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
彌足珍貴的聘書
水運憲
近日整理書櫥,翻出來一大堆聘書。那些東西其實沒太大用處,尤其當(dāng)你越來越?jīng)]必要裝璜自己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攤累贅。
唯有這一本聘書卻很特殊。它的價值彌足珍貴,值得我終生保存。
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起初聽湘西朋友告訴我的時候,還以為是在開我的玩笑。那朋友說:水哥,祝賀啊!我問祝賀什么,他說祝賀我當(dāng)了好大一個大官。接著哈哈大笑,“村長呢。哈,那是全中國最大的官。”
這位朋友就是蔡測海,也是位獲過全國大獎的著名作家。而且他就是那個村的人,全憑讀書勤奮,成了個大角色。那個村子在湘西自治州的龍山縣,原名叫“火巖村”。三十年前為了寫《烏龍山剿匪記》,我到過那個村寨。老鄉(xiāng)說那里的山崖就跟火燒過一樣,黑紅黑紅,相當(dāng)兇險,成了歷代土匪的藏身之處。其實那兒山川秀麗,民風(fēng)質(zhì)樸,只是過于偏遠,加上自然條件非常惡劣。所謂山高水冷,世代貧窮。
那部作品出版后,得益于改編成電視劇,一時間全國熱播,家喻戶曉。龍山縣的干部群眾尤其興奮,硬說我寫的“烏龍山”就是他們龍山縣。不僅龍山一個縣,整個湘西州都認為他們那兒就是烏龍山。后來連地處湖南西部的張家界市(當(dāng)時叫大庸市)、懷化市、甚至邵陽偏西的地區(qū),都說他們是烏龍山的人。湖南沿西部一線有條叫武陵山的山脈,那些區(qū)域都坐落在武陵山區(qū)。過去有“大湘西”一說,就是指這些地區(qū)。
文化的影響力有時候的確很大。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一部以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期剿匪斗爭為題材的文藝作品,居然在全國熱播了二十多年。有朋友告訴我說,他們家從爺爺?shù)綄O兒,三代人都看過那部劇作。張家界市委的原任書記親口告訴過我,說有一年他們?nèi)ジ=ㄑ睾U猩桃Y,他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肆宣傳當(dāng)時的大庸市,一些媒體記者就問他說,你說的大庸在哪兒?怎么沒聽說過?。克`機一動,脫口問了句:《烏龍山剿匪記》你們知道嗎?記者紛紛回答說知道,書記便非常自豪地告訴記者:“烏龍山就在大庸啊?!庇浾邆冾D時嘩然,興奮不已。
至于劇中的人物,也為老百姓所津津樂道。我都不記得有多少單位的人告訴過我,說他們那兒的誰誰誰,外號被人改叫為“榜爺”。不少形象冷峻個性鮮明的青年男子,被人稱作“鉆山豹”。什么“東北虎”“四丫頭”“小石頭”“田秀姑”也時常被人提及,如數(shù)家珍。當(dāng)年出演鉆山豹的演員一炮打紅之后,火了幾十年,人們只稱他為鉆山豹,他的真名卻很少有人記得起了。
湘西這個地方真心喜歡我那部電視劇。喜歡得近乎驕傲。據(jù)我所知,那邊早就借助這部作品,生產(chǎn)過“烏龍山酒”“烏龍山煙”,還有一家叫“烏龍山寨”的連鎖大酒店開到了省會,開到了全國。龍山縣政府早在十多年前就將他們那兒一處叫“皮渡河”的峽谷改名為“烏龍山大峽谷”。還有很多借用烏龍山牌子做出的改變,我時常聽說,卻基本上弄不清楚。說句心里話,這一類的事情于我并無損害,相反還讓我名聲持續(xù),臉上格外光彩。
只是突然冒出來一個“烏龍山村”,而且聘我為名譽村主任,倒是令人難以置信。我那朋友蔡測海告訴我說,其實也不很突然,他們老家那個村子早就起心改名,而且打算通過法定程序,把村名從地圖上更改過來。由于村子太小,他們還通過努力,與鄰近一個叫“桂塘村”的村子合并為一個大村,然后正式報縣人民代表大會,嚴格依照法律程序,還真讓他們給改成功了。
也不知道是誰提議,為了讓“烏龍山村”更加名正言順,索性聘請《烏龍山剿匪記》的作家當(dāng)名譽村主任。我很懷疑可能是那位出身火巖村的蔡測海想出來的餿主意,他卻賭咒發(fā)誓說跟他無關(guān)。然后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水哥,這件事不是兒戲啊。起碼你每年得過去一兩次,多多少少也要做點把子貢獻吧?我反正是那里的人,你任何時候去我都陪。你當(dāng)名譽村長,我給你當(dāng)名譽秘書,這總可以吧?
說心里話,對于這項聘任我絕對是樂不可支。這一輩子還真沒正兒八經(jīng)地當(dāng)過官,什么中國作協(xié)全委、省政協(xié)常委、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明眼人都知道,全是虛職。最多算個名譽職務(wù)。這份聘書寫得更加清楚,“名譽村主任”,哈,還是個名譽職務(wù),只是品級更低。低到不可能再低,便令人感覺到忽然被拔高了。
時下流行一個詞兒,叫作“接地氣”。你還別說,我接過聘書的時候,腦子里頓時便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那個村的樣子。真的,還格外清晰。我還想起了當(dāng)時的村長,他是蔡測海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一輩子沒有離開過火巖,卻同樣機智幽默。拿蔡測海牢騷怪話開涮了好一陣子,看得出他對蔡老同學(xué)不曉得有多么敬重。我記得那時候他正率領(lǐng)村民用炸藥開山修簡易公路,蔡測海還開他的玩笑,“曉得搞炸藥不?莫一不小心把眼睛搞瞎了啊?!贝彘L子啐了口痰,“么法子?要想富先修路,這話不都是你們作家?guī)皖I(lǐng)導(dǎo)想出來的?”然后帶我們?nèi)ゴ謇锖纫环N叫“包谷燒”的土酒。那種酒的確有股包谷被燒糊了的味道,不是很好喝,卻令人至今難忘。有些事情講不清楚,接到聘書之后,我下意識地聞了聞那個紅本本,太神奇了,上面真的就有那酒的氣味。聞到那種氣味,還真有接上了地氣的感覺。
蔡測海說得對,這份接地氣的名譽職務(wù)絕對不可小視,那是村民們舉手選出來的。他還讓我寫了“烏龍山村”四個大字,村民們把我的字刻在了石碑上。難道我心里不明白,那尊流傳春秋的石碑,到底是為誰在揚名立傳?
大湘西數(shù)百萬民眾如此認同我這一介布衣,難道我就只顧自鳴得意?就不再繼續(xù)為他們動動腦子做點有益處的事情?
何況那個叫“烏龍山村”的村子,成立之后我還沒有去過一次。這點說得過去嗎?那可是我的村子啊。
三月小陽春,滿山梨花開。
正是山村好光景,我這個名譽村長也該啟程了。
水運憲,國家一級作家。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湖南省政協(xié)常委。著有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電影劇本等。主要作品有《禍起蕭墻》《烏龍山剿匪記》《天不藏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