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薄皮大餡 圖/樂兮
但憶城內(nèi)杏花天
■文/薄皮大餡 圖/樂兮
一
冬至那日黃昏,天空難得集聚了幾片火燒云,映得天地一片彤光。
殷言在池塘邊架了個火堆,放上兩只地瓜,不一刻,甜絲絲的香氣就四散開去,引起塘面水紋陣陣波動,一連串的水泡汩汩地冒了出來。
暮色四合,殷言又撿了幾根枯枝扔進火堆,火勢漸增,地瓜皮被烤得焦黑,香味也變成了煳味,終于招來了滿面怒容的禾谷。
她捧著地瓜顫著指尖,痛心疾首地說:“你烤地瓜引誘我便罷了,怎還如此浪費!”
殷言彎了彎唇角,只問她:“你修仙修得如何了?”
禾谷神色一變,支吾半晌,卻聽得他道:“阿禾,今日我是來同你道別的?!?/p>
她驀然睜大眼睛。
殷言身后綻了一枝寒梅,有花瓣靜悄悄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微微笑著拂去,晚風吹進他的眸中,卻在那一片星輝中添了幾分蕭索?!坝浀梦抑案阏f的試煉嗎?我輸了,明年開春就要到南疆去,那里缺水,沒有大池子養(yǎng)你。”
“哦?!焙坦然谢秀便钡貞寺暎X得口中發(fā)苦,原是不知何時把地瓜皮塞進了嘴里嚼了半晌?!芭夼夼蕖彼χ馔?,殷言遞了手絹來。
天色已染上一層淡薄的鴉青,夜幕將至,幾粒星子亮起,禾谷接過手絹擦了擦嘴,最后看了殷言一眼,捏了個訣,回到水里。
岸邊只留下她的一句“那你一路走好啊”,聲音回蕩在殷言身后,被風吹得縹緲遙遠。
二
殷言少年時博覽群書,曾讀過一位高僧留下的手札,照其中所言施法,倒真喚出了個精怪。彼時初春,天氣乍暖還寒,禾谷披著披風,坐在池塘邊的巖石上,尚是睡眼惺忪的模樣,視線漸漸清晰后,便滿眼含怒地瞪著他。
先是一通諸如“擾人清夢非君子之道”的指責,而后正大光明地順手牽羊,將他的食盒拎走作為“賠禮”,最后終于記起自報家門:“我叫禾谷,‘禾苗’的‘禾’,‘稻谷’的‘谷’?!倍笳UQ劬聪蛩?。
殷言眉梢微揚,忍不住笑了,回道:“在下殷言,‘殷實’的‘殷’,‘相顧無言’的‘言’。”
將禾谷喚出本是出自好奇,卻未料到“后患無窮”,殷言從此以后不得不負責起她的飲食起居。她霸道地鳩占鵲巢,每逢有內(nèi)侍送食盒來,總要先經(jīng)她手挑揀一番,等遞到殷言手上,只剩些殘羹冷炙,偶爾連碗碟都光潔如新。
殷言并不在意,只搖搖頭,無奈道:“名字是五谷,能吃也合情理?!?/p>
偶爾禾谷也會好心情地做紅袖為他燈下添香,只是免不了嘟囔兩聲:“書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變出脆皮鴨、桂花糕……”
殷言給她找了兩本才子佳人的小書冊,她才噤了聲,在一旁翻看起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讓原本冷寂的屋子有了些人氣。
三
與殷言相識一個月后,禾谷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當朝六皇子,真真正正的天潢貴胄。她一邊瞥著書冊里對皇族子弟佩金環(huán)玉、奴仆成群的描述,一邊又仔細端詳著衣著簡樸的殷言,幽幽地嘆了口氣。
分明是皇子,卻整日悶在屋中看書,除卻每日送飯的內(nèi)侍外,就再無第二人踏入院子。而禾谷之所以知曉殷言的身份,還是因那日內(nèi)侍格外不恭敬,朝屋子里喊了一嗓子:“六皇子,奴才將今日的飯菜給您擱這兒了,您可要記得來??!”之后,便一揮衣袖走人了。
內(nèi)侍語氣里的嘲諷之意,氣得禾谷登時捏緊了拳頭。而殷言好似早已習慣了這般待遇。
見她神色氣憤,殷言反倒朝她安撫一笑:“我生母早逝,母族門衰祚薄,故而父皇并不重視我。宮人慣來捧高踩低,你不必記掛在心?!?/p>
寥寥幾句,便教禾谷在心中勾勒出一個自幼備受冷落、唯有與書相伴的落寞公子形象。她咬了咬唇,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念訣飛身騰空而起。
一躍數(shù)丈,有風呼嘯在耳側(cè),殷言卻不覺得驚慌,手臂尚且能感受到身側(cè)女子掌心的余溫。他垂首可俯瞰飛閣流丹、琉璃鱗次,孟春時節(jié)百花次第而綻,此刻紛揚墜落,如在這禁宮之中下了一場盛大的春雪。
禾谷狡黠的聲音夾在風中:“你可曾見過這般景象?”
殷言一時屏息,竟不舍將風景看盡。
心中驀地生出一抹希冀,可否有一日,他能將這九重宮闕乃至萬里江山都掬在掌心……
四
自那日之后,殷言逐日忙碌起來,輾轉(zhuǎn)于朝堂,不再拘于屋內(nèi)讀書,甚至忙到漸漸不再回到這個荒草叢生的庭院里。
依舊有人按時送吃食過來,禾谷對著滿碟珍饈卻食不下咽。
她曾偷偷潛出去打探消息,外界皆傳言六皇子前二十年如明珠蒙塵,一朝拭凈便大放光彩。
再次見到殷言是許多日后,他清俊的臉上不再帶笑,垂著眼瞼,沉默片刻,道:“父皇近日病重,尚未立下太子,眼下要試煉幾位皇子,這是我唯一的機會?!?/p>
禾谷仰頭望進他眸中涌動的星河,問他:“那你還會回來嗎?”
“阿禾,”他避而不答,“我屋中有高人留下的修仙錄,你可以看看……不必等我?!?/p>
那之后,食盒送來,禾谷再沒有動過。一日、兩日、三日……連食盒也消失了蹤跡,原本已人跡罕至的院落連最后一絲煙火氣也褪去了。
禾谷在水底潛心修行時想起,殷言曾對她許諾,若有一日她修成上仙,他便為她修一座廟宇供奉。于是她便在心底一遍遍敦促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
結(jié)果,卻等到了殷言來與她道別。他試煉失敗,已無資格再爭奪皇位。此去南疆兇險無比,若大捷,即便從此只能戍守邊關,尚有他一席立足之地,若戰(zhàn)敗……只得身死沙場,埋骨他鄉(xiāng)。無論哪種,都注定他就此與她天涯兩端,再不相逢。
殷言出發(fā)的前夜,禾谷做了一個夢。夢里沒有殷言,只有她過了數(shù)百年修成仙人,卻在歷經(jīng)升仙劫時驟然醒來,心頭空了一大塊,四顧茫然。
禾谷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此以后,再也無人會笑著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點心,繼而遞來手絹,再也無人在她看書冊看到睡倒在榻上時,為她披一層薄被。再也無殷言。
她離開小院,一路南去,還好來得及,趕在殷言出城門前追上他。
可也來不及,因為離池塘太遠,她已干渴得快要皮開肉綻,又怎能陪他去遙遠的南疆?
殷言轉(zhuǎn)身,遙遙望見她,嘴唇嚅動兩下,禾谷隨即辨認出他在說什么——“回去吧,阿禾?!?/p>
眼前塵沙滾滾,殷言騎在馬背上,漸行漸遠,不再回眸。
在那黛瓦紅墻圍織的牢籠里,能得她相伴走這一程,他這一生已足夠幸運。
五
修行不問歲月,再一次破水而出時,禾谷距升仙不過一線之隔。
入眼依舊是滿目蒼翠,飛檐上斑駁的顏色卻在彰顯著流逝過的漫長年歲。
禾谷剛欲走進當年棲居的庭院,卻在舉步時偶然一瞥,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間用木板制成的小小廟宇,多年雨水沖刷也未曾將它擊垮。
她心中似有所覺,顫抖著手將它拾起。
里面立了一塊卵石刻的碑,上書“供奉禾谷上仙”,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信徒殷言。
應是道別那晚,他放在這里的。他終是沒有食言。
禾谷雙眼酸澀。此時她已不再受水域的限制,一躍千里,直奔殷言所在的南疆。
然而她最終只找到一抔黃土和一塊墓碑。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方廟宇,將它放在殷言的墓碑前,恍惚中有什么在眼前一閃而過,是那年春日初遇,他在一棵杏樹下彎著眉眼,說:“在下殷言,‘殷實’的‘殷’,‘相顧無言’的‘言’?!?/p>
微風乍起,亂紅飛過,拾得她眼角一片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