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德海
煮山入隱——“浙江新荷計劃作家小輯”簡評
⊙ 文 / 黃德海
黃德海:一九七七年出生,山東平度人,復(fù)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現(xiàn)任職于《上海文化》雜志社。著有文學評論集《若將飛而未翔》、書評隨筆集《個人底本》《書到今生讀已遲》,翻譯有《小胡椒成長記》等。
“浙江新荷計劃作家小輯”里的六位作者:池上、草白、徐海蛟、徐衎、張玲玲、趙挺,都出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浙江省青年作家培養(yǎng)計劃“新荷計劃”的重點培養(yǎng)作家?!靶潞捎媱潯睂嵤┝怂哪辏囵B(yǎng)了一批青年作家如張忌、祁媛、雷默、張巧慧等,在文壇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影響力。本小輯中的六篇作品,分開來看,各有秀異之處;合起來讀,卻又可以共同構(gòu)成一幅小小的人間圖景。
趙挺的《孤獨車手》,找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仿佛零零碎碎堆砌在一起的生活——有頭無尾,有尾無頭,掐頭去尾——卻又被什么聚攏在一起,不散亂,也不粗率。對,讓這一切完整起來的,是小說中流露出的青春氣息,確切地說,是青春即將結(jié)束的氣息。小說人物表現(xiàn)出的,是看似無所用心,實是用力拒絕的成長,辛苦經(jīng)營的延宕,企圖讓自己一直保持在塵世的邊緣,用無所事事和有所夢想來填充漫無盡頭的時間。小說結(jié)尾,高速行進的車子騰空而起,“始終沒有落地”,瞬間的感受綿延成沒有休止的永恒。只是,那輛車子終究會在現(xiàn)實中落地的吧,人們是駕駛著它繼續(xù)停留在已然結(jié)束的青春里,還是狠起心來,踩下油門,一路開進沸騰的塵世?
也怪不得那個孤獨的車手愿意一直停留在塵世的邊緣,生活太現(xiàn)實也太乏味了不是嗎?張玲玲的《自由落體》里的小周,就先一步騎著電瓶車駛進了卑微的日常,在房產(chǎn)中介上班,“中介八九七,即早上八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連上七天”,繁忙,憂勞,窘迫,寒酸,女朋友也適時離開了他,“佳佳走了之后,小周才意識到屋子有多清寒,簡直家徒四壁,原先的一點人氣都沒了,像一個幽暗深邃的洞穴,而他一個人掉在里面,一束光也照不進來”。小說在不長的篇幅里,寫出了一種大概人人都體會過的無奈、無力感,如同不斷陷入那個關(guān)于墜樓者的夢里,似乎在成人生活的起始階段,小周就已經(jīng)明明看見了此后荒寒籠罩著的命運。
池上的《無麂島之夜》,寫的是從青年進入中年的一段故事,看起來里面是情感的起起伏伏,婚姻的錯雜糾纏,品咂的重心,卻是中年某種東西的失落。老K失落了對牛麗莎的愛,牛麗莎失落了讓人心動的美,丁豐失落了對老K的關(guān)注……這些失落似乎一起堆積出了中年無休止的厭倦,而核心的失落,我覺得卻是林西感受到的,那個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挽留的東西:“我知道無論我再怎么努力,都留不住她了。沒有老K,也會有其他男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人無法留住一去不返的青春,也不可能永遠干凈純粹,那個以經(jīng)歷或擁有的方式到來的失落,是永遠的遺憾,無止的疼痛。
或者不妨這么說,池上用文字擷取了一段生活流水,眼見得這水流由清澈變得濁暗。而草白的《炎夏》,似乎是從這濁暗里切出一部分來,細細打量。不知不覺間,曼麗“已經(jīng)成了那些孩子邊上走著的婦人,正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老下去”,但她并不甘心,并有了自己隱秘的歡樂。她要去約會,卻接到了結(jié)婚前男友的電話,要來接她送她,她計劃不變,卻被打斷了,“有一刻,她感到難過,好像是自己的好運導致了他的落魄——曾經(jīng),他們是一樣的處境。這種感覺一閃即逝。她憑什么同情他,她又有什么資格去同情他呢,她也只是隨機領(lǐng)受著命運給予的那一份罷了”。小說就這樣一點點把這一小段時間里她的所見、所思、所想寫了出來,細膩,準確,逼真,是中年百感交集,卻什么都要抓不住的況味,如同那不牢靠的隱秘歡樂:“在過去幾個月里,她獲得的大部分歡樂都來自于他,現(xiàn)在看來這份歡樂是多么脆薄,隨時可能打碎,消失無蹤?!?/p>
徐衎的《煮山記》,光看名字,就差不多能讀出作者隱藏的野心——“半升鐺內(nèi)煮山川”,是要把眾多的人世消息安放在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里嗎?也果然是人物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時間呢,則牽牽連連有四十年左右,拉出了歷史的縱深。小說寫一條街上的人,有各種的不滿足、不如意、不舒展,制造著層出不窮的愛恨情仇。人內(nèi)心有意無意的惡或恨,以及這惡或恨在世上展開的樣子,都寫得耐心、細密,幾乎織成了一張絲毫不爽的因果之網(wǎng)。這因果之網(wǎng)映照出人世的蒼涼,也在這蒼涼里見出時間壁立千仞的冷峻,“離愁別緒并未持續(xù)很久,兩天后,在水果店的店址上新開了一家小吃店”。
《自由落體》《無麂島之夜》《炎夏》《煮山記》,仿佛是一幅幅小畫或長卷,打開來,里面是千瘡百孔的生活,無論你怎么煮,也變現(xiàn)不出完美的世界。那么,如何跟這不完美的生活相處呢?
徐海蛟的散文《隱于低處》,寫的是因精神問題一直居于鄉(xiāng)間的沙耆。這個曾經(jīng)在歐洲創(chuàng)造了眾多輝煌的畫家,現(xiàn)在回到了老家,留學生活帶來的體面樣貌很快就消失不見,只有繪畫的熱情保留了下來,“他可以在墻上畫,在門板上畫,在泥地里畫……畫得最多的是舊報紙,各種各樣的舊報紙,生產(chǎn)隊里拾得的,村委會里卷來的,隔壁鄰居家給的……”在和匱乏相伴的日子里,這個精神失常的人,竟也算是安然地逃過了一場重大的劫難。按作者的猜測,這甚至可以算是有意而為的選擇——“或許他有自己的大心思,他是想和這人世玩一場魔術(shù)般的隱遁游戲也未可知?!?/p>
人不會永遠停留在美好的青春里,生活的艱苦、乏味和無奈都會隨時間而來,而我們,也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這個處處漏洞的世界,能夠做的,差不多就是“煮完山川”之后,學著“隱于低處”,在生活里認認真真地生活——如果足夠幸運,會有些痕跡留下來,就像沙耆留下了他的畫,就像這六位寫作者,把蒼白的生活,寫成了出色的作品。
新荷尖尖角,今已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