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美
(樂山師范學(xué)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樂山 614000)
殘春夢與肥皂泡——《殘春》《肥皂》殊途同歸論
馬文美
(樂山師范學(xué)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樂山 614000)
郭沫若和魯迅的婚戀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殘春》和《肥皂》分別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通過細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小說中的人物特征、故事情節(jié)、寫作手法存在巨大差別,但其所展現(xiàn)的主題意蘊和內(nèi)在思想?yún)s驚人的一致,這種殊途同歸的處理方式所隱含的深層的文化意義值得深究。
郭沫若;魯迅;《殘春》;《肥皂》
郭沫若和魯迅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常常將其進行比較研究,研究的著重點在于二者之間的差異,久而久之,差異性遮蔽了“共性”,而“共性”有時候更能展現(xiàn)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整體特征。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實績以小說最為突出。郭沫若的小說并不多,水平參差不齊,但其婚戀小說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而魯迅的小說代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高度。將郭沫若和魯迅的婚戀小說進行比較研究,《殘春》和《肥皂》堪稱兩位作家最優(yōu)秀的小說,無疑是最合適的研究對象。
郭沫若的《殘春》發(fā)表于1922年9月上旬上?!秳?chuàng)造季刊》第1卷第2期,魯迅的《肥皂》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3月27、28日北京《晨報副刊》,兩篇小說的發(fā)表時間相距一年半左右,間隔不長,均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個十年”,是封建思想開始沒落而五四運動余威猶在的時段。這一時段中國知識分子們的精神世界尤為復(fù)雜:家與國、精神與物質(zhì)、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靈與肉諸多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矛盾和困惑??梢詫⑦@么多的矛盾與困惑都集中展現(xiàn)出來的載體,婚戀小說首當其沖。
《殘春》和《肥皂》的主要內(nèi)容講述的是已婚男人的精神出軌。通過細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小說中兩位男主人公的年齡、文化修養(yǎng)、社會地位、家庭狀況存在著諸多不同,但他們精神出軌的主要特征卻驚人的一致。這種殊途同歸的處理方式所隱含的深層的文化意義值得深究。
《殘春》和《肥皂》雖然講述的是精神出軌,但是兩篇作品中的兩位男主人公的行動和思想均是圍繞著“家庭”展開,以“家”為核心。《殘春》是以“離家”開始,以“歸家”作結(jié)。而《肥皂》是以“歸家”開始,以家庭瑣事似的閑談結(jié)構(gòu)故事,以家庭的原狀作結(jié)。
在《殘春》中,愛牟原本在家中享受著寧靜愜意的生活,一位友人的到訪打破了他的寧靜,他只好暫別妻兒去異地看望另一位住院的友人。在異地的醫(yī)院因為見到年青可人的看護婦S姑娘而心生漣漪,在聽說友人對S姑娘的愛慕之情后,于夢中和伊人親密接觸,卻在妻子發(fā)瘋殺子后噩夢驚醒,于是在第二日雖有些依依難舍,但一心想早點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兒。愛牟只有在歸家后才重獲寧靜,并主動把夢境告訴妻子,而永遠訣別的S姑娘最終變成了一種傷感的情趣,成為平靜家庭生活的調(diào)劑。
這篇小說共分為五部分,以“地點”劃分:第一部分在家中,第二部分在路上,第三部分在醫(yī)院,第四部分在旅館,第五部分在醫(yī)院和家中,從“家”出發(fā),經(jīng)歷了一次精神出軌又回到家中,這一軌跡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圓”,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闔家團圓”的思想。
小說開篇的一段頗具意味:
壁上的時鐘敲打著四下了。
博多灣水映在太陽光下,就好象一面極大的分光圖,劃分出無限層彩色。幾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對著這種風(fēng)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載酒的遺事,恨不得攜酒兩瓶,坐在那明帆之下盡量傾飲了。
作品第一句對時間的強調(diào),用精確的“敲打著四下了”這種表述逼視愛牟的內(nèi)心:在寧靜的外表之下,是否隱藏著一股躁動?一段充斥著妻兒血淚噩夢的精神出軌,卻是以如畫風(fēng)光和對灑脫古人的向往之情開篇,這種矛盾恰恰是對后文故事的一種隱射,縱然是風(fēng)景如畫也依然會有不滿足,愜意寧靜的家庭生活無法遮蔽愛牟對縱情恣肆的向往。于是,在離家之后,家庭對愛牟的精神禁錮放松了,短暫的精神自由隨即成就了一段精神出軌。
在“離家——歸家”的這一過程中,看似什么都沒發(fā)生,愛牟的精神卻仿佛經(jīng)歷了驚濤駭浪,失去妻兒的恐懼徹底打碎了他關(guān)于一段情愛的迷夢。當夢中和情人的關(guān)系剛到緊要關(guān)頭,馬上就可以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身體接觸時,妻子殺死兩子的消息突然傳來,慘死的兩子和妻子的血淚控訴提醒愛牟:他自己才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妻子投過來的血淋淋的短刀讓他從噩夢中驚醒。
“我睡著清理我的夢境,依然是明明顯顯地沒有些兒模糊。?。∵@簡直是Medea的悲劇??!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我也不敢久于勾留了”
在情感的天平上,夢中溫柔多情的S姑娘完全比不上妻兒的重要,因為哪怕是夢中的出軌,也伴隨著失去妻兒的切膚之痛,“家”無論是在現(xiàn)實還是夢中,都在愛牟心中占有絕對的重量。于是這段精神出軌成了“永訣”,充滿旖旎的薔薇花片也最終被封存進愛牟“愛讀”的Shelley的詩集中,成了可以誦讀、賞玩的對象。
兩篇作品的主人公同樣以“家”作為生存的核心,但主人公和家庭之間的關(guān)系卻同中有異,這導(dǎo)致小說情節(jié)的處理方式也隨之不同。
《殘春》對出軌事件采取了清晰又極端的處理方式:愛牟非常明確地展現(xiàn)出對S姑娘的愛慕之情;愛牟與S姑娘之間有親密的接觸(盡管是在夢中);出軌事發(fā)后妻子展開了血腥的報復(fù)。家庭雖能讓愛牟獲得心靈的寧靜,但少許的家庭溫暖總伴著許多無奈,通篇小說都充斥著一種求而不得的惆悵之感。
魯迅小說最擅長的是綿里藏針地敘述出“無事”的悲劇,《肥皂》當屬個中翹楚。因此《肥皂》幾乎沒有極端情感沖突,可以說,《肥皂》是一出沒什么明確高潮的生活瑣碎的記錄,四銘的精神出軌只存在于對話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語。與《殘春》明確的地點變換推進情節(jié)進展不同,《肥皂》的主體敘述均是在家中完成,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以及四銘和兩位友人之間的互動生動自然,整篇小說充滿了家庭的煙火氣息。小說以四銘歸家?guī)Щ匾粔K肥皂展開線索,圍繞肥皂的由來連綴起四銘在街上、店鋪、家中的不同表現(xiàn)。與“殘春”自帶的浪漫氣息不同,“肥皂”是日常生活物品,更能展現(xiàn)四銘對家庭的格外在乎:即使是攜帶著不堪被人發(fā)現(xiàn)的精神出軌的小心思,他買的東西也必是家庭實用的!在店鋪里仔細地挑選肥皂的細節(jié),更能展現(xiàn)出四銘作為居家男人的品質(zhì)。
魯迅以肥皂為線索,對四銘的家庭進行了一次細致入微的描畫,“肥皂”看似重要,其實在繁瑣又不乏溫馨的對家庭情況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四銘的世界中,家庭占據(jù)著絕對的核心,對妻子和孩子的些許不滿中,更多的是對她(他)們濃濃的在意和關(guān)愛!尤其是他對兒子學(xué)程堅持練習(xí)八卦拳的贊許,以及妻子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不可告人的秘密后不斷在言語上搶白他時,他態(tài)度上的“支吾”和因為緊張臉上流下的油汗??梢姡词故嵌髱е惸昴喙赣制獗┰甑钠拮?,他也是非常看重的??謶质且驗閾氖?,失去妻子和孩子的愛戴和敬畏,就是失去了家庭原有的秩序和溫暖,這是四銘最在乎的。正是這種在乎,讓他在聽到孩子在背后議論他時,他感到“存身不住”,并“很有些悲傷”地覺得自己“孤苦伶丁”。在小說的結(jié)尾,細致描述了四銘太太使用肥皂的情況,那“無告之民”般的孝女早已被拋之腦后,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寧靜不乏溫馨的家庭生活將一直持續(xù)。
兩篇小說中,以“家”為核心的精神出軌,都最終以回歸家庭的寧靜終結(jié)。主人公們對來自年青女子的誘惑都無法避免地產(chǎn)生了旖旎的想法,但一旦這些想法波及家庭時,他們無一例外地拋棄了那些想法,以確?;謴?fù)家庭的穩(wěn)定和寧靜,只有家庭才是他們立身的根本。
作家和作品之間存在著“互文性”,《殘春》和《肥皂》這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一個是“新青年”一個是“老先生”,他們的特征可謂差異巨大,但他們在面對誘惑時的處理方式卻大致相同:面對年青異性的誘惑都會發(fā)生出軌;但這種出軌由于對家庭的格外重視而只能停留在精神層面;一旦精神出軌與家庭產(chǎn)生沖突時,他們都是決然地回歸家庭;精神出軌的經(jīng)歷會在他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些別樣的情緒,最終將消失在家庭生活的洪流里。
不同類型的人物需要不同的寫作手法去展現(xiàn),《肥皂》與《殘春》的寫作風(fēng)格迥異?!稓埓骸泛汀斗试怼返闹魅斯际蔷癯鲕墸恰靶摹钡膭訐u,他們在行動上均未做出太出格的舉動。郭沫若是一個“青春型”作家,《殘春》寫作充滿了青春的激情,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以語言和行動作為鋪墊,以夢境作為高潮,以反思和惆悵作為尾聲,展現(xiàn)了一個新式知識分子短暫的精神出軌過程中的向往、掙扎和恐懼。這篇小說中時時出現(xiàn)成段的風(fēng)景描寫和內(nèi)心獨白,這是典型的“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們的小說,這種不斷彰顯人物情感的處理方式,使得讀者對人物的心路歷程逐漸認同,從而原諒他的出軌。
與愛牟的標榜自身不同,四銘的精神出軌完全是從他的講述中才泄露出蛛絲馬跡,而他本人卻一直矢口否認,這種由外到內(nèi)的表述方式,以及白描筆法的傳神運用更加符合主人公作為一個“老先生”的身份,也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慣常手法,這種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使得讀者和人物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距離感,從而讓讀者感到安全,這種安全感降低了讀者對故事的情感投入,從而也降低了故事的悲劇性。正是這種“無事的悲劇”更能表現(xiàn)人們在“責任”與“欲望”之間掙扎的普遍性和悲劇性。
愛牟作為新青年,他的情感是生動而外放的,充滿了知識青年的浪漫色彩。因此愛牟直接送給S姑娘表達浪漫愛情的紅薔薇,春夢中的情人約會也是充滿激情。而作為老先生的四銘則心思輾轉(zhuǎn)送給了自己的妻子一塊價廉物美的肥皂,并且肥皂的香味由橄欖(博愛、青澀)最終回歸到檀香(佛教上的寧神)。
兩篇作品主人公的身份不同,所以作品營造出的環(huán)境氛圍不同。
新青年們“生活在別處”的精神向往在《殘春》中較為普遍,他們的精神似乎游離于生活之外,賀君仿佛天才般的瘋癲“逸事”是較為極端的例子,賀君的自殺事件和白羊君的暗戀事件都沒有明確的現(xiàn)實根據(jù),愛牟驚濤駭浪般的出軌事件,也不過源于對紅薔薇的幻想。且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平淡疏離,白羊君來找愛牟時態(tài)度焦灼,然而很快就將焦灼拋之腦后,開始看海景聊閑話了。在火車上的時候,白羊君和愛牟之間的交流可謂各說各話,很難形成有效的溝通。賀君病中對愛牟的態(tài)度是:“能得見你一面,便死也甘心”,然而見面時卻并不見絲毫激動,當愛牟借口要回家,白羊君和S姑娘都勸他留下時,也是賀君為愛牟解圍讓他脫身。這種疏離又矛盾的友情暗示了新青年們內(nèi)心情感的矛盾和困惑。
《殘春》的景物描寫也是“新青年”式的,關(guān)于大海、船舶和高山把新青年對遙遠未來的幻想形象地展示了出來,暗示他們的壯志和夢想。夕陽和夢境描寫都格外突出,展現(xiàn)出新青年們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幅幅西方油畫般的瑰麗風(fēng)景,而這些風(fēng)景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唯一令人想起傳統(tǒng)的是愛牟眼中的S姑娘,她“暈著粉紅的雙頰,表示出一段處子的夸耀”,可見,新青年們在審視女性時,有著和老先生們一樣的標準。愛牟雖是新青年,但對女性的純潔程度極為看重,文中多次提到“處女”二字,并認為這二字對女性來說是一種“夸耀”。
與《殘春》抒情式的風(fēng)格不同,《肥皂》充滿了市井煙火氣 ,熱鬧的家庭、街市、商店、學(xué)校、報社這一連串的地址勾勒出四銘日常的生活軌跡,充實又匆忙。四銘的精神沉浸在生活之中,因此偶爾出現(xiàn)的幾次抒情就格外引人注目:
破絮一般的白云間閃出星點,黑夜就從此開頭。
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xiàn)在白石間,看不出一點缺。
小說中兩次寫天空,一次抬頭看星云,一次低頭看月影,故事在這抬頭低頭之間,已然走向結(jié)束,似乎除了一塊肥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對月亮的描寫可謂對主題的畫龍點睛:“白紗”的“無縫”只是“仿佛”,“缺”只是“看不出”,并非不存在,這已然是猶抱琵琶欲說還休了。觀察天空,很有些傳統(tǒng)文人的情懷,是不滿足現(xiàn)狀渴望“別處”風(fēng)景的一種隱射,但是每次寫天空,總會有地上的母雞和小雞唧唧的叫聲將四銘拉回現(xiàn)實,回到溫暖瑣碎的家庭生活中。
老先生也是從“新青年”過來的:
其實,在光緒年間,我就是最提倡開學(xué)堂的,可萬料不到學(xué)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xué),只會胡鬧。
四銘的抱怨有著自己對新式思想的反思,當他的社會身份發(fā)生轉(zhuǎn)變之后,自然能看到從前看不到的弊端。新文化的支持者與反對者的身份重合在四銘的身上打下烙印,新思想和舊觀念混雜在一起,讓他成為一個矛盾體。他花費錢財送兒子學(xué)程進中西折中的學(xué)堂,他一邊憤怒小伙計用英文罵他,一邊失望兒子的英文還不如那幾個壞小子。他在壞小子們惡毒的態(tài)度下,仍然堅持買來的一塊作為西方科技產(chǎn)物的“肥皂”,在四銘太太的眼中明顯比傳統(tǒng)的皂莢更好用。
曾經(jīng)的新青年終究成了一位老先生,四銘的兩位友人“道翁”“薇園”名字都頗具古意,友人之間以“翁”互稱既是強調(diào)年齡,也是擬古。四銘與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熟稔又親切,在玩笑中成為了解這次出軌事件的共謀,于他們而言這種事件不過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這些半新不舊的文人,所從事的事情也是混雜得一言難盡,友人道統(tǒng)擬出的文題:“恭擬全國人民合詞吁請貴大總統(tǒng)特頒明令專重圣經(jīng)崇祀孟母以挽頹風(fēng)而存國粹文”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與舊拼湊在一起道盡他們身份上的尷尬,而這個文題與“孝女行”的詩題以及隨之而來的“肥皂”話題,這一連串的意義轉(zhuǎn)折,可謂是極盡諷刺之能事。道統(tǒng)發(fā)現(xiàn)四銘買肥皂的隱秘心思,才終于使得道貌岸然的四銘開始慌張,道統(tǒng)的響亮笑聲震得四銘的耳朵喤喤,他擔心這會毀了他在妻兒面前的形象,趕緊讓道統(tǒng)不要嚷。這些描寫生動展現(xiàn)了四銘外強中干的有缺點的好人形象,因此,他對家庭的回歸是順理成章的。
被妻子揭露,被孩子無意識地辱罵,讓四銘覺得自己成了“很有些悲傷”的“無告之民”。但之后妻子照常使用肥皂,平靜中夾雜溫馨的敘述讓故事戛然而止,四銘的“悲傷”無處安放,也就無需再提起了。
而《殘春》中的結(jié)尾卻是典型的新青年的結(jié)尾,當愛牟收到S姑娘薔薇花瓣的訣別時,“不覺起了一種傷感的情趣?!边@種“傷感”與四銘的“悲傷”似乎是相通的,都是展現(xiàn)了他們的欲望無法實現(xiàn)的無奈。
“英雄救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常見主題,也是中國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橋段,這種主題是中國幾千年來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主宰女性命運、女性是男性的附庸這些思想的自然延展。五四運動之后,西方的民主、人權(quán)思想傳入,但根深蒂固的思想并未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英雄”自然還是男性,“美”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只有美人才能引起格外的同情和憐憫,進而轉(zhuǎn)化為愛憐。美人在陷入“弱勢”后就需要一個英雄前來救助,順便展開一段美人以身相許的佳話。美人必須“弱”,才能彰顯“英雄”的強大,所以,《殘春》和《肥皂》都設(shè)身處地地為各自的主人公精心準備了一個“弱女子”,她們均為弱勢,男性的憐憫和幫助就是順理成章了。
《殘春》中愛牟自身并不強大,完全構(gòu)不成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為了完成“英雄救美”的神話,作者把愛牟所學(xué)的醫(yī)學(xué)專業(yè)作為突破口,愛牟能夠救的是病人,那么小說中的美人S姑娘就成了一個肺結(jié)核病患者。于是他的出軌就以為病人檢查身體作為冠冕堂皇的借口。
兩位男主人公均是把自己的精神出軌的責任歸咎于年青女子的主動勾引。在《肥皂》中四銘的想法頗具代表性:
“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鋵嵾@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p>
“我么?——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p>
四銘認為十八九歲的年青女子是不適合討飯的,因為這樣的年紀最容易引起男性別樣的心思,但孝女“還”討飯,這就是有意為之了。這種有意為之的做法在四銘眼中等同于變相的勾引,而勾引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錢,而且錢的數(shù)目不應(yīng)該少,因為“她不是平常的討飯”。四銘本身并不富有,這從他的妻女糊紙錠、他在店里挑選肥皂、簡單的家庭晚餐就可窺出。
還是四銘太太看得透徹:
“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xué)生,就是稱贊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么好心思?!?/p>
女學(xué)生與女討飯原本差異巨大,但在四銘等人的眼中卻只看到她們的共同點:十八九歲!
S姑娘和孝女雖然同為弱女子,但她們的行為方式卻完全相反,一個“袒露”一個“隱藏”,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稓埓骸分?,S姑娘和愛牟接觸時落落大方,并把愛牟送的紅薔薇簪在頭發(fā)上,舍棄了白羊君送的剪春羅,而紅薔薇的花語是熱戀,這對愛牟來說是一個較為明確的暗示。這種“袒露”在愛牟的夢中被進一步擴大,在夢中S姑娘將自己的身世和想法完全袒露給愛牟。并且,S姑娘在愛牟的夢中以檢查身體為借口主動袒露自己的身體,愛牟對S姑娘肉體的觀察可謂細致:
“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軃著的兩肩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支,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薇花蕾?!?/p>
孝女的青春隱藏在骯臟的外表之下,但畢竟正值青春年華,于是小說借兩個光棍之口說出四銘的隱秘心思:“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S姑娘和孝女對身體展示方式的巨大差異,是由“看”她們的愛牟和四銘的身份地位的不同造成的。作為新青年的愛牟,他的性觀念是張揚的,所以他眼中的S姑娘毫不吝嗇地袒露自己美麗的身體;而作為老先生的四銘,他的性觀念是壓抑的,所以他眼中的孝女將自己嚴實地包裹在骯臟的外表之下,四銘要滿足自己的欲望,只能借助于一塊肥皂。
在倫理上與弱女子們處于對立面的是妻子們,兩篇小說中的妻子差異頗大,《殘春》中的妻子曉芙溫柔冷靜。愛牟歸家后將自己做的夢告訴妻子時,“她笑著說,是我自己虛了心。她這個批評連我自己也不能否定?!边@段對話表明曉芙和愛牟一樣,也是知識分子,并且能夠展開平等的對話。愛牟噩夢中的慘烈,對曉芙報復(fù)的恐懼,則進一步強調(diào)曉芙具有和愛牟平等的地位,甚至更強大的力量。但當愛牟回歸家庭后,她仍然原諒了他的出軌,這是一種另類的“示弱”。
《肥皂》中的妻子沒有自己的名字,文中只有一個“四銘太太”的稱呼,這個稱呼直接暴露了她作為丈夫從屬的位置。但她的性格卻愛憎分明:在得到丈夫特意買給她的肥皂后,她用對丈夫的絕對認同來表達自己的感謝和溫柔;發(fā)現(xiàn)丈夫竟然是因為對一個年青孝女產(chǎn)生了異樣心思之后,她突然變得憤怒刻薄。但最終,她還是極為珍稀地使用了那塊包含著屈辱的肥皂“成為他欲望投射的消費品”,并且使用的肥皂越來越高級了,這是主動配合丈夫?qū)π⑴男杂D(zhuǎn)移。
曉芙和四銘太太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弱女子,但焉知她們的過去不是病女與孝女一般的弱女子?《肥皂》開篇就寫到四銘太太正在帶著女兒“糊紙錠”,而“紙錠”就是為孝女們準備的。四銘表面看重的是“孝”,內(nèi)心卻更在意“女”,無論是“弱女子”還是“悍妻子”,在四銘的心中都是一樣的,魯迅將這些幽暗矛盾的心態(tài)通過這些細節(jié)展示得如此曲折,只是因為他“自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里的話照樣說盡”。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殘春》和《肥皂》這兩篇小說中諸多的不同之處,卻往往導(dǎo)向更高層面的一致,這種現(xiàn)象可謂“殊途同歸”。愛牟和四銘一切精神深處的向往和掙扎,最終都主動回歸了家庭的寧靜,他們或激烈或平淡的短暫的精神出軌最終都成了“殘春夢”和“肥皂泡”。而曾經(jīng)出軌的丈夫們內(nèi)心深處的黑洞卻永遠保留了下來,重回寧靜的家庭是否能一直維持住表面的幸福,這些令人反思的空間,都詮釋了兩位作者模糊的態(tài)度。
這種殊途同歸的處理方式展現(xiàn)出社會急速轉(zhuǎn)型時期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tài),他們或明顯或隱晦地渴望著新時代的來臨。這種渴望伴著急切和躁動,但他們同時擔心失去業(yè)已擁有的一切,那曾經(jīng)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因為擔心失去所以壓抑渴望、回到原地,但依然存在的渴望像一顆被埋藏的炸彈,隨時等待著爆炸,他們滿懷敬畏等著爆炸的發(fā)生,爆炸發(fā)生的后果是重獲新生或者埋葬自己。正如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中說的那樣:“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彼麄兌际菚r代的“中間物”!
[1]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xué)編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2]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3]朱崇科.論魯迅小說中婚戀話語的悲劇性機制[J].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1).
[4]陳永澤.在行動元語境下論魯迅對四銘形象認知的兩歧性[J].天中學(xué)刊,2012(3).
[5]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符
:A1003-7225(2017)04-0047-05
*本文為2014年四川省教育廳社會科學(xué)研究“日本專項研究”集體項目“川日文化教育交流研究”(項目編號:2014jt002)子項目(項目編號:2014rc005)的階段性成果。
2017-11-10
馬文美,女,樂山師范學(xué)院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講師。
(責任編輯:陳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