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宏
老兵今年95歲,一直住在鄉(xiāng)下。
老兵年輕時家境很苦,直到18歲時還在給村里的富戶人家“扛活”。后來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參加過著名的四平保衛(wèi)戰(zhàn)、西南剿匪以及解放華東、華南、海南等戰(zhàn)役,再后來老兵和戰(zhàn)友們一道,高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軍歌》,赴朝參戰(zhàn)。抗美援朝勝利后,老兵解甲歸田,成為自食其力的農(nóng)民。
在我兒時,老兵在村頭柳樹下講述的一個又一個浸滿硝煙的故事,使我的童年如春天的菜園,青翠茁壯而絢麗多彩。海南島的濤聲,常讓老兵在朗朗的月夜,倚坐在家門口的石碾上,呆呆地陷入回憶;三八線上的槍聲,又常常讓老兵在灑滿晚霞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踽踽獨行,靜靜地沉入遐想。然而老兵畢竟是老了,那緩慢的步子,微駝的腰板,斑白的鬢發(fā),以及那張溫和、掛滿笑意的臉,哪一點能讓人相信:他,曾經(jīng)是一位穿行于炮火硝煙中,浴血殺敵的孔武勇士呢?
老兵不好煙酒,生活幾近寡淡,沒事時常會喊來幾個小孩兒,教他們唱一些舊時的軍歌。我平生會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中國人民志愿軍軍歌》。
老兵有很多獎?wù)?。趕上陰雨天,就一個人悶在屋里,從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里三層、外三層包著的十幾枚獎?wù)拢鹨欢嗽敚g或聞聞上面殘留的硝煙氣息;端詳久了,便有幾滴老淚流過臉頰。
村中的一位老戰(zhàn)友去世了,老兵的晚輩勸說別去無果,老兵還是蹣跚著去老戰(zhàn)友的家吊孝,不顧眾人的詫異目光,在靈前向老戰(zhàn)友的照片,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立時,全場肅立,鴉雀無聲。
離開老戰(zhàn)友的家時,老兵緊緊握住老戰(zhàn)友遺孀的手,一句話不說,唯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末了,老兵從衣兜里掏出帶著體溫的500元錢,硬是塞到老戰(zhàn)友遺孀的手上。圍觀的村民對平時生活儉樸得幾乎吝嗇的老兵那出人意料的舉動很是驚訝。只有我知道:戰(zhàn)友情深。
逢年過節(jié),晚輩們都來看望老兵。老兵在餐桌上抖動著筷子說:“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我吃糠咽雪啃冰塊時,就想到準(zhǔn)有幸福的今天!”說罷哈哈大笑,震得飯桌直顫。這個老兵喲!
老兵名副其實地老了,趕上陰天下雨,身上的槍傷就把老兵折騰得死去活來。但老兵從不吭一聲,連片止痛片都不吃。
老兵名副其實地老了,走路身子前傾,步態(tài)蹣跚,但當(dāng)電視里傳出炮彈的呼嘯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時,老兵艱難地挺直了身子,兩眼炯炯放光。
老兵名副其實地老了,老了的老兵很難見到老戰(zhàn)友的面了。但老兵說:“沒啥遺憾的,我敢肯定,我的那些老戰(zhàn)友,走時都是笑著的。”
這位老兵,就是我的父親。每天,他走出家門,站在路邊,望著公路上人來人往的一派繁華,父親翕動著干癟的雙唇,沒牙的嘴里哼出的依舊是那鏗鏘有力的旋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看著父親的背影,我突然想起美國二戰(zhàn)名將麥克阿瑟說過的一句名言:“老兵永遠(yuǎn)不死,他們只會慢慢凋零?!?/p>
(摘自《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