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奧地利作家格奧爾格·馬庫斯所著的《弗洛伊德傳》 和德國作家阿爾布雷希特·弗爾辛所著的《愛因斯坦傳》都寫到了弗洛伊德和愛因斯坦這兩個“在世的最著名的猶太人”初次會面的情景。那是在1926年。1856年出生的弗洛伊德這一年七十歲,早已是蜚聲世界的科學家、心理分析大師。1879年出生的愛因斯坦,這一年四十七歲,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也早已是享譽全球的傳奇性的物理學天才。
馬庫斯在《弗洛伊德傳》中說,1926年的圣誕節(jié),弗洛伊德和愛因斯坦在柏林會面,喝著咖啡談了兩個小時。弗爾辛在《愛因斯坦傳》中則寫得詳細些。當時,弗洛伊德和兒子厄斯特一起在柏林過圣誕節(jié),愛因斯坦偕妻子拜訪了弗洛伊德,談話時間長達兩小時。兩種傳記都寫到了弗洛伊德對兩人初次會面的記述:“他快樂、自信、和氣,對于心理學的了解程度一如我對物理學的了解,所以我們的交談很愉快?!?/p>
在希特勒開始對猶太人進行旨在種族性滅絕的大屠殺中,許多猶太人知識分子或自殺或被殺,而弗洛伊德和愛因斯坦是屬于少數(shù)在大屠殺前即逃離納粹的猶太人知識分子。愛因斯坦在1933年3月即宣布放棄德國國籍,在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安頓下來,其時希特勒剛剛登上德國總理的寶座。如果考慮到有那么多普通或并不普通的猶太人在可能逃離納粹時沒有逃離,而在渴望逃離時無由逃離,只能任由納粹宰割,最終凄慘而屈辱地死在槍口下或毒氣中,就不能不佩服愛因斯坦的敏銳。弗洛伊德生活在維也納。1938年3月,納粹德國吞并了奧地利,6月4日,弗洛伊德和他的家人乘火車離開了維也納,定居于英國倫敦。
弗洛伊德是極不情愿逃離維也納的。在納粹的鐵蹄開始恣意踐踏奧地利后,弗洛伊德最親密的朋友催促弗洛伊德盡快離開奧地利,弗洛伊德回答說:移民猶如戰(zhàn)士放棄了自己的崗位。朋友最終用“泰坦尼克號”上二副的故事說服了弗洛伊德。當“泰坦尼克號”開始下沉、鍋爐爆炸的時候,二副萊托勒被氣浪頂?shù)胶C?,得以幸存。后來,在接受審訊時,萊托勒這樣回答為何棄船而逃的訊問:“我從來沒有離開船,是船離開了我。”
一 希特勒及其追隨者對猶太人的歧視、迫害,并不是希特勒攫取了政治大權后才開始的。在希特勒一步步通向權力頂峰的過程中,始終有對猶太人的辱罵、侮蔑和損害相伴隨。希特勒無疑是發(fā)自內心的恐猶和反猶者。但是,在為攫取最高權力而奮斗的過程中,反猶也往往是一種策略,一種政治手段。高舉反猶的大旗,有利于政治上的成功。希特勒的反猶,多大程度上是發(fā)自內心,多大程度上是一種策略、手段,本不易說清。
既然如此,德國的猶太人早在希特勒攫取最高權力前,便生活在日常性的被侮辱與被損害中了,只不過程度遠沒有后來那么嚴重。
克勞斯·P.費舍爾在《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中援引紹爾·弗里德蘭德爾的話說:“值得注意的是,納粹分子是通過企圖將猶太人直接驅逐出文化領域開始他們對猶太人的攻擊的,在這個領域,猶太人無疑發(fā)揮了最有害的影響。”當時,在德國的八千萬人口中,猶太人只有五十萬,在總人口中所占比例是很小的,但在文化領域活躍著并發(fā)生重大影響的人士中,猶太人卻占了很大一部分。這自然令希特勒這類人痛恨,因此,對猶太人的攻擊、迫害、驅逐,也自然而然地從文化領域開始;對猶太人知識分子的摧殘,也分外嚴酷。在納粹尚未攫取全面統(tǒng)治德國的權力時,就已經(jīng)頻頻對猶太人施以語言和行動的暴力,那時就把猶太人知識分子作為重點打擊的對象。愛因斯坦也不能幸免。實際上,正因為愛因斯坦以猶太人的身份做出震驚世界的科學貢獻,正因為愛因斯坦以猶太人的身份獲得諾貝爾獎并成為超級名人,正因為愛因斯坦以猶太人的身份成為神話般的人物,便令德國有著反猶思想和情緒的人心煩意亂、坐立不安。他們總是直接或間接地表示:相對論是愛因斯坦的理論,而愛因斯坦是猶太人,所以相對論是一錢不值的謬論。1922年,在萊比錫召開的自然科學家大會上,有人對愛因斯坦發(fā)起猛烈攻擊。攻擊者反對把愛因斯坦說成是“德國科學家”,并“號召培養(yǎng)健全的德國精神”。這里的意思是,愛因斯坦只是一個猶太科學家,而猶太科學家是不配稱作“德國科學家”的。所謂“健全的德國精神”,無非就是“雅利安精神”。換言之,只有排除了猶太人精神,“德國精神”才能“健全”。對愛因斯坦科學成就的“猶太性”如此激烈的攻擊,使這次的自然科學家大會“成為典型、粗暴的反猶太人戰(zhàn)場”。會場上的反猶聲浪得到了會場外的呼應。沒有資格參加大會的人,在萊比錫演講大廳外面散布從會場傳出的“培養(yǎng)健全的德國精神的呼吁”,他們“反對在社會上過分強調相對論的重要性,他們還號召舉行反對示威”。這個時候,阿道夫·希特勒還是混跡于慕尼黑的“無名政治家”,他對科學界的反猶言行表示了熱烈贊同。在一家無名刊物上,希特勒發(fā)出了咆哮:“曾經(jīng)是我們最偉大驕傲的科學,今天卻由猶太人來教授,對于他們,科學只是故意、系統(tǒng)毒害我們國家精神的工具,因此導致我們國家內部的崩潰?!?/p>
在自然科學家大會這樣的場合,愛因斯坦都受到這樣下流的攻擊,在日常生活中,就更是常常遭受騷擾、謾罵了。在二十年代,猶太人的仇恨者經(jīng)常在威廉學院等著愛因斯坦出現(xiàn),然后發(fā)出“猶太科學家”的狂叫。愛因斯坦的信箱里,往往塞滿了攻擊其“猶太性”的信件。有一次,愛因斯坦在柏林大學演講,一群右翼學生粗暴地打斷了他,一個學生并且吼叫道:“我要切開這個骯臟的猶太人的喉嚨?!边€有一群自稱是科學家其實根本不懂物理學的人,租用柏林愛樂樂團的音樂廳,發(fā)表旨在揭露“愛因斯坦騙局”的系列演講。還有猶太恐懼癥患者公開表示,愿意獎勵所有刺殺愛因斯坦的人。盡管愛因斯坦對猶太恐懼癥患者的攻擊往往一笑置之,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惡毒的攻擊常常令他煩躁不安,以至于研究工作進行得十分艱難。
如果認為猶太恐懼癥患者極端仇視愛因斯坦這樣的人,僅僅因為愛因斯坦是猶太人,那就會失之于偏頗和膚淺。更為深刻的原因,恐怕還在于他們對愛因斯坦理論的恐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剝奪了德國公眾一些被認為是良好生活本質的東西,它們是絕對之物——晚餐七點開始,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正義?!睈垡蛩固沟睦碚?,強烈地沖擊了德國民族主義者僵化的世界觀的基礎,所以他們才表現(xiàn)得與愛因斯坦不共戴天。
愛因斯坦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反對一切形式的戰(zhàn)爭。在愛因斯坦看來,國際聯(lián)盟對戰(zhàn)爭做出禁止使用化學武器一類限制,是并不值得贊美的,因為這仍然認可了戰(zhàn)爭的正當性。他說:“對我來說,給戰(zhàn)爭加上某種限制是沒有意義和根據(jù)的。戰(zhàn)爭并不是游戲,所以也不可能按照游戲的規(guī)則進行。我們必須反對戰(zhàn)爭,只有發(fā)動廣大群眾起來反對和平時期的軍事服務才能更加有效地反對戰(zhàn)爭?!睈垡蛩固拐J為,發(fā)動民眾拒絕服兵役,是阻止戰(zhàn)爭的有效手段。而德國的前景,則令愛因斯坦憂心忡忡。日益濃烈的反猶氣息,讓愛因斯坦預感到德國將走向軍國主義。到了1930年的時候,愛因斯坦悲哀地意識到“在現(xiàn)在的軍事體系下,任何人都可能為了國家的名義被迫進行屠殺”。愛因斯坦同時認為,唯一能避免此種局面出現(xiàn)的方式,是號召廣大民眾拒絕服兵役。愛因斯坦一再強調,所有的國際間沖突都應該以和平的方式解決而不能訴諸戰(zhàn)爭。愛因斯坦并且號召建立一個國際性的組織和籌集一筆國際和平主義基金,以幫助那些因為拒絕服兵役而陷入生存困境的人。
這些年,愛因斯坦寫了許多信,發(fā)表了許多評論,宣傳他的和平主義理念,呼吁有組織地拒絕服兵役。到了1931年,德國的可怕未來變得很清晰了。“議會的解散,經(jīng)濟的崩潰,納粹分子的巷戰(zhàn),共和黨的軟弱,所有這些預示著將要到來的災難?!边@一切,使得愛因斯坦產(chǎn)生了放棄德國國籍的想法。他給朋友寫了一封信,談了自己的這一想法,但是,信裝入信封卻沒有寄出。這說明,做出這一決定,即使對于愛因斯坦這樣聰慧、智敏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在愛因斯坦死后,人們清理他的遺物,才發(fā)現(xiàn)這一封未付郵的信。
二 但這封作為遺物的信,畢竟讓我們明白,在希特勒還沒有執(zhí)掌德國政權時,愛因斯坦就在考慮放棄德國國籍、永久地離開德國了。
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成為德國總理辦公室的主人。希特勒當上了總理,意味著德國政權開始納粹化。手握大權的希特勒立即有計劃有組織地清除猶太人的文化影響。1933年3月13日,戈培爾便受命掌管一個新的部門——公共啟蒙和宣傳部。繪畫、雕塑、文學、音樂、戲劇、電影、廣播、新聞等等,統(tǒng)統(tǒng)歸這個部門管轄。如果德國的藝術家、文學家、音樂家想要繼續(xù)從事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就必須參加這個組織,但是,非雅利安人不得參加,這樣,猶太人就被剝奪了進行文化活動的權利。與此同時,對文化領域中著名猶太人士的迫害也開始緊鑼密鼓地展開。一些人被開除了公職,一些人則被取消了國籍。于是,有的人流亡國外,更有人選擇了自殺?!?933年5月10日,戈培爾鼓動了一個令人厭惡的、永遠是德國文化記載中一個污點的事件——焚燒政治上不正確的圖書。詩人海因里希·海涅曾經(jīng)預言性地認為,從焚書到燒人僅有一步之遙。這一特別的‘清洗行動’由德國學生聯(lián)合會執(zhí)行。它的目標是從圖書館和書店清除非德國人的或者外國人的尤其是猶太人的作品。5月10日,德國所有的大學舉行集會,學生、教授、納粹黨的官員在集會期間爭先恐后地表示對納粹政治正確性的敬意?!?/p>
希特勒開始掌權時,愛因斯坦在美國訪問。戈培爾燒書時愛因斯坦仍然在美國。1933年3月下旬,愛因斯坦正要離開紐約時,報載納粹分子闖入了他在卡普斯的別墅,目的是尋找武器和其他證據(jù)。盡管后來得知消息并不屬實,愛因斯坦還是覺得放棄德國國籍的時候終于到了。愛因斯坦乘坐比利時號汽輪返回歐洲,船抵安特衛(wèi)普后,愛因斯坦立即乘車趕到布魯塞爾,在德國公使館交還護照,宣布放棄德國國籍。從這一刻起,愛因斯坦永遠地與德國斷絕了關系。
至于弗洛伊德,要到1938年6月才逃離納粹。這是因為,弗洛伊德是奧地利人,生活在首都維也納。奧地利雖然與德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畢竟是一個獨立的共和國,在1938年以前,納粹的力量不似德國般強盛。但是,雖然不似德國強盛,在奧地利,反猶的烈焰仍然灼人。同愛因斯坦一樣,弗洛伊德也是和平主義者。當納粹的氣焰日益高漲時,弗洛伊德與愛因斯坦之間就和平與戰(zhàn)爭問題進行了一系列通信,這些通信并且被匯編成冊,以《為何打仗》為題在巴黎以德、法、英三種文字同時出版。國際聯(lián)盟也介入了翻譯工作。但是,納粹黨人禁止這本書在德國發(fā)行。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當然對納粹的意識形態(tài)也構成劇烈的沖擊。1931年8月?!赌系乱庵驹聢蟆烦隽恕胺磳穹治鰧W”的專號,整個一期刊物,全用來批判、詆毀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的學說被歪曲。這期刊物強調,弗洛伊德的學說“對病人,乃至整個人類所產(chǎn)生的影響毒害了為數(shù)不多的在他們以及人類心中依然圣潔的人類關系之一”。在1933年5月10日德國的焚書行動中,弗洛伊德的書也在焚毀之列,理由是這些書“對本能的過分強調腐化了靈魂”。消息傳來,弗洛伊德頗為天真地說:“他們進步多了!要在中世紀,他們燒掉的就是我了,如今他們只燒我的書就感到滿意了?!敝哉f弗洛伊德此時很天真,是因為這個時候,弗洛伊德還認為納粹只會焚書,不會燒人。至少,作為奧地利公民,弗洛伊德認為自身是安全的。弗洛伊德認為,德國不可能吞并奧地利,因為國際社會不可能認可德國的做法,而且,德國人的殘暴也不適合奧地利。
但局勢沒有按照弗洛伊德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1938年3月11日,德軍侵入奧地利,“德軍飛機搶占了各飛機場,維也納街頭爬滿了納粹坦克。長期隱蔽的奧地利納粹分子們涌上了大街,他們穿著褐色襯衫,佩帶著萬字臂章?!奔{粹德國瞬間吞并了奧地利。弗洛伊德所期待的國際社會的干預沒有發(fā)生。但是,國際社會對弗洛伊德個人的安危表達了關注。德軍占領奧地利后,弗洛伊德住所的樓下總是停著一輛美國使館的汽車。這是美國總統(tǒng)親自過問的結果。得知德軍占領奧地利后,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D·羅斯福指示駐維也納的美國代辦約翰·C·威利要關注弗洛伊德博士的安危,于是便有一輛美國使館的汽車日夜停在弗洛伊德住所附近。一旦弗洛伊德的生命受到威脅,這輛汽車就以美國的名義進行干預、拯救。駐歐洲各大城市的美國外交官都用異常堅定、明確的語言告訴德國同行,如果弗洛伊德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那將是國際丑聞。四年前,弗洛伊德曾治療過一個意大利女病人,而女病人的父親是意大利元首貝尼托·墨索里尼的朋友。德軍占領奧地利后,墨索里尼也直接向希特勒請求放過弗洛伊德。
這時候,弗洛伊德下定了全家移民英國的決心并得到英國的許可。但是,要從納粹手里得到出境許可證,必須繳納三萬一千三百二十九帝國馬克的“帝國逃亡稅”。弗洛伊德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只能借債解決此難題。收取了一大筆“帝國逃亡稅”,納粹仍不滿足,還想盡量從弗洛伊德那里多搜刮錢財。1938年3月15日,三名納粹沖鋒隊員沖進弗洛伊德住所,搶掠了家中用以應付日常開支的生活費。一個星期后,沖鋒隊員又闖入弗洛伊德家中進行了更為徹底的搜查,并帶走了弗洛伊德心愛的女兒。在蓋世太??偛浚ヂ逡恋碌呐畠罕挥崋柫撕脦讉€小時,后來能夠平安回家,得力于美國代辦的干預。
在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盤剝、羞辱、恐嚇后,弗洛伊德一家獲準離開奧地利。但還有最后一道手續(xù)必須履行:弗洛伊德必須在一份聲明上簽字。聲明是這樣寫的:“我,弗洛伊德教授,特此證明,奧地利歸并德意志帝國后,德國當局,特別是蓋世太保對我顯示了與我在科學界聲譽相當?shù)淖鹬睾投Y貌,我完全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動,并未有任何不滿之處。”弗洛伊德在聲明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但加上一句話:“我要向每一個人竭力推薦蓋世太保! ”
蓋世太保以為這是一句贊美他們的話。
三 但像愛因斯坦、弗洛伊德這樣在納粹開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前逃離了的猶太人,相對數(shù)字是很小的。
費舍爾在《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中寫道:1941年12月7日的晚上,也是珍珠港事件的那一天,700 名猶太人被帶到羅茲西北35 英里處的波蘭小鎮(zhèn)徹爾姆。12月8日上午,被改裝成毒氣卡車的運輸箱式貨車,排成長長的隊列駛抵徹爾姆;700 名猶太人被裝入卡車運走;廢氣通過管子傳送到車廂內;在通往附近森林的路上,車廂里的所有猶太人,包括婦女和孩子,都被毒氣殺死;而森林便成了他們的埋葬地。當這一幕上演的時候,日本對珍珠港發(fā)動了攻擊?!罢缂獱柌亍ゑR丁所指出的那樣,這兩個事件的關聯(lián)是,這一天永遠聲名狼藉?!边@一天,也是納粹對猶太人“最后解決方案”開始的一天。
所謂“最后解決”,就是從肉體上徹底消滅。在此之前,納粹試圖把猶太人驅逐出德國和所有納粹占領區(qū)。猶太人移居海外,盡管困難重重,但在納粹統(tǒng)治的早期,那些相對來說比較富裕的猶太人,逃離仍然是可能的。那些有可能逃離的人之所以沒有逃離,最終在大屠殺中喪生,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他們對納粹的錯誤估計和對故土的難以離舍。
當納粹開始他們的統(tǒng)治時,德國的猶太人大都沒有料想到猶太人將被趕盡殺絕。這里的原因,部分在于猶太人認知的麻痹,部分在于希特勒早期對猶政策的變幻莫測。希特勒的目標從未發(fā)生變化,即把猶太人趕走出德國或者把他們徹底消滅。但是,希特勒也深知,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希特勒于1933年1月成為德國總理。在最初幾年,希特勒感到自己的權力還不夠穩(wěn)固,還必須注意自己在國內國際的形象,還要以國際國內和平的維護者的面目示人。因此,這幾年,對猶太人時而進行殘酷的迫害,時而又似乎有所緩和。正是這種狀況,使猶太人難以下定逃離的決心:“斷斷續(xù)續(xù)的緩和標志著希望之光,哄騙了相當多的猶太社區(qū)得出錯誤的結論:事態(tài)很快就會變好,正如它們過去一直那樣的,或者穩(wěn)定在可以忍受的水平?!?/p>
猶太人難以下定逃離的決心,還因為對德國的熱愛。猶太人已經(jīng)在德國生存了好多代,他們對德國有著高度的認同。德國是他們的祖國。不少猶太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作為德國軍隊的一員,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獲得過榮譽勛章。他們曾經(jīng)為德國拋頭顱、灑熱血,他們不愿意相信德國最終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所以,面對納粹的反猶行動,“許多德國的猶太人采取了坐視的態(tài)度,心懷最好的希望,決定留在德國?!?/p>
在德國的猶太人不相信希特勒真的會消滅所有的猶太人,在德國以外的猶太人更不相信。參與以色列建國、曾任以色列勞工部長、外交部長和政府總理的梅厄夫人在回憶錄《我的一生》中也說,“當初所有的人,包括我,做夢也想不到希特勒消滅猶太人的誓言真的會執(zhí)行。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這應該歸因于善良人們的起碼信任,我們不相信這種極為邪惡的事情真的會發(fā)生——或者這世界會允許這種邪惡發(fā)生。這不是說我們容易上當受騙,只是因為我們不能想象當時還不可想象的事。然而今天,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可想象的事了?!?/p>
是的,對于猶太人來說,目睹了、經(jīng)歷了納粹對六百萬猶太人的大屠殺之后,還有什么是不可想象的呢?
一開始是不愿離開德國,后來,則是想要離開卻無處可去。世界各國相繼對猶太人關上了國門。
然而,也畢竟有人在一開始就洞察了納粹的本質,就毫不懷疑納粹會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德國的哲學家卡西勒,《符號形式的哲學》和《人論》的作者,也是猶太人。1933年春天,希特勒當上德國總理不久,卡西勒就看到了納粹體制對猶太人意味著什么。他明白,這個體制的終極目標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猶太人的迫害,而是對猶太人的滅絕??ㄎ骼湛辞辶思{粹主義的本質,即納粹主義本質上具有非理性的毀滅性,它永遠不會停止消滅它真實和想象的敵人??ㄎ骼账较聦ζ拮诱f:“我們這種人在德國沒有什么可追求,也沒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又說:“我猜想這個政權將持續(xù)十年,但是它激起的邪惡可能持續(xù)一百五十年。”于是,卡西勒及時逃離了德國。
在洞察了納粹的本質后,卡西勒便對納粹的行為不再關心,因為他知道,這些都是必然要發(fā)生的,同時,這一切都是過程,而納粹的毀滅也是必然要到來的。費舍爾在《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中說,卡西勒“一直認為,假如一個人抓住了任何生存條件的本質原則,那么他就不必使自己忙于這一環(huán)境所產(chǎn)生的細枝末節(jié)。甚至在他逃離德國的時候,他都沒有讓自己沉溺于最近發(fā)生的納粹行為。他所擔心的只是這一萬字徽的國度是變態(tài)的國度。它和他過去熟悉的德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他相信這個新的體制因為自己非理性的動力而最終自我毀滅。依靠以無限的成功不斷證明自己,當成功最終轉向失敗的時候,這個體制將毀滅其存在。”
萊托勒說:“我從沒有離開船,是船離開了我?!笨ㄎ骼仗与x納粹的時候也在心里說:“我從沒有離開德國,是德國離開了我。”
2017年6月30日星期五
注釋:
(1)(14)(15)(17)(18)(19)[奧地利] 格奧爾格·馬庫斯:《弗洛伊德傳》,顧牧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207—208 頁,第203頁,第208 頁,第214 頁,第217 頁,第217—218 頁。
(2)(5)(8)(9)(10)(12)[德] 阿爾布雷希特·弗爾辛:《愛因斯坦傳》,薛春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7月版,第463 頁,第373 頁,第441 頁,第451 頁,第457—458 頁,第468頁。
(3)(4)(6)(7)(11)(20)(21)(22)(23)(25)(26)[美]克勞斯·P.費舍爾:《強迫癥的歷史:德國人的猶太恐懼癥與大屠殺》,佘江濤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1月版,第279 頁,第243 頁,第189—190 頁,第190 頁,第243—244 頁,第357 頁,第262 頁,第242 頁,第242 頁,第243頁,第243 頁。
(13)(16)[美]歐文·斯通:《心靈的激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傳記小說》,朱安、姚渝生等人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11月版,下冊,第541 頁,第552 頁。
(24)[以色列]果爾達·梅厄:《我的一生》,舒云亮譯,新星出版社2014年7月版,第2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