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旭
近處是生活(十二章)
蔡 旭
熄燈睡覺時,妻子要把窗簾拉得很緊很緊。
不能讓一絲樓外的光線,入侵她的安眠。
我卻是相反??傄低蛋汛昂?,掀開一點點。
即使只是一線天,也很關鍵啊。
不僅在起夜時,它可劃出一條指引。
更得有一絲光明——
照亮我的夢境。
我的左上臂,莫名其妙地痛了起來。
幾個月了,一直在痛,越來越痛。
痛得舉不起來,痛得提不了東西,痛得睡不著覺。
有人說是肩周炎。
外科醫(yī)生說是肱骨外上髁炎,又叫網(wǎng)球肘。
骨科醫(yī)生說是四邊孔統(tǒng)合征。
拍片結果,說是脊椎關節(jié)病……
這傷病不管姓什么,總有一個相同的名字:痛!
我把自己交給疼痛??圃\所。
醫(yī)生按著,我不禁喊了起來。他說:這就對了。
一針刺入,痛得我呲牙裂嘴,也只好拼命忍著。
這時我見了墻上的標語,才終于樂了——
“疼痛是生命鮮活的感知?!?/p>
哦,知道疼痛的人是幸運的。
盡管痛,畢竟開了一張存在的證明。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在這個住宅小區(qū)里,已經(jīng)與這些面包樹同居三年了。
在我住進來之前,它們在此已固守多年,一直同小區(qū)居民們毗鄰而居,不離不棄,又互不過問。
只知它身高葉密,站在行道上可美化視線,站在酷暑中可遮出蔭涼。
它闊大的葉片,一把絕好的蒲扇。女人拿來遮陽,小孩把它擋雨。
現(xiàn)在看到樹上累累的果實,一問,才知它竟是大名鼎鼎的面包樹。
據(jù)說它是天然面包廠。果實含有大量淀粉與維生素,營養(yǎng)很豐富。
把果子從樹上摘下,放在火上烘烤,就是松軟可口、酸中有甜的美味。
我忽然想起艱難的少年時代,曾在地理書上讀出了對它的渴望。
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為了充饑,我吃過糠包、豆腐渣,甚至紅樹林的種子……
如今,面包樹就在面前,卻無人賞識。
讓它熟透的果實,一顆顆墜爛在草地……
是不是這小區(qū)的人們,也都和我一樣?
躺在富足的日子上,不再擔憂舌尖與肚皮。
已是無欲無求的境地,不再追求未知的新鮮。
你我他,無論熟悉與陌生,一樣擦肩而過……
很驚訝這一排街邊的大葉榕,為何在臺風的考評中,一敗涂地。
不是說它們老實、穩(wěn)重、堅定、頑強,才選拔到關鍵的崗位?
平日里,它們綠蔭如蓋,遮雨蔽日,被評作年輕有為的標桿。
連小鳥也只圍著它們奏鳴。
說倒就倒了。被不講情面的臺風,評定為經(jīng)不起考驗。
不過,獲得高分的也是榕樹,它穩(wěn)坐在公園里。
撐起了天空,靠的是抓緊了大地。
一條條下垂的氣根,落地就能生根。
街邊榕的失足,看來不是因為選材,也不因為年輕。
它也長胡須呀,在微風中也飄得有型有范。
只可惜,街邊的地皮太寶貴了。
人們總是把它們的須根剪掉,不讓它們順理成章落地……
帶著無法清掃的年齡,古稀之年來到城市。
日復一日,打掃時光,及時光的遺棄。
憑一把勞累大半輩的骨頭,不愿接受子女的供養(yǎng)。寧可忍耐物業(yè)公司的苛刻,領取沒有保險的低薪。
潮漲潮落的汗水,在工作服上繪制變幻的地圖。卻讓樓層與梯道,光潔如鏡,一塵不染。
整棟樓的人上上落落,每天都與他擦肩而過。很少見有人點頭或招呼,只當他是自動轉圈的機器。
有一天,人們突然記起這個不知姓名的老人。
地面,正綻放煙頭與紙屑的花朵;梯間,彌漫著無法抵御的臭味……
想念是如此迫切,似乎他比市長還要重要。
還不可或缺。
不一定景色拍全,不一定角度最美。
把景區(qū)的招牌拍進來就行了。
不一定眉清目秀,不一定眉開眼笑。
不會被錯認是別人就行了。
對幫忙拍照的人,我這樣說。
我站在時間中間,站在往事中間。
固定的是身影,移動的是風景。
不變的是本人,變動的是年齡。
我是一支標簽。
把記憶留下,把生活填滿。
無字的“到此一游”。
有據(jù)的以照為證。
那時候我們小,不懂得相讓。
對好的東西,只知道爭搶。
我和妹妹,都喜歡吃白菜的心。又嫩,又軟,還有一點清甜。
兩雙筷子,就在菜盤子上空刀槍交加。結果是,妹妹的臉上下起了大雨。
父親并沒有責罵我們,只是說了一句話:“這不是菜心,它是菜頭?!?/p>
菜頭又粗又硬,還有根須,不是我們所愛。
于是風停雨歇,讓我們啼笑皆非。
六十年了,父親早已不在,這句話還在。
那片由嫩變粗的菜心,一直放在我的眼前。
讓我往往在蠢蠢欲動的關頭——
頓失了爭搶的沖動。
蓋了一個冬天的棉被,也出來曬太陽了。
久與寒冬為伍,已變得潮濕、板結、僵硬、笨重。
在與陽光親密接觸之后,終于恢復了初心。
舒展了,蓬松了,輕軟了,暖和了。
又同先前一樣,可親可近,人見人愛。
總是會變的。會變得冷硬,也會回歸松軟。
只要能聽從陽光的感召,都有好轉的可能。
何況,它畢竟有良好的本性。
有一片,雪白而柔軟的心。
蠔炸的妙處是內軟外脆。
酥脆的是米漿糊成的外皮,柔軟的是生蠔,鮮嫩的代名詞。
更妙的是可以親見它的生成。
一勺裹著許多小蠔的米漿潛進油鍋,不一會,就浮起一艘噴香的游艇。
點幾粒椒鹽,包一片生菜,才不會上火,別有風味。
一個小攤坐在黃昏的街口,圍攏著一排等候的大人,以及一圈渴望的小眼睛。
小時,我也是圍觀中的一個,當然并不是每次都能償愿。
總要觀望多少回,才有一次心滿意足的品嘗。
正因機會的難得,才有了更多的回味與掛牽。
據(jù)說有一位從小被拐賣的人,在遠方偶然嘗到了它的美味。
忽然喚醒了童年的味覺。
連忙追問掌鍋師傅從何處來,竟然找回了他丟失的籍貫。
還天外歸來,哭倒了一片望眼欲穿的親人。
越吹越大,越吹越大。
看著氣球逐漸膨脹成一只籃球,小孫兒不禁鼓起掌來。
他舉著它到處奔跑,像舉著一面旗幟。
把它拋上空中,跌下來,又拍上去,讓它在空中飛揚。
只半天,就玩累了。他把它放在房間的一角。
第二天,籃球不見了,只見到一個拳頭。
孫兒很不解:怎么會這樣呢?
我是知道的。
沒有人吹它,沒有人拍它,沒有人理它——
它自己,也會泄氣。
不甘為時間所管,便聽從了王祿松的詩教:
“干脆變成一個鐘,去管時光?!?/p>
用一只大手,去指示鐘點。
用一只長腿,去分秒必爭。
為了不落在時間后面,把發(fā)條上得緊了又緊。
日夜兼程,風雨兼程,睡覺時也得睜著眼。
奈何長年累月,我的鐘終于敗下陣來。
多次修整,仍然力不從心。
氣也喘了,腿也短了。
睜著眼,聽時間的馬蹄聲擦肩而過。
我和我的鐘,帶著老胳膊老腿,蹣跚而行。
盡管總是走在時間后面,但畢竟幾十年了——
總算沒有虛度時光。
哦,多久沒唱歌了?
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時節(jié),快過60年了。
在洗澡房大吼大叫的歲月,又過50年了。
唱忠字歌的狂熱時代,也過40年了。
30年前流行歌泛濫,想唱而不好意思張口。
20年前卡拉到處OK,沒有勇氣去搶話筒。
10年前,所有的激情熱情抒情全都跟著退休了。
哦,多久沒唱歌了?
現(xiàn)在卻被朋友圈鼓動,而躍躍欲試。
說它同喝水、睡覺、走路一樣,是養(yǎng)生的必備。
說它比跑步與游泳,還更為健康。
老中醫(yī)說的,還能增強免疫、舒緩壓力、預防疾病。
誰不想享受美感、排遣郁結、心曠神怡?
唱歌這么好,誰不想唱?誰不愿唱?
當然我也要唱。
不敢向著高山大海唱,不敢向著大庭廣眾唱,我也會——
在心中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