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蘇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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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行者(十二章)
浙江 蘇建平
從床上滾下來的那一刻,從刀下滑出來的那一刻,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縮小,盡可能地縮小。
這來自于對宇宙的觀察:星星們掛在天空,只是一個個小點(diǎn)。
在這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身體,看清了身體所來與所去的地方:大地。
所以,他選擇了塵埃的命運(yùn)?;蛘?,塵埃的命運(yùn)終于把他等到了。
在時間上,他走進(jìn)了黑夜。他縮小為一個影子。這影子令他欣喜。
在空間上,他走進(jìn)了一個墳?zāi)梗郝裨釙牡胤健,F(xiàn)在他打算用這些書來埋葬自己。
他開始聞:竹簡的味道,刀筆的味道,繩索的味道。新鮮的與腐爛的,各種味道交織在一起。
生與死的味道:他的糧食,他的血液,他的空氣。
借助于它們,他忘卻塵根。肉體的塵根。
可是他伸出手去,高及星辰,或遠(yuǎn)至天邊,抓住了另一條勃動的巨大的根。
山川皆在胸中,人物皆在奔跑,事件正在重演。而文字和書籍,正在等待著更新。
寂靜的時刻,神秘的啟示跳進(jìn)他的心,語言的潮水漲起。
他這樣告訴自己:
他們習(xí)慣于滅根。滅根無損于他。他要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條巨大的根來,給無根的歷史續(xù)上。
他把這條巨大的根命名為:太史公。
這一刻,他成功地縮小了自己:躲進(jìn)了太史公的影子里,化成了一個個細(xì)小的文字。
這些文字一直在人間游蕩。
他寫過劍術(shù),那偉大的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動四方”,從形到聲,劍都在昭示著功業(yè)??墒牵莿牟辉鴣淼剿氖种小?/p>
他寫過策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可是,宮廷仿佛海市蜃樓,那道門檻卻不可逾越,它以人間的“低”否定了詩人的“高”。
他寫過山河,“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可是,一切都跟那只鳥的眼睛一樣,破碎的在加速破碎,使他的視網(wǎng)膜受到重壓。
他寫過白骨,“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他否定這亂世,不僅錢幣如紙,更是命賤如紙。他以“有情”唱這“無情”。
當(dāng)然——
他寫過黃鸝和白鷺,美好的小生靈,精靈般的小生靈,它們是如此無知,如此自在,如此地給了詩人一個寧靜的時刻,盡管那么短。
他寫過無邊的落木和不盡的長江,時光簡潔,枯榮也是簡潔,像他翻過的一頁頁書,上面寫著百年的多病,和多病的鄉(xiāng)愁。
他寫過偉大的李龜年,那時光,在相聚時藏起了面孔,一旦滄海桑田,便露出了時光的牙齒。詩人,或者音樂家,他們和萬物一同衰老。
他寫過草堂,在草堂,他渴望讓腳停下來,可是,那腳走過的地方始終埋在他心中,沒有停下過離亂動蕩的腳步。他深知:那些苦楚,要加倍高于他自身的痛苦。
這所有的一切化成了他畢生的真理:
經(jīng)歷什么,便承擔(dān)什么。
于是,他在人間種植詩歌,種植文字,甚至種植巨大的沉默。
正如無中含有,他的沉默中包含了所有的聲音。
包括無聲者發(fā)出的更為沉默的聲音。
甚至這聲音主要由它們構(gòu)成。
他戴上了面具。
這恰到好處:隔著一道玻璃,他透視的事物無可遁逃。更為重要的是,他站在了人性的底線上。那是一條地平線,可是,像最稀有的東西,竟無人能識。
他走的路,是在深山。深山寂寞紅。
其實(shí),他的凡胎肉體,隨便地浪擲在城市中,浪擲在曲柳小巷里。
浪擲的生涯,詩書在胸腹中,但他知道,他在等待它們結(jié)晶成鉆石。而結(jié)晶,等同于煉金術(shù)。
他精通食,于是他在食中煉金,幾吊幾文,既輕又重,人間主要由它來衡量和稱重。
他精通色,由色而金,他看到眼睛中、血管中、話語中、風(fēng)雨中流淌著的夢想,這些夢想,在一些人是絲,在另一些人是麻,有時甚至是草。
城鎮(zhèn)、街道、客棧、酒館、府邸、民居、謠言、俗語、錢幣、刀、酒、狗、貓、雞、他、他們、她、她們:
一一過來受命,
一一變成了詩。
這偉業(yè),是拆除眾人面具的偉業(yè),對眾人而言,沒有退路,不留情面。
于是,他簡潔地戴上了面具,
化作無名。
在鬧市中,他走在深山里。
他深知:唯有借助這無名,他才能放開歌喉,歌唱這人間的曲折,歌唱人間這不能言說的謎。
風(fēng)恒吹。光恒亮。水恒流。俗世的筆畫,本就簡單。生活令人安之若素,一天一夜,等同于一生一世。
在那個屬于酒神的時刻:
他獨(dú)自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
他用一生的時間,來表達(dá)一個時刻。
那個時刻,是一個表情的時刻,是一個動作的時刻,是一個想象的時刻,也是一個定格的時刻。
在這個時刻,他布局,他描摹,他勾畫,他刻鏤。
在這個時刻,他安排眾多的聲音,他隱藏眾多的聲音,藉此,他尋找更多的聲音。
眾聲之中,飲酒者自飲,吆喝者自吆,哀愁者自哀,歌者自歌,笑者自笑,怒者自怒,而無聲者永無聲。
車聲隆隆。雷聲隆隆。萬聲隆隆。
這一切,在星空下,在大地上,在橋上,在路上,在心中,在不知所來與不知所去之上。
這些人,生活在所有的時間里。
盡管每個人經(jīng)歷的時間是那樣的短。
這些人,這么多人,所站的地方,使自身發(fā)出了光。
眾神眾態(tài)均在胸中。他也把自己畫了進(jìn)去,畫進(jìn)了宇宙之鏡之中。唯此,他使易于磨損的事物不再磨損。
他是多么小心翼翼:
聚集萬千的目光,他描述了一個海。
他擁有那么多的命運(yùn)。
動與靜的命運(yùn)。夭折與存續(xù)的命運(yùn)。被堵住的命運(yùn)。行走在大地上的命運(yùn)。被大地吞沒的命運(yùn)。被其他命運(yùn)遺忘了的命運(yùn)。總之,往低走的命運(yùn),在低處的命運(yùn)。
這樣,他把自己變成了嘴巴。不是一張嘴巴,而是復(fù)數(shù)的嘴巴,說著復(fù)調(diào)的聲音。
那嘴巴講故事,鋼嘴鐵牙,或花拳繡腿。有些沉于水,有些埋于墓地,有些流失在左右心房的空洞之中。
那嘴巴唱民歌,他的舌頭千樹萬樹,孢子飛揚(yáng),彌天漫地,抑揚(yáng)頓挫。街頭有一縷陽光,深山也有一縷陽光。這陽光加速著它們的繁殖。
那嘴巴說他們,用下里巴人來說,用深街小巷來說,用路途而窮來說,用低音和更低音來說,甚至有時用無聲來說。
說成為他唯一的命運(yùn)。這命運(yùn)也是一種欣喜。
他站在曠野里。
白天,他用盡視力尋找躲在黑暗里的一切。
深夜,他層層剝開好讓它們發(fā)出明亮的光。
少年是一種傷痛。身份也是一種傷痛。早年他受到的教導(dǎo)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那是說:鹽就該撒在傷口上。
傷口:潰爛,新生。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萬物的辯證法在他胸中萌牙,滋長。
所以,勾肆瓦欄,梨園角落,恰好是呼天搶天的所在。
在這之前,他精于描臉的顏色,精于描眉的顏色,更精于描鬼的顏色。那來自于他的膽量,酒的膽量,高音的膽量,
以及欲什么無什么的膽量(注:欲哭無淚)。
他一生所有的靈感來自于這樣的時刻:
六月,
飛雪。
他深知自己的才華,盡全力扮演一個矛盾的角色:
他把對人世間所能有的無限柔情,
全都塞進(jìn)了一顆硬梆梆的銅碗豆。
美好的山。美好的水。
美好的老爺子。美好的老太婆。美好的孩子。美好的男女。美好的雞鴨。美好的豬狗。美好的酒食。美好的小偷。美好的待偷之物。美好的村莊。美好的白天。美好的黑夜。美好的朝霞和夕陽。
美好的朋友。
美好的陌生人。
美好的菊。美好的秋天的菊。美好的眼中的菊。美好的南山前的菊。美好的注定要凋謝的菊。美好的詩歌中的菊。
美好的生長中的菊。
這美好的花。
還有這美好的桃花源,在紙上建成。
那幾乎是一個秘密。
來自天上的秘密。由他偷來。
他歌頌這美好的一切,除了他否定的一切。
在這世上,他只否定了一樣的東西:
網(wǎng)。
死亡降臨??墒撬惺郑信?,有歌。他編織在云端的曲子。
人間太小,不能解釋。
蟲蟻太大,宇宙差不多盡在其中。
變色龍、枯葉蝶善于隱藏自己。從它們出發(fā),他一一給林中的樹木下了定義。那定義如此簡單,人世的嘴和手卻夠不著。
這樣,他出了謎題,又帶走了所有的謎底。
關(guān)于他自己,他只設(shè)謎題,沒有謎底:
一只在所有季節(jié)、所有地方、所有夢境、所有虛構(gòu)、所有語言里翩翩飛舞的蝴蝶,在神經(jīng)質(zhì)地飛翔,優(yōu)美地飛翔。
明月降臨。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妻子死去,他把歌唱變得神圣。與僧同游,那酒通達(dá)天地,那船像一尾活的游魚。
而英雄們,被他寫在了水上。
甚至他把所有人的骨骼拆開,重新組裝筆劃和畫筆,祭以寒食。
在別人加一分的地方,他減一分。在別人減一分的地方,他又加一分。加減成為他畢生的使命。
如此沉重,他便化成鶴,在球形天才的舞蹈中,以輕馭重。
于是,他稀罕地掌握了那唯一的黃金分割律:
萬物所來,即萬物所去。
太多易逝的事物:像一條河,流動著又吞沒著一切。包括正在生長的花草,凋落的葉子,腐爛的果子,甚至那一雙雙追逐它們的眼睛。
金子也會腐朽。銀子也會腐朽。
那用金子和銀子算計的日子,更易腐朽。
他開始編織一個舞臺。他編織舞臺上的一張網(wǎng)。他編織網(wǎng)中的一只只蜘蛛。他編織善良的蜘蛛。他編織惡毒的蜘蛛。他編織走投無路的蜘蛛。在這個舞臺上,幾乎所有的蜘蛛都走投無路。
他編織蜘蛛走投無路時的合唱。
而這,仍不能抵御生活的腐朽。
在京城,一個黑臉胖子酒渴若狂。他曾憑借風(fēng)箏的手藝賺取銀兩。他的黑夜過早來臨:
人心不過是石頭。
石頭卻可以幻化出柔軟的生命。
他把最后一件雕刻的手藝命名為“石頭”。一顆未及完成的珍珠。
一如世上太多的生命,他在未完成中完成了時間。
先生,您是否寂寞?——比寂寞更深。
那一定是孤獨(dú)?!陋?dú)還不夠。
那究竟是什么?——這個世界太吵了。
您是說世界的聲音太多?——事實(shí)上又太安靜了。
這是您發(fā)現(xiàn)的矛盾?——世間總是詞不達(dá)意。
什么東西令您厭惡?——也許沒有。
您喜歡什么?——那比沒有還要少。
可是您寫了那么多事?!皇且粔K塊黑夜。
您還寫了那么多人。——那是一個個無物。
您的讀者在不斷增加。——但愿無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