,今非昔比??!
夏美女聲音爽朗,隔著桌面,游教授也能聽見。夏美女說,她正在德陽談一個項目,是香港老板要捐資辦孤兒院的事,事已談完,正在趕回,一小時后就到。
這一次,對方終于接受了邀請。而且,態(tài)度如此爽快。吳教授的心理得到莫大滿足。
然而,電話掛斷,手機屏幕出現(xiàn)了時間:已經(jīng)是四點四十分。再過一小時,就五點四十分了。而且,一個小時能不能趕到,還是個問題。盡管不說,但游教授和吳教授心里都已清楚,這個唯一沒被拒絕的電話,僅是一紙空文。
已無實在意義。純粹就是安慰。一旦意識到被安慰,游教授和吳教授同時警惕起來。他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哈欠,又不約而同端起茶杯,低頭喝茶時,再同時從杯口上抬起眼睛,看著對方。
不用說,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幾十年不交集,不親密,然而默契在,始終在。
算了吧。游教授說時,吳教授已經(jīng)拿起電話,又決定不打電話了,回個短信就行。
短信道:夏美女,臨時有事,離開了,改日再約,謝謝你。祝你永遠美麗!
吳教授的短信沒給游教授看。但游教授不用看。倘若讓他回復,他會一字不差。
6
從斗地主的執(zhí)念中走出來,游教授和吳教授一身輕松。時間尚早,茶已喝得寡淡了,可興致還在,并不想提前回去。吳教授家,回不回去都一樣,家里有老張守著,他回去,只往桌前一坐。碗放下,再往沙發(fā)上一坐。在哪坐都是坐,也就沒必要破例,提前回去。游教授呢,家是老樓,水磨石的地板也曾經(jīng)想過裝上瓷磚。后來一想,水磨石原汁原味,有啥不好,偏要跟著折騰,趕什么風潮。那時候守舊是驕傲,如今再看,它確實舊了,地面輕輕淺淺,裂開了幾道縫隙。倒也無傷大雅??章涞牟皇欠孔?,是心。
他們都想再坐一會,好好地喝會兒茶,說會兒話。幾十年了,他倆同學同桌同留校,同年同月同日生……該同的同了,不該同的也同了,唯一所缺,從沒有一同坐下來,說會兒話。
茶杯在響。聲音在喉嚨上滾動。舌尖卻沒有字詞出來。
嗯。游教授說。
嗯。吳教授說。
聽上去,都像喉嚨不暢,在咳嗽。
后來,干脆連咳嗽也沒有了,就那樣坐著。就那樣坐著也好,如人和人的影子。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窗上的太陽仍掛著,已經(jīng)無力,像一只攀墻的手,撐不住了,要掉下去。
再看手機,六點了,只差五分鐘。這一下午,驚險又漫長。又艱難又過癮。此生不再。明日,這牌還打不打,尚待再說。而眼下,這一下午,終于過去。
起身,把茶杯推去中間,游教授的茶具太鋪排,散成一片,成了一桌殘局。
再望窗前,太陽沒了,掉下去了。街市上的熱鬧依舊,卻看不見。世界一片空曠,如從未有過。
突兀地,吳教授發(fā)出了聲音:我們家老張,她現(xiàn)在買花生,一買五公斤,一大包,扛回家……
他其實想說,每晚,他會和老張喝一杯,就一杯,就著花生……他想請游教授去家里喝一杯,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責任編輯 陳 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