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爺
她的遠方蕩氣回腸
◎韓大爺
我的奶奶名叫張淑清,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但很多人并沒有眼福一覽她的白發(fā)蒼蒼,因為她一言不合就焗油,向你展示秀發(fā)烏黑濃密的模樣。
和眾多小學生滿分作文中的奶奶一樣,淑清同志是個勤儉持家、賢良淑德、多才多藝、踏實肯干的好同志,尤以廚藝見長。不過,年事已高的她近年來的煎炒烹炸水準正在呈斷崖式下跌,動輒便祭出一頓黑暗料理。
當然,對于巔峰不再的事實,淑清同志自己是渾然不知的,每當家人團聚,她仍會以百倍的熱情與萬倍的自信淡定優(yōu)雅地走進廚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無絕人之路,感謝人類發(fā)明了開蓋即食的罐頭,和飯桌上老少咸宜的兒童腸。
當家中的老人憑借堅韌不拔的毅力與百折不撓的探索精神觸及新媒體,打破兒孫的技術壟斷,自己學會電腦的基本操作時,她的力量將會勢不可擋。奶奶弄到了一個播放機,由于住在山上,她經(jīng)常要去自己種的小菜園里采摘門類繁多的蔬菜,耳朵不靈光,就把放在屋子里的播放機音量開到最大,鳥都不敢往院子里飛。
搬到縣城后,她仍然保持著“聽音樂”的高雅情操。當她知道了下載這碼事,并拉出了整整一個小本子的紅色歌曲下載清單時,我和妹妹都感到了一種痛徹心扉的絕望?!斑@些歌曲……全都要下載嗎?”“都下,都下?!薄澳棠?,這首歌名怎么這么長……”“嗯,那首歌名我記不起來了,就干脆把其中的一句歌詞寫了下來,你可以搜?!薄翱墒?,好像每首歌的名字都特別長……”“那可能是我都記不清了,沒關系,我記得旋律,你聽我給你唱?!?/p>
今年過年去奶奶家前,聽聞淑清同志的家中發(fā)生了兩大變故。其一:淑清同志正在一步步接手家中的財政大權(quán),這一點我一進門便得到了驗證,英明神武的爺爺在下樓前,生平第一次怯生生地向奶奶道:“要買那么多菜,可不可以別只給我20塊錢?”其二:奶奶于古稀高齡,開始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一出手就進擊到詩歌領域,來勢洶洶,不同凡響。
這一點,幾十年前就已埋下伏筆。那些年,我每個夜晚都聽奶奶講故事,故事里有她的個人回憶錄,也有她自創(chuàng)的頗具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采的“小白兔”與“大媽狼”。沒錯,就是“大媽狼”,長大后我問她為什么不叫大灰狼,她說那太沒想象力了,沒必要所有的狼都長成一個樣。那時的我,尚未預見到奶奶骨子里的文藝細胞;直到幾周前,她鄭重其事地向我展示了她人生的第一本個人“詩集”,我腦子里才蹦出那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淑清同志的詩,寫在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田字格本子上,封皮工整地寫著自己的名字,配以水彩筆勾勒出的五顏六色的小花。
很多人作詩,難免一頭扎進“順口溜”的牢籠里,再也出不來。奶奶則明顯技高一籌,押韻的事被她選擇性遺忘。我說,這更像散文,奶奶堅持說這就是詩,雖然她一輩子都沒讀過詩,也認不得幾個字。感謝拼音,讓淑清同志不會因為幾個字寫不出來而憋得發(fā)慌。感謝橡皮,讓淑清同志可以反復修改,直到把一首詩寫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我的爺爺一定恨透了那些名人故事,奶奶不知從哪兒聽得偉大作家統(tǒng)一的創(chuàng)作習慣,便也學著做,睡覺睡得好好的,猛然坐起,飛奔到隔壁小屋,伏案將靈感抓住,創(chuàng)作到天亮。
今年的家庭聚餐儼然成了淑清同志的詩詞大會,她飯前給我念詩,飯后給我念詩,回家的路上打電話給我念詩。我臨走上車前,她還在問我:“昨晚我又想了幾個好句子,你聽聽怎么樣?”“這首詩寫得很好,但句子有點……太通俗了些?!薄澳蔷褪钦f還有上升空間?”“有,而且很大?!薄拔铱措娨暲镎f,要用靈動歡快的筆,寫下日子里的瑣碎平常。”“嗯,您的境界又提升了,用時髦的話講就是:人生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
謹以此文,獻給張淑清同志。愿您在夕陽的余溫下,尚能熱愛生活,給自己這首詩,落下一筆蕩氣回腸的華彩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