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西
一
那一次,他來我在縣城的家,帶了大包小包的農(nóng)產(chǎn)品,蹲在門口的一角,“吧嗒吧嗒”地抽煙,焦急地等我。下班回家,遠遠地看到他,我就直奔過去,邊開門,邊埋怨他:“爸,怎么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去接你呀?!彼昂俸佟钡匦χ骸芭陆o你添麻煩,再說,我自己可以摸到你家?!蔽胰チ嗄切┐蟀“恋弥边肿臁K话褗Z過:“還是我來吧,你細皮嫩肉的,干不了這個?!彼狭?,拎那些東西有些吃力。我要幫忙,他不肯,硬是自己一點一點地把東西挪到了家里。
我給他倒茶,給他削了一個蘋果。他拘謹(jǐn)?shù)刈谏嘲l(fā)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像一個遠方的客人。他慢慢地啃蘋果,眼卻一直向四周張望,嘴里還不停地說著:“窗簾都掉半邊了,怎么不拉上去?門上的玻璃也該換了,衣櫥上的拉鏈也該修了,墻壁都掉了漆了……”我煩躁地打斷他:“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生是海員,長年不在家。我一個女人家,哪里顧上那么多?”
爸又“嘿嘿”笑了,他臉上的皺紋像烘干的核桃。他說:“找你老爸我呀,咱當(dāng)兵的人什么不能干,什么又不會干?”說完,他把咬了兩口的蘋果放在茶幾上,就去安那掉了半邊的窗簾。
他站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抓住窗戶上的欄桿,一只腳小心翼翼地踩上狹窄的窗壁,另一只腳也小心地踩上去。我忙去扶他:“爸,你要小心啊?!彼痤^,吃力地尋找窗簾上的鐵環(huán),并一一把它們掛在一起。他的手顫巍巍的,一直哆嗦不停。等他下來,臉上竟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而他還故作輕松地說:“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啦。”
安好窗簾,他又去換門上方的玻璃。我忙勸他:“爸,歇歇吧,明天再干。”他嘆了一口氣:“我哪里歇得下呀,看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心里就不舒服,干完了,心里才敞亮。”等他“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干完,已是午后了。
他困極了,臥在沙發(fā)里連飯也不想吃。我的心頭一熱,低低地喊了一聲:“爸爸?!彼砩舷露及W,脫了上衣,自己在背上胡亂地抓著。我走過去,伸出十指輕輕為他撓癢。問他:“好些了嗎?”他竟然哽咽了:“閨女,你老爸我有福著呢,攤上你這個孝順閨女,老了,老了,還照樣能享受閨女給撓癢?!闭f著說著,他竟哭了。
二
來家里兩天的爸,不僅給花花草草澆了水,還把多余的枝葉剪掉了。他又跑進廚房里,清理了煤氣灶,把電磁爐插頭上裸露的線圈纏上了膠布,給抽水用的馬達蓋上了一塊木板。他把里里外外都搜索了一遍,把該修理的都修理了。
我想,這下,他該歇歇了吧?哪知一轉(zhuǎn)眼,他卻不見了。等他氣喘吁吁地回來,手里竟拿了一團白線和兩塊布。我沖他發(fā)火:“你買這些干什么?出去了也不吭一聲,你不知道我多擔(dān)心嗎?”
他早已沒了年輕時的暴脾氣?!拔蚁霝槟憧p一床棉被,你看你的棉被又薄又臟的?!笨p棉被?我頓時來了氣:“你一個大男人,竟為女兒縫棉被,讓鄰居看見了,我的臉往哪里擱?”
他急忙解釋:“咱當(dāng)兵的人,什么活不會干?人家看見了,只會羨慕你有一個能干的爹,怎么會嘲笑你呢?”他在燈光下拿出針來要穿線,他把眼瞇成了一條縫,臉幾乎趴在了針尖上。我心頭一酸,他自嘲道:“我真的老了、老了啊?!彼吘估狭?,手腳不夠靈活,一不小心,針就扎到了手,血流了出來。我哽咽了:“爸,疼嗎?”他哈哈大笑:“這點血能會疼?咱當(dāng)兵的時候,被蛇咬傷兩條腿,都沒哼一聲?!?/p>
三
父親穿了針,把針腳縫得很小,說將來我有了孩子可以防止線掛著孩子的手或腳。他想得真周到!
媽打電話來,問爸在干什么?我說:“在為我縫被子?!眿屧陔娫捓镄α耍骸澳悴恢滥惆侄酄繏炷?,連覺都睡不好。他說你在家是老閨女,什么活都沒干過,丈夫又常年不在身邊,真不知那個日子是怎么過的?”
我和媽開玩笑:“媽,你找我爸,可找對了,你看我爸什么都會,人又勤快?!眿寘s長嘆了一聲:“你爸好多年沒摸過針線了……”我的淚一滴滴掉下來,爸搶過電話訓(xùn)斥媽媽:“你是怎么和老閨女說話的,怎么把她惹哭了?”他伸出大手給我擦淚,我輕輕握了握爸的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