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的詩

仁慈

他努力尋找他

吃飯時他在玻璃窗上一閃而過

睡覺時他在夢中出現(xiàn)，面目模糊

有時，他碎成流水

他害怕在人群里與他相見

害怕所遇的自己有一副精于世故的面孔

他也害怕他不認識自己，要他走

他怕這個臨時的自己也被弄丟

有時他在凌晨的海邊尋找

太陽正從黑暗的云層里緩慢躍出

比這光輝的瞬間更令人驚喜的

是滿天新生的云彩

這蒼老皺紋的嬰兒

露著天真的笑

醒來

醒來時她昏沉地被周遭拋棄

——他們在遠處嗡嗡耳語

閃電沉默著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安靜如此不可靠

她懷疑自己陷于幻聽

聽見心跳挪動腳步

這便約等于了時間的響聲

由是，她渡過的那些日子

亦不可靠

入睡時她總算清醒過來

回想這被遺忘包圍的一天

知道一個渴望說話的人

如何逐漸失去語言

笨水的詩

深夜栓馬樁

夜已深，栓馬樁還在等它的馬

我是那個騎夢找馬的人

沒有馬，我只能把黑夜栓在上面

今夜，我手撫馬樁

像一根因緊繃而磨損的韁繩

喂虎

老虎回到山中，一座山才會活過來

老虎回到巖石里，巖石才會長出青苔

流水才會恢復(fù)古老的流速

老虎走在林間小徑上

露水，才會重新打濕我的雙腳

每天的晨曦才會讓我感到羞恥

老虎遁入露水，露水也是猛虎

百川到海，才叫放虎歸山

老虎披著火焰，我才能抵御風(fēng)寒

站在群山之巔

我看到的落日，才是真正的落日

老虎竄入墻壁，墻壁虎紋一樣裂開

為一群老虎所困，我才是你

老虎，跳進我的身體

這肉身的籠子，老虎，你可以吃掉

也可以赦免，如立春后菜地里的蘿卜

楚雨的詩

逆流而上

用另一種方式

回歸身體

接近烈焰

接近海，并啟航

謊言的流沙在游走

它令膽小者戰(zhàn)栗

沒有人能從中

走出，不被陰影傷害

并嘗試著不和他人說再見

這水流幽深

但它不是空

成群的鳥兒落下來

默默地圍成一個圈

哀悼其中的一個小幽靈

那些恐怖的預(yù)言

同時被更年輕的鳥兒帶走

留下砂礫上

交疊著的腳印

扶桑的詩

七號診室

她背過身去解開胸罩

她解胸罩的姿勢比別的女人笨

比別的女人慢

她解下來的胸罩有一只罩杯

像一只空碗盛滿海綿

戴這樣的胸罩夏天會不會長痱子，我沒有問

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女人在我面前這樣

背過身——

她們身上失去的部分

在心里踩下深深的蹄印。那蹄印是雄性的。

白色的刺

我困惑于這些鏡中的刺

這些變白的頭發(fā)

亮得扎眼，每一根都那么粗、那么硬

仿佛鍛打自哪一家鄉(xiāng)間的鐵匠鋪

再多的黑發(fā)也蓋不住它

多美的染料也哄不了它

每一根白發(fā)原本都是漆黑的，像孩子的眼珠。

當(dāng)它變白，作為一個不幸被泄露的

詞，是一聲劇痛的

驚呼呻吟然而高傲地閹割了聲帶

每一根白發(fā)都在圍困中，孤零零地

獨自變白

仿佛白色就是一種冰冷的、沉默寡言的自我焚燒

自我照耀

（那些燒剩的灰不散，依然結(jié)晶為白色）

就像山林里游蕩的老虎或僻居小地方的詩人

每一根白發(fā)獨來獨往

每一根白發(fā)都有自己的某個

夜晚某個神秘的時辰

——它的腳不再躊躇，決意踏上反向的路徑。

每一根白發(fā)都被它不愿言說的某一道暗電擊中過

這毀傷終生不愈，從此再也黑不回來

我的頭發(fā)遺傳了母親早白的天性

幸甚我不會生育一個女兒再傳給她

金鈴子的詩

我想到的地方

我想到的地方

是遠離生活一步

閉上眼睛，總能涌起無數(shù)的紅籽

無數(shù)輕柔的草木

你愛著的人，沒走多遠

可能在那些綠里，一張細小的葉子

足以藏身

像它們，在田野恭迎雨露、甜潤、幸福

而我們

無須顯示出豪華

顯示出古國春天里的那行詩

陽光，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這就足夠了

雷雨當(dāng)前

雷雨當(dāng)前，我應(yīng)該準備好自己的天空

重新整理骨頭里的閃電

理順頭腦中的狂風(fēng)。雷雨當(dāng)前，必須仔細

看一看，哪些峰巒，需要驚醒endprint

哪些河流，需要清洗

雷雨當(dāng)前，快去撐起傾斜的大樹

快去收攏好聽的鳥聲

雷雨當(dāng)前，我突然懷念起那些晴朗的日子

突然把太陽抱了出來

老巢的詩

遠離風(fēng)暴的舵手

我不能奔跑

要小心

我的法國戰(zhàn)靴

是螞蟻們

和花朵們一個王國的

面積，每一步

都可能改朝換代

都可能是

很酷的吸血鬼

讓世界

在我手里飛

寫給自己的墓志銘

某年的今天

某些人路過某地

看到一塊墓碑

其中某個女孩停下腳步

并讀出聲來

話音剛落

剛才還陽光燦爛的

天空大雨如注

那碑和刻在上面的句子

有閃電劃過——

這個死鬼

終于爛醉如泥

活成一束光

以前我白天在家

也拉著窗簾

會亮一盞臺燈

如今我把臺燈也關(guān)掉

這不意味著

我越來越喜歡黑暗

是我的心

越來越明亮了

籠罩在自身的光芒里

我寬恕那些

命中淡出的人物

彌賽亞的詩

越江村

越江村三面環(huán)水

屬貧困村

有光棍二十三條

癲癇病人八個

我去采訪的那天

下過一陣雨

嘉陵江繞村而過

流入了長江

村支書把光棍和病人

全都邀到院子里來開會

他遞給我一支煙

抱歉地說，

唉，今天這些病人都很正常

但他們其實真的有病。

我點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那春天

午后的玻璃

閃耀著流水的光芒

那棉花，朝生暮死

那溫暖的漿果

總是過早地柔軟、腐爛

少年一覺醒來

早生華發(fā)

朋友啊，你有滾燙而痛苦的幻想

我有一件舊事

想與你分享

音叉

我到陽臺上去看雨

雨滴落下來

是有頻率的

落在遠山舒緩，落在水池急促

周圍沒有芭蕉葉

雨打不了芭蕉，就成不了旋律

面前的欄桿上

掛著一個蜘蛛網(wǎng)

主人不在家，它去哪兒了

我朝蛛絲噴了一口煙

水珠彈了兩彈，抖落了下來

落在地球上

沒有發(fā)出大珠小珠相撞的聲音

商略的詩

必然的中年

一張紙上寫下——

冬瓜，榨菜切片

西葫蘆炒番茄

過夜的肉，依然是肉

——吃完了毛豆和茄子

照樣也有別樣的生活

在非此即彼的中年

認為必要的東西越來越少

下雨也行晴也行

只是睡前讀一首詩總要傷神

想到脫落的牙齒要傷神

在露臺看花草也是

他想起年輕的時候

喜歡逆風(fēng)騎車，現(xiàn)在卻不

一直下雨

雞伏坐于幽暗木籠

貓在門檻上

一直下雨

一些孩子懷著絕望去學(xué)校

一些人要睡到十點

并且不用出門

一些人在雨中撐傘

他們要步行半個小時

才能到達目的地

一些人渴望的安逸而幽閉

還沒有到來

我看了看西北的小山

那里的墳壙墓門一旦封上

便永遠不再打開

我套上了雨靴

在一堆破傘中

找到一把最好的

王冷陽的詩

大海：月光奏鳴曲

面朝大海的人，在月色中陷落

酒杯唱著寂寞的歌，大海沉睡

月亮是一碗藥，正好醫(yī)治疲倦的心

大海沉睡，一封書信也可以沉睡

海面被時間平分：一半是水

另一半仍是水。這秘密的郵差

扣上死亡的郵戳，把生命的證據(jù)

快遞給我。那永不停歇的

就不要停歇了。既然大海備份了

又苦又咸的命運，索性讓結(jié)局

在水中還原成水。那么多的水

沒有一滴是過期的靈魂，沒有一寸

是我的仇恨。月光是神的鼾聲

如果把海水劈開：誰能瞥見

逝去的故人？誰能在尖叫的魚群

與逃竄的風(fēng)聲里褫奪月光的白銀

面朝大海的人，失眠如月出東山

因為波光的閃耀而更加秘不示人

海鳥在海中做夢，浩蕩的清歡

在綿延不絕的敘述中重塑人間

那遼闊的指給我恍然一瞥的蜃景

那幽邃的指給我莫衷一是的島嶼

我相信有一種愛可以歷經(jīng)滄海桑田

天空廢除恨，月光在海水中擴張年輪endprint

燕 子

燕子飽滿的瞳孔目睹空難

喉嚨里的野獸從舊事物的廢墟中喚醒它

一生縮減為黃昏。哲學(xué)的燕子

與肉質(zhì)的燕子分庭抗禮：這矛盾的兩極

不像鹽和水那么容易和解。交換的口氣

模仿自己。花朵懷孕的消息使傍晚充血

天氣和巧克力一起軟下來

一次短暫的抒情：處女座砸向頭頂

遷徙是命運對自己的懲罰嗎？命運的螺絲

被余暉擰緊：一個人看見的事物

比遺忘的要少。燕子剪開云朵

它的翅翼是否比落日更冷

如果我不能對燕翅上的光亮

加以修改或刪除，燕子的唾液是否會

令一朵花患上風(fēng)濕病。一個人低頭思索

他思想的陰影與燕子聚合為同一片光亮

死去的火種重新在紙上聚攏：燕子的身影

高過草圖，使一座城淪為寓言的迷宮

肉體的比例尺使我們比落日下沉更深

它丈量最輕的吻也丈量最亮的星星

王彥明的詩

我要給素秋寫一封信

我決定給素秋寫一封信

我想告訴她，昨天夜里

我如何被自己豢養(yǎng)的鯨魚

吞食，我又如何

在它黑暗憂郁的內(nèi)臟

找到一塊心碎的墓石

——上面寫滿我晶瑩的名字。

我想給素秋寫一封信

只告訴她，深秋的藍

夢沒有邊界，以及

我馴養(yǎng)的小倉鼠

每天吃糧食，睡懶覺

在塑料轉(zhuǎn)筒里奔跑、翻滾

昨天它跑完了所有路程。

與友同游法門寺

若厭倦所有虛幻，就熱愛這秋后的桃子

還是青皮的，卻已爛熟。

以車輦代替雙足，如何貼近

近處的花木，高處的云朵。佛的禪指

始終合十。宣示一種關(guān)愛

和無盡空落。點燃香火

又安慰了多少癡人。

晦暗的地宮，狡兔三窟，佛有佛道

真假難辨，所有機緣都

藏有一筆清晰的賬。

被寺工頭陀呵斥，宛若當(dāng)頭棒喝

摘下一顆佛的果實

需要領(lǐng)會虛幻間種種善意。

楊雄的詩

春風(fēng)十里

臘梅是最先抵達的賓客

最近的桃花，還有5元錢的車程

寒星如十字坡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樹

周圍是三三兩兩的落草

900年后的元宵，臺州府會特許燃燈

張青，武松，一盞盞溫暖的名字升上半空

書中的二娘，會放下剔骨刀

拿筆種下清淺的水仙

一如現(xiàn)在，她想起去世多年的父親

哭了起來

在某個雨夜放馬山林

坐于蒲團，背后的木制書柜有了山林氣象。

雪在70公里外的原野抽身離去

漏網(wǎng)的柴門、石壘，越發(fā)有了遺老的模樣。

白天的事物很像你之前的描述：

當(dāng)一片蕭索在窗前掠過

破舊的紅木椅子猶如山河。

臺州府連夜陰雨，舊傷有復(fù)發(fā)的傾向

我對著一杯煮沸的春水，如拔刀般專注。

子梵梅的詩

我覺得周圍是透明的

我喜歡這些花：

它們對入詩嗤之以鼻

我喜歡這樣的時候：

對著院子里的花草

不欣不賞

更不陷入思考

只是看著它們

或者連看著都免了

只是和它們處著

我覺得我的周圍是透明的

而遠處的都市處于灰蒙中

冒犯

當(dāng)我蹲下擦花盆

我看見一撮白

以為誰把紙團掉里面

想拿起還拿不起來

撥開密集的羽葉才發(fā)現(xiàn)

那寂靜，那隱秘

那被發(fā)現(xiàn)的慌張

是的，如果不去擦盆子

我可能永遠不知道

那隱秘，那寂靜

那低到塵土里的花

但我覺得我冒犯了

退后

看見兩朵蓮花

一朵站在水缸里想著因果

一朵躺在池子里無所事事

當(dāng)我從房間里拿出披風(fēng)

當(dāng)我身披百足踏進陰影

落葉上，我的影子和松針重疊

我把一只腳擱在樹干上

阻止自己后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