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鑫

我演《白羅衫·看狀》之體會

■周鑫

全本昆曲《白羅衫》是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的保留劇目，也是我的恩師石小梅老師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其原著為明代無名氏作品，其中以折子戲《看狀》最為知名。1988年，石小梅老師的愛人、國家一級編劇張弘老師在傳承經(jīng)典折子戲《看狀》的基礎(chǔ)上，向兩端延伸，兼采明清傳奇與元雜劇之所長，以精美的四折體例，將對人性的深度關(guān)注傾注于一個看似尋常的公案戲中，創(chuàng)作出如今在舞臺上長演不衰的昆曲《白羅衫》。

2011年，為了籌備我的第四個個人專場，我向石小梅老師學(xué)習(xí)了《看狀》一折，這也是昆曲《白羅衫》現(xiàn)在仍常演于舞臺的、由傳字輩老師向下傳承下來的唯一一折老戲——石小梅老師曾向病中的周傳瑛老師學(xué)習(xí)了《白羅衫·看狀》。

本折戲演得是徐繼祖升堂理事，得蘇云訴狀，見“一門家眷，盡被強徒徐能謀害”字樣，思及其父亦名徐能大為驚疑，遂盤問奶公，終于得知曲折前世歷歷真相的過程。在這折戲中，隨著徐繼祖對案件的逐步深入，他一點點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也逐漸深深陷入一個無法躲避也無法解開的絕境之中，甚至可以說，是徐繼祖自己一手將自己推向了悲劇命運的淵底——審得越清、理得越明，就越是將自己置身情與義、情與情的天平上煎熬。因此，在《看狀》一折中，徐繼祖的內(nèi)心戲極為豐富，如何去表現(xiàn)徐繼祖在看狀過程中從驚疑、不可置信到驚懼、無法釋懷等一系列變化過程，如何去刻畫人物內(nèi)心的極度掙扎與猶疑便成了演繹中的重點和難點。

“三分唱七分念”——對子戲?qū)δ畎滓Э诠?jié)奏掌握的高要求

《看狀》是昆曲中少有的唱段，大部分靠念白來支撐的對子戲，對演員的表演功力要求極高?！咎珟熞窟^后，基本上就是徐繼祖赫（和？）奶公兩個人的大段念白。俗話說“三分唱七分念”，使好“嘴上的勁”把念白念好，徐繼祖這個人物就大致體現(xiàn)出來了。在這里，徐繼祖慢慢從奶公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內(nèi)心如何一步步轉(zhuǎn)變是整折戲最重要的呈現(xiàn)。

兩個人的對子戲，奶公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對兩個演員在臺上的默契程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接口”上的節(jié)奏如何把握是很大的難點，如果念白拖沓，戲就散了，觀眾容易分神；如果跟得太緊，觀眾又會覺得很累，看得很辛苦，因此格外要注意咬口的把握。

奶公偷看狀紙后的種種異常反應(yīng)讓徐繼祖心生疑竇，此時，徐繼祖仍然是緩和的，是在“試探”，因而沒有那么急迫，是慢慢地、從容地、層層遞進地向奶公發(fā)問。等到問及自己身世等關(guān)鍵內(nèi)容時，徐繼祖的情緒產(chǎn)生了巨大的變化，“試探”變成了“逼問”，整個戲的節(jié)奏也從緩到急，直到身世暴露，達到戲劇化的高潮，徐繼祖的情緒也濃烈到頂點。而在表演中，又需謹記：在步步緊逼的背后，徐繼祖的內(nèi)心又是惶惑不安的，他一方面急切地想要揭開真相，一方面又極力地想要回避真實，這樣一種窘迫的心境也需要在表演的過程中通過藝術(shù)化、程式化的手段來表達。

身段是情緒的外化——用程式體現(xiàn)人物激烈的感情斗爭與情緒變化

揭開真相之后，徐繼祖的內(nèi)心情緒也從“欲信又怕”轉(zhuǎn)為“情義難平”。其實，此刻徐繼祖面對的難題，又何止是情與法的抉擇，更是血脈親情與養(yǎng)育恩情之間情與情的博弈！擺在徐繼祖面前的，是一個解不開的局，一個不可解的悲劇。

奶公道出全部實情，徐繼祖昏倒過去，然后慢慢醒來，唱了一段【江兒水】，這段唱是此刻徐繼祖內(nèi)心劇烈起伏的情緒變化和極度掙扎的矛盾心理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中唱到“待要信，定將手刃徐能”一句，徐繼祖一根手指慢慢指出去，指到“徐能”，又想起這是養(yǎng)育了自己十八年的父親，不愿相信自己的養(yǎng)父竟然是殺了自己生父的強徒，因此又用左手把右手食指一擋，慢慢又收回來，接著一個投袖，一個背身，表達出他終究不肯、不愿面對這樣殘酷的事實的矛盾心理。

奶公將要下場，又被徐繼祖喊住。徐繼祖向奶公問到：“你所講句句是真？”，奶公答道“句句是真”，徐繼祖又問“字字是實？”，奶公一跺腳，跪下又答“字字是實”。到了此處，徐繼祖終于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發(fā)狠對奶公說道：“你若真心待我，我將你恩人看待”，單膝跪了下去，反過來又講“你若泄漏機關(guān)”，眼神瞬間凌厲威嚴起來，旋即兩聲“哼哼”，徐繼祖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變化。

隨即背身下場三步，第一步走下去，停頓，搖頭——仍不愿、不敢相信真相竟然如此殘忍；第二步下去，仍是猶疑；第三步時，右手在身后緊握了一下拳頭，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身為父母官不能徇私舞弊，即使徐能對自己有十八年的養(yǎng)育之恩，但在國法面前仍要依法辦事”，步伐也跟著堅定下去，直至下場。

徐繼祖幾次發(fā)狠，又幾次軟下心來，這期間的“念”和“做”，俱是徐繼祖“心頭一桿秤，情義兩難平”的情感煎熬在唱念及身段、表演上的外化。用石小梅老師的話說，《白羅衫》是個矛盾張力很強的大戲，人物內(nèi)心很糾結(jié)，演起來很過癮。對演員來說，不僅要求外在表演的功底和演唱功力，更要有內(nèi)在的隱忍和爆發(fā)力。一般的小生角色，只要扮相漂亮、嗓子不錯、舉止瀟灑，就能獲得認可，而徐繼祖這樣一個內(nèi)心斗爭激烈的書生，演繹起來則更有挑戰(zhàn)難度。2016年，在石小梅丙申年昆曲傳承專場中，我再次演繹了這折戲，并請石小梅老師再次幫我加工、打磨，比起五年前，對徐繼祖這個人物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表演上也相應(yīng)豐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