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我的故鄉(xiāng)田野肥沃,河流蜿蜒,青峰挺拔高聳,可是找不到太多的古跡與歷史巨人。南宋的朱熹朱元晦,明人李贄李卓吾,清代的林則徐和嚴復,這一份名單擱在西安微不足道。西安乃歷代古都,漢唐魂魄,帝王將相和名流碩儒濟濟一堂。四月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們搭乘波音飛機赴西安拜謁古老的歷史。飛機盤旋在八百里秦川上空,地面一層薄薄的煙靄,機場的跑道如同一截短短的香煙。就是這兒嗎?十三個王朝和七十多個帝王走馬燈似的輪番而過,千古興亡多少事?
出了機場,順路拐到霍去病的墓看了看那幾尊石雕。簡潔、灑脫、舉重若輕,這種藝術(shù)氣度仿佛凝定于另一個遙遠的時代。嘆為觀止——歷史隔開了一切。我們只能呆在世界的這一邊指指點點,品頭論足。清明時節(jié),西北的太陽開始灼人。田地里綠了起來,間或有一片梨花開在農(nóng)舍的黃泥墻邊。驅(qū)車一馬平川的原野,見得到遠處幾堆起伏的土丘,據(jù)說都是帝王的陵墓。幾輛手扶拖拉機冒著濃煙卟卟地駛過,不知會不會驚擾地下的亡靈。一圈藍色的山脈如同一面屏風,或許就是有名的終南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還記得起王維詠終南山的名句。一陣風無拘無束地掠過原野撲入車窗,仿佛帶有秦漢時節(jié)的氣息。側(cè)耳傾聽,風中并沒有隱隱的鼓角和鏗鏘的殺伐之聲傳來。
午后進入西安城,歷史似乎一下子消失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和車水馬龍之間。街道兩旁是五花八門的櫥窗和嘈雜的人流。大幅的房地產(chǎn)廣告,冒熱氣的羊肉泡饃,出售泥塑、望遠鏡、頭梳和鏡框的雜貨鋪,濕漉漉的水果攤,賣氣球的老頭正在沙啞地吆喝,一輛轎車大大咧咧地停在人行道上……那些古代的幽靈哪兒去了?西安城中有一圈古城墻,墻垛間插上了彩旗,恍如剛剛出爐的人造古跡。人來熙往之中,只有大雁塔落落寡合,無語地矗立于鼎沸的市聲之上。我猛然覺得,歷史已經(jīng)迸散成碎片,零星地落到了各處。一個紅臉膛的小伙子濃眉高鼻,渾如出土的兵馬俑,可是一口標準的京片子怎么也不像古代勇士;小店里賣服裝的豐腴女子膚若凝脂,然而氣咻咻地奚落人的架勢哪有楊貴妃的嫵媚?到了大唐芙蓉城里看了一段歌舞,帝王、貴妃、宮女、太監(jiān)一應(yīng)俱全,鼓樂喧天舞姿曼妙一個筋斗翻得眾聲喝彩。盡管如此,歷史閃動了一下還是悄悄地從綴金飾銀的戲裝后面溜走了。出得門來,忍不住給自己提了一個謎一般的問題:我們已經(jīng)安逸地生活在玻璃幕墻背后,為何還要念念不忘埋葬于黃土之中的歷史呢?
歷史是村夫野老的談資,是教授們安身立命的故紙堆,是政治家的靈感,是電視肥皂劇的素材,還可能是一個夢——例如,當我們眉飛色舞地談到了“盛唐氣象”的時候。遙想我們祖先的各種故事,宋代之后的日子令人唏噓悲嘆,以至于我們憶念的總是唐人的文韜武略和揚眉吐氣的襟懷。無論是貞觀之治、武則天還是李杜詩篇,這個大氣磅礴的朝代會不會還有重現(xiàn)的一天?我愿意猜想,大明宮就是在這個時刻被記起來了。
大明宮始建于貞觀八年,二百三十多年之后毀棄。大明宮的一磚一木見證了大唐的起落盛衰。我們驅(qū)車抵達郊外一個粉塵飛揚、遍地瓦礫的所在,這即是大明宮的遺址了。這里的民居拆遷到了尾聲,修復工程已經(jīng)啟動。陽光下那個闊大的土臺,據(jù)說就是大明宮含元殿的基座。登上土臺極目而望,天際空曠,樹影婆娑;多少年前,李氏的獵獵旌旗曾經(jīng)在這里飄拂,八面威風?,F(xiàn)在,一切皆已埋下厚厚的土層——同時埋下了后人的千般疑問。土臺的邊緣有一個玻璃罩子,下面罩著一個含元殿的柱礎(chǔ)。一個偌大的王朝已經(jīng)灰飛煙滅,這些圓滾滾的石塊肩負的不過是空蕩蕩的歲月罷了。
我對于各種修復大明宮的方案介紹充耳不聞——我固執(zhí)地將修復之后的大明宮想象成若干殘垣斷壁和幾處破敗的庭院。金碧輝煌的宮殿找不到歷史的滄桑感。無論是埃及盧克索的卡納克神廟還是希臘的雅典神廟,那些殘破的柱子、門廊和缺損的雕像處處遺下歲月的斧鑿痕跡。大明宮的雕梁畫棟屬于唐太宗、武則天、唐玄宗這些帝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如此盛大的場面屬于那個富足而開放的朝代。為什么唐代的鼎盛和輝煌沉沒于歷史的深淵——為什么宋元明清再也無法續(xù)寫大唐的赫赫風范?這個毀棄的宮殿里埋藏了一個絕大的主題。夕照如血,晚風蕭然,石階縫里的枯草抖索不已,繞梁的數(shù)只昏鴉三兩聲長啼。這時踱入衰朽凋零的亭臺樓閣,長長的心事感慨不盡。無論是大火、兵患還是人去樓空,毀棄就是歷史的敘述語言。誰又能真正把大明宮從歷史手里搶回來?巍峨的宮墻砌起來,威嚴的金鑾殿擺起來,雕欄玉砌,朱門笙歌,嘗一口御膳,坐一坐龍椅,那時我們或許再也想不起任何歷史主題了。西安的帝陵、寺廟,種種遺址和傳說如此之多,大明宮修復并非補上一座油漆锃亮的大宮殿。我想象的修復是一個儀式——我們想要召回的是一個歷史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