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 里
情淡如你
文/十 里
她第一次見他,像與一把刀迎面相接。
后來才知他是錦衣衛(wèi),拿的是繡春刀。凜冽的鋒刃安靜地裹在朱紫青黃的外殼下,她分明清楚那刀是飲過血的,卻總能咂摸出幾分色厲內(nèi)荏。畢竟,這個如刀般鋒利又落寞的男子在漫天風(fēng)雨中沿溪行來,卻溫存地將一幅字畫護(hù)在懷里。
她心中微微一動,撐傘為他擋雨,“這么在意的字畫,淋濕就可惜了?!?/p>
沈煉將刀倏地拔出又緩緩收回,他望著她的眼睛,陡然感到一種從容鎮(zhèn)靜的美,但彼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美足以動搖一把無堅不摧的刀。
雨紛紛落,天地草木舒展開來,一切聲色動蕩都被一把傘隔在兩人之外。他不動聲色地側(cè)頭看她,她的眉眼柔軟得像浸在雨里,這真是讓人撤下心防的一刻。
“人家都怕錦衣衛(wèi),你倒是膽子大?!?/p>
“他們怕的不過是你這身官服罷了?!?/p>
兩個人,一把傘,雨里雨外便隔出兩方天地。并肩走在這條路上,想必他們都有一瞬恍惚吧?他不再是暗夜奔襲的錦衣衛(wèi),她亦非無枝可依的畫師,這場雨還了他們的原身。
但雨終歸要停的,就像這場轉(zhuǎn)瞬即逝的相遇。再相見,她是他奉命格殺的逆黨—畫師北齋。
同僚凌云凱的繡春刀抵在她纖弱的脖頸上,她那樣驚惶地望向沈煉,眼中有比刀光更清亮的淚。沈煉知道那是哀求,再沒有比女子的眼淚更致命的武器,他的手微微顫抖。當(dāng)凌云凱迷于美色將她壓在榻上時,沈煉終于拔出了刀。
他猶豫過,掙扎過,但凌云凱在生死簿上對他的構(gòu)陷便如懸頂之劍,迫使他陡起殺機。
終于,他為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殺了自己的同僚。那一夜,驚雷和暴雨一起決堤,北齋在漫天風(fēng)雨中狂奔,她害怕被他抓住,也許是洞察了幽微的宿命。沈煉沒能追上她,然而故事仍在峰回路轉(zhuǎn)。
在北齋的威脅下,他答應(yīng)替信王一黨燒毀案牘庫。但他很快意識到其中的玄機,燒掉案牘庫只為銷毀那本謀害皇帝的證據(jù)—《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
大概正如他自嘲的,是鬼迷了心竅,他想拿這冊子換她的自由。到此處,情意的蛛絲馬跡無處遁形,這把刀沉默地收起鋒芒,只露出故作威嚴(yán)的刀背,像一口諱莫如深的井,欲言又止的克制中也有柔軟至憂傷的深情。
四面水色,一葉輕舟,決定潛逃的沈煉將前來盜取《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的北齋綁在船上,逼問她謀害皇帝的幕后主使—彼時他尚未知曉信王的謀劃。
她寧愿投水也不肯吐露分毫。沈煉在水里抱住她,這一刻,整個世界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水。他救她上岸,她的臉像一片濕漉漉的月光,他低頭端詳著,眼神也像這片月光一樣微微發(fā)潮。
小船靠了岸,北齋抱膝坐在船頭,給沈煉講她的身世。
閹黨橫行的世道能有什么新鮮事呢?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家破人亡的女孩兒被一個公子救了,他許給她一個太平盛世,她便奮不顧身地決意追隨。沈煉搖起槳,水聲和風(fēng)聲沉沉入耳,“他這一句話,你就陪他做了謀反的亂黨?”
從氣勢凌人的錦衣衛(wèi)到遁身黑暗的逃犯,命運像人間煉獄中一吹即紅的火種,而他那顆心正是一塊熾烈滾燙的炭,彌天大火就此蠢蠢欲動。最初,他只是因為這個女子而濺起了第一朵火花。
前路逼仄,沈煉無處突圍。他當(dāng)然清楚,只要交出北齋與《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便有望脫罪,但他如何舍得?愛總能讓人躊躇不定。
他知道,北齋一直伺機偷得《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后出逃,出于陷于情愛者的別扭試探,他故意給她留下破綻。風(fēng)雨如磐的夜里,她揣著那本關(guān)系沈煉命運的冊子只身逃走。同樣的暴雨,同樣的深夜,他再一次向她追去。
大道上,一隊隊追緝者縱馬而過。他們在窄巷里各站一頭,默然相對。
暴雨滂沱,沈煉慢慢垂下了頭。他像一座山、一棵樹、一塊堅不可摧的巨巖,那樣無奈又溫柔地為她垂首到塵埃中去。
最終,沈煉將《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拋給了她。雨聲那樣大,像一曲回蕩在遠(yuǎn)山湖海間的長歌。北齋拾起冊子,望向?qū)γ娴南锟冢抢镆芽諢o一人。
女子其實很容易被打動。次日,北齋再次回到沈煉跟前,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你回來做什么?”
“救你和裴大人,用這冊子找他換條活路。”
沈煉當(dāng)然知道那個他是誰—救下北齋的人,北齋深信不疑并舍生追隨的人,北齋寧愿投水也要相護(hù)的人,甚至是北齋喜歡的人。他想見見這個人,“我替你去?!蹦且凰?,乍然的靈光將他擊中,他猜到了信王的身份。
夜深如謎,《寶船監(jiān)造紀(jì)要》在火盆里無聲無息地化為灰燼。信王站在眉目肅然的沈煉身前,“你竟敢來見我,不怕我殺了你嗎?”
沈煉仍是鎮(zhèn)定的,但他的聲音終于顯出了艱澀,“我就想看看她以死相護(hù)的人,值不值?!边@話聽來實在有小兒女態(tài),信王卻一語道破了他的真意—替北齋前來,只是怕她出事。
信王拿出能助他們逃命的令牌,條件是命沈煉殺了北齋。黑夜里,信王拔出沈煉的繡春刀指向他,眼睛宛如妖魔,“我要你背叛她!”
“這是我的刀。”沈煉奪過自己的刀和他手中的令牌,不疾不徐道:“我會帶她出城,你的人敢來,我就全部殺掉?!边@種寡于情話卻為心愛之人九死不悔的男子,多讓人心動。
在出城的小舟上,北齋抬頭看沈煉,目光像初生的柳枝一樣柔軟,“他說會來找我?”
沈煉劃著船,不動聲色地編造著寬慰她的話,而北齋已聽出了破綻。她低下頭,微微地笑了。逃亡路上,這樣的平靜不過是一吹即散的薄霧,信王的追兵步步迫近,他們終于被逼至末路窮途。
身后有千百追兵,沈煉望著吊橋另一頭的北齋,眼中漸漸浮起溫柔的淚光。他揮刀斬斷了吊橋,將所有危險都與她永遠(yuǎn)隔開。
北齋的眼眶再盛不住滿溢的淚水,她在此刻愛上了這個刀一樣的男子。
后來,信王登上皇位,掃除閹黨,新政局在修羅場的廢墟中冉冉而立。沈煉被赦免,重新做回了錦衣衛(wèi)。而在杭州城郊的綿延山水里,北齋提筆細(xì)細(xì)端詳,筆下一幅新畫剛剛收尾。
畫上是一個錦衣衛(wèi),配戴一把繡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