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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顫栗

2017-11-14 17:25
金沙江文藝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木頭人小龍

包 倬

“求你轉(zhuǎn)向我,憐恤我,因?yàn)槲沂枪陋?dú)困苦?!?/p>

——《圣經(jīng)·詩篇》

很多人都想每天睡到自然醒。只有趙丙寅知道,當(dāng)生活只剩下睡覺是啥滋味。無論他醒來時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感覺內(nèi)心像一個空缸,發(fā)出甕聲甕氣的回音。而比醒來更難過的,是滾筒似地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有一臺電視機(jī),那是除他之外唯一的響器。新聞聯(lián)播、電視劇、廣告、晚會……什么節(jié)目都無所謂,只要能發(fā)聲就好。他長期面對電視,有了感情。他想,這玩意兒比人好,不用侍候,不會跑,但缺點(diǎn)是沒有生命體溫。所以,他決定去集市上買只公雞。

有只大紅公雞一看到他就拍著翅膀,引頸高歌。趙丙寅心頭一熱,將它買下了。那是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公雞,冠子肥碩,毛衣油亮。趙丙寅把公雞抱在懷里,感覺它像一只兇猛的獵犬,隨時準(zhǔn)備撲將出去。

天擦黑時,趙丙寅回到了家。他將公雞放在沙發(fā)上站著,剛一松手,它就展翅飛到了堂屋中央。他微笑著,像一個得意的父親。公雞在客廳里昂首踱步,觀察著眼前這間黑得像破廟的屋子。神龕下,供著土地神位。斑駁的墻上,掛了一個鏡框。曾經(jīng),照片上的男女老少全都生活在這里。

趙丙寅熱了早上吃剩的飯菜,自己吃半碗,給公雞盛半碗。可公雞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干硬得像子彈一樣的飯粒,沒有挪動腳步。

“你還挑食???”趙丙寅說, “老子吃啥你吃啥,這是規(guī)矩,懂不?”

公雞確實(shí)不懂規(guī)矩。趙丙寅將公雞抱上床,試圖給它蓋上被子,它撲扇著翅膀,像是要上斷頭臺。他找了細(xì)繩,拴住雞腳,讓它站在床頭柜上。這是一個活鬧鐘,他想,從明天開始,就不用再睡得昏天黑地了。他拉滅了燈,開始用回憶對抗這漫長黑夜。

伸出記憶之勺,打撈、晾曬、拼湊,那些過去的日子開始復(fù)活。他的回憶從童年開始,經(jīng)少年、青年、中年……一個夜晚,就等于四十二年。而這些生活片斷只有一個背景:趙家堡。

地圖上找不到趙家堡,它只是中國西南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莊而已。最早的居民是趙丙寅的祖上。家譜上記載了他們的祖籍:南京籍應(yīng)天府高石坎。為什么會從南京來到趙家堡呢?趙丙寅想過這個問題,他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趙家堡真是個好地方啊。氣候溫暖,土地廣袤,地勢平坦,柴方水便。上帝在制造山川河流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于是有了平地。趙家堡就是上帝特意制造來給人類居住的地方。土地里,隨便撒一把種子,糧食就歡快地長出來;河里,成群的魚兒紛紛游進(jìn)魚籠;秋天,田里的稻谷黃澄澄,那時的趙家堡,是鍍了金的。

很多姑娘為了衣暖食飽,嫁來趙家堡。趙丙寅的老婆錢拂曉也是。這并不可恥。趙家堡有言: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蓯u的是,有一天她竟然跑了。

想起這事,趙丙寅就郁悶得睡不著。他給趙雁打電話,剛響一聲就接通了。

“這么晚了,你還在玩手機(jī)?”

“他去打麻將去了,我睡不著。”

趙雁在昆明,嫁給了一個賭鬼,經(jīng)常讓她獨(dú)守空房。她靠一部手機(jī)消磨時間。

“有我媽的消息沒?”

“就當(dāng)她死了吧?!?/p>

趙雁在電話里輕嘆一聲,說了一句臟話:不要逼臉。

這話讓趙丙寅心里有了一絲絲安慰。他掛了電話,起床,去院子里散步。月亮又大又圓,他默算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二月十五。錢拂曉已走一個月。

春耕早已開始,但這事似乎和趙丙寅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拖著長影子,走到隔壁的趙己未家門口。院門上的銅鎖已經(jīng)生銹了,院里傳來老鼠的打斗聲。這聲音令他愉悅。至少,自己家里的老鼠沒有這么猖獗。他想。他對著趙己未家的大門撒了一泡尿,月涼如水,春風(fēng)令他顫栗。當(dāng)他將蔫紅薯樣的器官塞進(jìn)內(nèi)褲后,他又想起了錢拂曉。

他想起錢拂曉,整個趙家堡都肅靜了。迎娶錢拂曉時的嗩吶聲,還在他耳邊回蕩,這日子就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揚(yáng)眉吐氣的二十年。天堂般的二十年。他四十二年的光陰,被錢拂曉像個逗號似地分成了三段。亦或者,她像一根繩子,將自己從卑微的泥潭里拉了上來。

他在二十二歲前,一直生活在趙己未陰影里。并且他時常懷疑:他們真的是親兄弟嗎?

趙己未高大,趙丙寅矮小,兩人相差十五公分;趙己未從小聰明過人,趙丙寅從小擦不干凈鼻涕。趙己未成績優(yōu)秀,念過高中,趙丙寅見到文字如天書,小學(xué)畢業(yè)就滾回家了。所以,當(dāng)錢拂曉嫁給趙丙寅的時候,趙家堡好多人在心里感嘆:月老昏頭了。

兄弟如手足,可兄弟也是對手。結(jié)婚前,趙丙寅輸?shù)靡凰俊eX拂曉幫他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無數(shù)個夜晚,當(dāng)他壓在錢拂曉的身上,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的時候,一墻之隔的另一個院子里,趙己未在打媳婦周晚禾。周晚禾人丑,眼睛像兩條細(xì)麻線,嘴卻能塞進(jìn)去一只拳頭。她最擅長的事情是罵人。她罵,趙己未打。一直打出了兩個孩子,趙小龍和趙小鳳,這日子才稍稍平靜。趙丙寅經(jīng)常會有一種感覺,隔壁的院子是個大火藥筒,總有一天會爆炸。

毫無疑問,趙丙寅將錢拂曉神一樣供著。

土地上的農(nóng)村人,性別是模糊的。趙家堡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能干。但錢拂曉除外。趙丙寅很少讓她下地,而是養(yǎng)在家里。趙丙寅白天像驢一樣地在地里干活,晚上同樣像驢一樣地在錢拂曉的身上干活。這女人面色紅潤,細(xì)皮嫩肉,柔軟的腰肢能扭出水來。錢拂曉像一張蜘蛛網(wǎng),粘住了趙家堡男人的目光。但凡世間偷情者,兩個條件必不可少:賤和弱。錢拂曉鳳目招搖,但是,趙丙寅和趙己未兄弟倆的團(tuán)結(jié)在趙家堡是出了名的。

今天的趙家堡,人們?nèi)栽趥髡b趙己未和趙丙寅跟村里一個痞子打架的事。那一年,趙己未十二歲,趙丙寅八歲,痞子三十歲。兄弟倆像兩頭小豹子,朝那個痞子撲過去,一人抱住一只腿,又抓又咬。那痞子無法左右兼顧,先朝左腿上的趙己未扇耳光,然后一腳將他踢開。趙己未撿起一個石頭,哭著撲上來。他看到弟弟丙寅被痞子壓在身下打,他手里的石頭照著痞子的頭上砸了上去。那痞子恰在這時擺了一下頭,沒砸中。他放了趙丙寅,飛身一腳朝趙己未踹了過去。這一腳,踹在趙己未的肚子上。趙己未朝后退去,他看到弟弟像瘋了似地提著木棒偷襲那痞子……

傷痕累累的兄弟倆回到家里,鉆進(jìn)母親的懷里痛哭。他爹聽說這事后,扛著火藥槍就出門了。他爹用火藥槍對準(zhǔn)痞子的腦袋,后者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從此,在趙家堡沒有人敢惹趙丙寅兄弟。

“你們要記住,你們是兄弟,是一雙筷子,是左臉和右臉,無論誰受了傷,都是你們共同的恥辱?!彼脑?,趙丙寅一直記得。

他躺在黑暗中,淚水漣漣地想起往事。無邊的痛和恥排山倒海而來,死亡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想。他伸手從床邊的地上摸到了酒杯,猛灌了一氣后,將酒放在了枕頭邊。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在一點(diǎn)點(diǎn)熔化,他爛泥似地躺在床上,連說胡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公雞并沒有在早晨叫醒趙丙寅。它耷拉著腦袋,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趙丙寅解開它腳上的繩子,它勉強(qiáng)走了幾步,然后又趴下了。

病了?趙丙寅想,不可能啊,昨天還威風(fēng)凜凜得敢日老鷹的樣子。

趙丙寅望著公雞思考了兩分鐘,突然醍醐灌頂。他起身朝外跑,朝著集市上跑。中午的時候,趙丙寅抱回了一大一小兩只母雞。他將母雞放在院子里,看見公雞飛奔而至,圍著小母雞噓寒問暖,然后上了它的背。完事后,公雞昂首闊步,又湊到了大母雞跟前。

“難道你比我還難熬,比我還想要么?”他剛說完,公雞已經(jīng)踩到了大母雞的背上。

趙丙寅搖了搖頭,又想起了錢拂曉。

“人若娶弟兄之妻,這本是污穢的事?!?/p>

——《圣經(jīng)·路得記》

錢拂曉和趙己未私奔后,屋里只剩下趙丙寅和一條狗。狗叫煤球,黑的。一個星期后,煤球也跑掉了。這狗日的狗。

“這狗日的婆娘,”趙丙寅收到錢拂曉的短信時,如此罵。短信說:我跟大哥走了,對不住。接緊著,趙己未的短信也進(jìn)來了:從小到大,我都贏你,在媳婦這件事情上,我同樣不能輸了。對不起。然后,兩人的電話都關(guān)機(jī)。

元宵節(jié),屋里彌漫著火腿的香氣。他在等趕街的錢拂曉回來吃飯,卻等來了兩條短信。那一鍋火腿被他倒進(jìn)了豬槽里,給豬狗過了節(jié)。

這壞消息是周晚禾傳出去的。她嗚嗚哭著,逢人就講這件天大的丑事,當(dāng)是給別人的元宵節(jié)助興。天黑以后,她進(jìn)了趙丙寅家。

“他叔,這事咋辦?兩個老孤寡太不要臉了?!?/p>

“找!”趙丙寅像只癩蛤蟆,氣鼓鼓地吐出一個字。

“別人用過的碓窩你還要?別人用過的碓杵我是不要了。”

趙丙寅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任憑周晚禾在一旁又哭又罵,他始終默不作聲。她哭干了淚,罵夠了,走了。趙丙寅躺在沙發(fā)上,感覺自己的骨頭被抽走了。他甚至連看一眼周晚禾的力氣都沒有。一個小時前,他還在盤算今年的莊稼:種兩萬棵烤煙,如果達(dá)到了預(yù)期收成,他便要將土房子換成磚房;水稻,也要種上,自己種的東西,吃著放心。以前的趙家堡,以解決了溫飽為榮。如今,這里已經(jīng)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烤煙種植區(qū),人們的腰包鼓鼓。

農(nóng)閑時的縣城里,走錯路都能遇見趙家堡人。他們穿得并不時尚,但進(jìn)城消費(fèi)卻從不含糊。燒烤攤、KTV、洗腳房、賭場,都能見到趙家堡人的身影。村小里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很多人將孩子送去縣城上學(xué)。有人在縣城里買了房,農(nóng)閑時住縣城,農(nóng)忙時就回村里干活。摩托車代替了騾馬,有的年輕人甚至開上了國產(chǎn)小轎車。

趙丙寅不關(guān)心天下大事,只想把日子過好。可是,這日子像一塊碧綠的玉佩,轉(zhuǎn)眼就摔碎在他面前。他感覺胸悶,像被人塞滿了石頭。他想,此時的趙己未和錢拂曉,正在膽戰(zhàn)心驚的私奔旅途中。他們一定十指緊扣,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趙丙寅的牙齒在打顫。親兄弟。一奶同胞。夫妻。他熟悉這兩個人身體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趙己未和錢拂曉在一起的場景。他起身,拿了紙錢、香、蠟燭,在神龕面前跪了下去。這個從來都敬祖宗的人,第一次對祖先神明產(chǎn)生了懷疑。

風(fēng)悉悉索索地在屋里穿梭,像是有一只只老鼠沿地爬過;黑狗吃飽后,趴在距離趙丙寅一步之遙的地方,眼巴巴地看著他。趙丙寅在屋里來來回回走,他不斷地?fù)艽蝈X拂曉和趙己未的電話,希望有奇跡發(fā)生。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電話,卻是趙小龍的。

趙小龍問:二叔,你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跡象嗎?

趙丙寅說:要是有跡象,還會讓他們得逞嗎?我們是親兄弟啊……。

趙小龍說:我爸這事做得太混蛋了,二叔,我代他向你道歉。

趙丙寅說:這不是道歉的事。

趙小龍說:我知道,這是丟祖宗臉的事,我們以后咋個在趙家堡活人?

趙丙寅說:只能是拿褲襠蒙著臉了。

這話說得趙小龍的心里也是一團(tuán)亂麻。這個身在山西的挖煤工人,坐在工棚前抽了三支煙,將煙蒂扔進(jìn)風(fēng)中,罵了一句:這世界真他媽的亂套了。

三年前,趙小龍去了山西。起初,沒人覺得這有多了不起。但是,有一天,他回到縣城買了一套房子,成了第一個從外面掙錢回來買房的年輕人。在趙小龍之后,趙小鳳,趙雁,趙鴻都離開了趙家堡,只剩下他們的父母守著老宅。如今,趙己未攜錢拂曉私奔了,這兩個院子里就剩下趙丙寅和周晚禾。

元宵節(jié)的月亮升起來,趙家堡依稀還能聽見爆竹聲。趙丙寅走到院子里,黑狗搖著尾巴朝他跑過來。他蹲下身去,摸著狗背,鼻子發(fā)酸。

家里突然沒有了女人,煙火氣頓失,寒意徹骨。風(fēng)是冷的,窗是冷的,月光是冷的,狗叫聲是冷的……他爬上床,用被子裹緊自己,腦海里的場景依然是趙己未和錢拂曉。趙丙寅想,那時的趙己未和錢拂曉一定也已經(jīng)上床,她躲在他的懷里,像只乖巧的小貓咪。此前,他們一定痛痛快快大干過一場,那片他耕耘多年的土地,換了新主。

畜牲!他罵道。

但是,他發(fā)現(xiàn)罵趙己未的同時,也是在罵自己。畜牲、狗娘養(yǎng)的、雜種……他們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啊。趙丙寅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對自己老婆下手的人是趙己未?一個跟自己的弟弟睡了多年的女人,他真的能睡得心安理得?

夜晚是件黑衣服,裹著他,喘不過氣。他聽到外面?zhèn)鱽砹伺拈T聲,嘭——嘭——嘭。門外站著周晚禾。趙丙寅愣了一下,周晚禾閂上了院門。她剛洗過澡,發(fā)間飄著海飛絲的味道,紅裙子里兩只乳房像是干癟的熱水袋。

“你坐啊,”她拍了拍身邊的沙發(fā)。

趙丙寅在她身邊坐下,她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這個一向兇惡的女人,竟然對他笑了一下。

“丙寅,”她說。

他渾身顫抖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想要移開,但她的手像鐵爪似地將他抓牢了。

“丙寅,”她說, “既然他們不仁,也不能怪我們不義。你說是吧?”

趙丙寅沒有說話。周晚禾站起身來,嘩地一聲拉開了后背上的裙子拉鏈,兩個乳房像茄子似地吊在胸前。趙丙寅的目光無處躲藏,他只能看著空無一物的地板,暈頭轉(zhuǎn)向。當(dāng)周晚禾拉著他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時,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他們是畜牲,但我不是!”趙丙寅憤怒了。周晚禾愣了一下,并無羞愧之色,她將拉鏈拉上,雙手環(huán)抱胸前,不屑地看著他。

“活該老婆跟人跑掉!”她說。

周晚禾說完這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重重地關(guān)上趙丙寅的院門,打開自己家的院門,同樣重重地關(guān)上了。

趙丙寅的耳畔嗡嗡響,像是有一千只蟬在鳴叫。周晚禾的話余音繞梁,咒語似的。捱過了上半夜,他仍然毫無睡意。睡眠是一個下墜的過程,而趙丙寅處于一種懸空狀態(tài),遠(yuǎn)離人世,靈魂飄渺。天亮以后,他才昏昏沉沉地感知自己尚在人間。

他在床上聽到隔壁傳來豬叫聲,那哀號讓他再也無法入睡。他披衣起床,打開院門,見兩個豬販子正用繩子拴了趙己未家的豬往前拖。他們的前方,停著一輛貨車。趙己未家的牛,已經(jīng)站在車廂里。周晚禾背著雞和鵝,跟在這兩個販子后面。她看趙丙寅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笑,冷笑。

趙己未和錢拂曉離開趙家堡的第二天,周晚禾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回娘家去了。隔壁成了一個空院子。

“絕望人的講論既然如風(fēng),你們還想要駁正言語嗎?”

——《圣經(jīng)·約伯記》

農(nóng)忙,從元宵節(jié)后開始。翻地、育苗、準(zhǔn)備肥料和農(nóng)藥,每天在心里將接下來的農(nóng)事計劃數(shù)遍。農(nóng)活,并不是蠻干,而是有步驟地精耕細(xì)作。農(nóng)村人忙起來,昏天黑地,趙己未和錢拂曉私奔這事,成了最解乏的話題。

有人說某次經(jīng)過趙丙寅家門前,門虛掩著,看到他赤裸著上身在院子里曬太陽。

沒有了錢拂曉,趙丙寅任憑地里的草和年前種下的莊稼一起瘋長。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和趙家堡的人捉迷藏。別人出工,他躲在屋里;別人回家,他開始出來走動。如何打發(fā)黑夜,他最近找到了新方法。每當(dāng)夜幕降臨,趙丙寅就穿著一身黑衣出門了。他的手里握著一只小電筒,但只有在確實(shí)需要的時候才會使用。他小心翼翼地在村莊里行走,有時候連狗都不會驚醒。村莊在夜里沉睡,黑暗是個巨大的深淵,一襲黑衣的趙丙寅一直走,走過趙家堡,走過白魚村,走過風(fēng)嶺……累了,他席地而坐,解開衣服扣子,讓風(fēng)拍打胸膛。走著走著,他會突然扯開嗓子吼,罵一句臟話,或者高唱一曲。麻雀在夜里驚飛,他咯咯笑。

如果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趙丙寅會換上一身白色的衣服。月如霜,他走在路上,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他像一只兔子般豎著耳朵,留意周圍的響動。他看到自己跳躍的影子,便追上去用腳踩。相比之下,他更喜歡沒有月亮的夜晚。黑夜是件隱身衣。

他計算著時間,在天亮之前趕回家里。然后,倒頭便睡。外面陽光燦爛,人們在土地上干得熱火朝天。

他在某天夜里,一個人將那頭豬殺了,免了喂豬的麻煩。他用繩子將豬的四只腳絆住,豬在掙扎中倒在地上。看到豬的掙扎一次次失敗,直到精疲力盡,他獰笑著將一柄長刀喂進(jìn)豬的胸腔里。作為一個殺豬匠,他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接到豬血。燙毛、開腸剖肚,對他來說輕車熟路。天亮?xí)r分,他已經(jīng)將一頭豬變成了幾十塊肉。

他對自己的干法相當(dāng)滿意,飽吃了一頓蒜苗炒新鮮肉,又睡了過去。有時候,他在白天醒來,看著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喝一大口酒,繼續(xù)倒在床上聽村莊里的動靜。他知道,麥子和豌豆正在成熟,但是他就是不想去收。他在頹廢中找到了某種快樂,仿佛錢拂曉就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一樣。他的潛臺詞是:錢拂曉,為了你,我變成這樣。難道你不內(nèi)疚?

內(nèi)疚或許有吧。趙家堡有人從縣城里回來,說在縣城遇見了錢拂曉。錢拂曉向人打聽趙丙寅的情況。得知他的現(xiàn)狀后,錢拂曉長嘆一聲,黯然離去。

趙丙寅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誰能做到了無牽掛?他看了看墻上鏡框里的全家福,手指從錢拂曉照片的胸前撫過,身體不由自主地有了反應(yīng)。大白天的。

趙雁和趙鴻打電話來,建議他去縣城或昆明住,他拒絕了。有人約他出去打工,他也拒絕了。他們都想讓他離開趙家堡,但他要守著這個家——他不想像趙己未一樣,讓家成了空院子。

小春一天天飽滿起來,收割在即,趙家堡傳來一個消息:趙丙寅放棄收獲他的小春了,誰要誰去收。于是,一大早,就有人試探性地來到了他的地里。然后人越來越多,先是觀望,后來便爭先恐后地?fù)屖?。趙丙寅走出家門,看到地里全是黑壓壓的人。人們抬起頭來看他,他卻率先笑了起來, “你們繼續(xù),我回去睡覺了?!彼f。

正是春播時節(jié)。別人家的土地,像新婚前夜的女人,梳洗打扮,等待著種子落地生根;只有趙丙寅的土地,越發(fā)荒蕪了。

周晚禾將自己家的土地以每年一千元的價格承包給了別人。三個月后,趙家堡傳來了周晚禾再婚的消息。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木匠。

似乎是因?yàn)榘装资樟怂倚〈旱木壒?,趙家堡人開始對趙丙寅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心。有人提著一瓶酒,有人送十來個雞蛋,有人送幾瓶飲料。

“樓上還有多少糧食?”有人問趙丙寅。

“還夠吃三年?!?/p>

“吃完以后呢?”

“以后再說吧……”

可是有一天晚上,趙丙寅突然很想死。那種感覺像犯煙癮一般。只要把心一橫,便會是另一個世界。趙丙寅相信天堂和地獄,但他不知道一個活著受盡屈辱的人,死后該置身何處。他找了一根繩子,想將自己吊死。這不是一個體面的死法。趙丙寅曾經(jīng)見過一個吊死鬼,舌頭長長地伸著,像一根生錯了位置的尾巴。但他就是想死。

他剛將繩子的結(jié)打好,外面便響起了敲門聲。

趙丙寅停了下來,外面的人一直在拼命拍門。他想裝成不在家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燈光出賣了他。他無可奈何地朝外面問了一聲,誰呀?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是我。

門外站著周晚禾,她的后面跟著一個男人。三人在這個時候見面,表情都有點(diǎn)不自然。周晚禾的眼睛盯著樓枕下晃蕩著的繩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趙丙寅。

“丙寅,我們來是想告訴你,他們在縣城里住下來了?!敝芡砗陶f, “我想約著你去找他們,問個明白?!?/p>

“問什么呢?問明白了,能當(dāng)飯吃嗎?”

“你不恨他們?”

“恨?你心里僅僅是恨?”趙丙寅說,“比恨更可怕的是羞辱,比羞辱更可怕的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親哥哥所賜!”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那木匠見場面尷尬,便帶著周晚禾走了。趙丙寅將樓枕上的繩子取下來,他為自己的剛才的舉動感到羞愧。作惡者逍遙著,憑什么受害者要去死?他換了一身黑衣,繼續(xù)夜行。

趙丙寅迷戀這種眾人睡著,他醒著,眾人躺著,他走著的狀態(tài)。在夜晚的鄉(xiāng)村路上,他像個幽靈或老鼠,一旦四周有動靜,他便躲到了路旁。有時候,一只夜里亂撞的兔子也會嚇到他。但是,在一些遠(yuǎn)離村莊的路上,趙丙寅把自己走成了千軍萬馬,他昂首闊步,立正、敬禮、齊步走……黑夜是他的行裝,風(fēng)是他的天兵,他恨不能腳踩風(fēng)火輪或手托寶塔。他指揮風(fēng)和風(fēng)打仗,慫恿樹和樹親吻,那些躲藏起來的鳥獸,就是戰(zhàn)敗的士兵。當(dāng)然,他也會莫名憤怒,見風(fēng)罵風(fēng),見樹罵樹,罵天上的云,罵他的敵人和朋友。

他時而奔跑,時而散步,時而駐足,甚至躺下。當(dāng)他躺下,天是被子地是床。他蹬著雙腿,哈哈大笑。奔跑的時候,他汗如雨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馬蜂窩,正在往外冒水。而那些水里,溶解了他的所有生活。他在夜行中想問題,他覺得那些問題像瓜子,嗑完了,隨手便可將殼扔掉。這種方法,確實(shí)比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要好很多。

天快亮的時候,趙丙寅回到村里,蒙頭大睡。其實(shí),他不是不想去縣城,而是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他害怕見到背叛自己的趙己未和錢拂曉。

“我為我的名,暫且忍怒,為我的頌贊,向你容忍,不將你剪除。”

——《圣經(jīng)·以賽亞書》

據(jù)說,周晚禾在縣城真的找到了趙己未和錢拂曉。她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是當(dāng)著木匠的面被趙己未打了一耳光。轉(zhuǎn)瞬,周晚禾將這一耳光還在了木匠身上,罵:你狗日的不成器,眼看老娘挨打,還手插肚兜里。

趙丙寅聽到這個消息時,是個中午。蟬在屋后面的樹林里叫著,像一支雜亂無章的樂隊。摩托車在鄉(xiāng)間道路上飛馳。太陽炙烤著大地,快冒煙了。烤煙在地里耷拉著腦袋,而灌溉用水已經(jīng)快見底。人們都在等一場雨。

村支書提議讓大家湊錢 “祭龍”,生產(chǎn)隊長來找趙丙寅收錢。生產(chǎn)隊長先講周晚禾他們在縣城的遭遇,然后才說“祭龍”的事。趙丙寅說,天下不下雨關(guān)我屁事?我不需要雨水。生產(chǎn)隊長悻悻而去。 “祭龍”那天,趙家堡鑼鼓喧天,人們傾巢而出,抬著 “龍”游走在村里,唯獨(dú)沒有來趙丙寅和趙己未兄弟倆的門前。

那時候,趙丙寅正在家里制作他的木頭人——像趙己未一樣的木頭人。他不是雕刻家,連木匠都不是,這對他來說太難了。鋸子、鑿子、刨子的聲音在屋里響起,一截截木頭,在他的打磨下,變得了 “腿”、 “胳膊”、 “身子”。 最難的是腦袋上的 “五官”。他必須得一次次回想趙己未的樣子,每想一次,他就難過一次。他要雕出趙己未的嘴和牙齒,鼻子、眼睛、耳朵,甚至要在他的鼻翼右側(cè)點(diǎn)上一顆黑痣。

他沒日沒夜地干著,餓了就胡亂吃點(diǎn)東西,累了倒頭便睡。當(dāng) “趙己未”快成型的時候,趙丙寅在一天夜里砸了趙己未家大門上的鎖,進(jìn)屋將他的衣服、褲子和鞋子拿了出來。趙丙寅給 “趙己未”穿上衣服后,眼前的木頭人,真的和趙己未有幾分相似了。

趙丙寅讓木頭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圍著它走了一圈,然后,退后幾步,飛身一腳將它踹倒在地。木頭人的腿和胳膊離身飛去,趙丙寅索性將它的頭擰下來,一腳踢到了院子里。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趙丙寅指著木頭人,厲聲問。見它不說話,他劈頭蓋臉就是幾耳光。

“我不想罵你,”他說, “我們是親兄弟,我不能像你一樣豬狗不如。你可以動我的任何東西,但你不能動我媳婦啊,你懂嗎?”

趙丙寅說完這話,哽咽了。他在淚眼中,仿佛看到了木頭人一臉懺悔地低下了頭。其實(shí),只要趙己未低頭認(rèn)錯,他也就心軟了。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木頭人對他的嘮叨根本不屑一顧。每當(dāng)這時候,趙丙寅便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卸下木頭人的手腳。有一次他甚至將一把匕首插進(jìn)了它的胸前。沒有鮮血滲出來,倒是他自己大汗淋漓了。

睡覺的時候,他將木頭人抱在床前站著。跟它聊天。

“你把她還給我吧,哥,”趙丙寅說,“既然你不嫌棄我曾經(jīng)用過她,我也不嫌棄了。你這樣,讓我怎么見人呢?”

“如果不是怕死后沒法跟父母交待,我想殺了你,你知道嗎?”他說, “你別以為我不敢,兔子惹急了都要咬人。我已經(jīng)成為了全村人的笑話?!?/p>

自從有了這個木頭人,趙丙寅感覺自己的心里一點(diǎn)點(diǎn)通透起來。一場雨在期盼中下了下來,風(fēng)里帶著禾苗的清香。趙丙寅深呼吸,肺里回蕩著泥土的清新。

他開始制作 “錢拂曉”了。 “趙丙寅”是用來恨的,而 “錢拂曉”是用來愛的。這兩者的制作過程完全不同。他想起錢拂曉修長的腿,渾圓的屁股,高挺的胸脯,精致的五官,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全神貫注的制作過程。

“錢拂曉”誕生的那一天,趙丙寅去村里的小賣部里買了一掛鞭炮、一瓶酒、一包蠟燭。別人問他,丙寅,你買這些東西干啥?他笑而不答。別人又說,丙寅啊,你就是人太老實(shí)。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半夜,趙丙寅家響起了鞭炮聲。他點(diǎn)燃了蠟燭,倒了兩杯酒,抱著 “錢拂曉”跪了下去。

“趙己未”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

“只要你回心轉(zhuǎn)意,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對你好?!壁w丙寅對 “錢拂曉”說,“過去的事情,我們不再追究了?!?/p>

“你看清楚了,她是我媳婦?!彼D(zhuǎn)身對 “趙己未”說, “如果你敢再動她,我真的會殺了你?!?/p>

他叩頭,起身,端酒,一飲而盡。然后,他將 “趙己未”扔到了角落里,抱著 “錢拂曉”上了床。他沒有剝開它的衣服,他其實(shí)明白那只是一個木頭人。他將她枕在懷里,親她的唇,木頭的唇,陣陣冰涼。他撫摸她的胸,沒有彈性,但仍然讓他興奮不已。他將她壓在身下,身子朝前聳動,呻吟連連。

突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趙丙寅一驚,從 “錢拂曉”身上滾了下來??蛷d和臥室里的燈都開著,燈光照亮了半個院子。外面的人在使勁擂門,喊趙丙寅的名字。他聽出來了,門外至少有三個人。他甚至聽到了門外的對話聲。

“半夜三更放鞭炮,出啥事了?”

“他一定在家里,燈都開著?!?/p>

“趙丙寅,你在做啥子?”

……

趙丙寅聽到這里,渾身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他在慌亂中下了床,將 “趙己未”和 “錢拂曉”塞到床下面。當(dāng)外面又響起拍門聲時,他裝作如夢初醒的樣子應(yīng)了一聲。

外面的人進(jìn)了門,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有什么好事,丙寅。半夜放鞭炮?!?/p>

他無法否認(rèn),因?yàn)楸夼谛歼€在地上。那三個人進(jìn)了客廳,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還在燃燒的蠟燭和兩只空酒杯。

“丙寅,放鞭炮,點(diǎn)蠟燭,跟誰喝酒呢?”

“沒,我一個人太悶了,我自己喝?!壁w丙寅說這話時的語氣,自己聽來都像是撒謊。

“是不是家里來新媳婦了?”有人饒有興趣地咧嘴笑著,撳亮了手電筒,徑直走進(jìn)了臥室里。手電筒光像子彈一樣射向黑暗的角落,那個家伙失聲叫了出來。趙丙寅撒腿朝臥室里跑,他拼命將那個驚魂未定的家伙推開,卻聽對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丙——丙——丙寅,你的床下有兩個鬼。”

此言一出,旁邊的幾個人哈哈大笑。幾束手電筒光射向床下,兩具穿著衣服的木頭人被拖了出來。趙丙寅低下頭,但他知道眼前這幾個家伙對木頭人充滿了興趣。有人撩起了 “錢拂曉”的衣服,指著那只挺拔的木頭乳房怪笑;有人褪下 “錢拂曉”的褲子,驚嘆 “連這個東西也有?!?/p>

趙丙寅像一只被突然松綁的彈簧,一躍而起,飛身進(jìn)了廚房,提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眾人笑罵著,潰散而去。他知道,這件事又將像瘟疫一樣地在趙家堡傳播了。

待外面恢復(fù)了平靜,他將 “趙己未”從地上扶起來,讓它站在床頭,手里的菜刀劈頭蓋臉地砍下去。他手起刀落,“趙己未”的手腳被劈在地上,像一棵樹被修掉了枝椏。他將光禿禿的木頭身子,扔在了火塘里。

火光熊熊,他緊摟 “錢拂曉”在懷里,一遍遍親吻那木頭人的唇。待 “趙己未”燒成灰燼,炭火熄滅,趙丙寅才重新抱著 “錢拂曉”上了床。

他和 “錢拂曉”對話,重溫他們過去的日子。他每講出一句話,他都知道錢拂曉的答案。所以,有他一個人發(fā)聲就夠了。他們對話、做愛、捉迷藏,他將她抱在身邊,像瘸子不能離手的拐杖。至于外面的世界,他絲毫不在乎了。

趙丙寅瘋了,趙家堡的人說。他們都在猜測他和兩個木頭人之間將會發(fā)生什么。有人經(jīng)過他的家門前,已經(jīng)感覺不到一丁點(diǎn)的人間煙火氣;有人翕著鼻翼聞了聞,但又沒有聞到尸臭味;有人大著膽子去拍門,屋里沒有半點(diǎn)動靜;即使是晚上,屋里也不再亮燈了。

仲夏時分,莊稼和草一起賽著往上長,趙家堡的人們忙得屁股上都著了火。趙丙寅家的土地,就像大地上的傷疤。只有上帝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某天夜里,趙丙寅赤身裸體于家中。他懷里的 “錢拂曉”也被剝光了衣服。他赤著腳,習(xí)慣性地小心翼翼,仿佛地球只是一片易碎的枯葉,而地獄,就在這枯葉下面。他感覺這世界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視著自己,所以,他必須弄出盡量小的響動來。自從被人發(fā)現(xiàn)他床下藏著木頭人之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打擾他了。這樣很好。

所以,當(dāng)突然有人拍響院門的時候,趙丙寅下意識地蹲下了身子。

門外的人在火急火燎地拍門,并伴隨著人聲。趙丙寅將耳朵貼在墻上,聽到外面有人此起彼伏地叫他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輕輕爬上床,躲到了被子里。如此一來,那些聲音就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后來人聲停止了,但踹門的聲音卻一陣比一陣緊。 “一二三,砰”、 “一二三,砰”。門閂飛斷開去,院門重重撞在了墻上。屋外的人涌了進(jìn)來,趙丙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起來了。他剛將 “錢拂曉”藏到被窩里,村支書已經(jīng)帶著幾個人來到了他的床邊。

“你還躲著干什么,出大事了?!贝逯笫忠粨],火急火燎的樣子。

“天塌了?”趙丙寅揉了揉眼睛,“天塌了也有你們這些長漢撐著?!?/p>

“趙小龍死了,瓦斯爆炸。”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匦剂诉@一消息。

趙丙寅感覺渾身的肉顫抖了一下。眼前浮現(xiàn)出趙己未帶著錢拂曉私奔的場景。

“關(guān)我啥事?他又不是我兒子?!?/p>

“丙寅,死者為大?!贝逯f。

“錘子,羞辱比死更大?!?/p>

平時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村支書,被噎住了。此刻他坐在趙丙寅面前,一籌莫展。趙家兄弟之間的恩怨,他心知肚明??墒?,作為趙家堡的當(dāng)家人,婚喪嫁娶的大事,他當(dāng)然責(zé)無旁貸。

“丙寅,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己未確實(shí)做了混賬事,”村支書遞了香煙過來,“可這是你們兄弟間的事,與趙小龍無關(guān)啊?!?/p>

道理,趙丙寅明白。他甚至想起了趙小龍在電話里罵自己父親,心里隱隱有些難過。這孩子,從小到大都為人正直,處事大方??墒?,他是趙己未的兒子。

“這事你們還是應(yīng)該找他,”趙丙寅說, “他無所不能,趙家堡人都見識過的。”

“己未也倒下了,”村支書說,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誰承受得了?他現(xiàn)在還住在醫(yī)院里。趙小龍的骨灰明天就弄回來。雖說他死在外面,但己未的意思,還是要給他一個像樣的葬禮?!?/p>

“我就問一句:關(guān)我啥事?”趙丙寅說。

“你是他叔啊,”村支書說, “你不承頭,誰來管這事?”

“我還是他兄弟呢,”趙丙寅說,“哪個讓你們來找我的?”

“己未躺在病床上,哭著打電話給我,讓我替他來求你。”村支書說。

趙丙寅沉默了,他叼著香煙,嘴唇顫抖,喘著粗氣。

“求我?”他說, “讓你來求我?又不是你拐跑了我媳婦?!?/p>

村支書聽出弦外之音,掏出手機(jī)給趙己未打了電話。

“你們兄弟間的事,還是你自己來說吧?!?/p>

趙丙寅接過手機(jī),他的手一直抖。他聽到趙己未的聲音也在抖,似乎牙齒也在打顫。

“丙寅,”趙己未說, “丙寅,老天爺懲罰我了。你滿意了吧?”

趙丙寅拿著電話走到了院子,兩行熱淚順頰而下。

“丙寅,我們是一雙筷子,是左臉和右臉,爸說的話,你可還記得?”趙己未泣不成聲, “小龍的事,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那我們的事,咋個說?”趙丙寅問。

“等這件事過去,我給你一個交待?!?/p>

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要下雨了嗎?趙丙寅心里也電閃雷鳴,他掛了電話,重新回堂屋時,臉上煥發(fā)出了久違的活力。

“把他家的門弄開吧,靈堂設(shè)在家里,他是趙家堡的人,應(yīng)該讓他回家?!壁w丙寅精神抖擻地作了主, “需要錢和糧,我這里都有?!?/p>

一切都按趙丙寅說的辦,村支書成了這場喪事的執(zhí)行人。趙家堡的人齊聚趙己未家里,殺了豬,請了 “先生”,設(shè)了靈堂,只等趙小龍的骨灰到來。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趙丙寅穿著一新,理了發(fā),刮了胡子,兜里裝著香煙,逢人便敬煙。仿佛他們正在操辦著一場喜事。

第二天下午,伴隨著一陣哭聲,趙小龍的骨灰回到了趙家堡。一個骨灰盒裝進(jìn)棺材里,就像一個人躺在大地上,是如此渺小。周晚禾邊哭邊罵,罵趙己未,罵趙小龍;趙小鳳挺著大肚子,黯然垂淚,而趙小龍的老婆卻滴淚未掉。錢拂曉沒有回來。

趙丙寅像個主人,忙前忙后。有需要跟主人家商量的地方,他直接拍胸脯:這事我說了算。風(fēng)水先生在趙家堡為趙小龍尋地,找了一塊地,那地是趙丙寅的。村支書跟趙丙寅商量這事,趙丙寅說, “葬!想咋葬就咋葬,沒有問題?!?/p>

短命的趙小龍,生前受人夸贊的趙小龍,在熱鬧和惋惜中,得到了最妥善的安葬。生于趙家堡,葬于趙家堡,也算是有始有終。葬禮結(jié)束后,人們散去,周晚禾又回到了隔壁村,繼續(xù)跟木匠過日子。

趙家堡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死去,一個人活了過來。

“寬恕人的過失,便是自己的榮耀?!?/p>

——《圣經(jīng)·箴言》

趙丙寅家的微耕機(jī)生銹了。加了油,好不容易發(fā)動起來,主軸咔咔響,他在主軸和軸瓦之間加了潤滑油。耕刀也銹跡斑斑。他推著微耕機(jī)經(jīng)過禾苗青青的莊稼地,心里充滿了慚愧。他看到有人好奇地盯著自己看,便主動跟人打招呼。

“節(jié)令過了,已經(jīng)種不上莊稼了?!睂Ψ胶眯奶嵝掩w丙寅。

他意味深長地說, “莊稼不好一季,婆娘不好一世?!?/p>

他將土地翻過來,在太陽下曝曬著,等到秋天種小麥和豌豆。

黃昏的時候,趙丙寅行走在村莊里。他加入到了乘涼的人群中,一起抽煙聊天。

“人啊,真的不能做缺德事。”趙丙寅說,而他說的又不是趙己未和錢拂曉的事,而是他隨口編出來的故事。他所見的一切東西,都是他的故事素材。當(dāng)然,有時候他的故事編得不好,有了漏洞,就會遭到別人的嘲笑。

“我現(xiàn)在心里快活得很,”他說,“雖然我窮,我孤獨(dú),但我心里踏實(shí)?!?/p>

趙丙寅變成了一個話癆。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鉆。加入了人群中,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張口就要給人講故事,要告訴別人他的心情。

一個長期與世隔絕的人,心里積累的話像冰山一樣難以消融。對一個孤獨(dú)者的同情,根本抵擋不了那機(jī)關(guān)槍似的滔滔不絕。終于,趙丙寅成了油鍋里的一滴水,只要有他加入,人們紛紛四散開去。

趙家堡的人嫌他嘮叨,他就去白魚村和風(fēng)嶺找人說話。遇到不認(rèn)識的人,他便主動介紹:我叫趙丙寅啊,我就是那個媳婦被哥哥拐走的人。我現(xiàn)在心里很快活。

趙丙寅真的快樂起來了。他心里想著趙己未在電話里所說的 “交待”,重新將家里收拾布置,買回大紅喜字的床上用品,只等 “新娘”進(jìn)門。

有一天,趙家堡的上空飄蕩著音樂聲,那是趙丙寅在將自己內(nèi)心的愉悅昭告天下。他買回了兩只大音箱和一堆CD和DVD,搖滾、古典、爵士、流行音樂,以及武打片、愛情片,甚至三級片。每天早上六點(diǎn),趙丙寅在院子里做第六套廣播體操。之后,他開始播放音樂和連續(xù)劇。有時候,夜里十二點(diǎn),趙家堡的上空還在飄蕩著 《北京,北京》。

趙家堡的人要瘋了。村支書帶人來到趙丙寅家,表達(dá)了村民對他的不滿。而趙丙寅卻根本不當(dāng)回事。

“丙寅,音樂聲小一點(diǎn),你已經(jīng)影響到別人睡覺了?!?/p>

“我放我的音樂,關(guān)別人屁事?”

“你這是噪音擾民啊?!?/p>

“我覺得很好聽啊,我不向大家收費(fèi)就不錯了?!?/p>

……

村支書被噎得面紅耳赤,終于爆發(fā)。

“你高興個屁啊,像個瘋子。老婆被人搶了,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了?”

“現(xiàn)在我過得比他們都舒坦?!壁w丙寅理直氣壯。

“舒坦?趙小龍死了,趙己未得到六十萬的賠償金。你說誰更舒坦?人家現(xiàn)在帶著錢拂曉住在縣城里,還買了一輛轎車?!?/p>

“聽說錢拂曉懷孕了?!迸赃呌腥搜a(bǔ)了一句。

音樂繼續(xù)在趙家堡上空飄蕩,但屋里卻沒有人說話了。語言像炸彈一樣,瞬間讓一個個活人閉了嘴。趙丙寅直愣愣地站在客廳中央,好似吃了當(dāng)頭一棒。村支書帶著人走了,走時順手關(guān)了趙丙寅家的DVD播放器。自此,趙家堡的人終于睡上了安穩(wěn)覺。

那天晚上,趙丙寅發(fā)高燒,整個人像是被扔進(jìn)了火爐里。他咬牙堅持著,堅持不讓自己喝一口水。這樣死了也好,他想,眼前閃現(xiàn)著紅彤彤的人民幣,六十萬啊,他想,自己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而更令他難過的是,錢拂曉的肚子里,竟然懷了趙己未的種。他想起錢拂曉懷趙鴻和趙雁時嬌滴滴的模樣,便一腳一腳地朝木頭人 “錢拂曉”的肚子上踢。

趙丙寅一路瘋跑,趙家堡的狗狂吠。他連夜去鄰村找到了周晚禾。尚不等他開口,周晚禾便開始痛訴趙己未,說趙小龍的賠償金有她的一半, “他是我血淋淋生下來的?!?/p>

“聽說錢拂曉懷孕了,可真?”趙丙寅問。

“千真萬確?!敝芡砗陶f, “狗雜種就是怕我打那賤貨,才出手打我的。”

趙丙寅要了趙己未和錢拂曉現(xiàn)在的住址,連夜騎了摩托,直奔縣城。他好久不騎摩托,駕駛技術(shù)退步了,剛騎出趙家堡就摔了一跤。摩托車的排氣管壓住他的腿,那疼痛像是將他的腿投進(jìn)了火里。錢拂曉——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四下無人。他只能咬緊牙關(guān),拼盡全力,讓自己從摩托車身下解脫出來。

他再次騎上車,腿疼得鉆心??墒?,一想到錢拂曉隆起的肚子,他像瘋似地擰著油門跑了起來。風(fēng)撲面而來,吹過他灼傷的腿時,有時像刀,刮得生疼;有時像藥,生出涼意。夜晚的國道上,車輛稀少,一輛飛馳的摩托車,像叮在臭肉上一只死皮賴臉的蒼蠅。天蒙蒙亮?xí)r,他將摩托車騎到了縣城??h城小,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趙己未和錢拂曉租住的地方,沿江路33號,一棟剛修建不久的小樓。趙丙寅一眼就看見了曬在二樓上的衣服,那是過年時趙雁買的。

赭紅色的大鐵門,將他擋在外面。他的身后是靜靜流淌的白水江。他坐在河堤上,抽了兩支煙,看著對面的小樓,心臟已經(jīng)緊張成了一個拳頭。他好幾次想轉(zhuǎn)身逃走,可一想到錢拂曉隆起的肚子,他又忍不住想看個究竟。那感覺,相當(dāng)于自己的地里被人種上了莊稼。那面小樓上,圍欄后面的門也是紅色的,那像是一塊塊幕布,他不知道,當(dāng)大幕開啟時,誰最先登臺亮相。但是,他沒有想到,趙己未和錢拂曉是聯(lián)袂登臺。

他們手拉手準(zhǔn)備出門。臉上笑著。他們同時看見了坐在河堤上的趙丙寅,都愣了一下,但手并沒有撒開,繼續(xù)下樓。趙丙寅眼前眩暈了一下。待他們打開大門,他一眼就看見了錢拂曉那筲箕似地隆起的肚子。

“丙寅,”兩人同時喊了一聲。

之后,三個人都沉默了。不遠(yuǎn)的地方,有幾個早起的老人正在打太極,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其實(shí)只是花拳繡腿。

趙己未摸了摸口袋,掏了香煙出來,遞過去,趙丙寅將目光移向了那幾個打太極的老人。

趙己未一直伸著手,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趙家堡的古話。可比打臉更可怕的是,被人視若無睹。

“丙寅,抽煙?!壁w己未說, “你啥時候到的?”

“我抽不起你這煙。”趙丙寅慢悠悠地將目光撤回來,卻又不知該望向何處。

“丙寅……”錢拂曉輕喚了一聲。這輕喚,像個鉤子,將趙丙寅那沉下去的目光撈了起來。他的目光碰到了那隆起的肚子,像被蜂蜇了一樣渾身顫栗。

“你都四十歲的人了,”他說, “挺著個大肚子,你好意思嗎?”

“丙寅,”錢拂曉低下頭, “我們對不起你,但是……”

“但是,我們真的要在一起,”趙己未接過這話時,手上還遞著香煙。

“世界女人千千萬,你為啥子偏偏要搶她?”趙丙寅高聲說, “這就是你給我的交待?”

“還有你,你勾引誰不好?偏偏要勾引他?”趙丙寅看著錢拂曉, “既然你那么看不上我,當(dāng)初為啥要嫁給我?”

“我那時年輕,不懂事,”錢拂曉說,“只想著有個吃飯穿衣的地方,可真的不愁吃穿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喜歡你。”

“我呸!”趙丙寅吐了一口唾沫。

“丙寅,我們都一把年紀(jì)了。我曉得,有些事情,說起來臉紅,但是,我還是想說,她和你,我和周晚禾,還有趙家堡的這些人,都不曉得啥子是真正的喜歡?!?/p>

“喜歡?”趙丙寅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和錢拂曉的肚子,哈哈大笑, “見鬼去吧。如果喜歡就是不要臉,那么,趙家堡人確實(shí)懂不起。”

“丙寅,你想咋個樣?”趙己未說,“事到如今,要?dú)⒁獎帲銢_我來。”

錢拂曉一手抹淚,一手撫摸著肚子。趙己未愣了一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丙寅,我是你哥,我給你跪下了?!壁w己未說。趙丙寅將目光移向了遠(yuǎn)方。

“丙寅,求你成全我們?!卞X拂曉也跪了下去,肚子撐著身體,她幾乎是趴在地上。

趙丙寅呼地一聲站了起來,目光既悲痛又憤怒。不遠(yuǎn)處,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正在走來看熱鬧。他向錢拂曉伸出手,將她扶了起來, “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p>

趙丙寅一瘸一拐地走向摩托車,跨上去,回過頭來,看見趙己未仍然跪在原地,像是為他送行。被摩托車排氣管燙傷的腿,像是煮熟的洋芋,輕輕一抹就褪了皮。他忍著痛,迎著朝陽,將車騎了飛起來。有一陣子,他感覺自己是在朝霞里飛,白云朵朵,天空像一塊藍(lán)絲絨就要將他包裹。風(fēng)聲中,還有兩個輪番響起的回聲:喜歡!那是趙己未和錢拂曉的聲音。

他將摩托騎回家里,扔在墻角,爬上床去,感覺腿上有電鉆在打孔。他疼得哆嗦起來,咬著被角,猶如置身火海。他所見的一切都在燃燒,包括他自己。當(dāng)他看見自己化成了白骨,意識也模糊了。

“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zhuǎn)過來由他打?!?/p>

——《圣經(jīng)·馬太福音》

有時候,我們痛苦的并不是痛苦本身。這就像我們身上長了瘡,我們在意的是別人的目光。轉(zhuǎn)眼,大半年的時間就過去了。白露過后,天氣轉(zhuǎn)涼,趙丙寅縮在被窩里,像條冬眠的蛇。他竭力控制內(nèi)心的某些癲狂想法,但總有失效之時。

有天深夜,趙雁打電話來,說她要離婚了,理由是她愛上了一個夜場經(jīng)理。

“愛?難道愛比你的孩子更重要?”趙丙寅聽到這個詞就鬼火,對著電話吼,“你和你媽一樣?!彼÷粤艘粋€字:賤。

掛了電話,趙丙寅頭腦發(fā)懵。這個世界都他媽咋個了?愛愛愛,愛他媽的大頭鬼。趙雁是個相貌平平、老實(shí)本分的姑娘,如今也著魔了。

原本,趙雁和趙小鳳,這姐妹倆像一根藤蔓上的兩朵花,長著長著就各表一枝了。

趙小鳳人長得漂亮,從中學(xué)時開始便是男生爭相追逐的對象,念到高中已經(jīng)深諳男女之事;而趙雁好像從來沒人問津;趙小鳳加入到了打工的熱潮中,半年以后回來,整個人脫胎換骨。她化著濃妝,豐了胸,穿短裙,露臍,叼著香煙,滿嘴臟話;而趙雁,還是出門時那副土不拉嘰的樣子。趙丙寅知道,趙家堡的人在背后戳趙小鳳的脊梁骨,趙己未和周晚禾都裝聾作啞。但是,幾年以后,趙小鳳又變了樣。她回到縣城,買了房,嫁了個工程承包商,生了個兒子。趙小龍死的時候,趙小鳳開了一輛路虎回來,有人說那車值好幾十萬……

想到這些,趙丙寅又咬牙切齒。去縣城一趟,舊事未了,卻添了新傷。看起來,趙己未和錢拂曉誠意十足,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墒聦?shí)上,他們在用一種軟弱證明著內(nèi)心的堅定。

細(xì)想之下,這兩人的情意或許在他結(jié)婚那天便開始了。那一天,趙己未穿得更像一個新郎。嗩吶匠吹累了,趙己未接過嗩吶吹了一曲 《賀新郎》。那時,趙丙寅剛揭開錢拂曉的紅蓋頭。她問:誰?他說:我哥。

如今,趙丙寅想到 《賀新郎》就流淚。他一聲長嘯從床上坐起,赤腳跑到院子里,月光灑滿大地。微風(fēng)吹著大汗淋漓的他,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都變成了爬蟲。他的五臟六腑被身體困住了,身體被院子困住了,院子被世界困住了,世界被人心困住了。

趙丙寅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奔跑,像一頭籠子里受了驚嚇的猩猩。他撒開腿,奔跑幾步,又折過頭來,朝著反方向跑,院子里響起 “啪啪”聲。他張開嘴,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 “啊”的低吼,像一輛老舊的汽車在爬一個漫長的坡。有一種東西積壓在他的頭頂,越來越重,他眼冒著金星,他感覺自己是在穿越火海。太熱了。體內(nèi)沸騰了,汗水滾燙,雙腿酸軟,而往事如狼似虎地追著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栽倒的。他生命中的這一段時間一片空白,那像一場沒有夢的睡眠。天地間,一定有一個粉刷匠,持一把大刷子,將世界刷成黑色。好半天,趙丙寅才艱難地睜開眼睛,他張嘴喘氣,像一只熱透了的狗。手腳還能動,額頭生疼,有雞蛋大的包。他想站起來,卻渾身無力。反正死不了,他想,躺在哪里都一樣。于是,他又閉上了眼睛。

趙丙寅終于承認(rèn)自己輸了。他在地獄里掙扎,趙己未在天堂里逍遙。幾天以后,那只陪伴他的公雞也死了。趙丙寅沒有吃它,扔了。雞有雞的命,隨便吧。

如今,趙丙寅走在家里,他覺得四壁都是回聲,似乎無數(shù)個他在跟自己鬧著玩。有時候,他停下,跺腳,嚇唬那些躲藏在暗處的自己。有時候,他高聲歌唱,但是已經(jīng)不再向趙家堡人播放音樂。

沒有了惹人煩躁的音樂聲,趙家堡人又像少了點(diǎn)什么。趙丙寅過著怎樣的生活?大家都在猜測。然而,有人某天經(jīng)過趙丙寅家門前,發(fā)現(xiàn)他家的院門已經(jīng)用土坯砌起來了。他在屋里,還是已經(jīng)離開了?

伏天里,莊稼拼命往上長。趙丙寅那被砌起來的院門,被風(fēng)干,被雨淋,已經(jīng)開始長草。那些經(jīng)過他家門前的人,有時會駐足停留,聞一聞空氣中是否有異味。膽大的,甚至?xí)⒍滟N在墻上,聽一聽屋里可有動靜?有人從昆明打工回來,說在市中心看到趙丙寅,他在人群里穿梭,一眨眼就不見了。

這是平凡的一年,對于趙家堡的人來說;這也是不平凡的一年,對于趙己未或趙丙寅兄弟來說??爝^中秋節(jié)的時候,趙小鳳陪她老公出去談工程,酒醉后駕車墜下了懸崖。

趙小鳳死了。消息傳到趙家堡,人們都傻眼了。他們還聽說,趙小鳳的遺體也要送回趙家堡來安葬??哨w小鳳是嫁出去的女人。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她屬于夫家。但是,她的丈夫也在這次車禍中死了。傳言是真的。第二天中午,一輛救護(hù)車后面跟著兩輛轎車,進(jìn)村就放鞭炮。趙小鳳回來了。趙家堡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卻不前來幫忙。

人們沒有看見趙己未的身影。

村支書聞訊趕來,一遍遍撥打趙己未和錢拂曉的電話,兩人的電話都成了空號。當(dāng)即派人去找周晚禾,并讓她提供趙己未和錢拂曉在縣城的地址,去找人。沒過多久,木匠騎著摩托車帶著哭哭啼啼的周晚禾趕來;差去縣城的人也打了電話回來:房東說趙己未和錢拂曉搬走了,去向不明。

村支書召集村干部開會商量,但沒人拿得出主意。雖說有周晚禾承頭辦理趙小鳳的后事,但年輕兇死之人,大家都心存忌諱。村干部們四處打電話找人,連求帶罵,終于來了幾個村民在趙己未家房屋旁邊用松枝搭了棚,將趙小鳳的尸體放了進(jìn)去。

烏鴉低空盤旋。村干部和周晚禾商量了三次,終于安排出了人去采購物品和請 “先生”。沒有幾場像樣的法事,更沒有人敢接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那一天,趙己未家門前稀稀拉拉地活動著幾個人,時不時放一掛鞭炮,驚得烏鴉亂飛。仿佛這里飄蕩著鬼魂,只等 “先生”前來收伏。葬禮的準(zhǔn)備,進(jìn)展緩慢。人們來看一眼,又走了。傍晚時分,三位 “先生”身穿袈裟,頭戴法冠,鑼鼓齊響,開始了道場。人們的心里,稍微安穩(wěn)了一些。

突然,人們聽到隔壁趙丙寅家那道用土坯砌起來的門里面,發(fā)出了動靜。先是一陣 “嘭嘭嘭”的聲音,然后土坯紛紛往下掉,然后,趙丙寅像只被困的獅子,長發(fā)飄楊,衣衫襤褸,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那長期不洗的臉上,敷滿了污垢,但別人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丙寅,趙小鳳死了。有人說。

趙丙寅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兩排黃牙。

我知道了,他說,神已經(jīng)告訴我了。

趙丙寅朝前走,人們跟在他身后。他走到被白布包裹著的趙小鳳尸體前,哈哈大笑。笑完,嚎啕大哭。誦經(jīng)聲、鑼鼓聲、哭聲,鞭炮聲,混合在一起,驚得趙家堡上空,群鴉亂飛。

趙家堡的人總算勉強(qiáng)到齊了,他們回避著那個松枝搭成的青棚,神情惶恐不安。村支書心里有個不好的預(yù)感,但他沒有說出來。第三天早上,要送趙小鳳上山,他的擔(dān)心真的應(yīng)驗(yàn)了。趙家堡的人吃完飯,便遠(yuǎn)遠(yuǎn)站著,沒人靠近棺材。村干部們喊破了喉嚨,但沒人理。這時候,人們看到趙丙寅一手拿煙,一邊拿酒,朝人們走了過去。他遞煙,別人擺手;他遞酒,別人搖頭,他跪了下去,叩頭,別人轉(zhuǎn)身讓開。他叩頭的時候,長發(fā)和胡子飛揚(yáng),像兩扇臟翅膀。他逢人便跪,但人們?nèi)忌㈤_了。最后,他丟開了手里的煙和酒。

他走到趙小鳳的尸體旁,給她鞠躬。

他轉(zhuǎn)身走向柴房,抱出了柴禾,規(guī)整地鋪在尸體周圍。那樣子,像是要給她建一所木房子。趙丙寅劃燃了火柴,扔進(jìn)柴堆,火光熊熊。人們開始離去??諝庵酗h著腥糊味。秋天的趙家堡,一片豐收氣息。

趙丙寅火化了趙小鳳的尸體,又一個人花三天時間給她壘了一座墳。這件事震動了趙家堡,但這是地表之下深層次的震動。人們不謀而合,閉口不談。

在某天早晨,趙丙寅面帶微笑出門,他走過趙家堡,走過白魚村,走過風(fēng)嶺……走到了別人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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