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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南好漢

2017-11-13 19:09:42
山西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瓜瓜桃花

云 莊

晉南好漢

云 莊

每年的春天,黃河灘的桃花都會開。有桃花的地方就會有艷遇。在普救寺臨街的攤位上,算命的劉瞎子閉著眼睛說,今年春天,陳秋刀會遭遇一場劫?!澳?,不過呢,完全用不著擔心,只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桃花劫而已嘛?!?/p>

陳秋刀想明白整件事的時候是在冬天。

記不清桃花走后他自己一個人究竟過了多長時間。但陳秋刀每天晚上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桃花來了。黑夜黑得像黑炭。唯一亮光是從黑乎乎的窗戶灑進來的月光。他在302,正躺在通訊員辦公室的單人木板床上,緊閉雙目,豎耳諦聽,聽得見她那輛德國車引擎的轟鳴聲,一拐過石板路,聲音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繼而是“砰”地一聲,空蕩蕩的停車場上傳來車門關閉的聲音。她赤著腳,穿著腌臜的白色帆布鞋,咚咚咚咚,爬到三樓??磥硭匀徊幌矚g坐電梯。她聽見房間里傳來他假裝睡著的鼾聲。她伸出手敲門。敲三下,他開門。她開白車來的時候總是在夜里。這是一輛新車,不過像陳秋刀那樣的人是買不起的。朋友們都羨慕他找了個有錢的女人。周末不用接娃的時候,他去黃河灘的蘋果園里過夜,這輛白車就會停在蘋果園旁邊的砂石路上,在他的五手本田車旁邊。兩輛白車并排停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兩條沉默的大魚,眺望著暗夜中的蘋果園和雞場。她打開車門,車鑰匙插進點火開關。本田車的發(fā)動機太老了,很費勁,開始怒吼,車身劇烈地發(fā)抖,但不知怎么,這奇怪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在對整個世界說“不”。她把本田車開到果園入口的砂石路面上,接上紅色軟皮水管,打開水龍頭。水流往上噴薄的時候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但這次車身沒有再發(fā)抖,它靜靜待著,享受洗澡。那只總是單獨行動的母鵝“呱呱呱呱”,孤獨的叫聲在天際曠野回蕩。這只呆鵝是陳秋刀家的,他知道他只需要輕輕走過去,雙手狠狠一逮,就能把它捉回雞場里。

睜開眼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被子全部掉在了扔滿煙蒂的臟地板上,腳上的紅襪子沒有脫,藍色牛仔褲搭在單人床的黃木床頭,白球鞋的鞋幫子沾了一圈黑污垢,他想起洗手間窗臺上那把刷鞋的綠刷子,毛都掉光了。他伸手拿枕頭邊的手機,按鍵看時間。五點三十五。瓜瓜六點半去學校。還有一個小時。開開電燈,白光刺他的眼。他下了床,從斜斜橫穿的晾衣繩上取下干凈衣服,套上牛仔褲。三樓窗外是十一月瀟瀟的雨,靜謐無聲,落在寬闊的停車場上。停車場是市政府許多年前規(guī)劃的。桃花的白車常常停在這里。桃花走了以后,陳秋刀很少再立在窗邊眺望。對他來說,少了她的車,停車場就是一片鹽堿地,不再開花,不再有芬芳。停車場再往前一點,經(jīng)貿局旁邊的小路上,透過層層灰色水汽,他瞥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正向一輛黑色公務車移動,那輛車比他的五手本田新得多,也丑得多。他模糊認出是保安陽陽在冒雨檢查一切是否正常。

陳秋刀來到樓道盡頭的男洗手間,踮起腳尖,從高高的窗臺上取下湖藍色的塑料臉盆,取出桶裝洗發(fā)水。水龍頭打開,用冷水洗頭,完畢后,用毛巾使勁擦拭頭發(fā),直到不再滴水。洗手間彌漫著熏人的臭味,但他可以聞到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清香。每天早上他都會用冷水洗頭。記得桃花說過她很喜歡聞這種味道。真好聞。她輕輕閉起眼睛,鼻尖湊近他的后腦勺,她在笑,一對小酒窩很好看。

他從臉盆里取出牙缸,對著模糊的方形鏡子咧開嘴刷牙。回到房間,飲水機的黃燈已經(jīng)亮了,他把喝水缸子燙了燙。抿了幾口熱水,他覺得自己還活著。他捧著喝水缸子,暖著雙手。上個星期天,母親做了一鍋坨坨讓他帶到宿舍吃。但塑料袋里幾乎看不到一點坨坨的影子了。他用筷子夾出殘留的三根餅絲,戴上廉價的黑色兔毛耳帽下了樓。他的五手破車需要加油了。他要開著它去市委后院,換上市長的私家車,送他兒子瓜瓜去高中上學。晉南的冬天已無情無義地來了。中午瓜瓜在學校單人宿舍午休不用接,下了晚自習得去接回家。晚飯的時候,他要去灶房給市長端飯,睡覺前要為五位主要領導打掃辦公室。他記得春天的時候,桃花常常跟在他身后,陪他從一樓一直打掃到五樓,碰見了走得遲的領導,桃花只是靦腆地微笑。他開動了破本田車,車載MP3里,Beyond樂隊開始用廣東話唱“我是憤怒”。桃花后來也天天聽這首歌。他內心又升起一絲隱秘的幸福。

瓜瓜背著雙肩包,撐著一把灰藍方格雨傘,從小巷深處走出來。陳秋刀坐在私家車的駕駛席,遠遠看見,麻利下車,伸手拉開后座車門?!靶£惛?,我都說了好多次了,你以后別再為我開車門了,我總覺得怪怪的?!惫瞎献诤笞戏鲋曆坨R說?!皼]事兒?!标惽锏段罩较虮P,嘴角略微上揚,看著后視鏡里的小主人說。

“來啦?”門房的大爺笑著問?!笆前。鬆?。”“來啦?”瓜瓜的班主任笑著問?!笆前 ⒗蠋??!弊詮漠斏贤ㄓ崋T,陳秋刀覺得人人都想認識他,人人都假裝跟他很熟。校長碰見他會主動打招呼。各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看到他會主動開玩笑。他們笑得很歡,他笑得更歡,他笑得好像一只貓。他相信自己的演技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他不用費勁就能吃到每年春天最新鮮的櫻桃,喝到?jīng)]有任何添加劑的果膠,抽到市面上最貴的軟中華牌香煙。

目送瓜瓜進了教室,陳秋刀來到學校門口的便利店,買了香煙,碗裝泡面,雞肉火腿腸,刷球鞋的刷子。兜里的錢只剩下三元五角錢,錢昨晚大部分用來給瓜瓜買炸餅子、雞柳和串串了。他提醒自己,回到302,別忘了給楊蛟打電話。楊蛟跟他是發(fā)小,他沒錢楊蛟不會不管。三年前,楊蛟去西安幫同村老板販魚,每次陳秋刀坐長途汽車去找楊蛟,楊蛟都會給陳秋刀買衣服,請他洗腳,幫他買煙,送他上長途汽車。

私家車被他開回市委后院,破車被他開回市政府停車場。坐電梯回到302,他撕開碗面包裝,從飲水機接了熱水,火腿腸放進去,蓋子蓋住。在等面泡好的時間里,他坐在床沿,叼著煙,掏出手機給楊蛟打電話。他十分確定,這個時間,楊蛟不會在那個西北女人那兒,一定在家。

“快過來啊,”楊蛟說,“剛好你來給我打打下手?!?/p>

掛掉電話,吸溜完火腿腸泡面,陳秋刀換上邊角已快磨沒了的藍色塑料拖鞋,來到樓道盡頭彌漫著臭味的男洗手間,站在盥洗池前,認真刷洗白球鞋。鞋幫子被他有力的雙手刷得又白又亮。他每天沒事的時候都會刷鞋或者擦鞋。多年以后,領導和同事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年,無論什么時候出去,那個叫陳秋刀的通訊員,他腳上的白球鞋總是很白。

楊蛟的媳婦沒有工作,在家看孩子,把家里收拾得有模有樣。那是鎮(zhèn)上一座平淡無奇的農家小院。兩層小樓,白瓷磚貼滿外墻,屹立在巷子最東頭。院子里種著兩株歐洲天竺葵,五棵柿子椒,三棵黃瓜樹,兩棵西紅柿,一臺大運摩托車。一只毛茸茸的小母雞嘰嘰嘰嘰,悠閑地散著步。陳秋刀下了車,楊蛟在斜坡頂端的家門口朝他咧嘴笑。楊蛟是個精干的男人,高高瘦瘦,一張臉很英俊,一雙手卻很小。

“哇,冷死了!”

“是冷哇,大冬天的下啥雨呢?”楊蛟說,“幫我去養(yǎng)蜂場把剩下的蜂蜜裝箱吧。淋雨時間長了不好?!?/p>

陳秋刀開動本田車,楊蛟坐在副駕駛。他們來到密林深處的養(yǎng)蜂場。那雙小手干起活來倒挺利索:擰緊蜂蜜瓶子,檢查蜂膠瓶子有沒有漏,轉移瓶子。一箱裝完,裝另一箱。釘滿木條的蓋子合上,另一只蓋子掀開。然后蜂膠瓶子拿起來了,放進了方形木箱子。楊蛟邊裝箱邊說,冬天的時候蜂王就停止產(chǎn)卵了,春天的時候,這些越冬老年蜂會被新蜂取而代之。冬天的雨刷刷地下著,啪嗒啪嗒,敲打著小木屋的石棉瓦屋頂。陳秋刀站在屋檐下,他不必擔心會淋到雨,他想起了楊蛟家院子里那只膽怯的小母雞,不知為什么,心頭感到一種異樣的溫存。

“這種大冷天,應該去吃又香又辣的大盤雞,再喝幾瓶啤酒,美咂咧!”楊蛟搬完最后一只木箱,望著被屋檐擋在外面的雨。

“我得抓緊了,晚上還得接瓜瓜呢?!标惽锏墩f。他想象自己把小母雞抱在懷里,用它臟兮兮的羽毛溫暖他白敷敷的小臉。

“保證不耽誤你正事,”楊蛟說,“我到鎮(zhèn)上的信用社取點錢,然后咱們就出發(fā)?!?/p>

“要不改天吧。我的車快沒油了,估計快打不著啦。”

“千萬可別,改天我卡里的錢說不定就花光啦?!?/p>

陳秋刀跟著楊蛟回到鎮(zhèn)上,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破本田車果然打不著了。楊蛟發(fā)動摩托車,陳秋刀坐在后座。去街口的加油站接了一茶壺93號汽油,他們騎回家門口,往本田車的油箱里灌了進去。陳秋刀上了城市公路,把破車停在大盤雞飯館門口。外面很冷,油膩膩的玻璃門掩著,楊蛟用小手一把推開。白色燈管懸在木桌上方,光線暗昏昏。老式電視機里,短發(fā)女人在用標準的普通話念山西晚間新聞。今天可真巧,小飯館里都是熟人呢。光頭老板舉國端著一杯雪花啤酒,凝望著柜臺后面做裝飾用的塑料綠葉子。王建和陽陽在低頭刮著剛買的彩票。舉國的高個子媳婦梅梅站在逼仄昏暗的后廚,正在煮一鍋又圓又長的面條。

“呀,陳總咋也來這種小館子吃飯?”王建調侃道,他賭博輸?shù)袅藴蕚浣Y婚的新房子,媳婦跑了。但這似乎并未讓他精神垮塌,他家還有三間門面房,每月可以收到租金,他還在糧食局上著一份鐵飯碗的班,他不必擔心媳婦的問題。

“弄兩份辣辣的大盤雞,嫂子,再來兩瓶雪花純生,”楊蛟說。他和陳秋刀都沒搭王建的話茬。

“要常溫還是冰鎮(zhèn)的?”光頭舉國問?!氨?zhèn)的吧。”楊蛟答道。舉國伸手從靠墻的冰柜里抽出兩支雪花純生。楊蛟將一張一百元鈔票遞過去,隨后把找零全部交給了陳秋刀。開瓶器把瓶蓋依次打開,白色泡沫迅速溢出瓶口,流到簡易木桌上。

“我們把剩下的蜂蜜和蜂膠都裝進箱子里啦。”楊蛟抿了一口啤酒說。

“明年蜂蜜行情應該會很不錯?!?/p>

“可費事啦,”楊蛟說,“要不是秋刀,我到現(xiàn)在還搬不完呢?!?/p>

“呀,陳總,最近是不是受啥打擊了,咋瘦成這啦?”王建調侃道。

陳秋刀面無表情,但他的手卻摸著肚皮。

“我還覺得我吃胖了呢。”最近喝酒有點多,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有點大。

高個子梅梅端來兩盤剛出鍋的大盤雞,熱氣在往上冒。陳秋刀端起矮玻璃杯又喝了一口。他發(fā)現(xiàn)這只杯子真冰。晚上還要接娃,確實不該喝酒,天氣又冷,喝冰鎮(zhèn)啤酒就更讓人難受。

“怎么樣?秋刀,你的工作今年能解決嗎?”舉國啜一口青島啤酒問。

“解決啥呢?”陳秋刀泄氣地應道。

“常接市長娃,能不濕鞋嗎?”陽陽的嘴巴一邊吸溜著一根長面條一邊嗚啦著說。

“你娃明年就畢業(yè)了吧?!睏铗詥?。

“是啊,明年又要開始熬煎他的工作啦?!惫忸^舉國一口喝干了那杯啤酒。

“熬煎啥呢?沒準兒到時候媳婦都不用你們操心?!睏铗宰炖锝乐憷彪u塊兒,含混不清地說。

“那樣就最好啦。現(xiàn)在給娃說個媳婦真是比萬里長征還費勁啊。女方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達不到要求就翻臉,滿足了要求就憨笑?!迸e國手里又握著一杯青島啤酒。

“呀,舉國,就憑咱在市府東街賣了十五年的大盤雞,還愁找不著媳婦?我就不信,要是真找不著,我的‘王’字倒著寫。”王建伸手從辣椒碗里舀了滿滿一大勺猩紅色的辣椒,看著都很辣,吃下去估計會把舌尖辣出泡來。

陳秋刀吃了幾口面,咽下一大口冰啤酒。“你的‘王’字倒著寫,那不還是‘王’嗎?難道會變成‘王八’?”沉默了很久,他終于開口了,而且還開了格調低下的玩笑,不過他覺得真痛快。楊蛟的手在掰一瓣生洋蔥。大家都笑了。

“男人只要有了錢,什么女人找不到,?。俊睏铗哉f。他心里想著,一會兒得讓秋刀送他去那個西北女人租的房子那兒,給她送些錢。那女人上星期三的晚上已經(jīng)和他同居了,她流下了熱淚,露出齙牙說,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名分也可以不要。她說到做到,每天晚上都給楊蛟搓澡,吻遍他全身。他有了數(shù):她比媳婦好。

“就是。”王建似乎并未生氣,嚼著油炸花生米,抿一口啤酒附和道。陽陽突然氣憤地說,“一會兒再去買五張彩票,他媽的?!?/p>

一時間,小飯館里安靜了下來。大家開始埋頭吃自己盤子里的大盤雞。老式電視機里的山西晚間新聞播完,舉國放下酒杯,拿起遙控器,換到陜西農林頻道的“致富經(jīng)”。正在講述的是一個眉心有顆痣的中年男人,在南方的大山里散養(yǎng)一大群雞,他的秘方是給所有的雞喝中藥,一天夜里,他摸著眉心那顆痣,秘密研究過,喝中藥長大的雞肉質鮮美,女人吃了以后臉上不長皺紋,男人吃了以后不會得前列腺炎。所以他的雞們絕對不愁銷路,通通進了大城市,被拔光雞毛,扔進油鍋,端上鋪著亞麻桌布的酒店餐桌。

“天天看,月月瞅,也沒見你讓咱家富成啥樣,哎,你看,我還在這兒搗鼓大盤雞,你還杵那兒研究致富經(jīng)?!备邆€子梅梅挽著好看的晉南發(fā)髻,笑著斥責她的丈夫,這樣的斥責是每天都會發(fā)表的,就像她每天都要吃飯睡覺一樣。

楊蛟吃光盤子里的面,喝光了剩下的少半杯啤酒。陳秋刀幾乎沒怎么說話卻覺得很渴,不過他完全不擔心了,現(xiàn)在他的牛仔褲兜里是有錢的,鼓鼓囊囊的,硌得他大腿根有點難受,但他不想帶太多錢回302,他又要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這次是青島8度。

外面的街上人來人往,戴眼鏡的小情侶吃著牛皮紙袋里熱氣騰騰的烤紅薯和烤魷魚。空氣里彌漫著油炸麻花、蔥花餅和下水道的混合氣味。玻璃門旁邊,一只臟兮兮的貓在用爪子給自己洗臉。天越來越暗,雨沒有停。陳秋刀把楊蛟送到一條臟亂差的巷子口,穿過大街,回到了302。他躺倒在床上,嘴里叼著煙,穿著鞋的雙腳交叉著伸出床沿。他抓起手機看時間。時間還早。也許是冰鎮(zhèn)啤酒喝得太多,他胃不舒服。起身下床,他來到窗邊,觀察外面的天色。一團黑云靜靜趴在天邊,像蒙了面的黑衣人,騎著黑馬,不知道要騎到哪里去。他希望明天會出太陽,讓陽光曬曬他這顆潮濕的心。他想起了政府灶房的那個早晨。廚子在長方形案板前使勁剁著豬肉白菜餃子餡。她說她沒有吃早飯,餓得胃慌慌,想吃個煎雞蛋,能再煎個饃饃片就更好啦。陳秋刀說沒問題。他們在灶房門口匯合。他領她進了廚房?!斑@是誰?”廚子穿著鑲黃邊的白色制服,握著菜刀,扭頭問?!安皇钦l。”陳秋刀答?!斑?,不信,到底誰?”廚子說。“你猜?!标惽锏蹲旖巧蠐P,站在煤氣灶前,掂起黑色大鐵鍋,開始煎雞蛋。桃花立在一旁假裝抱歉地笑。桃花今年二十八,身高一米六八,桃花笑起來可真像桃花。而這一天,在早上的七點四十五分,陳秋刀剛滿二十四歲。

從現(xiàn)在起,再往后推兩小時,領導們都不會來用餐。陳秋刀端著盤子,把桃花領進里間。這片小小的天地真是氣派又舒適。帶衛(wèi)生間,有空調,大圓紅木桌子,擺一圈中式團花鑲金色坐墊扶手椅。桃花被陳秋刀安排在最中間那把沉默的交椅上。不過有件事陳秋刀始終都沒有告訴桃花,就是關于那把沉默的交椅,那是只有瓜瓜爸爸才有資格坐的位置。他轉身從消毒柜里取出一雙頂端雕刻古拙花紋的褐色竹筷,遞給桃花。

桃花邊吃煎雞蛋邊和陳秋刀說話。陳秋刀給桃花端來一杯熱茶。桃花說她開車技術實在是很爛,總是違章停車,超速,闖紅燈,哎呀,實在是太多啦,去年一年總共被扣了42分,也許是車牌號不太吉利吧,4444,嗯,不過呢,她說她還是很喜歡白色的車。她說話的時候大眼睛一眨一眨,白色的圓形吊燈在她眼睛里投下閃閃的圓形影像,復印著陳秋刀一頭飄香的秀發(fā)以及線條緊致的上半身。灶房窗外,政府大院里彌漫著水杉、紫荊、百日紅、石楠、櫻花、海棠、女貞、木槿、紫葉李、丁香和月桂樹的芳香。陳秋刀微笑著說,以后我可以接你上下班呀。桃花心頭開出一朵小小的桃花。桃花發(fā)現(xiàn),陳秋刀長著一雙蓮花眼,眼尾悠長,清秀極了。桃花還發(fā)現(xiàn),陳秋刀笑的時候很像周星馳,不笑的時候更像周潤發(fā)。

那天早上他們在灶房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她一共吃了兩只煎雞蛋和三塊煎饃饃片。終于有一天,在四月份的一個黃昏,桃花說,來我家吧,帶上醋熘土豆絲和豆角燒茄子,我煮上一鍋小米粥。他們各開各的車,開車上桃花家需要十分鐘。他們趴在墨綠色玻璃茶幾上吃晚飯。茶幾上鋪著一塊印著鵝黃色鳳尾花的紅褐色寬布條。桃花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她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這本書比《百年孤獨》寫得好。里面那個弗倫洛蒂諾雖然有很多女人,但三十五年來他心里都只愛一個女人,所以讓人感動。她說她已經(jīng)看了五遍,從昨天起她開始看第六遍。桃花在廚房里轉來轉去,端著托盤,把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食物端到桌腿搖搖欲墜的茶幾上。她走到客廳角落,扭開黑色音響,肖斯塔科維奇的協(xié)奏曲像一支暗夜中的河流,在房間里靜謐流淌。后來桃花也學陳秋刀的樣,聽黃家駒,聽“一生所愛”,他們都喜歡周星馳,都討厭三浦友和。桃花在家里穿一雙從平遙古城的綢緞店鋪購買的粉紅色緞面繡花布鞋,鞋頭和鞋幫上刺繡牡丹、蝴蝶、綠藤,腳后跟踩下去,當拖鞋穿,她說這樣腳趾頭就不會受涼??吭谏嘲l(fā)上時,緞面繡花鞋在她腳尖上一上一下地點著節(jié)奏。桃花至今未婚,房子沒有裝修,只刷了白色乳膠漆。她的臥室只有一張象牙白色的橡木美式大床,帶兩只象牙白色的橡木床頭柜,墻上掛一幅橙黃底點綴寶藍與赭石色的西洋水彩畫,一個戴草帽的褐色背影在有楓樹倒影的湖面泛舟,畫面右下方署名“桃花”。 桃花的身體真好,柔軟得像他姐姐出嫁時婚床上鋪設的綢緞被面。深夜,陳秋刀能聽見窗簾外面半掛車轟隆駛過的噪音,車頭燈的光影像春天的花朵,從窗簾縫隙次第閃過。他在星星還在眨眼的時候醒來,桃花還在睡,鼻息輕柔,臉上有光,像湖面的波紋,在暗夜閃爍幽光。桃花每天都要喝咖啡,直到把一口珍珠一樣潔白的牙齒喝到淺黃。桃花的手放在他臉頰上,搭在他漂亮的招風耳上。記得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接送瓜瓜上學,給瓜瓜爸爸端飯,給領導們打掃辦公室。那天黎明,市委后院里,他坐在私家車的駕駛席等瓜瓜的時候,想著以后可以接她上下班,從灶房借用給領導送飯的圓柱形鐵飯盒,打包點餃子、紅燒肉、燉排骨之類的精美飯食給她送去;在每個天真的日子里,他要開上車,帶她去兜風,兜遍整個晉南,從黃河這頭一直兜到黃河那頭,他幸福極了,感覺自己像一條晉南好漢。

“刀子,刀子?!标惽锏稖蕚涑鲩T,楊蛟撞門而入,“啊,氣死我啦,那個西北娘們可真不是什么好貨?!?/p>

“咋啦?蛟子?”陳秋刀把一次性紙杯接滿純凈水,遞給蛟子。在同時遭遇不幸的時候,這兩位發(fā)小都會呼喚對方的小名。

“我進門的時候,看見她正和一個歪瓜裂棗的男人光著身子滾在床上?!睏铗院苌鷼?,情緒很崩潰。

“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回家啊?!贝藭r他又有了數(shù):哪個女人都比不上媳婦。

“回家好。”陳秋刀望著斑駁的天花板說。

“你呢?最近咋沒看見桃花?”楊蛟的面部比剛進門時松弛了一些。

“桃花走了?!标惽锏墩f。

“呀,你把桃花咋啦?”

陳秋刀一言不發(fā),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上一塊呈不規(guī)則橢圓形的黑漬。這么多年能堅持活下來,多虧自己無懈可擊的演技。在灶房端飯的時候,他的聰明伶俐讓領導們交口稱贊。他們用了一溜四字成語來夸他,什么“大智若愚”啦,“大巧若拙”啦,后面的詞兒陳秋刀沒記住,最后,一位頭發(fā)稀疏的領導總結道:小陳兒這娃,是個人才;小陳兒這娃,會成為通訊員中的霸主。這些都是恭維的話,陳秋刀知道,但他不喜歡,也不感激,因為那意味著他今后還是得靠演技繼續(xù)撐下去。不過至少是現(xiàn)在,他不需要演技,他不想說話,就不說話。而且,如果以后再也不用接送瓜瓜上學,再也不用給瓜瓜爸爸端飯,他堅信自己可以一直就這么隨心所欲地保持沉默的。隨后,他沉默地想到了他的母親。蘋果賣得不好的時候,他母親就會騎著破自行車,從黃河灘來到唐牛市場街口,沿街售賣坨坨。夏天,他母親的臉曬得像蔫蘋果;冬天,他母親的手凍得像爛西瓜。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楊蛟覺得不弄明白整件事他今夜就難以成眠。

“有天晚上,她跟我說,你應該找個媒人上我家去提親。我問,你家想要什么數(shù)兒?她說,我媽說,就按照晉南的規(guī)矩。”陳秋刀一口氣說完后覺得口燥唇干。他伸手去抓桌子上那只結滿污漬的白搪瓷缸子。

“然后你說啥?”楊蛟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知道后面的情節(jié)。

陳秋刀閉上眼睛。把一口水悄悄從喉嚨門兒咽下去。

“到底說的啥?”楊蛟瞪起眼。

“我說,滾你媽的腳!”

“呀,刀子,沒想到你竟然這么對待女人!更何況是桃花那樣的女人!”楊蛟替桃花打抱不平,“啊,不過,要說實話呢,很多時候,我也是這么跟我媳婦吼的?!睏铗杂止笮?。他們都是晉南男人,他們都是窮人,他們都覺得晉南的媳婦是全地球最貴的。月球和火星的行情目前不知道,因為至今不曾上去見識過。

“喂,你不要笑,我可比你強,雖然兜里的子兒沒你多?!标惽锏栋l(fā)現(xiàn)自己也笑了。

“不過,說實在的,有錢的女人,像咱這樣的莊稼漢,根本娶不起,有錢又漂亮的女人呢,咱哥們這輩子更是想都別想啦?!睏铗缘难劬σ捕⒅旎ò迳夏菈K呈不規(guī)則橢圓形的黑漬,“不過,要是桃花回來找你了呢?”他靠在椅背上的身體突然坐直了。

“那一定是她太寂寞?!标惽锏堕]目沉吟道。

夜里,在月亮和星星的光輝下,陳秋刀抱著胳膊,叉著雙腳,靠在剛被清洗得锃亮的私家車上,嘴里銜著一根人防辦主任三分鐘前遞給他的藍芙蓉王牌香煙。冷風吹動他柔軟的發(fā)絲,他向夜晚噴一口煙,眼睛盯著學校門口。男高中生,女高中生,背著雙肩包,像西岸的黃河水,呈滾滾潮涌之勢,從偏門傾瀉而出。瓜瓜突破重圍,背著自己的雙肩包,來到了小陳哥面前。后座車門被一只手拉開。

“小陳哥,這個星期六我過生日,想請同學吃飯,然后再去唱歌,你和嫂子也一起來吧?!惫瞎弦恢皇执钤谏砼缘碾p肩包上說。瓜瓜是個好瓜瓜。瓜瓜只有親妹妹,瓜瓜沒有親哥哥。瓜瓜覺得小陳哥對待他就像親哥哥一樣好,所以瓜瓜就真的把小陳哥當成了他親哥哥,但小陳哥絕不敢把瓜瓜當成他親弟弟。但瓜瓜還是把小陳哥的女朋友親切地喚作“嫂子”。而且瓜瓜在學校里也是一位好同學。同學們團結友愛,互相幫助,沒有人敢欺負瓜瓜。瓜瓜發(fā)自內心與同學親,同學都假裝與瓜瓜親,同學爸爸也慫恿兒子與瓜瓜親。瓜瓜看上的女同學,沒有人敢再起心動念,大家絞盡腦汁,變換花樣,幫瓜瓜追女同學。

“你嫂子估計去不了啦。”陳秋刀握著方向盤說。

“怎么啦?你倆鬧分手啦?”

“回她寧夏老家了?!?/p>

“哎,我還想聽嫂子再唱一次‘一生所愛’呢,她上次用粵語唱得可真好聽呢?!惫瞎峡吭诤笞勘常魍巴獾某鞘幸股?,表情有幾分失落。

從夜市小吃攤出來,陳秋刀一只手開車,另一只手拎著三袋瓜瓜要的小吃,炸餅子,串串,炸雞柳。私家車開進市委大門,駛過長長水泥路面,瓜瓜被安全送到巷子口,陳秋刀換回破車去夜市吃晚飯。那一鍋砂鍋五花肉片辣得出奇,他又喝了兩瓶冰鎮(zhèn)的青島純生。他開車穿過寒冷的霓虹燈市,車載MP3里,盧冠廷一點都不累,用廣東話反復唱著《大話西游》的電影插曲《一生所愛》。陳秋刀的五手本田車一共超速三次,但他用不著害怕,因為車牌是假的。假車牌現(xiàn)在來到了政府大門口。老保安披星戴月,打著哈欠,打開大門。但陳秋刀覺得還沒怎么折騰就要回去睡覺很不過癮。想了一會兒,他掉轉車頭,向黃河開去。五分鐘后,他的車被正在交流檢查的外縣交警扣在電機大道上,其實再往前開200米就安全了,那里是莊子村路口。沒上牌照,也沒上保險,他在酒駕,會被吊銷駕照,然后被關進去。不過沒關系。他跟公安局局長很熟,公安局局長也跟他很熟。他這輛破車就是他幫他搞到的公安局的報廢車,扁扁的,寬寬的,帶全景天窗,黑色真皮電動座椅,美中不足的是白色車漆已經(jīng)掉得面目全非,就像一堆破銅爛鐵,但陳秋刀第一眼看到,依舊被它飽經(jīng)滄桑的魅力驚艷到。日本人爭奪釣魚島的時候,陳秋刀叼著煙,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jīng),在車頭正中間貼一張正方形的五星紅旗。

坐出租車回到了302,他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要坐電梯上一趟502,跟秘書長打個招呼,明天中午應該就可以去交警隊的停車場,把車開回來了。他踢掉白球鞋,紅襪子很費勁才脫下來,接著他脫掉外套,秋衣和秋褲沒有脫。吸了最后一口煙,他把煙頭隨手扔在臟地板上,用藍色破拖鞋的前端擰滅。他鉆進散發(fā)渾濁臭味的棉花被窩里,用被子蒙住頭。過了一會兒,一只男人的手臂伸出來,從旁邊的桌子上摸到手機,塞到枕頭旁邊的墻角。這只手臂在黑暗中揮舞了兩分鐘之后,伸回被窩。

那天夜里,陳秋刀夢見黃河灘的蘋果樹上開滿了桃花。他看著桃花,聽著風聲,心里想著心愛的姑娘。翻身的時候,汽車的引擎聲刺醒了他的耳朵,嗚嗚嗚嗚,越來越清晰。白球鞋咚咚咚咚,爬上三樓。走到樓梯邊,球鞋停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緊接著,一只膽怯的手開始敲門。敲三下,門開了。桃花回來了。她把手放在他臉頰上,搭在他漂亮的招風耳上。她的白車又停在下面的停車場了,你看,它多像一只可愛的小白兔啊,靜靜地臥在月光下,正反射著清涼的幽光呢,多像對著夜晚在唱歌哇。他握著她的手浮想聯(lián)翩。

明年的春天,黃河灘的桃花還會開,不知道桃花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如果桃花嫁人了,我不會一個人去看。會很無聊的。主要是費油。到時再說。

云莊,1984年生,山西永濟人。有小說散文見于《山西日報》《河東文學》等刊物。

責任編輯 / 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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