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業(yè)玲
命運的羅曼史
※ 韓業(yè)玲
窗外微雨,坐在這座城市最好的咖啡館里,我聽到這個悲情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坐在我對面,他點燃一支香煙,那是一包普通的香煙,每盒只需十元。十元的香煙對他來說,有些掉價,像好男人搭配了一個壞女人,怎么看,都有點不合適??墒窍銦煹闹魅瞬]有覺得有什么不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個煙圈,瞬間,煙霧就在兩個沙發(fā)之間的茶幾上空飄蕩,那些煙霧飄蕩的姿態(tài),有點慵懶,慵懶地像角落流瀉著的若有若無的鋼琴曲,使人不知所以,昏昏欲睡。
吸了一口煙,男人往沙發(fā)深處靠了靠,黧黑的臉上,單眼皮的眼睛里射出兩道光芒,卻纏繞著那淡淡的煙霧,去了不可知的地方,男人的心似乎也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良久,男人收回他的目光,把它們放到我的臉上,開始講述他的故事,故事是從一個壞女人開始的。
“她居然去告我,她寫了起訴狀,去法院告我。”男人說話的時候,身子突然從沙發(fā)里直起來,顯得有些僵硬,眼里充滿憤怒,憤怒里又包裹著許多心痛?!澳悴恢?,你簡直不知道我有多么愛她,我曾經那樣的愛她,可是她卻去法院告我!”男人的語氣很重,說完后又深深靠在沙發(fā)里。
我拿起白瓷小壺,給他的杯里續(xù)了茶,“可她告你的你理由是什么?”
“感情破裂,除了說感情破裂,她還能找出什么更有力的理由?”男人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霧漸散的時候才說:“為了達到她的目的,她居然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是,她有深深的抑郁癥,而我什么事都沒有?!?/p>
我疑惑地看著他:“你們怎么能想到去那個地方?”
男人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然后說起了另外一個女人。
二十多年前,男人還是羞澀的大男孩,父母忙于生意,他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并不能填補成長的空缺,沒有父愛和母愛關愛,男孩心里總有無邊無際的寂寞,那些寂寞是一把把干枯的荒草,被躁動的青春胡亂地揉成一個個草團,塞滿內心。他覺得血液里流淌著一股力量,隱藏著一團火,要把那些草團燒掉,可卻找不到點燃那團火的火柴。他的生活是失去信號的盲區(qū),無法和外面的世界對接。
沒有人關注他的內心,他活著的主要目的就是吃好穿暖。他開始叛逆,初中二年級就輟學了。事情起因于一個課本,那課本不知怎么放在他桌上,他鬼使神差收進自己書包。后來有人發(fā)現丟了課本,由班長帶頭檢查所有人的書包,最后在他書包里翻到那本課本。同學們指責他偷了東西,事情告到老師那,老師沒有聆聽他為自己的辯解,也認定他偷了課本,并用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尖,讓他回去請家長。
那一刻,一向沉默的男孩,突然爆發(fā)出驚人勇氣,一把打掉指著自己鼻尖的那根手指,冷冷地說:“不要指我。”毫無防備的老師如一只啄食螞蚱的公雞,猛然發(fā)現被啄對象,搖身變成兇猛的獵狗那般錯愕,腦子片刻真空,隨即踹了男孩一腳,不料男孩伸出兩只胳膊,把逼近的老師用力推了一把。大家都震驚了,不敢相信一貫寡言的男孩,會跟老師叫板。憤怒的老師又舉起手指,只是這一次它改變了方向,朝著門外金色的陽光吼道:“滾出去,以后再不用到學校來了?!?/p>
男孩掏出書包里所有課本,狠狠扔在課桌上,扔在老師腳下,然后背著空空的書包走出教室,走到陽光下,走出學校,走到田野里。他含著淚在田野里逗留了一天,又渴又餓,不敢回家,直到黃昏時分,才踅摸著回到村莊。
男孩沒有回家,而是來到鄰居家。鄰居家有個女人,女人很美,眼睛明亮如春日的河水,點點晶光里有溫暖的笑意。女人問男孩咋沒回家,男孩謊稱家里沒人。女人就用她白皙的手,給男孩端來飯,讓他坐在桌邊吃。吃飯時,男孩看到桌上有一本書,書皮上寫著《一簾幽夢》,作者瓊瑤。男孩不知瓊瑤是誰,也不知瓊瑤是什么,只覺得那些字很美。邊吃飯邊翻開書,很快就被深深吸引,有滋有味看起來。
正看著,女人走過來問:“姨做飯不好吃?”
男孩抬起臉搖搖頭,一臉茫然。
女人笑了,笑得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女人說:“我娃看書看得入味,姨的飯倒不吃,姨還以為姨手藝不好,我娃不愛吃哩?!闭f完把書從男孩手中抽掉,放到一邊,摸了一下男孩的頭說:“快吃飯,吃完再看,一會兒飯都涼了?!?/p>
女人的手指觸摸到男孩頭發(fā),從發(fā)間滑下觸碰到男孩脖頸,男孩一個機靈,羞澀低下頭,臉在碗沿上紅了半邊,只顧埋頭吃飯。
吃完飯,男孩起身告辭,用手指指那本書說:“姨,書能借我看看不?”
女人說:“你個碎仔娃懂個啥,會看個啥,看得懂不?”
男孩渾身不自在起來,臉還在燒,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人看到男孩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了好一陣,才說:“哎呀,我娃長大了,知道害羞了。拿去拿去吧,不要弄丟了,弄臟了就成。”
喜悅沖到男孩臉上,他拿起書說:“姨,你放心,保證不弄丟,不弄臟,完璧歸趙?!比缓笙沧套痰刈吡?。
第二天一早,女人站在光影里對著鏡子梳頭,突然覺得光線暗了下來,門口黑影一閃,走進個人,女人一手抓著頭發(fā),一手拿了梳子定睛一看,原來是男孩。女人說:“哎呀,咋是你,你咋這么早來了?我以為誰哩,嚇我一跳。咦?你咋么去上學?”
女人用薄薄的嘴唇抿著一根皮筋,然后兩手把頭發(fā)收攏梳好,騰出一只手,放下梳子,取了皮筋,用牙把皮筋輕咬著,用三根芊芊玉指撐開扎住頭發(fā),對著鏡子晃了晃腦袋,一條馬尾就在身后翻起黑波。又拍拍肩膀上掉落的頭發(fā),抬起眼皮瞅著男孩,等待他回答。
男孩有點呆,他從未見過哪個女人這樣,也沒見過母親梳妝的樣子。母親是短發(fā),從他出生到長大,從未見過,母親一頭長發(fā)的樣子。在他生命中,第一次見女人梳頭的樣子這樣美。他的思想里,母親只是個稱呼,沒有性別之分,他從未想過,母親也會是個女人。
這一刻,男孩有點恍惚,一剎那很多念頭在他心里跳躍,他怔了片刻才說:“姨,我是給你還書的?!?/p>
女人這才看清他手里拿著書,嘴角浮起一抹輕蔑的笑意,哼了一聲才說:“我說你個碎娃,能看懂啥?像你這樣的娃娃,看看《隋唐演義》還能看出些熱鬧,這些書你是看不進去,看不懂的?!?/p>
“姨,我看完了,我昨晚一夜沒睡,看完了,現在來給你還書?!?/p>
女人吃了一驚,定定看著男孩,像看一件怪物,但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端倪。男孩一臉誠恐,不像撒謊的樣子。女人噗嗤一笑:“你個碎慫,速度還快的不行。我說這天下的男的,個個情種,你這小小一點點,都懂得這女人的好了?!?/p>
男孩羞愧地低下頭,他不知女人嘴里說的女人的好是什么,他只知道,手中的書里,有些讓他第一次心跳,第一次感動的內容。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咦,我問你你咋不回答,我說你今兒咋不去上學哩?”
男孩低著頭,把那本書在手里翻來覆去。
“哦,逃課?!迸嘶腥淮笪虻溃骸班?,男娃就是調皮,愛逃課。沒啥,你姨雖是女娃,上學那會兒,也逃課哩。”女人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最好還是不要逃課,你趕緊把書放下,上學去?!?/p>
“姨,我不是逃課。”男孩囁嚅半會,才把昨天的事告訴女人:“姨,我再也不去上學了,我打了老師,學校再也不要我了。但是,我真的沒偷東西,姨,我真的沒偷?!蹦泻⒄f著,眼里委屈地溢滿淚水。
“瓜娃,姨信你,我娃是乖娃,咋能拿人家的東西呢?”女人心里一顫,想起自己的男人,一把拉過男孩摟進懷里,抬起衣袖,替男孩擦了擦眼角的淚說:“我可憐的娃啊,你叔要在,啊,他要在,就不會讓我娃受委屈,你叔可從來不打罵自己的學生?!毕氲阶约耗腥耍饲椴蛔越廴t了。
男孩手無足措不知如何是好,女人的懷里暖烘烘的,胸前綿軟的像個棉花包,還有一縷說不清的香味,甜甜的直入鼻孔,讓人迷醉。男孩硬邦邦的僵著身子,任由女人給他把眼淚擦了。突然女人又一把推開他說:“嗨,你看姨在說啥?好了好了,你還沒有吃飯吧,你乖乖在姨這呆著,姨給你做飯去?!比缓罄_身邊的柜子說:“看看,姨這里書多的很,以后想看啥,就到姨這里來,隨你咋看?!?/p>
女人轉身去做飯,男孩慢慢從女人綿軟的身子里回過勁,心漸漸平復下來,他第一次感知了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女人。女人,母親,姨,三個詞語三張臉,和著書里的故事,一時在他腦子里不?;?。好一陣,男孩才靠近書柜,看清書架上的一排排書,《幾度夕陽紅》《婉君》《煙雨蒙蒙》《庭院深深》……
男人一口氣說完這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放下,他按了服務臺的鈴聲叫來服務員,換上一壺熱茶,重新倒?jié)M一杯,喝了一口才接著說:“就是那個時候,我接觸了瓊瑤的作品,幾乎讀完瓊瑤所有作品。”
“女人是你的什么人,親戚?”我問。
“她是我家門中一個叔的媳婦。我叔是老師,他們是中學同學。我姨家窮,初中畢業(yè)就沒有上了,可是兩人一直好著,我叔師范畢業(yè)回村教書,要娶我姨,可是大人們都反對,兩人硬是死活要在一起。我叔說,不讓他娶我姨,就不教書了,帶我姨去私奔。大人見鬧得不可開交,最后沒辦法,只好同意他們結婚。誰知好景不長,兩人結婚才一年,我叔就出車禍死了。留下我姨可憐的,娘家人叫她回去,她說啥都不,說這輩子再不嫁人。我那叔給她啥都沒留下,連個娃都沒,只留下一柜子書。叔在的時候,我喜歡到他家去玩,叔走了,還是喜歡去,像成了一種習慣?!蹦腥苏f完,又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
“其實,我要說的不是我姨。我是想說,就在那時,我對愛情有了向往,甚至有了自己的愛情觀。我期待有個女孩,出現在我的世界,我將用畢生的情感去愛她?!蹦腥擞窒萑牍适轮?。
那一柜書,陪了男孩兩年多。那兩年時光是快樂的,父母沒讓男孩做什么,他每天除了閑逛,就是讀書。沉迷在一個個愛情故事里,無法自拔,跟隨故事的情節(jié)或憂傷,或歡喜,或惆悵,或難過。
女人一直對男孩很好,他們常一起談論書中的故事,那些愛情。有時又像兩個娃娃,爭論故事中的三角戀愛,多角戀愛,誰到底應該愛誰,誰不應該愛誰,為此爭論不休。爭到最后,女人總說:“不跟你爭了,你個碎慫娃,懂個啥?”
每至此,男孩總是紅了臉,低了頭,再不說話。
十六歲那年,父母給男孩訂了親。女孩是鄰村的,第一次見女孩,男孩就喜歡上女孩。他高興地跑回去告訴女人:“姨,我今天見那女娃了,好看的很,水靈的像婉君一樣。”
女人聽了男孩的話,臉上的笑像潮汐,一層一層往眼里涌,她的表情很快樂,聲音卻有些顫抖:“啊,我娃真是長大了,要娶媳婦了。娶媳婦好啊,以后就有人陪我娃玩了,以后也有人照顧我娃了?!?/p>
女人的話像一顆石子,甩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啪”一聲輕快掉進男孩心里,那隱藏著一湖春水的心,蕩起一圈又一圈快樂的漣漪。男孩對未來充滿向往。
三天后,女孩家傳過話,要三萬塊彩禮。男孩不懂掙錢,但也知道那是一筆巨大的數目。他第一次看到父母為他的事,和爺爺奶奶坐在一起,鄭重其事地開起家庭會議。
父親坐在炕上擰著眉,一根根抽著旱煙,母親坐在炕底的小板凳上,閉著嘴,兩只手緊緊抱著膝。
過了很久,坐在父親對面的爺爺放下手中濃黑的老茶,開口道:“你倆個,好歹吱個聲,平時像打鳴的公雞,一個比一個叫得響,咋關鍵時候,都成悶葫蘆了?”
母親抬眼瞅瞅父親,父親還是黑著臉不說話,母親就說:“依我看,這事不如就算了,咱娃還小哩,也不急著要說媳婦,過兩年,咱們的條件再好些,還怕給咱娃說不下更好的?”
“你放屁?!蹦赣H還沒有說完,父親就扭過那張黑臉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你這是人話不,人家女娃他爸,和我是老交情,這回托人來說這門親,是對咱的信任,對咱的放心。你想想,人家把娃養(yǎng)那么大,給咱家,那是看得起咱?!?/p>
母親氣呼呼地說:“那你說,咋辦?三萬塊可不是小數字,咱沒明沒黑雞刨食地刨那些煤疙瘩,整得像個兩個老黑鬼,哪還有點人樣子,得多長時間,才能掙下那些錢?!?/p>
“你成天就是錢錢錢,那錢掙下還不是花的,還不是給兒女用的?我發(fā)現你越老越糊涂了。”
母親被父親一句搶白,禁不住傷心地哭了。自嫁人,她一直保持著勤儉持家的品質,尤其在丈夫辦了個蜂窩煤廠后,一直陪著自己男人,干著和男人一樣粗笨的活。母親伸出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抽抽搭搭說:“我這還不是心疼你個老東西,一天起早貪,東奔西跑,這下好,辛苦一整,都揣到別人懷里了?!?/p>
父親沉默下來,屋里死靜,偶爾聽到一兩聲輕輕地抽泣。
“我說呀,這話就不對了,錢出去了,可領回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劃得來的很吶?!币恢弊陂T檻上編草辮的奶奶慢騰騰說,“來年,再抱個胖墩墩的大孫子,一下子添了兩口人,簡直拾了大便宜。趁我現在還能動彈,你倆忙得顧不上,我還能經管重孫子哩?!?/p>
奶奶的話,讓爺爺渾濁的眼里閃出亮光,他摸著自己的光腳背說:“你媽說得對,這是多大的喜事啊,怎么讓你倆一說,倒像是回到了舊社會,愁眉苦臉,苦大仇深的。我看這事就這樣定了,你們要是錢不夠,差多少我來補?!?/p>
“不用不用,我們有錢?!备赣H簡短地回答。
事,就這樣定了。整個過程,沒有人詢問男孩的意見,沒有人想到,這是有關男孩終生幸福的大事,沒有人告訴他婚姻是什么,生活是什么。整個過程,婚姻和生活,以及生活本質,生活終極目的,是為了幸福這樣重大的話題,又恰恰脫離結婚本身,成為一個虛無的不存在的事實被遺忘了。單就結婚,倒成為純粹的事,是整個話題,甚至整個人生的全部意義。
男孩局外人一樣坐在那,一言不發(fā),好在,事情結果,令他滿意。
事情原本在送出三萬塊彩禮后,一路直行,暢通無阻,可就在達到終點時,亮起紅燈。那天,他在那個該死的街角,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
這之前,男孩和女孩接觸幾次,相互都比較滿意,或者說,相互的父母更為滿意。女孩漂亮,愛笑,話也多,常常問些男孩答不上的問題。比如,你娶我后怎么養(yǎng)我?你娶了我咱們怎么生活?咱們是不是要把你父母的廠接下來?可我不想干那個,那有多臟,多累?
這些問題男孩一樣都答不上,他從未想過生活,想過掙錢的問題。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想過,只是沒有具體地想?,F在,他心里只有愛情,覺得只要擁有女孩的愛情,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至少是目前生活的意義。他曾多次想象拉著她的小手,行走在田野,樹蔭,或者河畔,聽她像鳥兒一樣歡叫,用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的他心亂如麻。哦,這種感覺太奇妙了,他想用一生去愛她。至于究竟怎么愛,拿什么愛,他可從未考慮。
現在,一切將成為現實,在雙方父母熱情操辦下,他們要結婚了,她就要成為他的新娘。他,似乎也擁有了她全部的愛情。
婚禮前夕,他去城里采購最后一批食品。采購好,讓同行的親戚先帶回去。他想給她買一件禮物,當然,按世俗他已給她買了所有需要的東西,但那不足以表達他的愛,那都是俗禮需要。現在,他要脫離世俗,用心給她選擇一件真正的禮物,并把這禮物在那美好的夜晚,特殊的時刻,送到她眼前。
男孩轉過農貿市場,向城里最好的百貨大樓走去,就在走到百貨大樓的那個街角,他看到那該死的一幕。
是的,那是該死的一幕,即使很多年過去,男孩一直這樣認為。但他不知究竟誰該死,是自己,還是女孩,還是那個中年男人,或者是整個世界,那一刻都該死。
他看到女孩和一個中年男人一起,如果僅僅一起,沒有什么,要命的是,男人那只戴著亮閃閃手表的胳膊,像一條滑膩的蛇,捕捉住獵物,緊緊纏著女孩的腰,臉湊近女孩的臉,幾乎要貼了上去,他們不知拿著什么吃的東西,邊吃邊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兩人。那兩人也看到他,女孩收住笑,愣愣地說不出話,突然驚叫一聲,掙脫男人摟著她的那條胳膊,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不安。
男孩順手操起一根不知誰靠在樹邊的拖把,掄了起來,他眼里噴出火,要把眼前的一切燒成灰燼。在拖把即將打在那對男女身上時,男孩突然停住瘋狂舉動,他輕輕把舉過頭頂的拖把,在女孩的驚呼里放下來,依然靠在樹上。然后朝女孩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幾乎不易覺察,但男孩真的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男孩走了,丟下那對男女在風中凌亂。他回到村里,沒有徑直回家,而是來到女人家。女人看到男孩有點意外,問:“你不是進城了,東西都買全了?”
男孩一屁股坐在桌邊說:“姨,你給我倒口水?!彼褚恢欢窋〉墓u,被啄的鮮血直流,只是那血不是流向體外,而是流在心里,那顆打算為美好愛情不顧一切,奉獻終生的勇士的心里。這血洶涌成河,淹沒了他的世界,他在河里溺亡了。
男孩頹廢地坐在那,一言不發(fā)。
女人嚇了一跳,“你這是咋了?出啥事了?”
女人一再逼問,男孩說出他所看到的一切。女人聽后,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男孩,就傻乎乎地說:“也許,也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那個男的,可能是她的什么親戚?!?/p>
男孩“呼”地站起來,“你覺得哪個親戚家的男人,會那樣摟著她?還有哪個不要臉的親戚,會和她臉貼著臉?”男孩話出口,突然為自己在女人面前,吐出粗話感到慚愧,但慚愧只在心里停留了兩三秒,就被憤怒驅走。他說:“我差點動手打了他們,后來轉念一想,一切都不值得。我長大了,不再是兩年前那個和老師吹胡子瞪眼的男孩了,兩年里,讀了那么多書,懂得了那么多道理,應該表現的更有涵養(yǎng),所以我什么都沒說,只是轉身離開?!?/p>
“你做得對,同樣的事會有很多解決方法。有些事對我們來說,很殘酷,也很野蠻,但對待野蠻的人和事,我們未必要用暴力。暴力只會在泄恨的同時,萌生更多恨,到最后,發(fā)現其實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反而因恨而更加痛苦。相反,要用更文明,更豁達的態(tài)度去對待所恨的人,也許會讓對方羞愧?!迸藴厝岬卣f。她對男孩處事的方法,打心里贊許。
女人的話,讓男孩得到些許安慰,進一步認識到,自己學會用成人的方法考慮問題了。
“下來你打算怎么辦?婚還結嗎?”女人試探著問。
“姨,你覺得這婚還能結嗎?還沒有結婚就給我戴上綠帽子?!蹦泻⒄f這話時,喉頭有點哽咽?!斑@是我第一次結婚啊,我的一生只能結一次婚不是?我不能像玩兒一樣,結兩次,三次婚吧。我不能明知錯了,還要讓錯誤延續(xù)下去。我不過是愛錯了人,以后還有那么長時間,一定可以遇到那個真正值得愛的人?!?/p>
“你不管怎么做,我都理解并支持你??蛇@事弄得,怎么給你父母說,怎么去給親戚朋友解釋?!迸苏f。
男孩感激地看了女人一眼。長久以來,女人是他的親戚,他的長輩,他的姨。但他覺得,女人更像他的母親,他貼心的朋友,他的知己。想到這,他看女人的眼神,多了一些受到安慰的寧靜,“姨,你放心,總會有辦法的?!?/p>
男孩走了,回到家,簡單收拾了一點東西,背著包就出門了,出門前給父母撂下一句話:“這婚結不成了,退婚吧?!?/p>
幾天后,男孩回到家,未及給父母解釋清楚,那顆因受傷而疼痛去逃離的心,女孩家已得知消息,一班族人蜂擁而至,準備把男孩揍一頓。當那些人把男孩圍住,想狠狠教訓他時,出乎意料,男孩坐在那毫不懼怕,只冷冷地說:“你們先回去,問問你家的人,問問她做了啥丟人的事,再到這鬧也不遲?!?/p>
那些人悻悻而歸,再也沒來。
男孩覺得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沒幾天卻有一些流言,如陰溝蒸發(fā)的氣體,細細的,悄悄的,隨流動的風,不知不覺覆蓋整個村子。流言里每句話都和他有關,每個字都粘膩著不懷好意的腐臭,往他毛孔鉆,讓他從頭到腳受到感染,似要他人腐蟲生,臭名遠揚。
如果這些流言僅為敗壞他的名譽,那并不可怕,大不了懷著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的坦然,毫不理會那些帶著針尖的舌頭,不疼不癢劃過肌膚,他依然按自己內心去尋找生存的路。可流言的目的極其險惡,要毀掉他一生。當母親哭鬧著喝農藥以死相逼,他知道,流言里的每個字都是一把利劍,要把他戳得千瘡百孔,甚至剁成肉醬。
父親拿著棍在家等他,宣揚如果他再不懂事,就打斷他的腿。就連一直心疼他的爺爺奶奶,也哭鼻抹淚教訓他。最后奶奶把滿頭白發(fā)的腦袋抵在他胸口,痛哭流涕地說:“娃啊,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不要人家,你讓一個女娃以后咋活,咋見人???咱可不能做虧心的事,虧人的事?!?/p>
男孩覺得一口黑血堵在嗓子眼,要把他憋死。他深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說:“你們不相信我的話,居然相信外人的話,居然糊涂地相信那些流言蜚語。”
“相信你個屁,村里誰不知你三天兩頭往寡婦家跑,就我們老兩口是瓜慫,啥也不知道。都說你和寡婦有瓜葛,變心了不要人家女娃。你說你咋就那么沒出息,年輕輕的,怎么會,會和寡婦,你能有點出息不,能不?”父親說話時,額頭的筋爆的老高。
“看把你爸你媽氣成啥了?就不能省事點嗎?我和你奶奶這么大年紀,一天給你做吃,做喝,把你養(yǎng)大,你啥時候才知道我們的好,知道給我們省心。非要鬧得雞飛狗跳,一家人不安生才高興嗎?”爺爺的話像一個砝碼,重重壓著他,再也無法抬起雄健的頭顱。
他突然覺得一屋子人都這樣陌生,他從來不認識他們,他們也從來沒有認識過他。有那么一刻,他想,一定是走錯門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他的親人。
真正使他感到沉重的,不光是爺爺的話,而是流言牽扯進那無辜的女人。女人,在他心里,一直是一縷溫暖的陽光,讓他感到生活的燦爛。現在,這縷陽光,被烏云遮住,被流言的污水潑臟。他太年輕,不知如何處理這繁復的事,如何才能使自己的不幸,不波及到女人,使自己依然能享受到那縷陽光,讓他對她的友愛在污濁的陰溝里,還能開出一朵絢爛的花。
男人從回憶中走出來,依然把他憂郁的眼神,安放到我臉上:“你聽我說話,是不是覺得乏味?”
我說:“哪里,我都被你的故事吸引了呢??赡氵€沒講完,后來呢?”
“后來還能怎樣?我結婚了唄。在我17歲那年,在家庭和輿論壓力下,我不得不娶了那個女孩。她費盡心機,為保住自己的名譽,為她夢想中的好日子,不惜毀掉我的聲譽。其實毀了我,也毀了她自己?!蹦腥说淖旖锹冻鲆唤z苦笑。
“可我不明白,她既然要和你結婚,為何又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我也不明白,也許為了錢吧。那個男人當時看上去,很有錢的樣子。反正,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我不想糾結那件令我惡心的事。即使給我一個解釋,我也會懷疑它的合理性,我不知道會有什么樣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容許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不羞愧。即便真的存在那樣一個理由,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她不愛我,若愛,縱容有一千個理由,也不會那樣做。我對她的愛,和她對我的愛,完全不成正比。所以,我對她的愛,便像一座大廈,轟然倒塌,再也站不起來,甚至連倒塌后的碎塊,也隨一場大風灰飛煙滅,難以尋覓。對我來說,那是年輕時,一場美麗的夢的破碎?!?/p>
“既然結婚了,就好好過日子唄?!?/p>
“好好過?自少在我看來,我們沒有好好過一天。我一直拒絕和她同房,后來在父母威逼下,不得不和她生活在一起,并且有了孩子。我覺得孩子不是給自己生的,是給父母生的,滿足他們抱孫子的愿望。我曾嘗試著和她好好過,但我說服不了自己,在我心里,那是一個破碎的物品,難以修復。我沒法融入有她的生活,從未打消離婚的念頭。你知道,我讀的瓊瑤小說太多,受其影響太深,是完美的愛情至上主義者,我不甘心這輩子就這樣,稀里糊涂,渾渾噩噩地過,沒有一個真正愛我的女人,沒有一個真正值得我愛的女人?!蹦腥丝粗?,眼里充滿憂傷,“我不知你是否理解我的內心,理解我當時的痛苦。沒有快樂,每一天都像坐牢,成天想的都是如何擺脫那種生活,多次嘗試離婚,每次父母都以死相逼。他們說,祖上沒有這個先例,不能讓我壞了規(guī)矩,壞了名聲。還拿孩子說事,你也許知道他們會說什么,都是俗世里,那些千百年來,一成不變,陳腐的道理?!?/p>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端起那杯冷卻的茶。
“就那樣,我的生活陷入泥潭,沒有辦法解救自己。一天天失眠,直到嚴重的神經衰弱。開始沉默,不和人交流,幾天都不說一句話,這種日子一直過了九年。九年,我不到三十歲,可看上去像個小老頭。別人都說我得了神經病,我也不解釋。是的,我不想和任何人解釋,只是沉默在自己的世界,甚至死亡在自己的世界,直到那天碰到我姨?!蹦腥擞窒萑胨幕貞?。
流言絕不會心慈手軟放過女人,那些舌頭里滑出一條條吐著芯子的毒蛇,糾纏著女人死死不放,它們對女人的攻擊比對男孩的攻擊兇猛,它們對她百般蹂躪。流言里,女人下流,低賤,卑微,齷齪。流言要把女人殺死。
女人回了娘家,輿論高壓下,匆忙嫁給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也許上天垂憐,同情女人的遭遇,決心給她補償,遣派男人來關照她,愛護她。就這樣,世俗的污濁中,女人得到一個安全溫暖的小窩,用以休整疲憊的心,并很快有了孩子。居家的生活,往事漸漸走遠,似乎已被淡忘。
命運是個老謀深算的老人,總在毫無防備下安排很多突發(fā)事件,像電影中某個情節(jié),送你到一個巧合的場景,去延續(xù)從前某個故事。故事延續(xù)的過程,是一截斷為兩截的繩子,逐漸捆綁的過程。當然,那一截繩子想要找到另一截繩子,并緊緊結合在一起,成為一根繩子,也許需要很久很久,但過程無法省略。
九年后,男人和女人,在歲月磨礪中彼此遺忘時,又奇跡相逢了。
女人老了,依舊很美。男人不知怎么,見到女人,忽就想起過去很多時光,那些自以為死去的往事開始復活,像盞盞點燃的燭火,在死灰般的心底跳躍,越來越明晰。心也活了,舌頭像冬眠的小動物開始復蘇,漸漸軟和,漸漸靈活,話也多了起來。
女人呢,像一棵樹,從春天走過夏天,從明艷的嫩綠,走進幽靜的墨綠。她一聲不響聽他傾訴,時而點頭,時而哭泣,時而用纖細的手指抹掉臉頰的淚。直到男人又變得沉默,女人才說:“我娃傻呀,咋能這樣折磨自己?!痹捯怀隹?,女人就笑了,眼睛依然彎成兩道月牙兒。眼前的男人,憔悴不堪,一臉疲憊,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男孩,自己比他大五六歲,看上去他倒比自己大十幾歲。女人輕嘆一聲說:“哎呀,你看看我,還把你叫娃,叫習慣了,你不介意吧?!?/p>
“姨,你說哪的話,怎么會呢?我見到你,覺得親切的很呢?!?/p>
女人說:“是哩,這么多年沒見你,變得差點讓我認不出了?!迸瞬挥X心頭發(fā)酸,但很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笑著說:“你要好好的,再不能折磨自己了。人活著,總不能為一件事而受一輩子罪,就像別人說的那樣,不能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钪?,總要往好處想,振作起來,把自己打理好,才能談生活,談理想。”
后來他聽女人的話,決定換個環(huán)境,出去闖闖。他去了山西煤礦,遠離家鄉(xiāng),遠離親人。暗無天日的黑暗里,他和工友牛一樣勞動,在危險和死亡中結下深厚友誼。漸漸地,他看淡很多事,想明白很多道理。他的病好了,覺也睡的香了,飯也吃的下了,性格開朗了,愛說愛笑,人也胖了。
男人說完這些,看著我笑了,我第一次在他黧黑的臉上,看到笑容,那笑容像黑土地長出一片綠葉,鮮活而生動。男人說:“幾年后,我從煤礦回來,用幾年的積蓄在城里開了一家店,然后和妻子離婚了。這次很順利,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大約大家都對我絕望了吧,或者,他們良心發(fā)現,覺得愧對于我??傊顛湫碌拈_始了?!?/p>
接下來的日子,男人用他的聰明和勤奮努力賺錢。在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時,男人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家了。他也完全有能力給一個女人,一個溫暖的家。
這些年,男人一直和女人保持聯系,并時常接濟女人的生活。女人也常督促男人趕快成家。
男人不再和當年一樣,把愛情想的完美,他覺得自己更需要女人的關心。不管在外面如何打拼,如何疲憊,只要這個世上,能有一個女人,在叫做家的地方等他,就是莫大幸福。強大愿望支撐下,男人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人,他的生活發(fā)生了質的變化。
女人迎合了男人的需要,常在QQ上關心他的生活,他的吃穿住行,他的工作,甚至在生意上幫他出謀劃策想點子。偶爾一兩天,男人忙,顧不上在線,再上網就發(fā)現女人留下一長串體貼的話。感情在虛擬的世界一點點升溫,很快兩人相約見面。
于是,春日的黃昏,公園那棵美麗的玉蘭樹下,他們見到了夢幻許久的彼此,對方果然和想象中毫無差池。女人漂亮溫柔,男人穩(wěn)健有實力,一見鐘情的欣喜如飲烈酒,燒的兩人面色通紅,渾身火辣。愛情似乎來得太突然,讓人興奮地摸不著頭腦,他們喝了很多冷飲,依然覺得悶熱??诟缮嘣?,還是興趣盎然想了解對方更多的事情,過去,現在,甚至未來。
談到未來,他們更加興奮,很多話一點就破,很多事一說就明。那天晚上,他們找了一家賓館,更深入地了解了對方。男人多年沒碰過女人,他表現的很激動,也很奮進。女人乖巧如可愛的小狗,熱乎乎地貼著男人的身子,一刻也不愿離開。
男人說:“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你說,咱們是不是太快了?”
女人躺在男人懷里,嘴對著男人的脖子“嗤嗤”地笑,熱氣哈得男人的脖子直癢癢。
男人又摟緊女人,讓她綿軟的胸完全融入自己懷里,男人說:“親愛的,我問你話呢?你說咱們是不是發(fā)展太快了?”
女人騰出一只手,用一根指頭逗弄著男人圓圓的鼻頭說:“快嗎?我們在網上都認識了那么久。我覺得,前世都認識你了。”
男人不由一陣感動。
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的錯,他們可不愿犯錯,同居是避免錯誤的最好方法。像兩塊顏色艷麗的橡皮泥,搭配在一起,很快塑造成另一個物件,雖不至于精致,但也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洽。
男人會掙錢,不會花錢。女人會花錢,不會掙錢。男人看女人大手大腳花錢,難免心疼,女人總是兩只胳膊,吊在男人脖子上撒嬌,男人就由了她。嗨,這不要緊,錢掙來就是花的。只要女人安定,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男人也想法摘呢。況且女人把他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讓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男人覺得他一點點愛著了女人,就怕把她放在嘴里化了。
就在男人的愛像煮熟的牛奶,香味漸濃時,他發(fā)現女人有些異常。每次突然走近她,就急急把手機扔在一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有時夜里很晚,還有人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男人問起,她總搪塞過去。男人不傻,他對這事敏感又忌諱。男人想,許是沒向女人求婚,致使她內心不踏實。胡思亂想時,女人告訴他,她懷孕了。
男人欣喜萬分,買了新房,裝修好。又投入大量資金開了一家飯店,他要給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一切準備停當,他向她求婚,在同居一年后,他們結婚了。
男人忙得不亦樂乎,孩子出生那些日子,男人放下手中所有事,在家陪女人,帶孩子??蓛蓚€店,一刻也離不開他,他苦無分身之術,又無可奈何。日子混亂而不乏樂趣,男人在紛繁的生活里迷失了,他覺得,生活就該是這個樣子,緊張忙碌,不失甜蜜。
由于結婚生子,男人耽誤太長時間,一連幾個月店里都入不敷出。尤其飯店,因雇傭人員太多,經營不善,一大堆人等著吃飯,發(fā)工資,加之生意不好,頻臨倒閉。男人非??鄲?,日子像剛剛展開的美好畫卷,怎么突然行到了水窮處?他不得不回到店里,經營生意。
一天,女人告訴他,要去西藏。男人問和誰,女人開始不說,后來說和一群驢友。男人不同意,女人卻執(zhí)意去了西藏。
男人說到這,眼里又充滿憤怒。他對我說:“我一直懷疑認識我前,她認識很多男人。你知道,她那樣離婚多年的單身女人,又沒孩子,一定會有很多男朋友??上耶敃r頭腦發(fā)熱,被她的溫柔和漂亮迷惑了,當然還有甜言蜜語,你知道,男人就吃這一套。難道不是嗎?很多男人都無法抗拒。”他望著我,似為自己的沒有理智,尋找合理借口,然后求得我認同。
我不可置否,只是問他:“你不是也很愛她嗎?”
“是的,很愛。正因為愛,才嘗試著理解單身女人的無依和寂寞,嘗試用我的愛和關心感動她。想著婚后,她有所改變??墒俏义e了。”
“她去西藏,并不代表會做某種不當的事,你不會像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那個男人吧?!蔽叶⒅?。
他吃驚地看著我,“你以為我是誣陷她嗎?沒有證據怎能胡說?她從西藏回來后,哭著求我,說以后再不了??伤靖淖儾涣藢δ腥丝駸岬男枨?,我覺得她結婚生子后,變了個人,后來干脆不回避我,直言不諱告訴我那些事。你能懂一個男人,面對這樣的事,那種屈辱和痛恨嗎?尤其我這樣的人?!蹦腥饲榫w激動,他點燃一支煙,接著說:“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到生意上,盡量不想那些煩心事。飯店卻經營不下去,只好轉讓,幾個月過去,也轉讓不出去,最后只能關門,不然那昂貴的房租都付不起。就這樣,飯店沒掙一分錢,還把前幾年的積蓄搗騰光,欠一大筆債。萬般無奈,只好把車賣了還債。就是那段日子,她突然提出離婚,我焦頭爛額,根本不想理她,也不想離婚。你知道,我已離過一次婚,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離,就是火坑,也要在坑里把自己燒死。況且我們的孩子還那樣小?!?/p>
我注意到,男人這次提到離婚和孩子,和上次提到離婚和孩子的不同變化。我說:“你們最終還是離了?!?/p>
“是啊。她去法院起訴,一次不行兩次。為能和我離婚,為證明離開我的決心,她告訴法官我患過嚴重的精神病,死活要我到精神病院檢查。我說那好吧,咱都檢查,看究竟誰有病,結果她患有抑郁癥。我那樣愛她,她也曾給我一段美好的生活,盡管短暫,卻想起來就幸福。我說咱不折騰了,她卻抱定離婚的決心,不離不行。這就是我悲催的愛情,可嘆的人生?!蹦腥艘豢诮右豢诔闊煟瑵鉂獾臒熿F在眼前妖孽一樣詭異地游動。
“我覺得感情破裂,只是她找的借口,一定還有別的理由,促使她不愿和你繼續(xù)生活。一個女人,如你所說,她都三十七八歲才生頭胎,不會輕易和男人離婚的?!蔽覍λ脑挳a生懷疑,瞅著他那雙單眼皮說:“難道不是嗎?中國女人都這樣?!?/p>
“你說的對,她怎會為所謂的感情破裂離婚?還不是因為我沒錢了,欠下很多債。女人都是為錢,我愛的第一個女人是,第二個女人還是。她認為我這輩子再也翻不了身,就在我最困難的時期,毅然決然棄我而去?!蹦腥死湫φf:“她多么不了解我啊,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又翻身了。我花費整整三個月,研究出一種新型的鋰電池,東拉西湊借了些錢,開始生產這種產品,短短半年時間,由一個兩三個人的加工作坊,發(fā)展到十幾個人的小廠。”男人說到此,一臉欣慰。還說年前,女人找他復婚,他拒絕了,但這話只是一跳而過,不愿再提,更多的則是說他的新產品。
我仔細聆聽他研發(fā)新產品的過程,他的忍耐,吃苦,智慧以及鍥而不舍的精神打動我:“你還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呢?!?/p>
男人笑了,這回笑得很羞澀。
我突然想,二十年前那個男孩,大約也是這樣笑的吧。
“說起來,還要感謝我姨哩。在我困難時,她借給了我不少錢。我不要,她硬塞給我,說這錢也不是她的,是我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接濟她的,她都給我存著,現在我遇到困難,拿出來給我,算是物歸原主。你簡直不知我多感激她,就是這筆錢幫我東山再起,辦了現在這個廠?!蹦腥苏f。
一點光亮如一抹流星,在男人眼里一閃而過,很快又暗淡下來,男人嘆了口氣說:“我姨那么好的人,可惜命不好。前不久,他男人得了胃癌,撇下她走了?!蹦腥藦臒熀欣锍槌鲎詈笠恢燑c燃。“你說,什么是愛情?這些年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所有的愛到最后都歸結為平淡的生活,兩個人在一起,相互依賴,相互照料,相濡以沫,就是最美的愛情。走了這么多年,經過這么多事,我終于發(fā)現,我姨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女人。多想,她的后半生由我來照顧,可卻怕這人世,難容我這樣做?!蹦腥舜瓜卵酆煛J掷镒詈竽侵?,并沒有吸,而是凝望著那一點紅紅的火光,久久出神。
我望著煙灰缸里一堆煙頭,陷入沉默。如果每個煙頭,都為紀念一根煙曾有過火熱的生命,那么每一根煙在燃燒中,是不是也燃燒了一段火熱心緒,一段火熱往事,一段無法追溯的時光。這時,我終于聽清角落里傳來的鋼琴聲,那是一曲《愛的羅曼史》。那聲音婉轉曲折,低沉中有明亮的跳躍,用不斷重復,訴說著某個故事?;腥婚g,我看到故事里的人物,在男人指間那縷煙霧中,化作一個精靈,光著腳丫,踩過濕滑的苔蘚,行走在幽暗深邃的森林。
我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p>
他說:“感謝聆聽我的故事。我知道,我的很多觀點,你并不贊同,卻保留了意見。”
走出咖啡館,雨已停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揮手告別。很多天以后,我發(fā)現那天,我丟了一把紫色的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