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條橙
1
沈書舟出生在夏至,這一天草木都開始瘋長。
他17歲生日時,我送了他一條圍巾。冬天還沒有到,我就已經(jīng)開始擔心他冬天會不會受凍,而且,我害怕之后找不到借口再送他禮物了。
何倩伊送了他一本書,是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沈書舟早就讀過這本書了,但此時他坐在太陽下的臺階上,用纖長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這本書。
“封面挺好看的,是精裝版?!蔽艺f。
他過了很久,才自顧地說:“我有多久沒有看書了?才不到兩年,就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p>
我不禁難過起來,轉移話題:“去吃紅豆沙冰嗎,我請你。”
傳言說何倩伊喜歡沈書舟,大概是剛展開攻勢追求,連沈書舟都沒打探清楚,就急急忙忙送來這么不合宜的禮物。
3年前,沈書舟的爸爸收人錢財,在經(jīng)濟報紙上寫某企業(yè)家的傳記,吹噓此人如何偉大,一下子捧出了一個當紅企業(yè)家。后來有人在報紙的另一面板塊開辟欄目,斥責當下的一些虛偽現(xiàn)象,字透紙背,字字珠璣,劍指沈書舟的爸爸。到頭來沈父才發(fā)現(xiàn),在報刊上與自己打硬仗的,竟是自己年少的兒子。
而后,沈父丟了工作,離了婚,一代文豪背上了不那么光彩的名頭。
沈父最后留給沈書舟的話是:“小孩子太機靈不是什么好事,這世道你根本還沒上路,勸你別忙著定論?!?/p>
那一瞬間沈書舟難過極了,他只知道正義,卻沒料到一味的正義未必會有好的結果。他不想爸爸丟掉工作,也不想爸媽離婚。他只是單純看不慣大人的作為,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苦果。
從那以后沈書舟再也不看書了,也排斥寫字。
“書舟,《傲慢與偏見》好看嗎?聽起來很深奧的樣子。”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
此時我們正順著空落的街道,迎著橘紅色的夕陽走,一勺一勺挖掉紅豆沙冰,入口是甜的,而后是透心的涼。
“好不好看都與我無關,你要想看就送給你好了?!?/p>
“可是那是別的女孩送你的禮物啊?!?/p>
“沒關系。”他已經(jīng)把書塞進了我的懷里,像擺脫了什么一樣。
“可是……”
他已經(jīng)轉向另一條路回家了。
可是,無論怎樣抵觸,他還是當年那個博學多才又筆鋒老練的沈書舟啊。不管他如何逃,每次考試作文,全校都會知道,滿分又是他。
2
在沈書舟沒有讀任何書的兩年里,身邊愛讀書的同學也從來沒有超越他。沈書舟天生就是個智者,他的智慧不是來自書本,而是原生在他大腦里,書本只是曾打開了那扇門而已。
而今那扇門被他自己關上了。
沈書舟小時候沒有朋友,他會不自覺與小伙伴們談起歷史或時政,而那時我們連《三國演義》都沒讀完,自然和他說不到一塊。久而久之,大家覺得沈書舟在故意顯擺。只有我喜歡聽他說話,我始終覺得,他眼中的世界也許和我們的不一樣,可能他看到的才是清晰的。
我很想去沈書舟的世界里看看。
我讀了那本《傲慢與偏見》,除了男女主最終還是在一起了以外,我不知道有什么別的深奧含義。
我想,理解這本書,是我走進沈書舟的世界的第一步。至少,我會和他有話題可聊。所以,我專門又去網(wǎng)上找了很多相關的書評,甚至論文。什么當時的人文環(huán)境、女性意識、形式美……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最后我還是只知道男女主最終在一起了。
有天下學,我去沈書舟班門口等他一起回家,正好在轉角與何倩伊撞了個滿懷,懷里的書嘩啦啦落地,其中有一本就是她送給沈書舟的《傲慢與偏見》。
何倩伊徹底怒了,覺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當場拿住我和沈書舟兩人,質問起來。
我連忙承認錯誤:“是我自己想看,才跟沈書舟借來的,你不要怪他啊?!?/p>
何倩伊完全不理會我,直白地問他:“沈書舟,你是不是喜歡蒲微?”
我的耳朵一下子發(fā)燙起來。
他回答得非常冷靜:“沒有?!?/p>
我真的一時間有種想死的絕望。
何倩伊還是哭著跑開了。之后才聽說,她不相信沈書舟不喜歡我,我和他是鄰居,從小學開始就每天一起上下學,一同寫作業(yè),他沒有理由不喜歡我。
而偏偏我知道,沈書舟也沒有理由喜歡我。
我始終都在他的世界以外,即使永遠站在他的身邊。
3
冬天來臨時,沈書舟戴上了我送他的圍巾。
第一場雪飄下來時,他發(fā)短信給我,問我要不要一起逃學。
我想都沒想,就回了聲:好??!
我們從學校側邊的墻翻了出去,踩著新鮮的雪,咯吱咯吱地跑了好遠,臉都在風雪中有些發(fā)紅。
沈書舟大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我很久沒見他這樣笑過了,所以我也跟著他笑。
整個世界都白茫茫一片,上班的人上班,上學的人上學,好像只有我們是自由的,好像這場雪只為我們而下。
沈書舟帶我來到河畔邊的一棵柳樹前,說他幼時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是在這里。是在春天柳樹飄絮的時候,沈父抱著他來看春天,他看見柳絮,竟脫口而出“雪”。沈父大喜,謝道韞將雪比作柳絮,而沈書舟把柳絮比作雪。
他抬頭望著那棵光禿禿的柳樹,許久。
他一定很想念他爸爸吧。
然后,他轉過頭來對我說:“蒲微,我媽媽要結婚了,我要搬家了。”
我眨了眨眼睛,平淡道:“哦,你要走了啊?!?/p>
這一次,我竟這么快地聽出了潛臺詞。
原來最猝不及防的難過到來時,真的可以安如泰山,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nèi)心那種天地頃刻崩塌又歸于寂寞的難受。
我們踩著雪,到快放學時才又溜回學校。endprint
大家還在讀課文,我望著書本上的字,視線忽然就模糊了。讀書聲浩浩,還好沒有人聽得見我哭。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消逝”的含義。
世界變得太快了,公交車的售票員消逝了,5毛錢的果味飲料消逝了,名聲大噪的沈父消逝了,現(xiàn)在沈書舟也要走了。就算有天我再遇見他,也已經(jīng)是不一樣的我們了。
所以,如今的我們倆,也要消逝了。
4
那么,到底為什么,在百年以后人們還要津津樂道地討論類似《傲慢與偏見》之類的書籍,甚至絞盡腦汁去研究它們呢?
難道它們不曾消逝?或者,有什么是不會消逝的?
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已是C大英文系的大二學生。
“蒲微,那個男生又來了,在樓下。”舍友剛從澡堂回來,一身清爽的味道,好意地提醒我。
是最近在追求我的男孩子,陳一澍。我和他在辯論隊認識,他是我們的主力,但很快我就厭倦了,匆匆退出了辯論隊。
聽說辯論隊里都是博覽群書又有思想的人,我以為可以遇見類似沈書舟的人,卻還是失望而歸。
比賽歸比賽,辯論是必要的,但就算是平時的生活,這群所謂的文青,也總是要因對方與自己觀點存異而互掐,容不得異議。他們骨子里都有種傲氣。不過他們說著大道理,卻連對對方觀點起碼的寬容都沒有。
沈書舟不是這樣的。
他也許曾是,也許曾比誰都狂傲,但沈父離開他后,他沉默得太過分。
所以,我自然也不喜歡陳一澍。我贊賞他的博學多才和優(yōu)秀,但就是不能夠喜歡他,這反而讓他懊惱了,較真一樣追求我。
“你沒道理不喜歡我?!彼孕诺卣f。
我無奈極了:“可我有什么道理喜歡你?”
這次,他沒有跟我辯論當代擇偶標準他符合幾多,而是說:“蒲微,你在跟我打心理戰(zhàn)?”
“無聊。”我不禁翻了白眼。
“那只有最后一種解釋,”他說,“你根本不喜歡男生。”
“噗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當然喜歡男生,我喜歡的男生在……”
他在哪里?我到現(xiàn)在都沒打聽到啊。
這幾年來,每次一想到他,就好像又回到那場雪里一樣,冰冷從四面八方而來。
5
雖然我與沈書舟一同成長了17年,我記得他眉眼的任何細節(jié),也熟悉他握筆的姿勢,但如今就好像我不曾認識過他一樣。
他沒有向我告別,也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從未進入他的世界,對他一點也不了解。
再遇見他是在一次簽售會,我陪朋友去參加,才知道他是文學界的青年新秀。
“他又開始寫東西了???”我感慨。
朋友向我科普:“他是今年的新秀,據(jù)說是厚積而薄發(fā)?!?/p>
沈書舟認出了我,開朗地沖我笑。
果然不是曾經(jīng)的他了,他以前不會這樣明媚。
后來他又請我去他家做客,我被他家一屋子的書驚呆了。
“什么時候又開始看書的?”我問他。
“前年?!彼沽吮Х冉o我。
“挺好的?!?/p>
他看不看書、寫不寫字,都無所謂,我只要他走出來了,就好。
他自嘲地笑了:“不然怎么辦?我除了寫字,好像什么也不會了?!?/p>
但我知道,被困在陰影中的沈書舟或許什么也不會,但現(xiàn)在的沈書舟不是。
我們總算又重逢了,我特地辭了工作,跑去他所在的城市謀職。有次我們一同在外面吃飯,他喝多了又說起曾經(jīng)。他說他一直都在后悔,那時他看不慣父親的作為,卻沒想到文字有這樣大的力量。他害怕這股力量,但就算他抗拒,也永遠會有人不停提醒他,因為總有書面的東西要寫。
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不可抗拒的事,誰也別想逃,誰都要被推著走,最后說不定還要從事最不喜歡的工作,好像天生注定如此。
6
我剛來這里時沒有太多錢,沈書舟便把他的一間房騰出來租給我。
他每日在家看書寫作,有時去參加各種座談。只要有空,他都會親自下廚,我喜歡吃他做的菜,家常味。這飯我一蹭就是一年,我以為這樣沈書舟會慢慢習慣,然后喜歡我。
直到他正式讓我搬出去,然后我便聽說,沈書舟有了喜歡的人。
“沈書舟,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歡我!”印象里這是我最后一次與他說話,格外失態(tài),從沒哭得這么慘。
而他沒有回話,只直白地站在那里。
再大的事,他也只會安靜地站著,沈父離開時他也只是站著。
我哭得更傷心了,好多年的喜歡就這樣付之東流。
人生如此虛無,年華平白虛度。
我一個人坐火車回了家,光影全部倒退,小時候那些執(zhí)拗和信仰,在如今看來沒有一個能抵過時間。
很多事會變成烙印,如同沈父之于沈書舟,如同沈書舟之于我,但我們還是要背著烙印走下去。
我一路都在哭哭啼啼,像要把青春的淚水都流干。從前我和沈書舟無論遇見任何事,都不太愛哭的。那時我們都有點討厭年少矯情的哀愁,如今這樣倔強被證明毫無意義。
我努力放下沈書舟,家人朋友介紹了條件不錯的男生給我認識,像走形式一樣按時約會、吃飯、看電影,該收到禮物時自然會收到,然后過不了多久大概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訂婚。
這樣沒有選擇的人生才是最輕松的,我竟又有了閑情讀書,回到了最初的那本《傲慢與偏見》。真正讀懂這本書時我欣喜若狂,忽然好想與沈書舟說說話,我好像找到了進入他世界的鑰匙。
我這才無比真實地意識到,“我們倆”確實消逝了。
那些烙印在我們生命的事跡,也只是被習以為常地烙印在那里。從此他成為作家,我成為讀者。
有次我讀見他的文章,是關于他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是他最不愿回來的地方,他失去的很多東西,他都不愿想起。但他還是回來了,在樓下等了一晚上,沒等到想見的人,第二天發(fā)了一場高燒,從此真的再也不愿回來了。
他是不是在等我?
可是我已經(jīng)搬家了,不再是他的鄰居了。
原來那些被吹噓得高深的名著,未必都有那么多大道理。寫作原本就是為了傾訴,而非故弄玄虛?!栋谅c偏見》也不過是講了一個剛剛好的愛情故事,人們都向往這樣不浮夸的剛剛好,所以才愛讀它。因為,每個人一生都會經(jīng)歷傲慢與偏見,卻不會有剛剛好的結局,多數(shù)都不了了之,說散就散。
比如,我不知道沈書舟后來是不是不習慣沒有我的生活,我也沒有機會再告訴他,我終于明白了,那時我們能每日在一個餐桌上吃飯,我就在他的世界之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