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伊娜
過太平
○ 羅伊娜
病中,能得些悠閑自由的好處。撇開那些涕淚橫流,頭骨欲裂,光看些黃梅雨中爛漫不羈的綠,便是一種福氣。草綠了又綠,抬頭忽見枝頭慘烈莫名的合歡,連一片紅羽也未留下,即知她的時光過去了。待來年吧,來年,一樣的血色豐盈,獨(dú)立枝頭。人若逢了抽絲剝繭般的病,就做了裹手裹腳的蠶,把那病如絲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吐出去。待好不好,入了梅,天氣又來趁火打劫,雖說是嗓子里冒出的海嘯聲,人卻比跳著廣場舞還激烈,一幅骨架只是拼命地?fù)u晃,卻到底像一個不倒翁。從徽州回來的日子,始終不能忘記那些太平湖上的云。喜歡看云的人,必有些無拘的狂野,不似望月賞花,形影自憐。那時天上的云,可以予人雙翼,自飛自尋,實(shí)在不能停下,便由人在大地的一角,沉沉睡去。
臨進(jìn)黃山時,天氣預(yù)報念叨得使人憂心。雨,陣雨,中雨,總之,沒有好天氣。汽車出了金陵的地界,進(jìn)入皖南時,天公的心情也復(fù)雜起來。說雨未雨,天邊卻有五色喧騰的云。彼時,以為洛陽的牡丹盛開,但那分明是瑤池天界啊,怎能似人間那般近在咫尺,鮮活瑰麗。車上的人無一不驚,仿佛看見了生命里不尋常的奇觀。沿途的稻田,耕牛閑臥,塘鴨在水中嬉戲,紅藍(lán)相間的云,烏瓦白墻鑲嵌在一片綠波中,粼粼湖光,繞窗而過。天地?zé)o有調(diào)色板,但處處美得驚心動魄。車蜿蜒在山道邊,一個涵洞一個涵洞地過去,如同穿越。然而有限的黑暗過后,總使人迫不及待的歡呼,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坡更比一坡美。那些倚山而建的田莊宅院,并無喧沸人聲。遠(yuǎn)遠(yuǎn)看去,人在山里若隱若現(xiàn),提籃捉簍,采茶犁地,家家庭前枇杷樹,戶戶屋后有青竹。多少世人感嘆的神仙日子,卻只是如此順天應(yīng)地,從容不迫地打理樸素的生活。那天邊的云,生得好看。不是鑲了金邊的桔瓣,也不是一汪藍(lán)漆潑出去,那就像打翻的水濡濕了藍(lán)色的衣,薄紗暈染,漸漸連了天。
祖父的老家在徽州,父親每見這皖南的山水,便似歸了源。嘴上不說,眼里流露出的卻是萬般感慨。遙望太平湖上那一處處湮沒在湖心的小島,想著湖邊的人。我此時明白,太平湖畔的麗敏詩人為何能寫下那么多情的山水,她的詩與字,鏡頭下的光影,何以能觸及人心,感動其間最柔軟的部分。這是自然賜予她的性靈,也是詩人與生俱來的癡心。人與天地合二為一,彼此尊重,互為珍惜,無有一絲為難與傷害。紙上的字,也不過是往來知己的憑信。說到底,我和你從來不曾分離,又怎會不知你的心意?!白鏊跎暮⒆印?,這是麗敏姐寫下的話,我眼前的太平湖是幸福的,她的幸福不僅僅源于自身的美麗與寧靜,而是有一個人愿意用時光去慢慢地懂得與陪伴。
雨終究沒有下。路上結(jié)識的伙伴直呼幸運(yùn)。倘若頂著一把傘,在黃山的云霧中亂撞,是極其危險的事。山高路滑,穿雨披并不好受,林中的濕氣大,穿一會,濕噠噠的水汽就要順著雨衣往下滴,游山的美意大打折扣?;罩萑烁x齊家,小小年紀(jì),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讀書的讀書,務(wù)農(nóng)的務(wù)農(nóng)。所以桐城知書,徽商善營,良田遍地。連同中藥茶筍,文房四寶一并揚(yáng)了名。十大名茶,皖南獨(dú)占四味,實(shí)在是令人刮目相看。鐘靈毓秀,人杰地靈,怕也只有這樣的地方可以擔(dān)得起種種聲名。黑多山,皖南的秀才們淘氣。不是因?yàn)閷S帝的推崇與敬畏,黃山仍是那個被叫黑多小名的懵懂少年。黟,黟縣。很多人不會念這個字,就連黃山里的樵夫也不例外,于是,秀才們由著山里人“黑多黑多”的叫。可是,他們叫得并非師出無名。過去的黃山,就是一處處裸露著黑色頑石的懸崖峭壁。遠(yuǎn)遠(yuǎn)望去,奇險秀麗,多黑石,多云海,多奇峰,變幻莫測,絢爛無比。所以黑多正是他淘氣的愛稱。驢友碰見一個賣竹器的商人,他一定不是這一方水土養(yǎng)育過的人。因?yàn)樗B門前的竹也不認(rèn)識。若說江南其他地方有沒有竹,有多少竹,不能一一詳盡。可是若說皖南無竹,怕是要笑掉天下人。有人誠心想買他店里的竹盤,問是哪里產(chǎn)的竹??墒?,這位老板架子大的很,眼皮抬都不抬,只顧與手機(jī)聊天。再問,居然擠出三個字:阿富汗。皖南的竹出口到阿富汗未嘗沒有那一天,只是從阿富汗進(jìn)到皖南,倒真是替他捏了把汗。世居徽州的人不知聽了此話,可會氣紅了臉,但阿富汗在這老板的口中,竟是那樣一個時髦且稀罕的詞。一行人出了店門,受了搶白的驢友心有不甘。復(fù)又折回去,很是友好的拍了拍老板的肩,“記得去阿富汗進(jìn)貨的時候,小心催淚彈?!逼鋵?shí),不必催,那時,老板的心里一定有汪洋淚海。
皖南的集鎮(zhèn),到處種著茶與竹。因?yàn)榭偸且煌麩o際的綠,偶爾露出一條小道,就像是綠色的腦袋上理出一條曲線。那曲線越狹窄,越能顯出肥厚多汁的綠快要從滿山的坡地中溢出來。幾只羊,被嫩藕似的手牽著,才多大的孩子,就這樣能干。他們怎會羨慕山外的世界,瞧那笨手笨腳的山外人正迫不及待地往山里走啊。這樣掛著銀鎖,偶爾跟母親和姐姐上集鎮(zhèn)去的孩子,也會被人聲鼎沸的熱鬧迷花了眼。但,過不了一個時辰,他心心念念的仍是洼地里的牛,河塘里的小鴨與魚。他們是山與竹的孩子,只有那里,才可以讓他們聽著母親的歌,安心入眠。此刻,竹林里正有一個身影,朝蜿蜒的山道上急切地?fù)]手。戶戶炊煙,母親的灶上正煮著鮮嫩的筍。那些在林間呼喚的母親啊,與我的母親一樣,將自己的兒視為永生的天地。無論何時,望著她們,便要在揚(yáng)起愛意的眼角邊輕輕掛著淚。
未雨的行程剛剛開始,而太平注定是一個艷羨的起點(diǎn)。天下的山,不到黃山,天下人是心不甘的。正如那許多激懷蕩漾,旖旎無限,可是獨(dú)少了這一處,便仿佛身處長城,而未舉步向前。黃山并不如想見中的那般詭譎神奇,初攝眼簾,無端生出一種感動。她那樣刀削斧砍的立著,還要在蒼白的額上生出碧綠的青絲,血一般的花朵斜插鬢上,遇風(fēng),則顫巍巍的笑,笑而不倒。誰也帶她不走。日出,怪石,溫泉,冬雪,云海,充滿未知的幻覺,但是獨(dú)有一樣,再沒有什么地方,如黃山這般依戀松樹與催魂的花。漫山遍野,并不認(rèn)得許多鮮花寶樹,只有杜鵑隱隱露著鮮紅的花瓣,在危悚的峭壁中,懸空出世,任他懶散的雨珠,或是疾風(fēng)吹面。那已是五月末的光景,世間的杜鵑早已收斂姿容,孕育果實(shí)。唯獨(dú)這山澗里的紅,與寬宏的松遙遙相望,似相濡以沫的伴侶,“他”專撿一處崖壁晴耕雨讀,“她”獨(dú)坐絕境淡妝秉燭。俱是驚心動魄卻又心甘情愿的美。映山的紅并不寂寞,四照花的白色云紗已簪滿枝頭,這是一群可愛的鄰家“姑娘”,再待時日,你便能見到她的尊貴。
乘上入云的索道,人便一心往上飛。在水墨中倔強(qiáng)身姿的絕壁,看不見黑色的肌膚,那是一種堅毅的白,偶爾刺出幾道金色的劍光。這一路飛去,總有零星的山花相伴,她們只愿委身于絕壁的縫隙中,日日目送來去驚呼的過客。無論你如何驚呼,她皆頷首以默。并不會露出絲毫狂喜。倒是山嵐云氣,讓她們煥發(fā)了青春,每一日都身著不染微塵的白衣。
途中遇見了神仙一般的鳥,它站在始信峰下的一棵小迎客松旁,有人喚它黃芽兒,撒下面包屑。可是它像是聊齋里的神雀,繞著那些面包屑來回跳躍,就是不啄一口。待到停在松針上的同伴呼喚,它才倏地一聲,振翅高飛。母親望著它們遠(yuǎn)去的身影,露出不舍的神情。以至這一路,每見雙飛雙宿的紅嘴相思鳥,便覺是它們一路相隨。人世的因緣真是奇異,那鳥是帶著怎樣的心情飛向最高峰,只給看背影的人留下噼噼啪啪的振翅聲。
黃山的云,分成了海。所以天上的云各自皈依,廝守眾峰。偶有奇石點(diǎn)綴其中,便不至漂泊孤獨(dú)。北海的猴子觀海,夢筆生花,西海的仙人曬靴,飛來石,無論是詩仙能寫“菡萏金芙蓉”的神筆,還是一段《石頭記》的姻緣,都在云霧裊繞之下,留下人世的驚詫。飛來石或是排云亭,皆可會師光明頂。然而爬山的人,只是去那里等候晚霞與日出。并沒有刀光劍影。沒有人像張無忌那樣,被圍在中間,眼睜睜的去打一場群架。好不容易爬上山頂,人們更愿像令狐沖一般醉眼看山,那時恨不能找一塊青石,就此倒下。任山風(fēng)山雨撓在臉上,一不小心進(jìn)了太虛幻境。除了四下茫茫,便是那小賣部的旗簾最為顯眼。一飲一啄,黃山上都是不易。一路行來,將自己綁在巖石上開鑿山道的人,不忍相視。那些沿著石梯攀至谷底撿拾垃圾的人,或是往山頂運(yùn)送飲食的人,腳踏生死,肩扛一線,如何能讓人睜眼看??罩帜_的人,尚且體力透支,更何況那些在峭壁險徑上托付性命的人。不忍看,卻又不能不留在心底。能為他們做的,只是讓開一條稍顯寬裕的路,請他們先行。帶好隨身的廢棄物,扔到指定的地點(diǎn)。不留一絲傷害與破壞,于人,于物,本該如此。
黃山的道家氛圍濃郁,多有摩崖煉丹的傳說。從前的松林禪院,如今已是一個懷想。到了排云樓稍做休整,母親和父親挽著手去丹霞峰看夕陽,幾對年輕的夫婦紛紛效仿。這大概是他們眾多約定中的一個。于是,我們分離,彼此成全對方的心愿。人生的旅途中,有太多短暫的聚首或是長久的分離,時間變得微不足道,一輩子記住的,也只是瞬間。帶上那些約定,帶上那顆不曾忘卻的知心。如同那寬宏的松與堅忍的杜鵑。剩下的勇士決定到西海峽谷探險。這是一個冒險而大膽的臨時決定,常規(guī)路線外的變道。事實(shí)證明,任何臨時決定都需異乎尋常的勇氣。正是這條新開辟的路線,成就了人生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起初,沒有人將這段路放在眼里,誰也不會想到,我們要依著絕壁下到人跡罕至的谷底。更沒有人想到,在短短九個小時里,一下大峽谷,兩上光明頂,既看日落,又看日出。途中的艱難疲憊可想而知。向?qū)б恢痹谝院疃燥@蒼白的口吻安慰著“絕望”的人。每一次“絕處逢生”,都不敢回頭看來時的路。很難想象那些陡峭,薄如云梯的路,正從我們腳下俯沖到山底。每個人的雙手都緊緊抓著萬丈深淵外的護(hù)欄,護(hù)欄只是依山懸空而建,并沒有予人放心的余地。偶爾遇見一個觀景臺,汗水模糊雙眼的人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方舟,靠在清冷幽靜的石壁上,抬頭看那天上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蛋黃”。很多人為那天上并不清晰的蛋黃,從黎明守到夕陽西下。然而這一路是幸運(yùn)的,微弱的太陽不時露出蛋黃色的臉,銀光布滿峽谷,眼前是一個世外的天堂。其實(shí),也未必是那么饞人的蛋黃,有時看去,只是祖母遺忘在抽屜里的一枚錫銀紐扣。
對于黃山上的常住民,猴與松鼠是絕對的主人。盡管,向?qū)Р粩嗵嵝延幸吧J猴出入的危險,可是我們?nèi)韵胍娚蠋字?。很可惜,除了在百步云梯上咀嚼果子的松鼠,不曾見到其他什么。通身穿著褐色禮服的小家伙,擋下我們的去路,讓一群呼天搶地的人等在懸崖峭壁邊。而它優(yōu)雅地進(jìn)食,時而警戒,我們不敢向前一步。生怕這愚蠢的行動,驚擾了一頓美餐。就這樣,風(fēng)吹衣袂,頂著蒼白面色的人,癡癡地看。以溫柔而倦怠的目光。不知過了多久,松鼠先生心滿意足地腆著肚子,搖搖晃晃地離去。松鼠先生走了,而這群被困在懸崖邊的人早已僵直了腿,想走也走不了了。
入了谷底,抬頭望向山頂?shù)哪且豢?,情感豐富的人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那是我們曾走過的路,那是我們曾站過的絕壁,沒有人知道自己有多少勇氣和意志力。唯此親身經(jīng)歷,才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你不曾了解的自己。等我們重新看到飛來石,可以把手放在上面輕輕撫摸的時候,有人情不自禁地哼唱:“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那樣纏綿清寂的歌聲,在云峰回蕩。沒有人不珍愛這樣的天地,沒有人不憐惜此時的生命。凌晨三點(diǎn),我們做著最后的沖刺。只為光明頂上那一輪驚天動地的紅日。出發(fā)前,天上的月像一塊被掰成兩半的玉。清寂的月光將我們送上光明頂,去迎接另一番熱血沸騰的天地。她何時離去的,沒有人知道。人們一心向往云海里騰躍而出的紅光,真的相見,才會明白黃山的美,是會流淚的。她沒有泰山的偉岸雄渾,沒有廬山的清幽迷離,沒有武當(dāng)?shù)奶烊撕弦?,她只是一肩挑著決絕,一肩留著溫情。所以,你會情不自禁的流淚,像看一個清秀的人使出與天爭,與命搏的豪情,沒有一絲畏懼。
我們走過的路,當(dāng)年游歷黃山的徐霞客并未走過。所以面對他的雕像,知道人生永遠(yuǎn)都有未盡的路。他面含風(fēng)霜,雙眉微蹙,總是一個不放心,不放心這天下的山,山間的土。我不能與他說話,他聽不見這世間的贊美或是抱怨。我們能隔世相守的,是這腳下的山道。風(fēng)雨之夕,倘入迷徑,又何嘗不是一次相逢。
就以這《過太平》為自己祝個生日吧。想“太平”二字,字清神健,使人依戀,故而行筆至今。雖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喜樂永年,誰人都愛。這路且隨他走去,老而莊,幼而諧,壯而思慮,或履薄冰,或踩熟地,都已是“漸近自然”。此四字,慶生正好。耳聰目明的那個,永遠(yuǎn)都是小孩子啊?;ㄍ瑢W(xué)遠(yuǎn)眺西雅圖的海岸線,不知可會吟哦夢蝶的詩。這兩樣,她皆愛。她去游歷的日子,我每每懷想,念一首心愛的詩,融在夕陽與水鄉(xiāng),人是可以放下一切不甘的。如今花同學(xué)平安的歸來,還是那樣快活的大孩子。心里真是高興,不管她在海邊有沒有念一首小詩,都高興。而她帶回的禮物,濕潤在眼中的祝福,會成為未來歲月里永遠(yuǎn)的詩。
當(dāng)我們擁有情感的時候,實(shí)在是這世上最美的人。所以不要匆匆去走腳下的路,有時可以倚在歪脖子樹上,打個盹。要是搖醒你的人,面帶微笑,你一定不要責(zé)怪她,驚擾了你的夢。她也許只是怕你冷,或是怕樹疼。你該報以同樣的笑,不說話,彼此心知。權(quán)當(dāng)是個夢吧。美夢不醒,噩夢不來。這樣的人生,時時自修。當(dāng)然,去了徽州,也要做一做那里的夢。倘若今時無夢,許是繁花入眼,看得累了,睡可沉沉。與那古人的心意,實(shí)在是不相干。任何故舊古樸之地,都離不開自己的夢?;罩莸膲?,映在新安江畔,黎陽街頭。有了水,哪一方天地都不會寂寞。光是那潺潺的水聲,枕邊絮語,就能喚醒寡淡的日子。此水,可江湖河海,可流泉飛瀑,再不然,也是普濟(jì)眾生的一眼青石老井。然而徽州的水,被譽(yù)為“山水畫廊”,該是怎樣一幅活生生的畫卷。人與舟,亭臺煙柳,都是這畫中的主角。泥沙激蕩,碧波沉靜,一條黃色的水線將河道分成兩邊。這一邊,是金沙灘前停舟;那一邊,是碧玉江里漫游。兩色江水,涇渭分明。那些從四面匯集而來的徽州古民居,代表著明清建筑的至高成就。飛檐馬頭,白墻烏瓦,木門上的銅環(huán),有著“祁紅故里”“進(jìn)士及第”的聲名。他們臨湖而立,錯落有致,并不害怕一時的喧囂,也不憂愁長久的孤寂。這江水日夜相伴,必是懂得他們的。
正值六月。石壁上的青竹,斯文羸弱。陽臺上的花卻總挑著天望,望什么,天上并沒有幾絲云。有幾只鳥雀,在柳間追逐。我們所見到的,多是河柳。而那種會“跑”的旱柳,想必是稀罕物。知了還沒有坐穩(wěn)天下,魚兒躍水的動靜,卻誘人趴在河欄,不舍離去。看得出來,人們在說起故鄉(xiāng)時,都帶著滿心的自豪。哪怕是從百里之外移來的一棵女貞,也背負(fù)著離鄉(xiāng)人的思念。很難想象那些建筑,被一塊一塊地分割,再不遠(yuǎn)千里匯集一處,重新組裝,嚴(yán)絲合縫,像搭一個巨型的積木。假如不是特有的榫卯結(jié)構(gòu),如何能讓這幾百年的古民居在地上從容“行走”。江邊的木船,等候修理。船里灑滿了新刨的木屑。新鮮的木屑味,彌漫在鼻腔,都市里的人很久沒有聞過這樣天然的香味了。
我總以為,去哪里,便應(yīng)在那里住上幾天。也做一做那里的人,買菜,逛街,聽人說故事,用著濃濃的鄉(xiāng)音。如此,方不辜負(fù)走出去。否則,哪里的蟬聲不是鳴,哪里的紅花不是開呢。在那蛐蛐叫的窗下讀書也好。姆媽不必?fù)?dān)心魂被蛐蛐叫了去。其實(shí),一碗餛飩就能穩(wěn)住讀書郎的心。我們的窗,被一堵鏤空的花墻擋著。隱約有些竹,也有垂下的藤蔓,打著隨心所欲的結(jié)。茅山道士學(xué)藝不精,穿越只存在于影視劇。人是穿不過去的,爬墻,會嚇壞墻外的人。但那墻外的叫賣聲,卻是憨直賣力。從鏤空的花墻塞十元錢過去,會塞回來三斤白沙枇杷。這是徽州的特產(chǎn),大街小巷,處處可見。皮薄肉甜,個頭比普通的枇杷小。父親說,如今街上叫賣的也不是真正的白沙枇杷,和他從前吃過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我依然羨慕老街上的人,擁有這樣物美價廉的水果。也許我們吃的,只是某個私人莊院里,用來打發(fā)閑時的自產(chǎn)自銷。談不上規(guī)模與品質(zhì)。一株枇杷,一輛板車,閑時歲月里的小期盼。所以,賣枇杷的人不會計較多一文,少一文,吃枇杷的人,也不必計較多一個,還是少一個。歲月總是帶走刻骨銘心的記憶,吃過什么,聞過什么,感受過什么,永遠(yuǎn)不會忘記。懷念,是人的天賦。假如沒有這樣的天賦,是何其不幸。
臨去時,在江邊結(jié)識的垂釣老人,一直邀請我們有空再來。說要不了多久,曬好的魚干便能佐酒。老人對現(xiàn)在的生活滿心歡喜,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江邊垂釣。遇見相談甚歡的人,即是江湖知己。世上常有柔音入耳,亦有鏗鏘落地。無論哪一種聲響,俱是奇妙。若聞奇妙,需除心中魔障。或許,真如歌中所唱,“愛一個人,要陪著他成長。愛一朵花,要陪著她凋零。”心非如此,怎說愛。車在高速上疾馳,窗外開始下起小雨。一直要下的雨,終于在我們離開徽州時兌現(xiàn)?;业脑?,籠著白晝的光,仿佛另一個橫空出世的天。母親靠在椅背上甜甜入睡。那樣安詳?shù)纳袂椋诨罩莸膲糁?,依然握著女兒的手?/p>
羅伊娜,江蘇南京人,出生于1980年代,作品散見《中國新聞周刊》《中國電影報》《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報刊。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