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 巖
“70后”作家的評價問題———以黃詠梅的小說為例
◆ 方 巖
諸多涉及“70后”作家整體描述的文章,總不免要對“70后”這個作家代際概念進行一番檢討。以至于這種檢討也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免責聲明:
事實上,“70后”作家用他們的方式仍然創(chuàng)作了許多新鮮而獨特的各式小說。當總體性潰敗之后,用“代際”概念來表達創(chuàng)作的差異也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但文學批評就是這樣,雖然是臨時性概念,但要試圖對之進行有效闡釋時由不得不用之,而它的通約性也為我們提供了討論問題的方便和可能。
以上這段話出自黃詠梅的小說集《少爺威威》的序言,這篇序言是孟繁華、張清華為“身份共同體·70后作家大系”所作的總序。在我看來,我們親手制造了不可靠的命名卻成為鉗制自己的枷鎖,因此有必要進一步澄清這篇序言涉及的一些事實,如此,方能走出自我預設、自我論證的批評困境,這困境多少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
首先,“70后”這個概念除了能夠囊括進一批出生于1970年到1979年的作家,迄今為止,它無法解釋整合這批作家的意義何在,換而言之,這個概念除了能夠充當作家的年齡標簽,它無法提供文學證據(jù)來說明整合的必要性。預設作家的出生時間、成長經(jīng)歷與歷史進程的同構關系,固然不能算是謬誤,但是作家對這種同構關系的認同、回避、拒絕的自覺意識和無意識,以及在具體寫作過程中對興趣、經(jīng)驗的選擇和側重則是更為復雜的事情。因此,強行用批評中實證、還原等思路去處理虛構本身的開放性、復雜性,便難免尷尬和窘迫。
其次,一次次自我辯解后繼續(xù)使用這樣的概念,大概還因為具體的批評實踐中難以割舍的文學史情結。嚴格說來,歷史現(xiàn)場批評實踐所提供的信息與判斷確實構成了文學史書寫的第一手材料,無非是因為這種文學史思路假設歷史現(xiàn)場的具體反應代表了某種鮮活、真實、可信賴的態(tài)度。而當下的批評實踐卻往往是本末倒置,不知是歷史意識過于沉重,還是鬼迷心竅般以為現(xiàn)場的具體評價可直接取代文學史判斷,于是在批評實踐中難免會出現(xiàn)一種刻意為之的迷誤,即刻意消減、抹平紛繁的現(xiàn)象和個體的差異性,代之以抽象、籠統(tǒng)的結論,以為如此就可以把具體的判斷連同評論對象直接送進文學史殿堂。慣常的操作手段,無非是把物理時間及其在這些時間內發(fā)生的那些轉瞬即逝的現(xiàn)象迅速歷史化,完全無視文學批評的核心意義,即精細的微觀研究與價值判斷之間平衡。任由不恰當?shù)臍v史意識泛濫,以取消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書寫之間的距離和差別,其實是批評實踐中極其短視的行為。
再者,文學評價中的等級制。哪怕把當代文學的發(fā)生延長至1942年,所謂的當代文學史也不過七十余年的時間。拋開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名目眾多的文學史教材和專著中,能夠取得共識性評價的大約就是一批成長、成名于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中期的作家。無疑,這些作家便構成了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序列。我無意在這個經(jīng)典序列中增添或移除若干名字,只是試圖挑明被這個經(jīng)典序列所掩蓋的一些事實。這批作家被納入經(jīng)典序列的過程,伴生著另外一個過程,即與這些作家同時成長、成名的批評家(或曰歷史見證者)成長為歷史敘述者的過程。換而言之,如今身兼文學批評家和文學史家身份的他們規(guī)定了當前文學史的敘述框架、評價標準和準入門檻,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制造了當前文學批評的話語方式、評價機制和批評生態(tài)。所以,經(jīng)典序列的形成便是知識、權力、話語相互作用、建構文化資本的過程。而維護文化資本的權威性和有效運轉,最穩(wěn)妥的方式便是,把異質或叛逆因素納入評價機制,并以年齡、資歷來標示他們在評價機制中的價值等級。這里充滿了意味深長的收編與維穩(wěn)意味。比如,另一個充滿爭議的代際概念“80后”就經(jīng)歷了從污名化到不得不正視的意義轉變過程。事實上,也是稍后的時候,1970年代出生的作家們才有了一個多少顯得敷衍的集體性稱謂,隨后,原有的經(jīng)典序列里的作家們也被代之以“50后”、“60后”這樣的稱呼,由此,現(xiàn)有評價機制中的等級關系也逐漸明顯起來,即表面上看是為了描述方便而以年齡大致圈定作家群體,內里卻是以資歷徹底固化文學評價機制內部的價值等級。我并非執(zhí)意要把個別所謂“70后”、“80后”作家送進現(xiàn)有的經(jīng)典序列,只是想在現(xiàn)有評價機制中恢復一些常識:寫作固然是一項需要長期磨煉的技藝,但是優(yōu)秀作品的產(chǎn)生卻并不一定與年齡相關。與其預設作家代際的文學史價值問題,倒不如直面具體的文本進入微觀研究,然后其他事情才有可能。
在談論黃詠梅的小說之前,貌似說了許多與她無關的話,但是在我看來這是極其必要的。因為,在羅列所謂“70后”作家名單時,黃詠梅是必不可少的一位。與她這個年齡段的一些優(yōu)秀作家的遭遇一樣,在具體談論她的作品之前,我們已經(jīng)被“70后”這個概念所攜帶的價值誤區(qū)干擾的太多。所以,不澄清一些事實,更為具體的討論將難以繼續(xù)。
嚴格說來,當下的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是兩套不同話語系統(tǒng)和思維方式,兩者在溝通和理解上難免錯位。但是,有效的評論往往于錯位中呈現(xiàn)洞見,而有些錯位成為謬誤卻是因為細察的缺失。在諸多的錯位中,兩個行當在文學公共性的問題上的分歧是根深蒂固的。自從文學批評從審美轉向審美意識形態(tài),便開始偏愛在文本中尋找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大歷史因素在文本中留下的蛛絲馬跡。文學批評作為對文本的再闡釋、再創(chuàng)作,這種思路和傾向作為一種方法,本身并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大歷史痕跡的有無并不是判斷創(chuàng)作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甚至不是重要標準。設若批評與創(chuàng)作在大歷史的關切上還有溝通的必要和可能,那么,文學批評就需要設立必要的前提:一是虛構面對大歷史時所呈現(xiàn)的復雜性,必須成為文學批評首先要考量的因素;二是把任何與歷史虛無主義相關的定論和定性,都視為反思批評自身是否失責的一面鏡子。例如,前述的序言里有這樣一句話:“沒有精神和歷史依傍的創(chuàng)作是非常困難的?!秉S詠梅的部分小說恰恰讓類似的結論顯得無比窘迫。
《小姨》是黃詠梅小說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家長里短中最常見的話題之一便是未嫁大齡女青年,黃詠梅正是這樣開始講述一個與庸常生活相關的故事。隨著敘述的展開,煙火氣逐漸退去,小姨日常生活場景紋理中的一道道歷史的傷痕才逐漸被辨識出來。它們若隱若現(xiàn),不動聲色,直到小姨組織小區(qū)業(yè)主維權時,它們才以一種歇斯底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我的小姨,正裸露著上身,舉手向天空,兩只干瘦的乳房掛在兩排明顯的肋骨之間,如同剛剛焊接般紋絲不動。在這寂靜中,她滿眼望去,看到的,都是那些絕望的記憶,那些如同失戀般絕望的傷痛,幾秒鐘就到來了,如高潮一般,戰(zhàn)栗地從每一個毛孔綻放!
我站在人群中,跟那些抬頭仰望的人一起。我被這個滑稽的小丑一般的小姨嚇哭了。
小姨在小區(qū)花壇上的振臂一呼,無疑是一個歷史囚徒在現(xiàn)實困境中的自我崇高、自我想象,這是真真切切的歷史招魂,只不過在旁觀者的眼中,這是一個世俗生活的失敗者的瘋狂表演。于是,癲狂與沉重、滑稽與莊嚴、驚悚和悲憫等種種意味,在一具衰老的肉體和一個夸張的姿勢中相互碰撞、彼此消解。事實上,這是一個極具戲劇性張力的反諷時刻:兩個時代的類似的歷史景象重疊,記憶中的廣場與小區(qū)里的花壇及其各自承載的意義在這個場景中并置、錯位、彼此成全而又相互排斥:年輕時代的理想主義與人到中年時的維權一脈相承,公權的潰敗與私權的喪失相互印證,激情年代與和諧社會又在彼此嘲諷……此刻,價值判斷和歷史態(tài)度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世俗生活場景背后的歷史縱深感被呈現(xiàn)出來?;蛟S,我們習慣于虛構中看到被大歷史碾壓、操控的悲歡離合,卻不曾細察歷史如何不動聲色地形塑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情感和細節(jié)。用這個時代及其常見的庸常場景捕捉歷史的蛛絲馬跡,正是黃詠梅的深刻之處。
如果說《小姨》討論的是歷史對日常生活和個體生命的規(guī)訓關系,那么《達人》則是直接定義了日常狀態(tài)的歷史境遇,這亦是傳到歷史意識的一種方式。整體說來,這是一個——在各種話語缺失、精神資源破產(chǎn)的時代里,普羅大眾進行自我拯救——的故事。黃詠梅的敘述語調詼諧而克制,但卻在細節(jié)的步步鋪陳中定義、隱喻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和歷史境遇。
達人是印刷廠工人,下崗后在菜市場做搬運工,因迷戀《射雕英雄傳》,執(zhí)意把戶口上名字改為丘處機。這樣的描述像是一則坊間奇聞逸事的開頭,極其適合充當裝點庸常生活的談資。但實際的情形有些寡淡,丘處機并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奇怪的言行舉止,一天的勞累之后,最大的享受便是一遍遍翻閱那些武俠小說。很顯然,這是一個在武俠世界獲得精神自洽的人。這種精神狀態(tài)倒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表面上看是一個人在興趣和日常之間的完美平衡,事實上卻是關于普羅大眾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tài)的隱喻。清晰地理解這個隱喻,需要設立兩個前提。首先,有必要回避一下精英視角下的大眾文化批判。白日夢也好,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也罷,這些文化批判的論調至今停留在學術話語系統(tǒng)中運轉,介入現(xiàn)實語境的能力極其微弱。其次,還要辨識出文本中一處非常關鍵的細節(jié)。政府大樓蓋在居民區(qū)旁邊:“石井街上連著蓋起來了幾幢氣派的小矮樓,牌子一掀開,人們驚叫起來,喔喲,原來政府就在我們身邊哪!”這樣的反應充滿反諷之意,人們大概只有在神秘之物變得觸手可及的時候,才會如此。接下來的事情卻是,街區(qū)的秩序并沒有因此變得更加美好:“自從政府部門落腳到石井街之后,這條街就沒那么太平了……”我不認為,黃詠梅是想通過這個細節(jié)去批判或暴露什么。但是這樣的細節(jié)確實呈現(xiàn)了一種歷史真實:在學術批判話語或者說精英話語介入現(xiàn)實無力的同時,政治話語或者說意識形態(tài)在整合現(xiàn)實秩序、形塑集體意識等層面亦顯得孱弱。
所以,在這兩個前提下,重新審視流行文化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就能理解前述提及的隱喻的含義。就當前的歷史語境而言,在精英文化干預能力和政治實踐皆難以有效地整合現(xiàn)實秩序的時候,與其老調重彈地談論大眾文化如何迎合、蒙蔽世俗社會進而隱藏資本與權力的關系,或者痛心疾首地說些重申啟蒙的行話、套話,倒不如直面真實的歷史困境:在其他精神資源和話語權力嚴重缺失的情況下,世俗社會擁抱大眾文化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主動選擇的自我拯救和自我塑造的道路,畢竟流行文化還能以易接受的方式提供公正、公平的價值觀及其實現(xiàn)路徑,甚至是個體的價值感和榮譽感。問題不在于,這些虛幻的海市蜃樓如何成為緩解世俗社會焦慮的渠道,而在于它們可能會成為干預現(xiàn)實的力量。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故事中,丘處機的行為果然證實了這一點。他決定出手幫助那幾個在社保局門口靜坐的老人了。不得不說,此時再冷靜克制的敘述、再詼諧的調侃和自我解嘲,也難以掩藏這樣的救助/自救行為所散發(fā)的歷史諷喻感和時代的疼痛感,這些感受突破文本邊界為我們生活的時代寫下了定義的開頭。
很顯然,黃詠梅并沒有讓這個故事滑入現(xiàn)代綠林好漢的故事模式。丘處機為民請命的社會正義感和使命感很快耗散在官僚體系的迷宮中,而當他的個人生活陷入困頓時,他又遭遇了現(xiàn)實世界運轉的核心秘密,即潛規(guī)則。官僚體系的失效與潛規(guī)則的制度化互為表里,黃詠梅對這個時代的定義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不難想象,在接下的故事進展中,丘處機除了徹底服膺潛規(guī)則的威權,將別無選擇。所以當丘處機重新奔走在大街上時,他的幸福生活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武俠”二字。當這個時代徹底地排除了流行文化中微弱的干預現(xiàn)實的可能性時,也便意味著這個時代中無依無靠的普羅大眾僅存的精神棲息之地和微乎其微的自我拯救的可能性也煙消云散了。伴隨著絕望的是巨大的嘲諷,當精英話語還在紙上談兵、自我崇高的時候,當政治話語干涉現(xiàn)實無力同時還在警覺流行文化中所謂的不安全因素的時候,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以其自身的運轉邏輯宣布了流行文化的破產(chǎn),哪里還輪得到精英話語和政治話語杞人憂天?
此外,有一個細節(jié)還需要被提及。當我們談論精英話語缺席的時候,其實還是對精英話語介入現(xiàn)實抱有微茫的希望的。但是黃詠梅卻用一個細節(jié)提醒我們,精英文化一直在場,只不過在以另一種方式在參與這個時代的建構,即成為潤滑潛規(guī)則的養(yǎng)料:
贊助出這本書的人,是越城的支柱產(chǎn)業(yè)——越城制藥集團的老總,他找到越城大學研究古典文學的葉教授要求編這本書……
……葉教授接下這一筆大生意,如臨大敵,比做一個重大的科研課題還費心思,他從《金瓶梅》、《如意君傳》、《肉蒲團》、《癡婆子傳》等明清著名的禁書中精選了艷情刺激的情節(jié)……葉教授給這本“奇書”起了個很莊重的名字《明清傳奇》。那制藥集團老總說了紙張要用最好的,開本不要太大,最好是便攜型的……因為這本書并不是要拿到市場上出售,而是小范圍贈閱……
……葉教授一聽,頓感責任重大……恐防別人看不懂,還需葉教授在每一節(jié)后,用今人口語進行逐節(jié)翻譯、解釋。
……《明清傳奇》最終選定用高級蒙肯紙。每一頁輕如蟬翼,色澤柔和,與木漿原色相近,手感軟潤,字符印在上邊,猶如印在絹布上,樸素雅致。而那一幅幅彩色《春宮圖》,鑲嵌在文字中……
……葉教授從包里掏出兩本書,指著其中的一本黑皮書說,要做成這樣的開本,這樣的封面……而另外一本是《論語》,毛邊書。那老總的意思是,外包裝要像《圣經(jīng)》,內頁要像《論語》……
我不厭其煩地摘抄,只是為了表明,精英文化的破產(chǎn)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普通得像是日常瑣事。只是當《明清傳奇》被丘處機用來疏通潛規(guī)則造成障礙時,精英文化竟以這樣一種方式幫助了普羅大眾時,其中的荒誕性才爆發(fā)出來。
所以,表面上看,《達人》看是一個冷靜、詼諧的庸常故事,卻以種種日常細節(jié)完成了對時代景觀的整體描摹和定義,骨子里布滿黑暗和絕望,以至于到了結尾,作者也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個故事:
如今丘處機開著他的“長春子號”,在石井街上跑運輸,政府也不會對他怎么樣,睜只眼閉只眼讓他過去了……
……(丘處機)兩只手從把手把上一松,平攤向兩側,做成兩只翅膀狀,拖斗后那紅白藍三色頂棚隨著速度加快,在風中一起一伏。孩子們從后面看去,丘處機和他的“長春子號”像在模仿那個披著風衣的超人,似乎隨時都有離開地面飛起來的可能。
“超人”,又一個大眾文化的符號,凌駕于物理規(guī)律和現(xiàn)實秩序之上的“神”,是現(xiàn)代社會期待奇跡降臨的幻想產(chǎn)物。他不遠萬里從西方來到中國,哪怕與長春子(丘處機的道號)聯(lián)手,又能怎樣……
批評“70后”作家歷史意識淡薄,無疑會涉及另一個問題,即日常生活的合法性。這兩個方面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種角度。前文中,我已經(jīng)不斷地強調了兩個問題:日常生活與歷史景觀并不總是相互排斥,出色的日常描繪往往會讓歷史顯形;有些日常景觀的描摹,其實就是在對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定義、賦形,其行為本身就攜帶著深刻的歷史意識。但是日常生活與歷史關系,需要在閱讀與批評中進行仔細辨認。黃詠梅已經(jīng)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如果依然要把歷史虛無主義的帽子扣在如她一樣優(yōu)秀的許多作家的頭上,那么批評本身需要進一步被反思和檢討。
由此,衍生的一個問題便是,日常生活的合法性是否一定要依憑歷史這個龐然大物才能獲得?新世紀的前十年,是所謂“70后”作家們逐步成長為文壇中堅力量的十年。對于有十年情結的中國文壇來說,難免會在這樣的物理時間的節(jié)點上做些歷史總結類文章。張莉的《在逃脫處落網(wǎng)——論70后出生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是較有代表性的一篇,她對與她同處一個年齡段的代表性作家在整體上的“歷史背景的模糊,熱衷書寫日常生活”提出了批評。黃詠梅亦在這份名單上。恰巧這一年,黃詠梅出版了她的另一部小說集《隱身登錄》。
張莉的批評頗具代表性,據(jù)中國知網(wǎng)的統(tǒng)計,在過去的幾年中,這篇文章至少被引用了18次。這篇文章的核心觀點是:
60年代小說家是以個人主義的姿態(tài)成功使中國文學逃脫了一種政治意義形態(tài)嚴重的生存狀況,70年代出生的小說家的個人姿態(tài)便顯得曖昧不清,畢竟,因為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語境里,“個人”與自我并沒有先前新生代小說家所面對的場域。當年,我們的個人化面對的是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今天我們面對的是金錢意識形態(tài)。從那一張意識形態(tài)的大網(wǎng)成功逃出的小說家們,不期然落進了這一張網(wǎng)——無邊無際的金錢意識形態(tài)的網(wǎng),這張網(wǎng)鼓勵我們每個人成為消費的個體,互無關系的個體,它鈍化、平庸化我們的觸覺與感受力,影響我們對世界復雜性的認識,影響我們對世界的深度與廣度的認識,這樣的文學,正是無所不在的金錢社會意識形態(tài)所歡迎的。這個意識形態(tài)鼓勵你成為消費自由的個人,并用一種生活的安逸目標來潛移默化地腐蝕我們作為個人的那部分公共意識。那么,當我們在書寫中迷戀物質生活,強調作為物質個人的那部分自由和安逸時,是不是有可能忽略或遺忘了對精神性的追求?而這種忽略和遺忘是不是已然如這個金錢意識形態(tài)所愿,逐漸成為它的一部分?
簡而言之,張莉認為這代作家安于“美好日常生活的建構與‘合時宜’的書寫”,所以,在她看來,“一代作家遇到了問題”。無疑,張莉的批評角度是延續(xù)了王德威所言的“感時憂國”的傳統(tǒng)。面對這個傳統(tǒng),包括黃詠梅在內的“70后”作家所側重的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必然受到質疑。因此,有必要在張莉的批評所涉及的文學史時段內,重新討論一些問題。
日常生活成為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其實是1980年代思想文化運動的副產(chǎn)品。理想主義的挫敗,迫使作家視線向下,發(fā)現(xiàn)了“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的意義,史稱新寫實小說。而孕育其中的灰色語調,本身就是一種歷史的回聲,或者說反抗歷史的一種方式。我無意贊揚這場失敗,但是歷史的潰敗,確實逼迫包括作家在內的精英知識分子重新反省自身的立場和觀念,而日常生活的力量和日常經(jīng)驗的重要性恰恰構成了必要的參照系。1990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的制度化、市民社會的形成、階層分化及其訴求的多元性,無一不在提醒社會經(jīng)驗的復雜性和總體性描述的失效。由此,肇始于新寫實的個人化視角的觀察和日常經(jīng)驗的具體描摹就顯得極其重要。因為,經(jīng)驗的龐雜、繁復意味著多種訴求和生存狀態(tài)的存在。對具體經(jīng)驗的尊重、辨識,看到不同經(jīng)驗間的區(qū)別和沖突,是認識當前時代復雜性的開始,由此,重申文學的公共性才有可能。
張莉用“金錢意識形態(tài)”來定義當前的時代,其實也是對當前市場經(jīng)濟的一種判斷,其中的偏頗需要得到糾正。就市場的本義和程序來說,它是允許不同的事物在其中對峙和競爭的。在隱喻意義上來描述市場與個體的關系時,更應該注意到,它在程序上從來不會剝奪個體經(jīng)驗及其訴求的權力。所以,在這里有必要談及“市場”的中國特色。事實上,在國家資本主義所主導的市場秩序中,國家權力無限擴張,不可避免地將造成對一些個體和群體的利益、訴求的擠壓。由此,在公共領域的交鋒中,國家意志也勢必要擠壓、排斥帶有差異性色彩的個體、群體的意見的表達空間。在這樣的語境中,個體言說的權力將何處安放?答案是,在以“虛構”為名的文學中。坦率地說,個人化的經(jīng)驗、表達和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并不只是為了抵抗歷史同質化,而在于為我們棲息的時代保存一些豐富的信息,是為無數(shù)鮮活的個體在時代生活中留下證據(jù)。
黃詠梅的《負一層》便呈現(xiàn)了這樣的企圖。阿甘在一家公司的負一層停車場做了十幾年,幾乎沒有人覺察到她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她跳樓自殺,公司的人才知道了她的存在。黃詠梅記錄、賦形了這個沒人在意的生命個體:還給她性別和姓名,賦予她心思、欲望、快樂和痛苦。至于黃詠梅是否是要講述一個底層與控訴的故事,我不得而知。我看到的是,她通過日常生活的描摹把個體從“匿名”的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生命鮮活、訴求明確。
《隱身登錄》亦是黃詠梅的代表作。主人公患有癲癇病,所以每次發(fā)病之后,她都要記錄被“偷停的時間”。這就像社交軟件里的隱身登錄,隱身登錄狀態(tài)在他者的眼中意味著消失,意味著不存在。所以,正如小說里主人公做的那樣,她喜歡想象、探尋每個ID背后的故事,因為這些ID背后都是鮮活的生命個體,而這些個體又連著自身的生命、疼痛和欲望。這里面的隱喻意味深長,社交媒體改變了這個時代的交往方式,隱身登錄既是隱藏自我、保護自身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意味著退出交流、斷絕聯(lián)系,極端情況下便是身份和肉體的消失。而當我們的寫作不再關心日常生活和具體經(jīng)驗的時候,便會發(fā)現(xiàn)大歷史轟轟隆隆碾壓過這個時代之后,每個人都將被迫隱身,成為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一個同質化的數(shù)字,冰冷的基數(shù)。
初稿完成于2017年3月19日晚上八點半 中潭路
定稿完成于2017年3月20日下午四點 夢都大街
注釋
:①孟繁華、張清華:《少爺威威·總序》,山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另,本文中所提及的作品,除了專門標注出處的,均來自黃詠梅的兩部小說集《少爺威威》(山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和《隱身登錄》(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
②張莉:《在逃脫處落網(wǎng)——論70后出生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揚子江評論》2010年第1期。
③該數(shù)據(jù)由中國知網(wǎng)提供,是2017年3月19日的搜索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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