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我們是好鄰居
袁省梅
老李正在房里做飯時,一陣歌聲從門縫里橫沖直撞地沖了進來,在他耳邊點燃了的鞭炮一樣,噼里啪啦的,叮里咣當?shù)?,一聲趕一聲地炸了開來。老李覺得,這么難聽的聲音還放這么大聲,天下怕只有張笑笑這個二貨能做出來。
張笑笑給他收破爛的三輪車上裝了個音響,從早上出門,三輪車發(fā)動起,音響就唱開了,三輪車跑一路,音響呢就火辣辣地唱一路。你是我的小呀么小蘋果……姑娘姑娘我愛你……往往是,一首剛唱完,一首就開始了。三輪車忽突突跑一路,也唱一路,山呼海嘯,熱氣騰騰。
老李其實也喜歡聽張笑笑音響里放的歌,有時在街上正好看見了張笑笑,就喊他歇歇、抽支煙。張笑笑呢,有時急,說是有活兒等著呢,很多時候呢老李一喊他,他就把三輪車停到路邊,車上的音響呢,也給關停不叫唱了。老李卻叫他開了音響,把音量調(diào)低些。張笑笑就擰開音響。老李說,換個聽聽。老李一說換個聽聽,張笑笑就伏在車把上,把音響調(diào)低,在按鍵上按來按去給老李調(diào)出蒲劇或者是眉戶劇。張笑笑知道老李喜歡聽蒲劇眉戶劇。有一次,他去城西收破爛,專門到給他車上裝音響的店里,叫店里的小姑娘給音響里下載了好幾段蒲劇眉戶劇。
“曹孟德逃出了天羅網(wǎng),蘆花蕩氣死了小周郎。差王平馬謖領兵將,我命他街亭扎營房……”
音響里唱開了,是老李喜歡的《空城計》。一枚鋼釘剛敲進皮子里,他也不著急敲了;抱在懷里的鞋子已經(jīng)割了一邊皮子,剩下的一邊還等著割掉,他手里抓著的鏟刀卻不動了。顧客在一邊催他。他也不急,嘿嘿笑,叫顧客等等,說,就聽一下,就聽一下。顧客看他聽得認真,就好笑地問他不能邊干邊聽?他說不能。他說干啥操啥心。顧客笑他干啥操啥心嘛,你把鞋子修半截不修了。他嗯嗯呵呵地點著頭,一會兒可能想起了顧客說的話,就說,聽一下,不耽擱事的。顧客只好耐下性子等他聽完他的“一下”。一條街上就老李一個修鞋攤,來修鞋的也多是熟臉,常年四季地打交道,早都熟稔了,哪里好意思催促呢,也不過一雙舊鞋子。市場上人很多,老李卻聽得也認真,也用心,手上的鏟刀在腿上的鞋子上當當當?shù)厍?,一下一下,都是跟了?jié)奏,有板有眼的。他的眼睛呢,誰也不看了,只盯著張笑笑三輪車上的音響,好像那不是一個小小的喇叭,是一座偌大的有檐有廈的戲臺子,垂掛著紫紅絨簾蛋青紗簾的戲臺子上正熱熱鬧鬧地演著《空城計》,諸葛亮和司馬懿一個城樓上強作鎮(zhèn)定一個城門前躊躇不前:
“怕只怕司馬懿計謀廣,他暗取街亭我怎防,將身兒打坐在中軍寶帳,忽聽得鋼鈴響報馬還鄉(xiāng)……”
老李聽得是如癡如醉,歡天喜地。再喜歡,老李也真的如他所說的“聽一下”。他說,過過癮就行了,活兒可不能給人耽擱了,耽擱了人家活兒是小事,砸了自個兒的飯碗咋弄呢。音響還唱著,他呢,也還聽著,手里的鏟刀已經(jīng)開始了動作,噌噌地鏟在皮子上,是開始干活了。音響里一段唱完,他給張笑笑扔支煙,他呢又抓了只鞋子套在縫鞋機子上,一手搖著手柄,一手抓著鞋子,喳喳喳地縫紉。手里忙著活,嘴也不閑下來,跟張笑笑拉呱了起來。拉呱啥呢?都是老家里的事。哪年村里唱戲了,請得十三紅王秀蘭武俊英;哪年村里哪個的老爸死了,請來了市蒲劇團,一連唱了三天……
老李自顧叨叨著老家汾北的事,張笑笑呢,也跟他叨叨老家汾南的事,有時也不跟老李閑聊,掏出一沓名片,給老李攤上的顧客發(fā),給旁邊菜攤子前、水果攤前的顧客發(fā),路過的人他也發(fā)。有一次,老李攤前等著修鞋的一個女人接了張笑笑的名片,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嘻嘻地笑,現(xiàn)在收破爛的也洋氣了哈,還弄個名片。張笑笑還沒說話,老李說話了。老李說,你可別小看這名片,打廣告,還真頂用。那女人說,有人照著打電話?老李說,那可不。女人說,掙錢了?老李說,那可不。女人就把嘴唇扯得老長,牙縫里嘖嘖地,還真看不出。老李嘴里咬個小釘子,手里的錘子咣咣地敲打著鞋底,嘴上的釘子釘?shù)搅诵?,嘴騰出來了,對那女人說,屋里有啥不要的大件小件的,記得照顧照顧我這老鄉(xiāng),人是絕對的好,實誠,還勤快。張笑笑也趕緊湊過來說,不愿要的東西,就給我打電話,不想打電話了,就給老李說一聲。我和老李住鄰居,我們是好鄰居,我們在老家就是好鄰居,出來了,我們還是好鄰居。說著,就扭頭問老李說,我們是好鄰居對吧?
一個汾南一個汾北,說不是鄰居,也能說過去,說是鄰居,也不怪。有時候,老李還歡喜張笑笑這樣說。怎么說呢?有個老鄉(xiāng)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依恃,出來在外頭混口飯吃,腰桿子就硬氣一些。
那年,張笑笑來城里時,老李已經(jīng)在城關村租房住了一年多了,有一天他到老李的攤子上修鞋,一張嘴,老李聽出來他的口音,說你是汾南的?張笑笑也聽出了他的口音,你是汾北的?這樣,兩個人像是掃了二維碼一樣用老家話拉呱了起來。老李問他在哪兒?。繌埿πφf,還在小旅館湊合著。老李說,再便宜的旅館,一晚上是一晚上的錢,咱受苦人住不起。張笑笑說,可不是,我正在踅摸租個房子。老李叫張笑笑到他租住的院子看看,說,你要是想長久在城里待的話,我看還是在城關租個房子住,就是條件不好,土房子,也偏點,就是圖個便宜。張笑笑說,咱出來受苦掙錢哩,又不是享福來了,還要啥好條件。老李說,這院子西邊一間正好空著,你過去瞅瞅行不行。張笑笑說,咋不行,一百個行,跟哥你住一起,熱熱鬧鬧的,跟外鄉(xiāng)人說不上話,咱聽不懂人家的,人家也聽不懂咱的。
這樣呢,張笑笑就跟老李住在一個院子,成了隔壁鄰居。他倆呢,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沒事了,就坐到一起,抽煙,扯閑話,聽蒲劇。有時呢,張笑笑回來會買一瓶酒,喚老李過來一起喝。張笑笑一喊他喝酒,老李就知道這家伙又收了個大件。張笑笑收了大件,回來就會買瓶酒買兩個小菜。什么大件呢?張笑笑沒告訴過他。老李也從不問,但老李想肯定是有個掙頭的。老李來喝酒吧,也不空著手,順手拍根黃瓜,或者切個西紅柿,端過去。老李說,人得講禮性,人家有來你就得有回。
昨天晚上,老李騎著車子馱著修鞋箱子剛回到屋里,張笑笑開著三輪車咕咚咕咚地唱著也回來了,停下三輪車,關了音響,就喊他別做飯了,過來跟他一起喝酒。老李問他這么高興又收了個大的?張笑笑笑笑。老李說,能掙多少?張笑笑說,三五百吧。
老李嚇了一跳,三五百不是個小數(shù)字啊,啥大件啊掙這么多。老李問張笑笑,然張笑笑不給他說,舉著酒杯跟他碰。老李喝著酒,心下就不太痛快了,他嫌張笑笑不給他說,你就是給我說了,我能搶你的活兒?一杯酒抿了,越發(fā)地難過。人家喝的是發(fā)財酒開心酒,你喝的是啥酒呢?何況你總是喝人家的酒,怎么好意思?他想自己哪天掙多了,一定要弄幾個大菜請張笑笑好好喝一頓。現(xiàn)在倒不是說買不起,就是沒那個心情??梢粋€修鞋補鞋的,從哪兒多掙呢?倒是張笑笑這個收破爛的,幾年的光景竟然給老家蓋了一座新院子。老李就想要是自己扔了鞋攤,也去收破爛去,或許也能多掙些。轉(zhuǎn)眼想想修鞋補鞋總還算是個手藝活,收破爛算啥?當想到自己真的像張笑笑一樣騎個三輪車收破爛去,怕是也掙不下錢。人常說,貓有貓路,鼠有鼠道。自己哪有張笑笑那么個能說會道的嘴?老李長長短短地想了一大堆,想到老家的房子還是三十年前的兩間土房子,比眼前租住的還要破爛,還有那三年沒個影子的媳婦,心頭呢,越來越不舒服了,抓起杯子,咕咚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
就在這時候,老李記得很清楚,張笑笑給他說了一句話。
張笑笑說,哥哎,過幾天我媳婦就來咧。張笑笑說得歡天喜地的,根本沒注意到老李聽了他的話后,臉色倏地變得黑沉紫硬,咕咚抿下一盅酒后,就按下了筷子要去睡覺,說是干一天活了,困了。
昨晚上張笑笑的話,一天了,老李都忘不了,是過一會兒就要從心里泛上來,在他心口上喊一遍?,F(xiàn)在,他切著菜,聽著院子咕咚咕咚的音響,那句話又泛在了他的心口上:“哥哎過幾天我媳婦就來咧。”老李心說,你媳婦來就來唄,當是七仙女來咧?當是王母娘娘皇后娘娘來咧?有啥好給人說的,世上人好像都沒有個媳婦就你有哩,你分明就是在我跟前顯擺哩嘛。
老李不切菜了,抓起一根黃瓜用手胡亂擦抹了一下,咔嚓咬一口。咔嚓又是一口。嚼著,就想喝兩口酒。把黃瓜扔到案板上,跳過門檻出去時,三輪車上的音響還在唱。張笑笑不在院子。東屋里也靜悄悄的,不知道那家伙死哪兒了倒是叫音響吵鬧人。老李沒好氣地把音響嘭地關了,又噗地給三輪車上吐了口綠痰,到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酒,也沒看什么牌子,柜臺里的小個子女人,胖嘟嘟的像個桶一樣,給他要十二塊。要是在往日,他肯定要搞搞價,可今天他一句話沒有說,抓出一把毛票,數(shù)了十二塊錢扔到柜臺上,抓起酒瓶子扭臉就走。
回到院子,院子靜靜的。三輪車上的音響像瘋玩一天累了的孩子一樣,乖巧,安靜。他黑著眉眼剜了三輪車一眼,剜了西屋一眼。
沒想到他前腳回到屋里剛擰開酒瓶,音響跟他作對似的又山呼海嘯起來:“你是我的小呀么小蘋果……”老李的肺都快要氣炸了。他咕咚灌下一口酒,咔嚓咬一口黃瓜,想張笑笑你不能因為你媳婦過幾天就要來了,就這么張狂吧。老李越想越氣,心里呢就難受得像是撒下了一把釘子。鐵釘子。鞋底上釘皮子用的小釘子,看上去細小,卻有好鋼性,把皮子釘?shù)接舶畎畹男鬃由?,皮子爛了,它還不掉不壞,很結(jié)實。門外的音響轟轟隆隆地嘶喊著,老李覺得這音響里的聲音就像那一顆一顆的釘子,細細密密的,扎在了他的心頭。老李心煩了。老李咕咚喝一口酒,咔嚓咬一口黃瓜。再咕咚喝一口酒,再咬一口黃瓜。老李說,媽的你也太不像話了。老李說,媽的你以為你是哪個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老李說,你以為你媳婦來你就比人強多少啊。老李說,媽的你把音響放這么大也太不像話了。
院子里的音響呢,還在咕咚咕咚地不識好歹地唱著,唱歌的女的好像也來勁了,好像這個院子是她的舞臺,好像老李是她的聽眾,她唱得更嘹亮也更火爆了。
老李不喝了。他喝不下去了。他嗵地把酒瓶子撴在桌上,咣地摔開門,前腳跳出門檻,后腳還在門里,罵聲就像蛇一樣嗖地沖到了院子,去找張笑笑去了。
張笑笑聽見老李罵他,從屋子出來了,倒沒有惱火,笑模呵呵地問老李尾巴叫誰踩著了?嚇人?;5摹\嚿系囊繇懩?,他沒關,還在愛呀情呀地唱得黏糊。
老李越發(fā)地不耐煩了,他指著張笑笑,胳膊掄了一圈,說,把你的狗屁喇叭關了。
你不是愛聽蒲劇嗎?
你這是蒲?。?/p>
我給你放個蒲劇。
你放啥關我屁事?把你的喇叭關了!
張笑笑看老李真的生氣了,卻不曉得他為啥生氣,心說這人咋這么不識抬舉不知道個好歹,他的火氣也倏地竄到了頭頂,嘭地關了音響,跳腳沖著老李,你把人家的鞋修壞了人家叫你賠是你技術不行,關我啥事呢你像個瘋狗一樣亂咬亂叫喊。
老李確實在下午修壞了一只鞋。下午,一個女人提著一只孩子的球鞋,說是鞋幫開了道口子,叫老李給縫縫。老李沒想到那鞋面已經(jīng)很糟了,他在機子上縫時,手上稍微使了點勁,鞋面就蹭地裂開了更大的口子。那女人不說鞋面糟爛了,就說是老李給扯爛的。老李臉紅脖子粗地指著鞋子叫她看,女人說,看啥啊看,我給你時,是不是只裂開一點點口子,你看看現(xiàn)在的口子有多大,你這是修鞋呢還是拆鞋呢?老李說不過那女人,答應把鞋子上的口子縫好,不要錢。那女人卻不答應,說那么個小口子我兒子還不樂意穿,你給弄這么大個口子,我兒子穿?意思很明白了,是要老李賠雙新鞋。老李看著旁邊水果攤上的老趙說,你這不是訛人嗎?老趙你看見了吧,她這鞋子本來就穿得糟了。老趙呵呵笑著,勸那女人算了,辛苦掙倆錢不容易,一個舊鞋子,就算了吧。一旁菜攤上的小王也跑了過來,勸那女人不要為難老李了,風吹日曬的守在街上,不容易,舊鞋子扔了,給兒子買雙新鞋子穿吧。那女人剜了老李一眼,又剜了一眼,說,修不了鞋,還擺啥攤子嘛。說完,氣哼哼地走了。老李氣壞了。修了三十多年鞋了,說他修不了。那年,他老婆就是這樣說他,老婆說,你就有個抱臭鞋的本事還修不好,還能干了啥。他揪著老婆的頭發(fā)把老婆狠狠揍了一頓,第二天老婆就跑了。老李一口氣憋在心口上想跟那女人理論時,女人走遠了。
他沒想到,這個張笑笑,他的老鄉(xiāng),他的好鄰居,也說他的手藝不行。他的脖子倏地鼓脹了起來,臉色紫黑,頭頂?shù)哪菐赘^發(fā)呢,也氣惱惱地抖個不停,指著張笑笑想說什么,嘴唇嗖嗖地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扭身跑回屋里。修鞋箱子上正好放一把錘子,他順手撈起,轉(zhuǎn)身跑了出來,舉著錘子指著張笑笑,你說啥?哪個技術不行?你說,哪個技術不行!
張笑笑看著老李手里的錘子,一把敲打鋼釘鐵掌的錘子,一錘子咣地下去,他的腦袋肯定會砸開一個大窟窿,血突地一下冒了出來,順著額頭,臉,脖子……張笑笑不敢跟老李說笑了,他倏地跳進屋子,把門在里面頂?shù)盟浪赖摹?/p>
老李追到門邊,用錘子把門敲得咣咣響,你說哪個技術不行?你再說一遍。
老李說,哪個敢說我修得鞋子不好?
老李說,哪個敢說我的技術不行?
老李的鐵錘子砸在張笑笑的門上,咣咣咣,也傷感,也孤獨。
張笑笑扛在門上,突然想哭,老婆說好過幾天來城里,今天一早又打電話說不來了,說是要去南方打工去。他跟老婆在電話上吵了一架。張笑笑趴在門上對院子的老李說,哥哎你別生氣呀,是我嘴不好,我給你道歉,我老婆說得好好的要來,又變卦說不來了,叫我跟她一起去南邊,說是南邊工資高,你說咱一個收破爛的在哪不是收呢,非要離家那么遠?可人家就要去啊我敢叫她一個人去啊這社會亂的這樣子,她要是一個人去了還能回來啊哥……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也不知道門外的老李聽見了沒有。過了一會兒,聽到門外安靜了,想老李回去睡了,他坐在燈下坐了好一會兒,才起來,把鍋碗瓢盆裝到一個紙箱子,把衣服鞋襪裝到一個編織袋,收拾鞋子的時候,手里抓著一只,卻死活找不到另一只,突然想起那一只給了老李補去了,就把這一只嗵地扔到了墻腳。
深夜,老李醒來,輾轉(zhuǎn)難眠,到院子摘下張笑笑三輪車上的音響,放到自己屋里,音量極小地放著蒲劇。
“在軍帳閑無事坐得煩悶,攜瑤琴在城樓散一散心。撥動了七弦琴調(diào)一調(diào)聲韻,更深沉,獨自臥,定南辰,獨自坐,似這樣十分快樂。上工尺,工上尺,上五六,五六上,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老李聽著,懷里抱了一只布鞋在燈下修。是張笑笑的鞋子。老李想起在城里這么多年來,跟張笑笑相幫相扶的,手下的活兒更仔細了。他說,我要叫我的好鄰居看看我的手藝到底咋樣。
責編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