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濱

在湘西，能與張家界、鳳凰古城齊名的只有芷江縣城了。

與大多數(shù)只寫地名的高速收費站不同，大大的紅色“V”字掛在了芷江高速收費站的出口處，與下面一排同樣紅色的字“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地”相映成輝。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要打造“勝利之城”的地方，無論是離高速出口不遠的抗戰(zhàn)勝利受降紀念館，還是飛虎隊紀念館，抑或是芷江機場舊址，都散發(fā)著五味雜陳的歷史滄桑。

芷江受降會場原址保存完好，當年簽字的桌子已經(jīng)被認定為國家一級文物。會場內正面墻上懸掛有青天白日旗、孫中山像和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條幅和“天下為公”橫批。孫中山像下方是“總理遺囑”、“黨員守則”和“軍人讀訓”。

70年前，侵華日軍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的代表就曾來到這座山區(qū)小城，向中國軍隊乞降，芷江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受降城。

日落芷江

對于老一輩的湘西人來說，不到芷江會被引為憾事，因為1945年8月21日，這里是首個接受日本投降的中國領土。此外，湘西人的父輩，多多少少有避難芷江的經(jīng)歷。據(jù)說，抗戰(zhàn)初期，芷江小城不足2萬人，但在抗戰(zhàn)后期，作為“黔滇門戶、西楚咽喉”的芷江，由于國民黨的軍政機關、報社和學校陸續(xù)內遷到此地，高峰時人口達到10余萬人。

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芷江地處偏遠的雪峰山區(qū)，地處山洼地帶，國民政府曾征集湘西10多個縣的民工3.5萬人，在芷江城東一公里處日夜趕修機場，又兩度擴建。芷江機場上至今散落著幾個直徑2米、長3米的大石碾，每個重三四十噸，修機場時，由七八十人拉動一個，緩慢滾壓停機坪和跑道。“人到芷江，九死一傷”，在霍亂、貪腐和衛(wèi)生條件極其低劣的情形下，民工死亡率很高。1938年7月，霍亂流行，修機場的民夫每天死亡數(shù)十人，整個夏季死亡數(shù)以千計。

更早的時候，這座機場是芷江縣城東門外一片丘陵地，良田點綴其間。一般稻田附近或村落旁都有一塊打谷場，這里也是一樣，田地中央有一塊平地，那是周圍農(nóng)民的曬谷場。據(jù)《芷江縣志》記載，明洪武三年，設沅州衛(wèi)，駐軍4500 人。城東郊的黃土坪成為跑馬射箭的場所。 從昔日的曬谷場，逐漸演化為官府的校場，繼而擴建為機場。

芷江機場是當時中國大陸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起降轟戰(zhàn)機轟炸日本本土的機場。在戰(zhàn)時，這座機場從未以芷江命名，以“前進機場”等頗具代號的名字代稱。在當時的英美盟軍作戰(zhàn)地圖上，有芷江而無長沙。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這里是保密的重點，凡是涉及這一機場空軍作戰(zhàn)及戰(zhàn)果的報道，都以“紅巖機場”、“湘西基地”、“湘西某地”等代替。作為重要軍用物資集散地，芷江機場是日軍戰(zhàn)機的重點轟炸目標。當?shù)匚氖焚Y料刊文說，1943年以后，日機每天都要轟炸芷江，最多一天轟炸20多次，死亡近千人。

有一種說法，中國抗戰(zhàn)始于宛平盧溝橋，終于芷江七里橋。在這兩座橋之間，出現(xiàn)了同一個關鍵人物——今井武夫。

在盧溝橋，今井武夫擔任陸軍少佐、駐北平大使館陸軍助理武官。他在1960年代寫就的回憶錄，開篇便是回憶七七事變——今井武夫舉行駐北平日本報界記者發(fā)布會，去北平市長、第二十九軍副軍長秦德純家進行交涉，可謂罪惡累累?？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參加策劃建立汪偽政權和對蔣介石的誘降活動，任中國派遣軍第二課課長、報道部部長。后成為岡村寧次的副官，1944年10月初任中國派遣軍副總參謀長，為他的芷江之行埋下了伏筆。

1945年8月21日，今井武夫一行，奉日本中國派遣軍司令岡村寧次之命，由南京飛往芷江進行乞降會談。他們8月20日從南京出發(fā)，依照國民政府的無線電報指示，乘岡村寧次“元力式”MC-97專機前往。當日先在漢口住宿，次日飛向芷江。8月21日，在約定的重慶時間上午10時，飛入常德上空。途中，今井武夫在機艙內發(fā)現(xiàn)留有一挺歪把子機關槍，這讓他大吃一驚，要是讓中國軍人發(fā)現(xiàn)他們帶著機槍前去，真不知會惹出多大的麻煩，連忙讓人扔了，據(jù)說墜入洞庭湖中。

按中方指令，日軍乞降代表機尾系有4米長的紅布條，以便盟軍識別。在接近常德上空時，從云端飛出3架野馬式戰(zhàn)斗機，圍繞專機轉了3圈示意領航。這是盟軍空軍第五大隊的戰(zhàn)斗機群，3架飛機分別由空軍二十七中隊長周天民中尉、隊員婁茂吟；空軍十七分隊長林澤光、隊員徐志廣；美空軍上尉葛蘭芬、樂威等人駕駛。盟軍戰(zhàn)機在日機位置之上護航，抵達溆浦后沿沅水西飛，日機誤認洪江為芷江，中方戰(zhàn)機盤旋一周以示意，繼續(xù)領航。

8月21日11時10分，今井武夫一行抵達芷江上空，先圍繞機場低飛3周。今井武夫從機窗往外看去，機場上停著飛虎隊戰(zhàn)機100多架，蔚為壯觀，不由得心生恐懼。

11時15分開始降落，先是周天民駕駛飛機著陸，日機繼而降落。美國飛虎隊員約瑟夫·德拍攝的照片顯示，岡村寧次的這架專機已經(jīng)漆皮斑駁，淺綠色機身滿布彈痕。

芷江機場早已準備妥當。機場警衛(wèi)部隊派出一個營，并有憲兵一個連增援，擔任警戒任務。據(jù)當?shù)赜H歷者回憶，幾個當官模樣的人過來驅趕人群，在機場周圍用石灰劃出警戒圈，圈內布滿了崗哨，參觀的人群被限制在石灰警戒線以外。

11時20分，日機按指揮臺號令，先圍繞機場滑行一周，駛向指定地點。?？亢?，寓意投降的機尾紅布條被中美官兵撕下，留作紀念品收藏。

11時25分，日機開啟艙門，新六軍政治部副主任陳應莊少將和陸軍參謀總部參謀陳昭凱上校負責接待。此后，在約瑟夫·德拍攝的照片和當時的記錄視頻中：頭戴硬殼拿破侖帽、佩戴軍刀的今井武夫出現(xiàn)在機艙口，他身穿白襯衣，外套草綠色嗶嘰翻領軍服，蹬著馬靴，立正問：“是否可以下機？”陳應莊說：“把軍刀交給憲兵，即可下機！”

下機后，盡管今井武夫以若無其事掩飾真實心情，但失落情緒顯而易見。他向中國國旗敬禮后，陳應莊核對4名降使和3名機組人員的名單，檢查了他們所攜帶的5口皮箱后，日方人員分別坐上4輛插有白旗的美式吉普車入城。

陳應莊座駕后掛有英文“Follow me（跟我來）”字樣。今井武夫乘坐在第二輛車的司機旁座位，參謀前川國雄少佐、橋島芳雄中佐和翻譯木村辰男中佐坐在后排；第三輛車載有航空員小八重正里少佐、飛機駕駛員杜原喜八少佐、隨員中川正治和久保善輔準尉。endprint

今井武夫一定會看到芷江城里的抗戰(zhàn)勝利氣氛，“慶五千年未有之勝利，開億萬世永久之和平”、“向抗戰(zhàn)將士致敬”、“向盟邦戰(zhàn)友致敬”等標語貼在街頭醒目處。

根據(jù)筆者的采訪，得出了一些細節(jié)：

11時25分，日機打開艙門，在中方人員引導下上車。3分鐘后，汽車駛向空軍總站宿舍。從機場前往會場2公里的路上，擠滿了人群，阻擋了車隊的前行，汽車開開停停。有的老百姓看無法接近日本人，干脆從地上揀起石塊砸向吉普車。今井武夫一行面無表情，也有回憶稱其汗流如注、面色慘白。

不過，時值盛夏，不僅今井武夫汗流如注，我相信中方人員也會是汗流浹背，所以沒必要牽強附會，認為日本降使受到驚嚇，害怕得大汗淋漓。

今井武夫住進了芷江城東北空軍第九總站商店后面的兩棟木板平房，板壁上涂著白十字標志，房間里裝了臨時浴缸和全新的被褥、席子和日用器具。

根據(jù)回憶，今井武夫享受兩個房間的待遇，隨員則每人一間。今井武夫睡棕織繃子床，其他人睡木板床，鋪著美制新軍毯。房間在臨窗位置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木制沙發(fā)；桌子上有茶杯、筆墨、紙張等用具。今井武夫要求穿木拖鞋，臨時提供了兩雙新布鞋。中方對日本投降使者，實行軍事化管理?；锸嘲巳艘蛔?，四菜一湯，飲食標準與中國將士相同，起居飲食按規(guī)定的時間進行，以號音為準，既嚴肅又莊重，不失戰(zhàn)勝國風范。

不甘心的乞降者

受降會場是一片黑色魚鱗板雙層木結構西式平房，每棟長44.1米、寬8.7米，正面坐西朝東，正中會議室即為受降會場，這里是當年中美航空聯(lián)隊的俱樂部。會場并不大，北側墻的中間懸掛孫中山像和“天下為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等橫聯(lián)和條幅。會場布置按上下之間長方桌面對面的會場形式擺設，如法庭般嚴肅簡樸。

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館館長吳建宏告訴我，當年會場正前方的空地上，4根旗桿上飄揚著中、美、英、蘇四國國旗。

下午3時，陳應莊接到國民黨陸軍總部的電話：“立即把日本代表帶來，只準4人，副總參謀長、兩個參謀和翻譯，不準帶槍?！?/p>

在日方乞降代表到來之前，中國戰(zhàn)區(qū)陸軍總司令部參謀長蕭毅肅事先交代各項應注意事宜，并宣布三點：一、今天在場記者不得發(fā)問；二、日方代表進來時，大家應安坐不動；三、中方發(fā)言都先譯成日文再譯英文，日方發(fā)言都先譯成中文再譯英文。

15時40分，日本軍方代表今井武夫、橋島芳雄、前川國雄及譯員木村辰男走到會場門前時，停步、等候，直到蕭毅肅示意允許，他們才進入會場，然后脫帽、立正、鞠躬后，在指定的位子上坐下。

會場正中已坐著中方的受降代表蕭毅肅中將，右方是參謀次長冷欣中將，左方為中國戰(zhàn)區(qū)美軍參謀長柏德諾準將和翻譯官。兩旁是嘉賓和新聞界的席位：一邊入座的是當時國民黨軍隊的赫赫名將湯恩伯、張發(fā)奎、盧漢、王耀武、杜聿明、吳奇?zhèn)?、廖耀湘、鄭洞國等人；另一邊則早已擠滿了等候多時的中外記者，一部分沒有座位的人士只好站在門外。

按照對等原則，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上將回避了芷江受降儀式，由蕭毅肅主持。據(jù)說，當時何應欽就在會場的板壁之后。

16時，受降典禮正式開始。

親歷者、時年23歲的美國新聞處記者張彥回憶說：

蕭毅肅首先宣布，自己今天是代表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上將接見日本降使，并要求對方出示說明身份的證件。今井武夫說：“本人任務是來聯(lián)系訂立停戰(zhàn)協(xié)定前準備工作的，沒有攜帶特別身份證明，只有奉命與貴軍取得聯(lián)系的日本軍作戰(zhàn)命令副本。”隨員橋島芳雄參謀即呈上作戰(zhàn)命令副本。今井武夫此處說“停戰(zhàn)協(xié)定”而不說“投降協(xié)定”，是處心積慮的。行前，他與岡村寧次密談了一個多小時。

今井遵照命令交出日本陸?？哲娫谥袊鴳?zhàn)區(qū)的戰(zhàn)斗序列、兵力位置以及各種指揮系統(tǒng)等表冊和文件，并呈上日軍兵力分布的彩色概要圖。當日軍參謀和翻譯站到桌前說明彩色概要圖內容時，記者們蜂擁而上企圖拍照攝像，但是立即被冷欣給制止了，因為這是軍用地圖，不許拍攝。

這場受降儀式，日方代表看似俯首稱臣，實質仍很傲慢。首先是任命今井武夫作為投降專使，其地位偏低，授權有限。今井武夫稱，自己的任務是為停戰(zhàn)來芷江接洽，而不是來簽署投降書的，他也沒有按中方要求攜帶投降文件，并以“臺灣及法屬印度支那地區(qū)的日本軍不屬中國派遣軍管轄”為由，拒絕提供詳盡材料。這些詭辯和搪塞，都受到中方嚴正駁斥。中方強調日軍是投降，并責令其回南京后迅速與駐臺灣及北緯16度以北的日軍取得聯(lián)系，速向中國政府投降。

蕭毅肅在今井武夫交出日軍兵力配置及第一線戰(zhàn)斗序列的詳細表冊后，宣讀了何應欽致岡村寧次的第一號備忘錄，并進行了三種語言的朗讀。備忘錄主要內容就是列出日本海陸空軍在執(zhí)行投降命令時，應注意的各項任務，以及中國戰(zhàn)區(qū)各個分區(qū)受降地點的詳細規(guī)定和圖表等。然后，日方降使即在《受取證》上用毛筆簽字并蓋章。

大約下午16時50分，受降儀式結束。日本降使隨即起立、鞠躬，退出會場。

受降儀式結束后，何應欽從旁聽房間走出，聽取蕭的報告，驗看一切有關日軍投降的地圖和文件，同時接受眾人祝賀。有記者問：“為什么在受降主官分配表中沒有一個共產(chǎn)黨的將領，沒有給八路軍、新四軍一個受降區(qū)域？”何應欽回應：“你認為中國應該有兩個政府、兩個領袖嗎？”

蔣介石壟斷日軍受降的做法，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反對和抵制。早在8月10日，朱德總司令就向中共所轄部隊下達了“各地共產(chǎn)黨軍隊均得向敵偽提出通牒，限時繳械，如有拒降，則堅決予以消滅”的命令。8月13日、16日，朱德、彭德懷兩次致電蔣介石，堅決拒絕其要求八路軍“原地駐防”的命令，提出“凡被解放區(qū)軍隊包圍的敵、偽軍隊，由解放區(qū)的軍隊受降，而被國民黨軍隊包圍的敵、偽軍，則由國民黨軍隊受降”的公正辦法。

當晚，何應欽將洽降情況電告重慶。次日，蔣介石復電如下：“即到，芷江，密?？膳c日代表在芷江會商各條款，簽字地點決改在南京。中正?！本瓦@樣，原定在芷江舉行的“日本投降簽字典禮”，最后改為南京。endprint

受降典禮結束后的當晚就轉入實質性會商受降事宜。從21日到23日連續(xù)3天，日方先后收到中方1號至4號總共4份“一律視同命令”的《備忘錄》，受降的很多具體問題都是在秘密商討中解決的。

即便商討很緊張，常常開會到深夜，今井一行在芷江的次日和第三日清晨，起床號聲剛落，便向警衛(wèi)人員請求室外活動10分鐘。他們排成一列橫隊，向東方一鞠躬，一起朗聲喊：“祝愿天皇健康長壽、國運昌盛！”然后，各自散開做徒手體操。

芷江受降歷時3天。23日14時35分，今井武夫飛返南京。中美混合大隊的3架野馬式飛機，護送至常德。

蕭毅肅將軍的兒子蕭慧麟和蕭民元回憶說：

8月20日，我父親來到芷江。21日他接見了日本的降使……由于近代中國從沒有接受別國投降的先例，也沒有日本向他國投降的先例可供參考，受降前的晚上，中方特意把德國投降的影像資料放映了很多遍。但看完所有的過程，除了尊重對手私人人格這點可取之外，沒有其他可供參考的地方，于是我父親開始自己設計受降程序。受降當天，我父親規(guī)定說，日本是無條件投降，對日本來的降使代表接待要合理，但要冷淡。21日，日本降使來到芷江，中國政府派一個少校把他們引到了中方受降的地方，然后開始讓他們等。日本降使的伙食安排同國民黨士兵一樣。下午2點30分，我父親接見了日本降使。按照國際慣例，在受降的過程中，戰(zhàn)敗方敬禮，受降方可不回禮，所以我父親他們在今井武夫敬禮后并沒有回禮。在向對他敬禮的日本人說過“請坐”之后，中方給今井武夫念了中方第1號備忘錄，并在確認沒問題后，要求日本降使把在華兵力部署圖交出來。

如今，在受降原址上建起了侵華日軍投降紀念地——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館，受降舊址就位于七里橋境內。七里橋雖是一座普通的橋，但作為地名的七里橋，與盧溝橋一樣，寫進了歷史。

從芷江保衛(wèi)戰(zhàn)到芷江受降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這座與屈原詩句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小城，如今還是落寞了，中國很少有人知道它是侗族縣，更少有人知道這些塵封的往事。

芷江是通往大西南的必經(jīng)之地，又是大后方聯(lián)系抗戰(zhàn)前線的樞紐。更重要的是，這里有遠東盟軍第二大機場，停駐各型號作戰(zhàn)飛機400多架，是赫赫有名的中美空軍聯(lián)隊和飛虎隊的大本營。從芷江機場頻繁起飛的戰(zhàn)機，沉重地打擊了日軍的空中及地面單位，甚至直接飛赴富士山和東京灣轟炸，給予日軍巨大的心理威懾。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44年12月初至1945年3月底的4個月時間里，僅駐芷江基地的飛虎隊第五大隊就出動P-40式和P-51式戰(zhàn)斗機88批784架次，攻擊鄭州、長沙、衡陽、獨山、漢口、南京等地日軍，共摧毀日軍倉庫、住房582棟，炮兵陣地10個，擊毀日機25架、卡車320輛、運輸船只410艘、火車6列、車廂208節(jié)，擊斃敵步騎兵3037人、戰(zhàn)馬745匹。在岡村寧次看來，搗毀芷江盟軍空軍基地，即可解除空中威脅，并伺機進逼重慶。

1945年3月底，日軍發(fā)起了在中國大陸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進攻行動，集中兩個方面軍的兵力，以占領中國兩大戰(zhàn)略機場所在地——湖北老河口和湖南芷江為目標。4月8日，日軍占領老河口；次日起，日軍以七八萬兵力分3路進攻芷江。

日軍第一一六師團擔任主攻，從邵陽出發(fā)，沿邵榆公路西進，預定將此線國民黨軍之主力圍殲于洞口、武岡以北，沉江以東地區(qū)；然后突進安江，攻占芷江；第四十七師團之主力向新化、辰溪、溆浦方向進攻，從右翼策應；第六十八師團之關根支隊匯合第十一軍之三十四師團一部，分別攻占新寧、武岡縣城和綏寧縣交通要道長鋪子，然后再沿巫水攻洪江，直取安江，或沿武陽至瓦屋塘，經(jīng)水口撲洪江，再后協(xié)攻安江、芷江，從左翼策應；第六十四師團及六十八師團一部，分別向寧鄉(xiāng)、益陽攻擊，目的是牽制駐湘北的中國軍隊南下增援。

但是，岡村寧次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在芷江機場，?？坑挟敃r盟軍最先進的P-51野馬式戰(zhàn)斗機，還有B-24、B-25轟炸機和C-43、C-47運輸機。美國駐華空軍特遣隊準將司令陳納德在軍事會議上承諾，將全部美械裝備的廖耀湘部新六軍3萬余人以及輕型坦克、無后坐力大炮等從云南空運至芷江。

1945年4月初，駐芷江空軍已基本控制了整個湖南的制空權。中美空軍的野馬式戰(zhàn)斗機和B-25轟炸機也輪番向日軍投擲炸彈和燃燒彈。喪失制空權的日軍死傷十分嚴重，而且逐漸陷入崇山峻嶺之中，后方補給日益困難。5月8日，德國投降，岡村寧次在5月9日向湘西日軍下達終止作戰(zhàn)，撤回原駐地的命令，但為時已晚。中國軍隊正以絕對優(yōu)勢的炮火掩護步兵壓縮包圍圈。日軍紛紛躲入密林和草叢，中美空軍就對這些地區(qū)大量投擲燃燒彈。到6月初，中日雙方軍隊重新恢復到作戰(zhàn)前的陣地態(tài)勢。至此，55天的湘西會戰(zhàn)告終。

芷江民眾編了一副對聯(lián)：“寡婦俏，野馬猛，鯊魚兇，短劍利，戰(zhàn)鷹狠，虎隊機群寒敵膽；空中輸，水上沉，山頭炸，遠方襲，近處轟，湘西日寇樹降旗?！睂β?lián)反應了抗戰(zhàn)末期，中方的空中力量已經(jīng)占有絕對優(yōu)勢?！肮褘D俏”指的是美國增援的兩架代號為“黑寡婦”的偵察機，其他是野馬式戰(zhàn)斗機、鯊魚式攻擊機、短劍式驅逐機、戰(zhàn)鷹式轟炸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芷江也沉浸在狂歡中。晚8時，國民黨航空第九總站無線電臺報務員劉道民與另外3名戰(zhàn)友剛剛結束在芷江機場的值班任務，就加入到狂歡的隊伍?！爱斘覀冓s到街上時，地上的爆竹灰至少已有兩尺厚了?！?新六軍聽到日本宣布終戰(zhàn)的消息，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很多人都醉了。美籍教官把所有庫存的東西都拿出來慶祝，載歌載舞。不過，當時日本政府并沒有承認在中國戰(zhàn)區(qū)的失敗，只是宣稱“終戰(zhàn)”，而不是“投降”。

芷江受降親歷者、美國新聞處記者張彥回憶說：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那一天下午，我正在鄰近日軍占領區(qū)的湘西沅陵縣一家旅館里敲打著英文打字機，急著完成一篇關于日軍最新動態(tài)的報道。突然，從大街上傳來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嘈雜聲音，我連忙丟下打字機就往外跑。跨出大門，我傻眼了！滿街的人都好像發(fā)了瘋似的，嘴里高聲喊著“日本投降了！”腳底下又是跳，又是跑，簡直不知道是什么在指揮他們的大腦。奇怪的是，我自己也隨之失去了控制，跟著人的潮流跑去，也不知道該干什么。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這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都消失了，誰跟誰都好像親如一家人。雖然沒有像外國人聽到勝利到來時那樣瘋狂地擁抱親吻，但從來都很拘謹?shù)闹袊?，這時候一點也不拘謹了。誰也不認識誰的男女老少，就這么手拉著手，跳呀，唱呀，走呀。路旁，擺雜貨攤的，賣水果的，都舉起雙手在那里吆喝：“大家來隨便拿！隨便吃！”endprint

緊接著，我們的任務也就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偛棵睿何覀冞@個攜有發(fā)報裝備的小組立即開往芷江，去為美國新聞處向全世界發(fā)布日本軍方代表前來接洽投降事宜的重要新聞。

國民政府最初確定的受降地點為浙江玉山，因玉山機場于大雨后跑道損壞，不能使用，遂改為湖南芷江機場。8月18日，芷江成立“日本投降簽字典禮籌備處”，新六軍軍長廖耀湘為籌備處主任。

18日，蔣介石要求日方代表必須于8月21日到達芷江，并規(guī)定受降會談的日方代表人數(shù)不得超過5人，對飛機的航線、乘坐的機型、飛行的高度、飛行的時間，以及日方代表乘坐日機的識別標志、聯(lián)絡方法等亦有規(guī)定。岡村寧次接受投降命令，并派其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前來芷江辦理日軍投降具體事宜。19日下午6時，岡村寧次復電蔣介石，除提出蔣介石定下的地空聯(lián)絡呼號周率、系于飛機的紅布位置更改外，其余岡村均表示“依照尊電辦理”。

19日晚，蔣介石召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授權何應欽為中方談判的全權代表。隨后，何應欽除急電駐守芷江一線的第四軍王耀武、新六軍廖耀湘外，還連夜確定以陸軍總部、軍委會、行政院顧問團、各大戰(zhàn)區(qū)長官以及美軍駐中國作戰(zhàn)司令部的高級軍事人員，組成龐大的陣容，并決定由昆明、重慶、貴陽各大報社派出記者隨同前往。

8月20日，新六軍廖耀湘乘坐吉普車抵達芷江，張發(fā)奎、盧漢、余漢謀、王耀武、顧祝同、湯恩伯、孫蔚如等數(shù)十人乘飛機抵達。

8月20日下午，重慶的4架運輸機飛抵芷江，何應欽、蕭毅肅等及新聞記者50余人走下飛機。當晚，何應欽、盧漢、湯恩伯、張發(fā)奎、王耀武與湖南省主席吳奇?zhèn)?、新六軍軍長廖耀湘等會商，認為接待日本侵略軍投降專使人員的生活，應全部軍事化，起居飲食不但要規(guī)定時間，且應以號音為準。同時，所有標語都應印上“V”字樣。

今井武夫請求，要求佩戴日本軍刀參加受降簽字儀式。何應欽參照當時德軍投降的先例和國際慣例，最終經(jīng)請示蔣介石同意，特別批準了今井武夫可以佩刀參加受降簽字儀式。在以后的受降過程中，日軍有一定級別的日本軍官都是佩刀參加受降。

晚年今井武夫在回憶錄中感嘆：降使一行內心充滿了絕望孤寂和不安的心情。

夭折的芷江省

走進七里橋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受降紀念館，矗立著一座高達8.5米的受降紀念坊，通過四柱三拱門組成了“血”字型，象征著四萬萬同胞浴血戰(zhàn)場。這是中國的“凱旋門”，也有人稱之為“中國第一血”。

坊上有這樣的碑文：“和平未到絕望，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絕不輕言犧牲?！奔o念坊下，埋了一把武士刀。

這是一棟1980年代才重建的高仿建筑。1947年，在芷江機場附近的七里橋，建成一座“血”字形的受降紀念坊。新中國成立后，受降坊等建筑在“文革”中被毀。1985年，受降城的重建計劃出爐，根據(jù)陳香梅等人提供的老照片，湖南省人民政府在原址重建、復原了受降坊和受降堂。

坊上有蔣介石、李宗仁、何應欽、白崇禧等國民黨軍政要人題的楹聯(lián)。

蔣介石的題詞是：

克敵受降威加萬里

名城覽勝地重千秋

李宗仁的題詞是：

得道勝強權百萬敵軍齊解甲

受降行大典千秋戰(zhàn)史記名城

何應欽的題詞是：

名城首受降實可知扶桑試劍富士揚鞭還輸一著

勝地倍生色應推倒銅柱記功燕然勒石獨有千秋

白崇禧的題詞是：

我武自維揚滄海依然歸禹貢

受降昭盛典神州從此靖煙塵

石坊右側是1995年8月建成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館，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刻下了毛澤東的書法作品“人民的勝利”。

與當年國民政府的宏偉建設計劃相比，如今的建筑顯得捉襟見肘。筆者在當?shù)夭稍L時得知：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南京國民政府計劃建立和平省亦或芷江省，擬將湘黔邊境之龍山、永順等湘西31個縣劃為和平省行政區(qū)，定省會于芷江。1946年，芷江縣參議會議長、副議長及584名縣民聯(lián)合提議國民大會，請劃湘西邊境的懷化、芷江、黔陽、麻陽等25縣新建芷江省，以永久紀念中國抗戰(zhàn)勝利。正如當時的《湖南省政府公報》所言：“一個在八年苦戰(zhàn)中爭得最后勝利的受降城市，如果只要它炫耀于一時，而不加以規(guī)劃建設，永留紀念，那就未免太辜負它的存在了?！?/p>

1946年冬，當時的湖南省主席王東原去芷江時，對縣政府人員反復強調，原接洽受降地點的房屋、簽字用桌椅等用具，均應保留原狀，留示后人。隨后，王東原又在省府會議上決定將芷江修建為受降城。當時各界人士均歡呼贊同。

1947年6月，湖南省政府派建設規(guī)劃設計委員陳譽膺和芷江縣縣長楊化育擬定了《芷江受降城設計草案》。這份草案一直完整地保存在芷江縣檔案館，雖然經(jīng)過了幾十年風風雨雨，紙色發(fā)黃，但字跡卻清晰如昨。這份受降城設計草案，把芷江城建設分為城市建設與公共事業(yè)建設兩大部分，規(guī)模宏大，整個城區(qū)擴大為17.5平方公里，城市居民擬增至10萬至15萬人左右。預計總共需經(jīng)費286.02億元（法幣）。

芷江受降城的建設計劃，雖經(jīng)湖南省政府建設廳的專家和技術人員多次研究修訂，并轉送南京國民政府請求批準，但時因蔣介石忙于內戰(zhàn)，軍費消耗巨大，南京國民政府僅僅撥下法幣285萬元，加上層層克扣，真正到芷江縣政府手里還不到應撥的千分之一?？h長楊化育接到款項后呆若木雞，這點錢莫說是設省建城，修一個像樣的凱旋門還差一半。但作為一個在長年經(jīng)月血戰(zhàn)中爭取最后勝利的受降城市，如果不搞些永久性的紀念設施，那將愧對抗戰(zhàn)中長眠九泉的英靈和子孫后代。據(jù)說，楊代育曾召集縣政府官員開會，發(fā)誓即使扒城挖磚也要建一座凱旋門。后來，楊化育真的指揮芷江百姓扒了城東的城墻，在城東七里橋舉行洽降會談的地方修了一座凱旋門（即受降坊）。據(jù)說牌坊建成后，不知何因其根基終年滲出殷水，芷江百姓都說這是抗日英靈的血水。endprint

從芷江省（和平?。⑹芙党?，縮版為受降坊，這顯然不是大家想看到的。在芷江七里橋，吳建宏館長幾經(jīng)努力，找回了存封將近70年，日軍代表在芷江向中國人民無條件投降的原始視頻。這段視頻時長達20多分鐘，畫面清晰。

吳建宏向筆者講述了找回原始視頻的歷程：1990年，吳建宏在整理文獻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紀錄片《芷江受降——降使今井》的兩張海報，但國內多番搜集無果。2005年，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國家檔案館等相繼解密了二戰(zhàn)時期的相關文件資料，他覺得視頻資料可能在美國。2006年10月，吳建宏去美國查找，仍無功而返。后來，他聯(lián)系上旅居美國，籍貫芷江，美國油畫原創(chuàng)協(xié)會會長錢德湘夫婦，委托他們尋找這份珍貴的資料，也一直沒找到。

在一張歷史照片里，吳建宏找到了其中答案——芷江英文名稱是“ZhiKang”。按圖索驥，2013年5月，錢德湘夫婦在美國國家檔案館找回了這份原始視頻。

2014年9月1日，受降紀念館首次對外公布了該段視頻，引起轟動。在紀念館里，這段黑白視頻被經(jīng)常播放：橋島芳雄是日方3名代表之一，他頻頻擦汗。顯然，這是甲午戰(zhàn)爭以來，日軍代表首次坐在戰(zhàn)敗席上聽候中方的命令。

芷江是前方之后方，后方之前方，在這里讓日本人體會到日落芷江的滋味是大有意義的。正如1945年《時代精神》第四、五、六期合刊署名時集錦的《芷江受降記》所言：“芷江定為受降地點，具有雙層意義：一、芷江為敵喪師折眾進攻未逞之重鎮(zhèn)，今春湘西會戰(zhàn)，為我轉勝起點，中國八載抗戰(zhàn)卒告勝利；二、芷江為新生武力核心之一，廣大機場銀鷹相接，極為壯觀。城郊新車奔馳，新裝備之戰(zhàn)士荷槍站立，一片朝氣，人見此，必凜于中國勢力，有所戒懼。”

芷江機場沒有再啟用，卵石鋪就的跑道上，野草叢生，七里橋也不再為人所熟悉，人們更熟悉的是舞水河上的龍津橋，湘西的風雨橋很多，這曾是最長的一座。

抗戰(zhàn)期間，龍津橋的橋廊、橋亭、橋檐一度被拆卸，以方便運輸軍用物資的卡車通過。因為龍津橋成為國民政府軍用物資運輸?shù)谋亟?jīng)之處，日本人最多一次曾派出27架飛機來轟炸，但從未被炸毀。我搜集日軍空襲龍津橋的照片發(fā)現(xiàn)，說龍津橋沒被炸斷可能是民間的美好愿望罷了，我看到的老照片里橋面一片狼藉。沒有長時間中斷交通，或許因為當時在橋面鋪設的是木板，可以快速搶修。

在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到芷江時，龍津橋是重要的慶祝地，在大橋的兩端搭起了青松翠柏牌樓，兩邊寫有“正義大道”、“和平橋梁”大字，同樣，兩邊的橋梁上裝飾上“V”字，氣氛強烈。

湘西山水相連，自然要架橋飛渡，這些橋驚險、雄偉、古樸，各具秉性，不過，我更想提的是七里橋，它刻下了濃墨重彩的歷史烙印。

[作者系知名口述歷史學人，文化學者。著有歷史傳記《家國光影：開國元勛后人講述往事與現(xiàn)實》《我的父親韓復榘》，文化旅行系列《別處，是歸客》《風從西邊來》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