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柯

拿人

紅 柯

王懷禮1981年考上大學，送他去學校報到的不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父親，不是縣機械廠當工人的姐姐和姐夫，是老母親親自送到渭北大學辦入學手續(xù)。

母親五歲時被逃難的外公賣給西安西郊一家農(nóng)民。幾年后，關(guān)中戰(zhàn)亂，戰(zhàn)火毀掉城郊大部分村莊，12歲的母親又被養(yǎng)父賣給另一家人當童養(yǎng)媳。這家人很快也家破人亡，主人臨終前交給童養(yǎng)媳一條棉布口袋，口袋上寫有主人的姓名和地址。主人在客棧給人當伙計，本想帶童養(yǎng)媳回西府周原農(nóng)村老家與家人團聚給兒子帶回未來的媳婦，戰(zhàn)亂加上瘟疫蔓延，抗不住了，咽氣前把最值錢的糧食口袋和幾塊干餅子交給這個碎女子，趕快逃難去吧。大兵們沖過來之前，12歲的童養(yǎng)媳按照那個年代女人們逃難的辦法，用鍋墨抹黑自己的臉，用柴草弄亂自己的頭發(fā)，又厚又沉的棉線織成的糧食口袋折疊成大衣往頭上一頂，僅僅是個活物而已，就貼著殘垣斷壁開始逃命。12歲的碎女子只知道她去的地方是西邊，沿著北原一直向西向西。沿途都是尸體，溝壑反而清凈。碎女子離開西安不久就很快適應了，白天她在溝壑里找野菜充饑，找泉水解渴。夜晚就在大道的死人堆里睡覺，野狗和狼只顧吃死人就不會傷害她。從西安到西府周原幾百里地，碎女子奔波了兩個月，竟然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離周原縣城二十多里地的主人家里。周原農(nóng)村還有人煙，境況要比關(guān)中東部好多了。女主人和老人以及幾個十三四歲的碎娃聽這個大難不死的碎女子講兩個月前發(fā)生的災難，包括親人的病逝，就跟聽一個遙遠的陳年往事，面無表情。大家早已習慣了死亡和災難。大家從這條棉布糧食口袋鑒定這個碎女子就是自己家的一員，大兒子已經(jīng)定娃娃親好多年了，小兒子沒有定娃娃親，男主人拼著老命解決了小兒子的婚姻大事。童養(yǎng)媳說白了就是給家里找了一個打工的，好多年后母親告訴她的子女們：“我就是你們王家的一頭牲口。”母親的大兒子當農(nóng)民，女兒上到中學當了工人，母親最疼愛的小兒子王懷禮高中畢業(yè)應屆考上了名牌大學?！拔母铩鼻按謇镏怀鲞^一個中專生，是村支書的兒子。在農(nóng)村人的意識里，中專生相當于古代的秀才，大專生相當舉人，本科生就是進士狀元了。母親終于在村子里揚眉吐氣了。母親坐上長途班車進渭北市時，那種喜悅難以言表。王懷禮還記得汽車離開縣城開上省道過一個個村莊城鎮(zhèn)時，母親還能記得半個世紀戰(zhàn)亂年代的深溝大壑和那些參天大樹。母親看著那些繁華的小鎮(zhèn)和村莊情不自禁地說：“新社會好啊，連狼都見不到，娃呀，你要好好念書哩?！?/p>

汽車到蔡家坡火車站，母子倆換乘火車，在車站旁邊的小飯館買了兩碗扯面。對母親來說就是極大的享受了，母親吃得那么香。王懷禮知道任何一家飯館的面不管是扯面還是臊子面都不能和母親做的面相比，母親完全在吃一個母親的驕傲和自豪。下了火車，很快找到接新生的大卡車。到了渭北大學，跟大多新入學的新生一樣，家長和新生都要站在迎面那棟古色古香的大樓看半天。大樓有五層高，黃中帶紅，青灰色柱子，紅瓦屋頂，一五計劃時的俄式建筑，戴眼鏡的師生進進出出個個都斯斯文文，他們這些剛?cè)雽W的愣頭愣腦的孩子幾年后也會修煉成這個樣子。大樓前邊的噴水池水花四射，陽光飛濺，水池周圍全是鮮花，五顏六色的花瓣仿佛來自天界。家長們的眼神全是進入天堂的感覺，他們的孩子終于修煉成仙進入人間仙境了。廣播里正好播放當年流行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家長們都在招待所住幾天。王懷禮的母親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了。母親大概是最早離開的家長。母親徹底放心了，母親開始操心農(nóng)村老家的老伴，還有她喂養(yǎng)的豬和雞。還有地里的莊稼和蔬菜。母親上了公交車就跟兒子告別了。母親不讓兒子送她去車站。你媽是誰？你媽徒步從西安走到周原，那還是兵荒馬亂野獸亂竄的舊社會，你媽都走過來了，新社會四海升平社會安寧，你媽我怕個啥？我娃你就把心放肚子里。

國慶節(jié)后第二天，放到肚子里的那顆心一下子懸到天上了。學校突然通知王懷禮體檢復查。全校被通知體檢復查的新生也就四五個人，由學校醫(yī)院一位女醫(yī)生帶著，步行十五分鐘到一條街后邊的市人民醫(yī)院。一個多小時結(jié)果就出來了，那四個新生一切正常，王懷禮被查出有隱形先天性疾病，化驗單上醫(yī)生寫了一句不影響學習和工作。女校醫(yī)嘆口氣沒說什么。王懷禮有點不安，那四個外系的同學安慰他：“考大學跟打仗一樣，哪個人不落一層皮，兩三個月就恢復過來了?！蓖鯌讯Y還是憂容滿面，有個同學就說：“化驗單上醫(yī)生寫得清清楚楚不影響學習和工作，你不用緊張?！贝蠹叶颊f你不用緊張，王懷禮稍稍放松了。其實大家都明白，這么大聲嚷嚷是說給帶他們前來復查的女醫(yī)生聽的，女醫(yī)生就在他們前邊，女醫(yī)生沒有反應，進校門時朝他們笑了笑，直接去辦公大樓。誰也不明白女醫(yī)生的笑是什么意思？也不用多想了，大家的眼神在告訴王懷禮放心吧，女校醫(yī)都笑了嘛。大家就散了。

王懷禮還是不踏實，一連兩三天都是蔫不拉幾的。那個年代，大多剛?cè)氪髮W的新生尤其是農(nóng)村學生都營養(yǎng)不良加上高考苦戰(zhàn)，個個都是苦大仇深蒼白病態(tài)的樣子。沒人注意王懷禮的苦瓜臉。班長侯詠春當過兵打過仗，憑軍隊的經(jīng)驗開導大家：“吃好點，多吃肉，多吃雞蛋?！焙畎嚅L自習時專門開班會，專門介紹軍隊的經(jīng)驗，他就實話實說告訴大家：“每個人當兵的動機都不一樣，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家子弟當兵就一個目的，吃，把身體吃好，共產(chǎn)黨的兵為人民服務，共產(chǎn)黨以前就是當兵吃糧，西北農(nóng)村直到現(xiàn)在還把當兵的叫糧子，跟諸子百家一樣也是一子啊，老百姓實在，民以食為天，用革命術(shù)語就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本錢才能干事。革命軍隊就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新兵入伍，連隊連殺幾頭大肥豬，豬肉燉粉條連吃一個月，餓死鬼們肚子里有油水了，身上也就有力氣了。我永遠忘不了第一頓飯，我們這些農(nóng)家子弟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的餓死鬼樣，人家城市兵和南方兵富裕地方的農(nóng)村戰(zhàn)友們慢條斯理啃饅頭喝稀飯。兩三月后我們這些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家子弟不再哄搶飯菜，可那種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的吃相永遠難以改變?！焙畎嚅L停頓兩分鐘，這兩分鐘里侯班長心里翻江倒海心潮起伏，侯班長拿到大學通知書那天，戰(zhàn)友們就讓他立軍令狀，一定要留城市里一定要娶城里女人當老婆，農(nóng)村戰(zhàn)友說得更絕：“一定要日上城市女人的皮?！比雽W不到一禮拜，就有城市女同學向他示好，他心中大喜表面沉穩(wěn)，他拿得住自己，女大學生可不是豬肉燉粉條。幾年后畢業(yè)前夕，女大學生帶他去見父母，未來的丈母娘做一桌好菜，侯班長心中驚嘆，都是電影里見過的豪門盛宴，侯班長依然保持了大將風度，吃得慢條斯理，相處好幾年的女友都吃驚地看著他，簡直就是另一侯詠春。第二次去丈母娘家，酒過三巡，侯班長就崩潰了，真正的原形畢露，女朋友再次吃驚，丈母娘勸女兒：“瓜女子，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女兒如實相告：“他吃飯都是這種餓死鬼的樣子，嚇死人了?！焙畎嚅L敏銳地察覺幾年后要出現(xiàn)的狼狽相，侯班長還是誠懇地告訴全班同學，尤其是貧困地區(qū)來的同學：“要多加些菜，多加些副食。趕快恢復身體?！焙畎嚅L特意瞥了王懷禮一眼。散會后，侯班長壓低嗓門：“我好幾百塊錢轉(zhuǎn)業(yè)費，給老哥一個做好人的機會嘛，你再推讓老哥我就不客氣了，你還跟我做不做兄弟？”最后一句話把王懷禮給鎮(zhèn)住了。

侯班長走遠了，路燈光和被燈光剪碎的樹影反復投射折疊侯班長的背影。王懷禮緊緊攥著侯班長塞給他的菜票，回到了宿舍都沒有松開手。王懷禮把侯班長給他的菜票塞枕頭底下，拿上缸子擠上牙膏去洗漱間刷牙，泡沫滿嘴時手和牙刷停下來，他感覺到一種強烈而奇異的清涼，沁入心扉，他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牙膏的味道這么好聞。漱口時他嘴巴里留有牙膏的清香。

王懷禮過了兩天奢侈的日子，每天早餐一個茶葉蛋，一個饅頭一碗大米稀飯，中午一份小酥肉，四兩米飯（他第一次吃小酥肉），晚飯一份醋熘土豆絲。第二天早餐還是茶葉蛋，中餐換了粉蒸肉（也是第一次吃粉蒸肉），這大概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吧。農(nóng)村同學能吃到兩分錢的咸菜都不錯了，五分錢帶花生的玫瑰咸菜都舍不得。第一天學生食堂農(nóng)村學生的這種饅頭咸菜一整天讓城市學生很吃驚。一周能吃一次葷菜就很奢侈了。農(nóng)村同學把節(jié)省下來的伙食費用來置行頭或買書。入學第二周侯班長就到每個宿舍跟農(nóng)村同學談話，收效不大。國慶節(jié)后，侯班長專門開班會把吃飯問題提升到戰(zhàn)略高度，政法系81級二班農(nóng)村同學率先吃起了茶葉蛋和廣大農(nóng)村罕見的小酥肉、粉蒸肉、糖醋里脊。王懷禮數(shù)了一下侯班長給他的菜票，五塊，一個禮拜的飯錢，這么大的禮他要牢牢記在心里。王懷禮徹底放松了，就是母親送他報到后離開渭北市返回周原老家時那種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感覺。侯班長還專門湊上來，瞅一眼王懷禮從窗口端出來的粉蒸肉，“這就對了，就要這么吃，也該這么吃，吃好！”

美好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而且總是在徹底放松毫無準備的時候給你突然一擊。第三天下午四點半，系辦公室趙干事沒有通知班干部也沒有通知班主任，直接到309宿舍，問誰是王懷禮？王懷禮就從趙干事身后慢慢站起來，309的男生永遠也忘不了王懷禮顫顫巍巍站起來的樣子，就像從地洞里蠕動爬出來的蟲子，還有那顫抖的聲音：“……俄……是…俄……是?！眲?cè)雽W的農(nóng)村來的新生都在努力擺脫鄉(xiāng)音，滿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俗稱酸溜普通話，高度緊張的王懷禮很快就從半生不熟的酸溜普通話滑落到土得掉渣的關(guān)中周原方言，309的男生吃驚地發(fā)現(xiàn)王懷禮身上立馬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鄉(xiāng)間泥土味，與土腥味相伴的是升騰而起的黃土塵埃，站在大家面前的完全是一個風塵仆仆的農(nóng)民，趙干事有一種把王懷禮同學打回原形的滿足和自豪。王懷禮一下子清醒過來，渾身顫抖著絕地反擊，“你——你是誰？”關(guān)中周原方言土語起死回生又變成半生不熟的酸溜普通話。趙干事死死地看著王懷禮看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后用純正的城市普通話慢條斯理地告訴大家：“我——代——表——渭北大學——正式——通知你，一周之內(nèi)辦理退學——手續(xù)?！比缓笞叩介T口，頭也不回，拋下一句話：“到系辦公室直接找我?！焙髞泶蠹也胖浪钦ㄏ缔k公室趙干事，當時大家真不知道他是誰，從神智上看是個老師無疑。

舍長立馬去找侯班長。侯班長進來時，王懷禮呆坐在下鋪床沿反反復復給大家表白：“復查報告上醫(yī)生寫得清清楚楚，不影響學習和工作嘛。結(jié)尾那個嘛，調(diào)子拉的很長，帶著哭腔。侯班長和團支書一起來的，他們相信王懷禮的話，他們安慰王懷禮不要緊張，可能是個剛上班的年輕老師，沒經(jīng)驗。那個年代，許多大學年輕老師沒有學生年齡大沒有學生成熟。侯班長當過兵，班團支部書記當過工人，軍齡工齡都三年以上，兩個班干部立馬去系辦公室交涉。他們很快就出來了，趙干事比他們想象的要成熟的多。趙干事一聲不吭面無表情聽兩個社會經(jīng)驗豐富的班干部反復不斷地追問求情，趙干事就是不回應，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安靜下來了，靜的可怕，趙干事就掃了兩個班干部一眼，意思是說完了沒有？兩個班干部互望了一下，把目光投向趙干事，趙干事還是不說話，盯著他們半天，然后慢慢地拉開抽屜，取出人民醫(yī)院的體檢復查單子和有關(guān)大專院校新生入學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文件，往桌子上一放，團支書和班長拿起來，仔細看。侯班長說：“醫(yī)院說了嘛，不影響學習和工作嘛。”趙干事沒有吱聲，趙干事等團支書提問。團支書跟班長保持一致，也是那句話：不影響工作和學習嘛。趙干事還是那么不緊不慢地看他們半天，淡淡的來了一句：“你們故意不提，前邊那句先天性隱形性疾病，這才是復查結(jié)果，是科學，后邊的話是醫(yī)院安撫病人的話而已，紅臉唱法，不符合相關(guān)規(guī)定?！眻F支書馬上笑臉相迎：“趙老師，你就當個大好人，唱個紅臉吧?！薄俺t臉？把規(guī)定當廢紙，這是你這個法學專業(yè)的大學生說的話嗎？”侯班長馬上配合團支書的話給趙干事遞煙，趙干事把煙推回去了。“你們兩個，一個當兵三年中越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斗英雄，一個當工人八年車間主任兩年，一點紀律性都沒有?！焙畎嚅L就說：“農(nóng)村娃上學不容易，求您放王懷禮一馬，發(fā)發(fā)善心吧。”趙干事就來了句：“慈不帶兵，真不敢相信你這兵咋當?shù)?？”侯班長就來一句：“我們對俘虜都講人道主義，救死扶傷，救戰(zhàn)友也救敵人，王懷禮是咱們自己人，同情心該有吧？”趙干事已經(jīng)不理他們了，趙干事開始整理材料。侯班長和團支書再嘮叨也沒用。趙干事頭都不抬，只淡淡來一句：“法不講情也不講理，法比天大?！?/p>

下樓時侯班長突然一愣，告訴團支書：快，你去找系領(lǐng)導，我去找校領(lǐng)導。校辦公室在后邊的三層小樓，侯班長一陣狂奔。團支書返回政法大樓，也是一陣狂奔。不管他們奔得有多快，都趕不上趙干事的電話。他們一出系辦公室，趙干事就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系領(lǐng)導正在系主任辦公室開會，趙干事完全以正規(guī)公文的格式一句一個按第幾號文件第幾條規(guī)定，而且一字不落重述規(guī)定的具體內(nèi)容，系主任還是問了一下系書記，系書記說能不能靈活一下，趙干事在電話那頭聽見了系書記的不同意見，趙干事就來了一句：“我們可是法學專業(yè)的喲，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相關(guān)規(guī)定都當兒戲，法規(guī)就會成一張廢紙?！毕殿I(lǐng)導只好告訴趙干事就按相關(guān)規(guī)定辦吧，放電話時趙干事聽見兩個系領(lǐng)導說什么小趙商鞅一樣把法看得比天還大。辦公室里就他一個人，他還是笑了笑，開始給校辦打電話了，只告訴校辦已經(jīng)給系領(lǐng)導匯報過了，相關(guān)規(guī)定點到為止，重點強調(diào)法學專業(yè)法比天大，校辦主任只能被動地是這樣是這樣，隔著電話都能看出校辦主任不耐煩的神情。此時此刻政法系81級二班團支書正在跟系領(lǐng)導交涉，系領(lǐng)導就告訴團支書：“趙干事可以自己處理這件事，規(guī)定上寫得清清楚楚，趙干事還是很慎重地向系里做了匯報，趙干事認真負責，作為班干部你要配合系上的工作，給王懷禮把有關(guān)規(guī)定講清楚講透，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焙畎嚅L直接找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副校長打電話問校辦主任，校辦主任馬上明白兩分鐘前政法系辦公室趙干事打電話的意思了，校辦主任就告訴副校長政法系已經(jīng)處理過了，副校長愣了一下就指示校辦主任了解一下詳細情況，校辦主任就說：政法系趙干事剛剛做了匯報，還專門強調(diào)法學專業(yè)法比天大。副校長連聲說這個趙干事這個趙干事，商鞅再世嘛。副校長就對侯班長說：“你都聽見了，我們不能扯下邊的后腿，你這個班干部也要配合系上的工作，同學情誼要講，規(guī)章制度也要講，就這樣吧?！?/p>

兩個班干部都有豐富的社會閱歷和工作經(jīng)驗，他們明白都是這個趙干事死咬不放。解鈴還須系鈴人。兩人商量一下，決定暫時先不告訴王懷禮結(jié)果，立馬召開班干部會。那個年代大專院校不收學費而且還有班費。政法系81級二班的班干部們一致同意班長和團支書的意見：用班費來幫助王懷禮渡過難關(guān)。具體程序就是花錢擺平趙干事，班上拿出二十塊錢，兩瓶茅臺酒9塊6角，兩條金絲猴煙10塊，在那個年代算是大禮了。天黑，侯班長帶上學習委員，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政法系以至全校最令人注目的幾朵?；ㄖ?，口才極好，氣質(zhì)高雅，很適合公關(guān)。還好，趙干事沒有把他們拒之門外，給了他們面子。趙干事的妻子在附中教書，端莊賢淑，招呼他們坐下，沏上茶就批作業(yè)去了。趙干事微微一笑，一句話就把他們打懵了：“一天之內(nèi)，趙某人兩次被譽為當代商鞅，我太榮幸了，我把話擱這，法不容情也不容理，法比天大，比命大，我把我的命抵上了，我不想多說了，東西帶回去吧?！壁w干事始終沒有瞧?；ㄒ谎?，只是很輕蔑地掃一下侯班長。侯班長和?；ê苤さ赝顺鋈チ?。下樓時?；獾冒l(fā)抖：真是奇恥大辱，什么狗屁商鞅，他想被車裂啊。

老實不客氣地講：他們根本不了解趙干事，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入學剛一個月的新生，包括有工作經(jīng)驗的班長和團支書，大家最先熟悉的老師肯定是班主任，然后是系領(lǐng)導，系領(lǐng)導曾在新生入學大會上講話，幾位名教授講話，新生們一下子就被鎮(zhèn)住了，一下子就感受到中學老師與大學老師的不同，都是在全國甚至國際上有影響的學者，寥寥數(shù)語就讓人耳目一新。誰也不會注意在名教授和系領(lǐng)導周圍竄來竄去的小干事。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管具體事務的，新生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的厲害。就是好多年以后大家常說的那句：千萬不要以為村長不是干部，千萬不要忽視小科員小干事。小干事干的可都是皆關(guān)民命的大事。此時此刻陸軍某師某團某營某連長軍齡五年的偵察班長侯詠春和亞洲最大水泥廠耀縣水泥廠八年工齡的第四車間主任在渭北大學校園僻靜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吸煙，兩個老江湖都犯了常識性錯誤，都忽略了趙干事。他們手發(fā)抖，抖著抖著就把煙滅了，在磚墻上狠狠地摁好幾下，就像在摁一條眼鏡蛇。他們什么也沒說直接去找班主任。

那個年代，大專院校沒有專職班主任，都是青年教師兼任，入學前班主任先看新生檔案，挑出有工作經(jīng)驗的大齡新生擔任班干部，半學期后大家都熟悉了，再投票選舉是否連任，班主任很少與學生接觸，具體班務都由學生干部自行處理。美其名曰：學生自己管自己。政法系81級二班班主任是西南政法學院畢業(yè)的，不是土著，兩個班干部心里清楚最好不要給班主任惹麻煩。兩個班干部給班主任匯報詳細情況時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班主任笑的很神秘，班主任甚至告訴他們：“攤上這么一個主，王懷禮同學太不幸了，你好好做王懷禮的工作?！币话闱闆r班主任要親自介入的呀，班主任就告訴他們：“你們不了解趙干事，等你們了解趙干事了，你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p>

離趙干事給王懷禮下達的離校時間還有四天。侯班長和團支書分頭行動，對趙干事進行摸底，已經(jīng)有點地下黨搞情報的意味了，兩人各有所長，侯班長偵察兵出身，搜集情報易如反掌，團支書在國營大企業(yè)管理過幾百號職工，民情士情包括各種隱私都不在話下。兩天后倆人互換情報，結(jié)果可想而知，兩個字：絕望。

侯班長的情報最具殺傷力。班長和團支書都知道陜西人什么都愛“拿人”一下，但都不如趙干事“拿人”拿的那么快，那么準，那么狠。傳統(tǒng)“拿人”分硬拿與軟拿，對生人就硬拿，對熟人就軟拿。趙干事這一代人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雖然沒有“打砸搶”，沒有拉幫結(jié)派，沒有造反起家，但他們大串連走遍大江南北大辯論貼大字報，見過世面，膽大心細，完全沒有老一輩“拿人”時的謹慎小心，硬拿軟拿合二為一，從“文革”后期第一批工農(nóng)兵學員就開始了，他們“拿人”的對象都是有背景的人。狠狠地一“拿”，人家馬上明白你的動機和目的?！澳萌恕钡娜怂追Q“大拿”，原本指東家主子領(lǐng)導一把手，老百姓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大拿”，有權(quán)有勢就是大拿，更通俗的說法：尿尿不捏球就是大拿，勢大，就是生殖器大，勢的原始含義就是生殖器，勢大就是巨大的生殖器，閹割公畜就叫去勢。小人物把你拿住，小人物就勢大了，哪怕是暫時的，過不了這一關(guān)問題就很嚴重，只好私了，而且要主動，不說破，彼此給對方面子。在我們老家，有背景的人以及他們的子弟為人處世都很謹慎，就怕被人“拿”一下。渭北大學連續(xù)六七年都出現(xiàn)這種狀況，各方面都有意見。半年前有人栽了，就是趙干事的前任，想解決老婆的調(diào)動問題，剛好一名大三男生跟外系一位女生談戀愛，被盯上了。那個年代只要不太招搖學校也睜只眼閉只眼。這個小干事顯然動了心思，自己不出面，暗中盯梢，校保衛(wèi)處突襲學生宿舍，一對男女也就在宿舍擁抱親吻，這種事可大可小。小干事及時趕到，有保衛(wèi)科的人作證，一對男女當場寫了檢查，然后眾人撤走。有白紙黑字的檢查，就可以按有關(guān)規(guī)定給個警告處分。小干事自己的麻煩來了，關(guān)于某某同學的處分報告交上去之后沒有動靜，小干事顯然沒弄清這個男生更隱秘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其父是市人事局副局長，兒子出事，父親會出面調(diào)解，按潛規(guī)則，家人會主動找他這個小干事，大家彼此就開始以暗語談判，旁觀者是聽不懂的，一頭霧水呀，說的全都是放之四海而皆真的絕妙好詞，話語背后暗流涌動。小干事把這一切都預演好了。一周后，校辦公室正式通告小干事，調(diào)離行政崗位，到圖書館去當搬運工扛書箱去。渭北市管不了渭北大學可省教育廳管著渭北大學，市人事局副局長的戰(zhàn)友在省教育廳當副廳長，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系主任拍了一下小干事的肩膀：“你膽子夠肥的，高壓線也敢碰呀?！毙「墒戮统闪巳５男υ??！澳萌恕蹦貌缓镁桶咽滞笳哿?。

一周后趙干事接任。大家都盯著趙干事，大家發(fā)現(xiàn)趙干事留校工作四年來還沒有“拿過”任何人。江湖規(guī)矩，任何人想在社會上立足在單位扎根五年之內(nèi)不管大事小事必須“拿人”一下，上山為寇都要“投名狀”，算是“潛規(guī)則”吧。趙干事的時間不多了，參加工作第四個年頭了嘛。政法系老生們先緊張起來了，稍有點社會閱歷和生活經(jīng)驗的人第一次見到趙干事就暗暗吃驚，這是一個相貌平平的普通人，藍滌卡褲子，三節(jié)頭黑皮鞋，白襯衫，方框眼鏡，斯斯文文，天稍涼就加一件中山裝，一身藍加黑皮鞋，稍精神一點，還是那么普普通通毫不起眼。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慢，他的一舉一動，包括看人的眼神那么遲緩從容，這種慢一下子讓他老成持重顯出一種老態(tài)，跟他的年齡極端不符。說話那種慢條斯理讓人著急，聽著聽著就想打斷他說話。也只是個想法而已，他會讓你越來越急，他一點也不急。只要跟他接觸一次你就永遠難以忘懷這種磐石一樣的慢，記不住他的形象絕對忘不了他的舉止言談。那些不世俗的應屆考入大學的小年青都不把老成持重的趙干事放在眼里，老三屆學兄學姐就會反復提醒他們：慢人難纏，慢人都是厲害角色，輕視慢人等于輕視你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這些涉世未深的年輕娃把這些忠告不當回事。77級78級79級老三屆居多，小屁孩就那么幾個。到了80級81級老三屆大幅減少，應屆生居多，老復習生也不少，老三屆就那么兩三個了。具體到政法系81級二班，最具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的就班長和團支書他們兩個。他倆的見識一點也不比77級78級79級的老三屆他們差。他倆忽略趙干事是因為趙干事沒來過他們班，班干部就沒有機會見趙干事，趙干事只在新生入學大會上閃了那么幾下，所有的新生都對他沒印象。他倆第一次在系辦公室見到趙干事時不約而同地心里一驚，那種感覺跟老三屆學兄學姐們是一樣的，那種慢條斯理足以摧毀所有人的自信和自尊。讓人憋屈，慌亂。

后來這些老三屆的學兄學姐們告訴侯班長，趙干事更可怕的不是他的慢條斯理，不是他便秘式的語調(diào)，都知道他要開始“拿人”，但他竟然不查學生檔案，也不到學生中問寒問暖，不進教室更不去學生宿舍。他到底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自己，每個人都如芒在背。半年后大家松口氣，你們這群愣頭愣腦的新生入校了，趙干事轉(zhuǎn)移目標了。八一級新生大多都是中學生，有工作經(jīng)歷有生活閱歷的寥寥無幾，就是這么幾個稀有動物，因為剛剛?cè)胄Ｒ矝]有覺察到趙干事方框眼鏡后面銳利的目光。也就幾周時間吧，趙干事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王懷禮這只獵物。

老三屆學兄學姐們要告訴你們的是趙干事這一舉動徹底改變了“拿人”規(guī)則中的“文革”遺風，“拿”捏有權(quán)有勢有背景的人轉(zhuǎn)向了弱勢群體普通老百姓，單位的老領(lǐng)導老教授老教工都沒注意，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干事在不聲不響地轉(zhuǎn)移時代潮流，大時代小人物很容易成為弄潮兒。1981年10月8日晚上八點半，渭北大學校園東北角樹蔭下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政法系81級二班兩個具有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和閱歷的稀有動物一邊大口地吸著9分錢一包的羊群牌香煙，一邊自相埋怨，埋怨懺悔得差不多了，侯班長以偵察兵的果斷與直覺很快做出結(jié)論，什么事都“拿人”一下的傳統(tǒng)方式就兩種：都要“拿人”一下和都愛“拿人”一下，“要”和“愛”是不一樣的，是有區(qū)別的，它們的共同點都是為了拿到好處，“要”“拿人”一下得到的好處在陰處在近處刀下見菜，太直白赤裸，只要眼前好處，算是急性病，反而好治；麻煩就麻煩在這個看不見的隱性的著眼于長遠利益的“都愛”“拿人”一下，甚至是一種興趣愛好嗜好一種習慣。到了不要錢不要臉什么都不要也要“拿人”一下。

我總覺得趙干事就是這么一個貨，團支書嘖嘖兩聲直拍大腿，一口氣說了五個就是。

團支書搜集的情報等于雪上加霜。

趙干事1974年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入渭北大學。上大學前趙干事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子弟，他家就在縣城旁邊。小學在農(nóng)村上，初中高中在縣城上，一下子感覺到了城鄉(xiāng)巨大的差異。那個年代農(nóng)村小學都是破舊的土房子、土坯桌子、凳子自帶，黑板就是一塊木板墨汁一刷，老師寫板書必須把粉筆當毛筆用，輕輕地劃，稍用力，粗糙的木板就會磕斷粉筆，得挨校長的罵。趙干事上的那個小學沒有專用黑板，教室門板的背后用墨汁刷黑，上課閉上門就是黑板，活頁黑板，學生不敢遲到也不能遲到，真的遲到了只好站在外邊等下課，老師不會讓遲到的學生進教室。有什么急事，都在窗戶外邊喊叫。學生打鬧很容易弄壞土坯課桌，家長來替孩子頂罪補修，孩子回家少不了挨一頓暴打。大多農(nóng)村孩子小學畢業(yè)十來歲就不再上學成為小農(nóng)民，上中學的很少，包括縣城周圍的農(nóng)家子弟。趙干事十二歲那年到縣城上中學?？h城離他們村也就300多米，還不到一里地，出門都能看見縣城的大街小巷，這些大街小巷不知逛過多少回了，從懂事那天起就在城里晃蕩，俗稱街狗。還不如一條狗。狗可以自由出入縣城大大小小的單位大院和城鎮(zhèn)居民宅子。趙干事他們這些縣城郊區(qū)的農(nóng)家子弟只能在縣城大街小巷亂竄卻不能進其門。也就是說上中學前的趙干事他們這些農(nóng)村娃對縣城并不了解，或一知半解。十二歲這年趙干事很榮幸地走進周原縣東街中學初中一年級三班。報到那天，老師跟前那張亮晃晃的辦公桌就把他鎮(zhèn)住了，橘黃色的油漆木桌，連椅子也是橘黃色的，油漆外邊刷了一層清漆，陽光從窗外照過來，立馬金光閃閃，金碧輝煌如同宮殿，負責報到的青年教師就在如此漂亮美觀的桌凳上辦公，學生排長隊魚貫而入，老師問什么學生就答什么，也就是父母叫什么，家庭什么成分，哪個地方的。趙干事一直盯著金光閃閃的桌凳，趙干事就想起大隊小學老師們都用石板桌子，石板下邊壘著土坯，小學校長用木桌木椅，破舊發(fā)黑，據(jù)說是村里地主家的浮財，分給了學校。臟兮兮的地主老桌椅跟縣城中學普通老師用的辦公桌相比真是土得掉渣，地主以及大隊小學校長在趙干事眼里黯然失色。終于輪到趙干事，小屁孩不慌不忙，吐字清晰，從容不迫，算起來他已經(jīng)在縣城大街小巷竄了好多年了，他一點也不緊張。進教室時他只是心里一驚，教室里的桌凳跟剛才那個負責報名的老師用的桌凳一模一樣，全是橘黃色油漆刷一層清漆，教室更寬敞，窗戶更多更大，陽光跟瀑布一樣直瀉而入，教室比辦公室亮堂多了，教室才是真正的金碧輝煌。一種巨大的自豪感在十二歲小男孩心中油然而生。然后是鋼鐵般的尊嚴感。從那天起，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腰板就直起來了，目不斜視，步伐從容堅定，就像錘擊大地的鼓槌，每一下都鏗鏘有力。300米外的那個村莊，他真正生存的地方一下子就虛化了，金碧輝煌的東街中學才是他向往的地方。放學回家步行300米，踏上鄉(xiāng)村的土地仿佛進入夢幻。正好趕上村子里批斗地主，民兵們押著地主游來游去，他從地主家黑乎乎臟兮兮的家具就聯(lián)想到地主最風光的時候也比不上城里人的日子。堂兄就是民兵連長，帶著一幫小伙子挎著沒有子彈的漢陽造七九步槍，領(lǐng)著老朽不堪的地主們跟拎一群狗一樣游來游去，他連堂兄都看不起了。農(nóng)村吃晚飯叫喝湯，胡亂弄得湯水剩飯窮對付，關(guān)鍵是熱氣騰騰讓人舒服。喝完湯，他就去堂兄家，一本正經(jīng)地對堂兄說：“我有話要對你說?！蓖耆桓贝箢I(lǐng)導發(fā)指示的神態(tài)和口氣，大伯大嬸大堂兄二堂兄嫂子們?nèi)笺蹲×耍癖B長顯然是三堂兄，民兵連長堂兄呵呵一笑：“中學生，說吧，有啥情況要向本連長匯報?！敝袑W生一身正氣，很嚴肅很認真地告訴民兵連長：“我不是來給你匯報工作的，我不是紅光大隊的社員也不是紅光大隊民兵連基干民兵，我是周原縣東關(guān)中學初一三班學生?！边B長堂兄就收起滿臉怪笑，嚴肅認真地說：“初中生，說吧！”“我提醒你一下，不要再斗那些地主啦?！背踔猩戎癖B長追問，初中生做了充分的準備，民兵連長沒有追問，民兵連長告訴初中生：“中學生觀察得很仔細啊，入學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城鄉(xiāng)差別?！背踔猩鸵话逡谎鄣母嬖V民兵連長：“所以，你們干部的工作重點，不是斗地主是消滅三大差別?！背踔猩弥癖B長發(fā)愣，轉(zhuǎn)身走了，走得不緊不慢，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走出堂兄家門。嫂子們都笑起來，三嫂，民兵連長的小媳婦奔到丈夫跟前：“哈哈，你要臉不要臉，叫個碎娃日嚼一頓，活該！叫你一天胡騷情！”大伯大嬸呵呵一笑，告訴大家：“咱趙家往后就靠這碎慫啦，這碎慫出息大著哩。老三，你不行啦，你媳婦說得對，你好好當你的農(nóng)民種你的莊家戳你的牛鉤子，斗地主呀拼刺刀打靶都是胡騷情，咪咪貓（狗尾巴草）梢輕不打糧咯?！?/p>

煩心的事也不少。比如下雨天，城里娃都有雨傘，有漂亮的膠鞋，農(nóng)村娃都戴草帽，扛不住大雨，半路草帽就軟塌下來，全身濕透。更狼狽的是鄉(xiāng)村都是土路，距縣城不足300米，這300米的泥漿路如同壕塹把城鄉(xiāng)徹底隔離了。農(nóng)村娃的絕招就是拎著布鞋，踏上古老的泥蹄子，其實就是小木凳，扎上繩子，踏高蹺一樣走到縣城大街上，在僻靜處換上布鞋，把一對小木凳存放在店鋪里，放學后再換上。又比如課外活動尤其是進山挖藥進工廠勞動，必須自帶干糧，城里娃都有漂亮的水壺，都帶面包餅干雞蛋，農(nóng)村娃的水壺就是葫蘆，講究一點的就是打吊針用完的瓶子，吃的就更差了，大都是麥面高粱面玉米混雜的餅子或饅頭，加幾塊煮紅薯煮洋芋，還有煮胡蘿卜，講究一點的餅子饅頭里夾了辣椒粉。不用說，城市娃水壺里都是加了糖的水，條件好的帶了汽水。勞動之余，吃飯時，城里娃農(nóng)村娃會自覺地分開，大家歡笑著互換食品，農(nóng)村娃互換的都是紅薯洋芋胡蘿卜，農(nóng)村女娃還帶生蘿卜，清脆可口跟水果一樣，此時此刻城里娃正為汽水加真正的水果蘋果梨子歡呼，農(nóng)村娃只有胡蘿卜。有人發(fā)現(xiàn)城里娃開始分享煮雞蛋和茶葉蛋，那個年代雞蛋十分珍貴。雞蛋一出現(xiàn)，大家都靜下來了。那個年代，廣大農(nóng)村富裕地區(qū)，農(nóng)民一年吃一次肉，那是過年的時候，一年吃一次雞蛋，那是端午節(jié)的時候，只給老人碎娃吃，十六七歲半大小子就沒資格吃雞蛋了。當雞蛋出現(xiàn)的時候，大家都靜下來了，茶葉蛋小心翼翼地遞來遞去，茶葉蛋也他媽太耀眼了，跟瑪瑙鉆石一樣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農(nóng)村同學壓根就沒見過茶葉蛋。也有人小聲嘰咕拿餅干蛋糕茶葉蛋汽水去換農(nóng)村同學的紅薯洋芋胡蘿卜，女生使勁搖頭，女生比男生成熟快，更比男生心細，女生用手指在自己胸口戳了三下，男生馬上明白了一個人最重要的自尊心。那一刻，城里娃吃飯吃得很不舒服。好多年后，有個人大代表提議，農(nóng)村娃不用上大學，上職業(yè)學校就可以，大學尤其是985、211這些重點大學的招生范圍設(shè)定在城市。趙干事上中學那個年代，廣大農(nóng)村，不要說肉和雞蛋這些高端奢侈品，就是食用油，每家全年也就三四斤，裝在一尺多高的瓷壺里，過年待客給老人做壽用那么幾滴。平常炒菜都是干炒，加水加鹽，一點油水都沒有，真正的粗茶淡飯。趙干事上中學那個年代，城里娃跟農(nóng)村娃只在學校玩，放學離校，不會在一起玩的，生活習慣差異太大了。有個工廠子弟跟他關(guān)系好，他倆一起把縣領(lǐng)導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這種戰(zhàn)斗友誼讓他們成了哥們。有一天周末放學，他跟工人子弟去家里玩，同學要留他吃飯，同學媽媽很喜歡這個農(nóng)村娃，專門多炒一個菜，同學媽媽炒菜的時候，他才聞到撲鼻的菜香，最刺激他的是油香，十分罕見的過年時才能聞到的油香讓他迷醉也讓他醒悟。他慌里慌張跟同學告別，人家怎么勸都勸不住。他都不知道怎么走出縣城的，走在鄉(xiāng)間土路上他才意識到城里人天天在過年過大年。我們可以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時，他剛剛高中畢業(yè)，十六歲的高中生，相當成熟了，他踴躍參加大串聯(lián)，扒火車、搭汽車、步行到西安、到北京，百萬紅衛(wèi)兵接受偉大領(lǐng)袖接見。重返農(nóng)村，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了，當時叫回鄉(xiāng)知青。有知識有文化有覺悟的新中國新青年。再大的苦他都能吃，他精神得要命，精力旺盛得可怕。

1970年開始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他拼命爭取毫不氣餒，1974年終于夢想成真，進入渭北大學政法系。入學不到一個月他就做出一個轟動整個渭北市的重大事件，其實也不是什么事件，完全是個人私事。因為牽涉到市委主要領(lǐng)導，就很快成為全市上下議論的話題。入學一個月里，他只做一件事，通過老鄉(xiāng)套老鄉(xiāng)，打聽市委主要領(lǐng)導子女們的婚姻狀況，當然是領(lǐng)導們的女兒嘍，當然是那些未婚的女兒嘍。渭北市一把手市委書記的三女兒處于未婚狀況，在市教育局工作。趙干事那時應該是趙同學。趙同學接到入學通知書那一天就把自己當成吃皇糧的公家人了，就農(nóng)轉(zhuǎn)非了，就草鞋變皮鞋了。變完手續(xù)去學校報到前，他給自己買了一雙三節(jié)頭皮鞋，擦得锃亮，藍滌卡中山裝，白襯衫，一副干部模樣。堂兄戲稱他為牛皮縣長。他就告訴堂兄：還真讓你說對了，政法專業(yè)就是給國家培養(yǎng)干部的，行政21級，就是副縣級，中專行政23級，大專22級，本科21級，我上的是本科。入學那天他就沒正眼看班上的女同學，包括城市女同學，大家誤以為他專心學習，心無旁騖，對他嚴肅起敬。沒人知道他的秘密行動。他查清市委書記三小姐的情況后，就開始堅持不懈地在市委教育局門口等候人家。具體細節(jié)如下，《渭北日報》文教專欄發(fā)表幾篇評法批儒的文章，其中就有市委書記三女兒的杰作。跟那些火藥味很濃的大批判文章不同，書記三女兒講的全是故事。專欄開了四期，每一期一個孔老二的故事，當時就這么叫孔圣人的。第一個故事講孔子與學生待人有區(qū)別，一般人，就上前問幾個好，而且四平八穩(wěn)端著架子，大人物長官來見，就高舉雙臂大鳥一樣飛奔過去熱烈歡迎，這不是勢利小人嘛，這不是偽善嘛。

故事里并沒有直接說孔子勢利偽善，讀者，廣大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來了，讀者來信就挑明了。第二個故事，子見南子，南子當時以淫蕩艷婦名滿天下，孔子給學生上課大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南子一招呼，孔子馬上屁顛屁顛跑過去，學生子路就責問孔子，孔子百般辯解。第三個就是有名的誅殺少正卯，孔子當上魯國大司寇七日就殺革新派少正卯，當時魯國作奸犯科的權(quán)貴季氏、陽貨，孔子連碰都不敢碰。第四個故事講孔子與學生子路，子路動不動就問如何種地，孔子就很看不起這個沒腦子的學生。這些生動傳神的故事大受讀者和廣大人民群眾歡迎，省報以及各地報紙紛紛轉(zhuǎn)載，甚至加有編者按。粉碎四人幫后清理三種人，同欄目一起發(fā)表大批判文章的人都受到大小不同的處理，或稱為笑柄，這四個故事沒有任何個人觀點，依然是生動傳神的故事，無可挑剔。到了國學興起，尊孔高潮熱火朝天，也對這四個故事無能為力。大家就亂猜市委書記的女兒書香家底呀，家學源遠流長呀。其實市委書記工科出身，妻子也學工科，在文科人人自危的年代，工科知識分子大受歡迎，“文革”后期就有“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說。市委書記的三女兒其實也是學工科的，西安公路學院汽車制造專業(yè)畢業(yè)，身體不太好，沒有去大企業(yè)，分配到教育局坐辦公室。業(yè)余愛好就是愛看書，尤其是歷史書，在女性中也少見。女性都愛文藝書，古今中外愛歷史的女性很少。這種愛好加上嚴謹?shù)钠噷I(yè)，寫起文章來就很客觀，拿事實說話，作者藏得很深，已經(jīng)接近好多年以后文學界火暴的零度寫作了。應該說趙同學是很有眼光的。人民群眾的眼光雪亮雪亮，他的眼光雪亮而熱烈。

他每天都帶著報紙在市教育局門口等候。剛開始肯定是以熱心讀者的身份往前湊。書記三女兒就微微一笑在報紙上簽上大名。不要以為新時期狗屁歌星、影星、舞星們，被粉絲熱擁簽名。“文革”時的廣大群眾也很狂熱。市委書記三女兒不但文章好，字更好，秀麗優(yōu)雅，本人又秀外而慧中，接近她絕對是一種美好的享受。革命年代很難得啊。熱心讀者都在大街上圍堵作者，在單位門口守候的人很少，三三兩兩也就一禮拜。一禮拜后單位門口就剩下趙同學一個人了，也沒有報紙可簽了，但他還是手持簽過名的報紙含情脈脈地在教育局門口等待。姑娘下班出來，也就對他點頭微笑，然后騎上那個年代最時尚的飛鴿牌自行車忽悠一閃就消失了。整整一個禮拜，天天如此。第三個禮拜，姑娘覺察到什么，就不著急騎車飛行，就推著自行車到趙同學跟前，問他：“你有事嗎？”他憨憨一笑點點頭?！笆裁词?？說吧，看我能不能給你幫上忙？”“我喜歡你?！薄澳阆矚g我？你喜歡我？”市委書記女兒那種驚訝就像遇到了外星人。趙同學可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趙同學嚴肅認真地反問市委書記的女兒：“我不能喜歡你嗎？我沒權(quán)利沒資格喜歡你嗎？”市委書記的女兒朝天望了一會，目光移向大地的時候一切全都明白了，她笑瞇瞇地告訴趙同學：“你有權(quán)利也有資格喜歡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要耽誤你的工作不要耽誤你的學習更不要耽誤你的身體?！闭f完就飛身上車眨眼消失。趙同學就這么眼巴巴守候著。機關(guān)單位可不是鄉(xiāng)村，機關(guān)單位城里人都很冷漠，革命年代也一樣，城鄉(xiāng)差別永遠不變，城里人機關(guān)單位人各顧各，要是在鄉(xiāng)村，趙同學這舉動很快就會引人注目圍觀，給他所期待的女孩以巨大壓力。趙同學可不想這么死站著，人家不搭理他他就搭理人家。先跟門房老大爺談論市委女兒。門房大爺警惕性高著呢，“你打聽人家姑娘干什么？你她什么人？”“朋友啊。”“人家都不理你，你朋友個屁?！薄肮媚锊欢歼@樣嘛，女人怕纏，我就一直這么纏下去?！壁w同學打開報紙讓門房大爺看姑娘的簽名。大爺哈哈一笑，“簽名的多啦，你只是百數(shù)號人中的其中之一。”“堅持不懈守候在這里就我一個啊?！贝鬆斘诶錃?，上下打量這個愣小子，有人開始正眼看他，這正是他所需要的。門房大爺告訴他：“人家姑娘有男朋友，都訂婚啦，也就是未婚夫，你死了這條心吧?！薄肮椿?，她未婚?！壁w同學興奮得又叫又跳：“只要未婚我就有機會，沒有法律作用嘛?！壁w同學攥緊拳頭，嘿嘿嘿砸空氣，像只下蛋的雞。門房大爺馬上就后悔，這張臭嘴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市委書記三女兒未婚的消息，你看這狗日的得意成啥了。

這狗日的見好就收，再也不理門房大爺了。站在大門外二十多米的路邊樹蔭下，過來一個教育局的人就上去跟人家交談市委書記女兒，上了報紙，誰都知道市委書記三女兒的名字。單位同事就問趙同學：“你想干嗎？”“我是她朋友，托你向她問個好！”“你自己去問吧?！比思揖妥吡恕Ｚw同學鍥而不舍，終于有人挖苦他：“你這不是癩蛤蟆吃天鵝肉嘛！”“癩蛤蟆怎么啦？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有遠大的革命理想，有豪氣沖天的革命干勁，你整天在天鵝跟前待著連點想法都沒有，就你這樣的人，能努力工作嗎？”對方一下子就傻了，哭笑不得，趕緊走人。好多年后當他們老了，看著孫子在手機上互相調(diào)侃癩蛤蟆與青蛙的故事，他們就想到1974年秋天渭北市教育局大門口那個趙同學。這些手機段子幾十年前已經(jīng)讓趙同學實踐了。沒錯，絕對是趙同學擴散出去的。當時這個段子可一點也不俗氣，讓人耳目一新眼界大開。傳到辦公室時市委書記的三女兒就愣住了，大家跟演小品一樣上演青蛙與癩蛤蟆的故事。老師問學生青蛙與癩蛤蟆的區(qū)別。學生回答：青蛙沒有革命理想思想守舊不思進取坐井觀天故步自封，最后上了餐桌成了一盤菜，癩蛤蟆志向遠大，想吃天鵝肉有遠大的革命理想，可上九天摘月，成為月宮里的金蟾，萬人敬仰。教育局那些未婚男青年全成了大家嘲笑的坐井觀天沒有革命理想的青蛙。周末，市委書記三女兒的未婚夫來接未婚妻，大家都叫他有遠大理想的癩蛤蟆。未婚夫一頭霧水，知道原委后也大笑起來，很樂意大家叫他有理想有抱負的癩蛤蟆。他們很快就看見另一只癩蛤蟆在大門外二十米遠的路邊樹蔭下守候著。這只癩蛤蟆不但有理想有抱負還有膽量。趙同學親眼目睹人家一對小情侶推著飛鴿自行車，手拉手相依而行，趙同學毫不氣餒，迎上前去，嚴肅認真地告訴人家：“就是有一千個人追求你，我也愿意成為一千零一個?！惫媚锏奈椿榉蚓透嬖V趙同學：“錦上添花呀，我要加大力度好好地愛我心愛的姑娘。”未婚夫騎上車子，姑娘小鹿一樣往后座上一蹦，雙手摟住未婚夫的腰，銀光閃閃的飛鴿自行車還真像一只大鳥馱著一對情侶在大街上緩緩而行。讓人吃驚的是趙同學毫不氣餒也是滿臉幸福的樣子。

門房大爺?shù)锰嵝烟嵝压媚?，“他這么死皮賴臉賴在這里不是個辦法。”辦公室的大姐們也提醒姑娘：“他一口一個你的朋友，天長日久，眾口鑠金，你未婚夫?qū)δ阍俸?，也會惹出麻煩來。”姑娘開始重視起這件惱人的事情。渭北大學政法系辦公室一個小干事找趙同學談話。趙同學照例滔滔不絕大半天權(quán)利呀資格呀革命理想呀遠大抱負呀?！按蜃〈蜃　！毙「墒伦屗]嘴，小干事毫不客氣地告訴趙同學：“你以為你農(nóng)轉(zhuǎn)非，你就是城里人啦？你以為你穿上皮鞋你就隨隨便便追城里姑娘啦，而且是市委領(lǐng)導的姑娘。氣質(zhì)、修養(yǎng)，你懂不懂？咱就一農(nóng)家子弟，泥土味幾輩子都散不掉，別給我說消滅三大差別，你搞清楚，因為差別存在，要存在幾十年幾百年，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才提出消滅這個差別。你給我老實點，我現(xiàn)在通知你，再到教育局門口去一次就立馬滾蛋，滾回農(nóng)村去，當老農(nóng)民去。那時候，你拉著架子車趕著毛驢戴著破草帽捧著烤紅薯在教育局門口給市委書記女兒當?shù)谝磺Я阋粋€追求者吧?！毙「墒抡f著說著就按耐不住了，就沖到趙同學跟前惡狠狠地說：“你丟的不是你趙家祖宗的人，你把我們渭北大學全體師生的人給丟光了，你這二球二百五。”趙同學只回應小干事一句話：“你在宣揚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你在拉大三大差別，我等著你開除我，你不開除我你就不是人日下的?！毙「墒戮兔闪?，趙同學理直氣壯走出辦公室。下樓時還撇下這么一句話：“人日下的不會給人這么說話?！?/p>

當天下午趙同學就去了市教育局門口，拉住市委書記的女兒，一頓斥責，給人家辯解的機會都不給，說完掉頭就走。姑娘回家問父親，父親也不知道咋回事，就問秘書，秘書如實相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沒必要麻煩領(lǐng)導，秘書懶得上報，給渭北大學校辦打個電話。校辦主任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說，我還真不敢相信我們渭北大學出這么個二球二百五，別說市委書記女兒工農(nóng)大眾的女兒也不能隨便騷擾嘛。校辦主任立馬給政法系辦公室打電話，大家首先是萬分驚訝，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乎正常人的想象了。革命年代大講新生事物，好像也不奇怪。沒人這么想，癩蛤蟆吃天鵝肉畢竟是故事，故事離現(xiàn)實太他媽遙遠了。市委書記畢竟是一方大員，這種不著調(diào)的事情最好不了了之。市委書記當機立斷，讓女兒馬上結(jié)婚，革命式婚姻，不大操大辦，小型聚會，就擺幾桌飯，雙方家長幾個貼心朋友，所謂蜜月也就一個禮拜。簡單的婚房紅帖子對聯(lián)都是革命口號。新郎從企業(yè)調(diào)市工業(yè)局坐辦公室。市委書記從來不給家人辦事不占公家便宜。小夫妻這么快生活在一起因禍得福全依仗趙同學的胡攪蠻纏。單位每人都得到了喜糖。工業(yè)局專門來人到渭北大學給趙同學送一包喜糖。趙同學轉(zhuǎn)手送給全班同學，恰好42粒大白兔奶糖，人人有份，大家吃的有滋有味。趙同學邊吃邊告訴大家：“市委書記的女兒就是有涵養(yǎng)。”全然不理會大家的怪笑。狗日的心理素質(zhì)這么好。

1974年全國大搞“批林批孔”運動，接著就是“評法批儒”。一部中國歷史就是儒家的復辟與法家反復辟的歷史，就是儒家厚古薄今和法家厚今薄古的歷史。1974年中國的政治形勢相當嚴峻，右派勢力企圖東山再起，否定“文革”成果，打壓新生事物。革命青年決不能坐以待斃。趙同學日記中記下了這莊嚴的一幕，還很悲壯地寫下這么一句：個人情感包括婚姻就是政治的反映，就是天下大勢的投影。趙同學鄭重其事地告訴全班同學：你們不要看我的笑話，市委書記的女兒涵養(yǎng)是有限的，最正確的做法應該給我發(fā)請柬，去不去是我的事，發(fā)不發(fā)請柬可是她的事，相當重要的事。大家就逗他：“你又不是人家親戚，據(jù)說婚禮是很簡單的革命化婚禮，雙方家長小聚會，你闖進去也沒位子呀?！备蓺獾氖怯腥私宜麄蹋骸澳憧梢愿l(xiāng)村小學生一樣自帶小板凳去呀，碗筷不用帶，酒水飯菜也不用帶?！碑斚峦砩馅w同學日記只寫一句話：堅決反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趙同學是有心人，專門找出1958年夏天的《人民日報》，在資料室翻了整整一個禮拜，老師課堂上淡淡提了幾句春橋同志好多年前就提出過要破除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思想。課間休息時趙同學就向老師請教哪里可以找到這篇文章，老師就告訴他1958年夏天的《人民日報》，毛主席還專門寫了編者按，很重要的一篇文獻。老師開始上課，重點講中國的法律源自春秋戰(zhàn)國的法家，法家的刑名之學。趙同學一下子茅塞頓開。1974年到處都是法家的著作，楊榮國的、馮天瑜的、馮友蘭的著作也很多。張春橋發(fā)表在1958年夏天《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那篇有名的文章《破除資產(chǎn)階級的法權(quán)思想》，那個年代沒有復印機，趙同學抄了下來，包括偉大領(lǐng)袖的編者按。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周后，全市召開“評法批儒”座談會，系上專門點要趙同學發(fā)言，新任的辦公室干事悄悄告訴他：“市委書記專門給你們學校打招呼，說你是個有抱負有理想的好青年?！毙赂墒屡呐乃绨?，豎一下大拇指，他發(fā)現(xiàn)要按耐住內(nèi)心深處的火山般的激動相當困難，他還是以堅強的革命意志控制住了情緒，面對墻壁哽泣半天，肩膀不再聳動。我們可以想象座談會上他的發(fā)言有多么精彩，從井岡山最早開始的軍民平等、官員平等、上下平等，到供給制，建國后雖然實行了薪金制，但廣大干部群眾還是喜歡這種平等的生活制度。儒家的禮實際就是把人分等級，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核心也是等級制度。中國歷史上只有法家是反等級、講平等革新，具有革命思想。趙同學的發(fā)言讓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發(fā)言稿被《渭北日報》記者當場拿走，第二天全文發(fā)表，渭北市人民廣播電臺連續(xù)一周全文播送。

私下趙同學就告訴大家：“商鞅變法就是從咱們這里開始的，也是歷史上唯一成功的變法，有群眾有基礎(chǔ)有土壤?！贝蠹疫€在愣著，趙同學就告訴大家：“變法成功的土壤就是不管什么事情都愛、都要‘拿人’一下，下手要快準狠?！壁w同學右手在空中一劈，跟一柄利劍一樣，空氣立馬散成兩瓣，篩抖不停。大家全都噢——眨巴眨巴眼睛誘導趙同學繼續(xù)繼續(xù)。趙同學就講他偉大的父親，他七歲那年在縣城公共廁所里上演的“拿人”的一幕。父子兩個各占一個茅坑，大泄之后正要起身，進來一個公家人，父親又蹲下去了，公家人看見有人起身才奔過來的，人家又蹲下去了，沒有排泄呀，彼此瞪眼睛。父親的眼神掃兒子一眼，兒子馬上明白父親的意思積極配合。水火之事，成功于頃刻間，其他人都是跟這個公家人一起魚貫而入，一字排開，父子倆已經(jīng)蹲了半天了呀。唯一沒有搶到空位的公家人只好屈尊給農(nóng)民父親一疊公家人才用的干凈的衛(wèi)生紙，農(nóng)民父親手里攥著破報紙，農(nóng)民解手在野地就用土疙瘩，農(nóng)民嘲笑城里人用紙擦屁股擦出了痔瘡，土疙瘩簡直就是天然中藥。棉花一樣柔軟的衛(wèi)生紙都是有身份的干部們用的。農(nóng)民進城都帶著破報紙以備急用。公家人火急火燎只好降低身段塞給農(nóng)民一疊衛(wèi)生紙，農(nóng)民父親馬上給兒子一半，父子倆很享受地擦了屁股，騰出位置，公家人快要崩潰了，汗都下來了，沒蹲穩(wěn)就一陣山呼海嘯。農(nóng)民父親跟兒子牛逼哄哄走出廁所。兒子問父親公家人用這么好的紙擦屁股，才浪費。父親就告訴兒子就想想他們吃得有多么好。兒子就問他們吃的啥？父親就看著兒子看好半天：“娃，你慢慢想?！眱鹤訂柫巳楦赣H都是這話。兒子一下子就明白了父親在“拿他”。兒子就不吭聲了。兒子的目光開始拉長了，開始拐彎了。七歲那年，兒子剛上小學，上的是鄉(xiāng)村小學。兒子再次踏進大隊小學時，兒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待了一個多月的學校這么破舊。兒子就開始遙望縣城里的學校。兒子再次進城時專門到縣城學校去看，不用門衛(wèi)攔他，他自己把自己攔在大門外，他的目光只看見大門漂亮的牌子，漂亮的宋體毛筆字寫下的城關(guān)小學，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自己把自己拿住了。十二歲那年他考入縣城上初中，在商店親眼目睹女售貨員是怎么拿捏外地顧客的，外地顧客口音有點雜，女售貨員不停搖頭，連說聽不懂。顧客一字一頓說了七八遍，女售貨員還是說聽不懂，顧客急中生智來了一句：“我日你媽，我日你媽，我日你媽?！迸圬泦T大叫：“你怎么罵人？”顧客哈哈大笑：“你不是聽不懂嗎？買東西聽不懂日你媽你一下子就懂了，老子不買了，你媽老子也不想日了?！鳖櫩蛽P長而去，老售貨員就責備這個剛?cè)胄械呐圬泦T：“你拿人拿過了，得掌握分寸?！贝蠼稚暇透腥ち?，十字路口，交通要道，急著趕路的人讓閑人堵住，大老遠人家會看見你急吼吼的樣子，近到眼前時只需側(cè)一下身子，斜一下腿腳，伸一下胳膊，撅一下屁股，太極拳幾番就能耗去你幾秒鐘甚至幾分鐘的時間。十二歲那年，他甚至發(fā)現(xiàn)父親如何拿捏母親、拿捏大伯、大嬸、二爸、三爸、四爸、舅舅、姨夫、姑父，反過來大伯、二爸們、姑父們、舅舅們，又如何巧妙地拿捏父親一下，父親要難受十天半月。至于街坊鄰里，整個村莊之間的拿捏更是驚心動魄。趙家父子無疑是拿人高手。大家再也不用嘲諷和譏笑的眼光看趙同學了。理論聯(lián)系實際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什么都愛拿人一下，這種風氣和習慣由來已久，誰也不會把它跟商鞅變法跟法家聯(lián)系起來，趙同學真讓人大開眼界。1974年冬天，工農(nóng)兵學員趙同學已經(jīng)把春橋同志的反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理論與傳統(tǒng)的法家思想與日常生活中的“拿人”潛規(guī)則高度結(jié)合，融會貫通，不但醫(yī)治了失戀給他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而且化悲痛為力量，再接再厲寫出了《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首要任務——學習哥達綱領(lǐng)批判》的一點體會，發(fā)表在西安一家大學學報社科版上。

1981年10月7日下午5點到9點，渭北大學政法系81級2班的侯班長和團支部書記腦子里不斷回放趙干事的人生經(jīng)歷，尤其是1974年秋天到冬天的精彩表演，可以肯定的是王懷禮這次是在劫難逃。他們低頭抽煙，再使勁摁煙頭，他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措手不及，手足無措，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明白他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撫王懷禮千萬不要讓王懷禮出事。他們就這樣黯然地穿行在黑暗中。

他們終于走到路燈下，他們又提到了趙干事。臨畢業(yè)那年，趙同學舊病復發(fā)，盯上了校長的女兒，大家看趙同學笑話。校長女兒可沒有市委書記的涵養(yǎng)，也許早就知道趙同學跟市委書記女兒之間的糾纏，校長女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第一次較量就把趙同學當場打暈了，實話實說，趙同學標準的西北大漢，高大挺拔，就像高原上的松柏，校長女兒竟然以三寸丁枯皮武大郎來形容趙同學：“你這三寸丁枯樹皮武大郎，心這么黑，陷害我當潘金蓮呀，你別瞪眼睛，高高大大的臭皮囊也捂不住你武大郎的下三濫心理，你的內(nèi)心十二萬分地矮小猥瑣，說你武大郎真是抬舉你了?！睍r間肯定是1975年秋天，全國人民在批《水滸》批宋江的投降主義、修正主義?！拔母铩焙笃冢鐣喈敺€(wěn)定了，批林批孔評法批儒等于變相給全國人民普及了一次傳統(tǒng)文化，反面的儒家正面的法家，其著作一版再版，加上1975年秋天的批《水滸》，傳統(tǒng)文化古典文學經(jīng)史子集都全了，給兩年以后鄧小平出山，恢復高考奠定了基礎(chǔ)。說實話，當年熬夜讀儒法經(jīng)典讀《水滸》乘勝追擊連讀毛宗崗注《三國演義》，胭脂齋評《紅樓夢》，還有《西游記》《聊齋志異》《儒林外史》，差點要讀當時高干們才有的大字本《金瓶梅》了。趙同學往她跟前一蹭，也就二十米的距離，她慢悠悠走過去十幾秒的時間就把這個再出商鞅看透了，立馬就扯上了熱火朝天的《水滸傳》，108將連門都沒有，就拿中國男人的軟肋武大郎來應對。趙同學剛說出校長女兒的名字，就劈頭蓋臉迎來一陣殺傷力極大的炮火轟擊，趙同學一下子就懵了。校長女兒已經(jīng)走遠了。校長女兒就在渭北大學斜對面的渭北師范學院中文系讀書，不用騎自行車，步行一百多米。校長女兒沒想到趙同學心理素質(zhì)這么好，第二天老時間老地方又出現(xiàn)了，校長女兒又是一陣三寸丁枯皮武大郎。趙同學這回沒懵，腦子十分冷靜：“我有權(quán)利追求我喜歡的姑娘，你不能這么侮辱我?！薄胺▽W專業(yè)白學了嘛，《商君書》里辱民這一條就是為你準備的，要恨你恨你的老祖先商鞅去?！钡谌?，校長女兒騎自行車從家門口飛馳而出，根本不給趙同學機會。趙同學就每天在路邊等待這么殘酷的姑娘從他身邊一閃而過。趙同學堅持不懈，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天天如此，風雨無阻，那種癡呆的樣子再次成為全校的笑料。大家就勸他放棄吧，何必呢？老鄉(xiāng)私下都罵他大傻瓜，你傻到什么時候是個夠。趙同學就一句話：“你們就沒發(fā)現(xiàn)她沒男朋友。”趙同學就這么安慰自己，決不放棄。1976年冬天粉碎四人幫，1977年冬天恢復高考。這一年74級工農(nóng)兵學員畢業(yè)，趙同學留校從事行政工作，據(jù)說校長專門給政法系打了個招呼。趙同學苦戀女兒這么久，渭北市人人皆知，校長這一壯舉贏得了為人厚道的美名。全班只有三個學員留校工作，其他同學哪來回哪去，大家才意識到趙同學一點也不傻，說他傻的人暗中抽自己嘴巴。校長女兒1978年考上中科院研究生。1978年留校一年的趙同學終于找到了媳婦。女的是剛分到渭北大學附中的教師，女教師感情受挫，相戀五年的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去了上海，跟導師的女兒走到一起，拋棄了相戀五年的女朋友，女朋友傷心欲絕，離開親人離開省城西安，自愿到渭北市工作，已經(jīng)算是大齡青年了，二十七八歲了，經(jīng)人介紹與趙同學相識。介紹人在介紹趙同學可笑的求婚經(jīng)歷時女教師頓生敬意。第一次見面，趙同學就痛說革命家史，兩次一廂情愿的單相思被趙同學演義成兩次失戀。更重要的是趙同學一絲不茍的舉止，不茍言笑，目不斜視，目光堅定，穩(wěn)重可靠可信。見面三次后，女教師就帶趙同學去西安見父母，父母也覺得這個小伙子靠譜，小姨子小舅子吃飯時開未來姐夫玩笑，預備姐夫全都上當，他就不會開玩笑，全家人為之一愣，一個沒有幽默感沒有一點點情趣的人跟女兒過一輩子，太可怕了，氣氛就緊張起來。只有受過傷害的女教師兩眼放光，興奮異常，那神情告訴家人這正是我需要的。回渭北市的車上，一對狗男女相視而笑，緊緊相依，手握在一起，全身血液潮期潮落，波濤滾滾，濤聲就一個節(jié)奏，剛好！剛好！兩個失戀的人，一個虛擬了失戀和一個真正經(jīng)歷了的失戀，虛實相間，一開一合，形成巨大的心理空間和藝術(shù)張力。兩個月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農(nóng)村青年首要目標農(nóng)轉(zhuǎn)非，接下來就要在城里落腳，再下來就是娶城里媳婦。趙同學全都辦到了，娶的還是一個西安姑娘，還是個知音。

1981年10月7日晚上，已經(jīng)快十點了，侯班長和團支書做出決定，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團支書陽奉陰違應付趙干事，侯班長動員全班同學聯(lián)名上書給系上給學校請求放王懷禮一馬，保留學籍休學治病。

侯班長分別給系領(lǐng)導和校領(lǐng)導遞交了政法系81級2班全體同學簽名的申訴書。兩天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第二天下午，也就是趙干事通知王懷禮辦理退學手續(xù)的最后一天，趙干事從早晨忙到下午，五點左右到309宿舍。309的男生全都眼巴巴看著趙干事，王懷禮的眼睛全是期待和哀求，眼睛忽明忽暗，生命之火危如累卵，稍有風吹草動立刻毀滅墜入萬丈深淵。趙干事一如既往，步伐堅定而緩慢，趙干事身后涌上來外系的男生，整個場面靜悄悄，只有趙干事咯吱咯吱的皮鞋聲。趙干事直視309男生們可憐巴巴的目光，直視王懷禮眼里忽明忽暗的期待與哀求，趙干事敢于直面一切殘酷的現(xiàn)實和人生，趙干事聲音很小分量很重，趙干事告訴王懷禮：“不要心存僥幸，我最后一次通知你，明天上午八點來系辦公室辦退學手續(xù)，十二點前離校?！蓖鯌讯Y的眼睛全都暗下去了，整個面孔整個人都暗下去了，已經(jīng)熄滅的王懷禮聲音很小像蚊子叫：“趙老師，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休學一年，我治好病，我一定能治好病?！蓖鯌讯Y抓住趙老師的手就像抓救命的稻草，趙老師的手不是稻草，趙老師的手也沒拒絕王懷禮，拒絕王懷禮的是趙老師的那張嘴，那張嘴告訴王懷禮：“這是規(guī)定，規(guī)定就得遵守，是規(guī)定讓你退學，不是我趙某人讓你退學。”趙老師輕輕地卸下王懷禮的手，轉(zhuǎn)身離開。

至于王懷禮后來怎么樣，當然有后來的，不然也不會有興致給我講這么多曲折。

我問他，后來怎么樣？

王懷禮說，后來，后來不是寫進你的長篇小說？一下講完你還寫個蛋??！說話的時候，王懷禮正大汗漓淋吃一碗歧山油潑臊子面。我想他吃著這碗面，會不會想起他媽？還沒等我想明白，他揀起一瓣蒜扔進嘴里大嚼，呼呼地說：日他先人的，香！

紅柯，本名楊宏科，1962年生于陜西關(guān)中農(nóng)村，1985年大學畢業(yè)，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寶雞，現(xiàn)執(zhí)教于陜西師范大學,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絲綢之路系列”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 《生命樹》《喀拉布風暴》等，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躍馬天山》《黃金草原》《太陽發(fā)芽》《莫合煙》《額爾齊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誕長篇小說《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等600萬字。曾獲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陜西省文藝大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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