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蓮花不染心
顧素玄
義公習禪處,結(jié)宇依空林。戶外一峰秀,階前眾壑深。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慈∩徎▋?,應知不染心。
—唐·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
秋漸深,雨天也多起來。但我一直認為,最適合看雨的季節(jié)不是秋天,而是盛夏。
接連的酷暑一旦被雨水中斷,天地就被洗出了另一番色彩。若是在綠蔭遍布的林間,人被翠色包圍起來,未干的葉子上泛出倒影,四面空靜,只剩下清透的曠意。這樣的感覺讓我想起孟浩然的禪詩。
孟浩然漫游吳越,結(jié)交了在大禹寺中參禪靜修的義公。禪房就坐落在山林深處,窗外孤峰秀挺,臺階前山谷縱深。一開始我迫切地想知道,詩人會在這位隱者處得到怎樣的真知灼見,卻沒料到他將與義公的交談悉數(shù)略去,不著一字。
他只是交代,正值久雨初停,幸運地看到了夕照遍布林蔭、翠色一片深濃之景。那該是告別時分,從簡陋和雅的禪房中走出,光暈寸染,人立其間。也許是這樣的情境把所有聲音都淹沒了,他忽然發(fā)覺不用記下任何教誨與導悟,在這個地方,即使義公說得再多,也是希望他出門便忘吧。把自己的疑惑與長者的開示一并忘在幽邈山林中,輕身上馬,不攜一葉,如同蓮花出泥般凈然。
我這才知道,重要的不是對方說了什么,或是你聽到了什么?!翱慈∩徎▋?,應知不染心”,這是他能給出的最意味深長的見解。
高明的隱者可以邀你一回,卻不會把你留下。如何留下呢?從大千世界來的凡眾,必將歸于大千世界,不論他懷揣著怎樣的目的跋山涉水,相逢此處,求佛問道也好,祈物解惑也罷,當下的歆羨與解脫終究只能留在當下。而孟浩然不過比他們幸運些,修得一顆不染心,于是把帶來的疑慮與奢求也留在了當下。
更多時候,我們的生命里各藏危機,無處安放層出不窮的哀愁與憂患。有些事可能無論如何也過不去,往事無痕大抵是不存在的。各人有各人的因遇,各人有各人的辛楚,你當然可以說,也可以不說,可能放得下,又或許放不下。禪意悠遠,與現(xiàn)實的凄風苦雨皆無涉,才能成為某個瞬間的救贖。
以前我讀禪詩,總想尋到漂亮的箴言、驚艷的啟示,覺得那恍然大悟里隱藏了多少智者明達。但現(xiàn)在我不強求了,一禪一境,出了禪境,周遭喧嘩或寂靜仍是從前模樣。
怨不得誰不靈驗,也怨不得誰無慈悲。孟浩然沒有記錄下那些話語,只因他懂了,邁過眾山森綿,他要尋的絕不是簡單的言語慰藉,而是一番體驗,一種放空,言語在此時黯然失色。蓮花不染心,將言語都省去,只剩下端然自凈。
所有聽到的、想到的、執(zhí)求不悟的、使人煩憂的,都從心上被漂洗,那一刻,山林空寂,便是最深刻的禪意。
或許有些事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但遲早有一天會變得寡淡無礙,就像蓮花出于淤泥,落于清水;就像人來人往,終歸寧靜。
巴蜀才女,好山樂水。愛紅塵,喜文學,煮字慰一夢,天涯覓知音。浮生百戲,信仰與美好的一切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