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沃 雪

2017-11-12 18:59楊家強
鴨綠江 2017年11期
關鍵詞:狍子青葉套子

楊家強

1

山脊將黃昏的余暉阻隔成一明一暗兩個角落。陽坡明,陰坡暗。暗處,風止,草動。

遠處,山下,獵人王遠帶著他的精神病兒子王小谷朝山上逼來。兩人一前一后,走在跌宕起伏的山路間,像兩只蝌蚪一聳一落,淹沒在蕭瑟的山林里。

昨天半夜,村長偷偷來到王遠家說,明年低保戶的錢增加了。王遠眼睛一亮,謝謝村長。村長說,但是評比條件比原來嚴多了,不是老弱病殘的孤寡老人甭想評上。王遠難過地看著王小谷說,是呢。是呢。我都這把年紀了,要照顧小谷,還要照顧山花。山花過年就上初中了,花銷越來越大,真要命啊。村長說,反正鄉(xiāng)長開會嚴肅強調,一定要公平,讓困難補助發(fā)放到真正的困難戶手里,不許搞腐敗。王遠難為情地說,咱們村,不對,全鄉(xiāng)沒有比我家更窮的了。村長說,窮也是自己造成的。王遠掏出旱煙口袋遞給村長說,那是。那是。村長你抽煙。村長推開煙口袋,從自己兜里掏出一盒未開封的“云煙”,邊打開邊說,抽這個吧。王遠看著村長遞過來的香煙,不知道接好,還是不接好:村長你抽,村長你抽吧。村長往近湊了湊說,拿著,抽吧。王遠接過煙,連忙打開火機,小心謹慎地給村長的煙點燃,看村長已抽上了,這才點自己的煙。王遠抽了一口,歪著脖子端詳著手里的煙問,這煙真香,少說也得好幾元一盒吧?村長說,美元吧?王遠嚇得趕緊把煙掐滅,這么貴抽白瞎了。村長說,抽吧。不抽扔了更白瞎。王遠把煙小心地放進抽屜里,留明天早上起來抽更香。今天抽一天旱煙了,抽不出香味了。村長說,看你這窩囊樣兒,整天趴在炕上抽煙喝酒,抽得滿地全是煙屁股,也不掃掃?王遠騰地起身,到灶房拿來一把磨得光禿禿的笤帚,邊忙著掃地邊說,沒想到村長會來,做夢也沒想到。村長用手掌在鼻子前不停地扇著,別掃了,別掃了。塵土全掃起來了。王遠拎起笤帚說,我去灑點水。村長說,算了算了。咱倆上西屋說去。王遠面露難色:西屋山花睡覺呢。明天一大早還得上學。村長坐臥不安地在屋子里轉著,咋糟蹋成這樣呢?王遠說,小谷鬧病鬧的,啥心思也沒有了。村長說,你沒病沒災的種種地不行嗎?王遠說,村長,我都六十多了,這個家,里里外外全靠我一個人,哪騰出身子來種地呢?村長說,國家公務員退休年齡還要延遲呢。你剛過六十就要享清福?你看村里哪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沒在地里干活?王遠說,別人家老人干活那是給兒女做幫襯,做主力哪行呢?再說,我家連個像樣的農具也沒有,拿啥種呢?王遠臉一紅,其實,我壓根兒也不會種地。村長說,哦,對了,你是獵人,你家的地一直承包給別人種呢。王遠點著頭說,是呢。是呢。村長說,聽人說你那時有個挺牛的外號,叫王一槍。王遠苦笑著說,好多年沒人叫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村長說,現(xiàn)在……山里的狍子啥的獵物多不?王遠說,不知道,獵槍早就被繳上去了,哪還有心情進山,三十來年沒去了。村長說,聽老輩人說野狍肉特別香?王遠點點頭。村長問,和啥肉的味接近?王遠說,羊肉。村長說,好,到時就說羊肉。王遠說,但羊肉和狍肉根本沒法比,野物啊。村長問,能搞到嗎?王遠嚇得一縮脖子,犯法呀!村長說,俗話說私不舉官不糾。咱們這兒山高皇帝遠,誰來執(zhí)法?王遠說,派出所。村長說,放心,派出所不會到咱們村刮旋風。不瞞你說,鄉(xiāng)長要升副縣長了,他答應把我調到鄉(xiāng)里,除了錢,我還要送他個稀奇物。王遠說,野狍子?村長點頭,搞到野狍子把皮一扒,趕緊燒掉,就說是羊肉。他吃出特殊香味就會在心里想著我。只要我調進鄉(xiāng)里,保你這輩子一直享受低保,不光低保,還會有別的好處想著你。王遠說,真沒事?村長說,肉一進肚兒,平安無事。王遠攤開雙手說,我兩手空空怎么搞?村長說,套狍子的細鋼絲繩我都準備好了,我這就給你拿來。

村長把滿滿一大飼料袋子細鋼絲繩從轎車的后備箱里拿出來遞給王遠,壓低聲音吩咐道,記住,對任何人都不能露出我和鄉(xiāng)長。王遠說,知道,萬一被別人看到就說是我搞的。村長更正道,你也不行。要說小谷,進山必須把他帶上。王遠說,明白。放心吧村長。

送走村長,王遠激動得一夜未睡。他像獲得了一項光榮而神圣的任務。沉寂三十來年,終于又回到獵人的感覺里。王遠突然精神大振,一路上話兒也多了起來:

“其實,傻狍子一點也不傻。別看狐貍狡猾,它太貪嘴,一塊鮮肉就能要它的命。狍子吃素食兒,有草就能活,草呢,滿山全是,誰知道它在哪片草里藏身呢?還有,別看狐貍靠吃肉活著,可它身上的肉騷得難聞,爛了也沒人吃。狍子肉香得要命,上邊的人專好這口。你老看著天干啥?天上沒人,我說的上邊人,不在天上,在,在咱頭頂上。你老摸頭頂干啥?沒在你頭頂上,在村長的上頭,你老回頭回腦往村里看啥?看村部的旗桿?不是那上邊?這個上邊是看不見的上邊……算了,算了,不說那個上邊了,你這傻狍子根本聽不懂。你還是好好看看下邊吧,下邊是萬丈深淵,眼睛盯著道兒,掉下去就摔成肉泥了。”王遠咝咝吸著谷底躥上來的涼氣提醒著王小谷。

王小谷不搭腔,像根木樁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王遠身后。王遠每走兩步便回頭看看王小谷和他搭話,生怕他有啥閃失。王遠說,爹已經答應給你留一個狍子大腿,你要聽爹的話,按爹說的做。王小谷突然站住不走了。王遠一拍腦門兒,哦,忘了。是一整個狍子。

我知道你不愿意來,你以為我愿意來呀?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這臘月十五,更他媽的冷。別人都躲在熱炕頭上貓冬呢。就咱爺倆像獵狗似的滿山轉。不轉有啥法子呢?你快點好起來,掙錢養(yǎng)家,我也跟著享幾天清福。好吧,我承認我愿意來,誰叫咱是獵人呢?,F(xiàn)在村長、鄉(xiāng)長,不,是縣長需要咱,那是咱的福分,縣長懂不?很大的官兒。這事別人還真搞不了,只能咱爺倆兒干。也算老天開恩,給咱條活路,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就是天理,天理懂不?說著王遠小心地從褲兜里摸出村長給的半截香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大口,沒舍得吐出來就遞給王小谷,你也吸一口,沾點官氣兒,等谷兒病好了,說不定也能當個治保主任、副村長啥的。我就是不想讓他村長瞧不起咱獵人。

王小谷一頭茂盛的長發(fā)幾乎把整張臉遮掩起來了。只有嘴和鼻子因呼吸時,才將亂發(fā)掀開一條縫隙而時隱時現(xiàn),他吸了吸清鼻涕,緊閉著嘴,毫無開口之意。王遠把僵硬的雙手扣到嘴上,不停地哈著熱氣。我尋思著你早晚會好的,又不是天生的。年紀輕輕的,有啥過不去的,別老這樣作踐自己了,凡事往開想就過去了,你說是不是?

三年前,王小谷在城里打工,王小谷的媳婦李翠在家照顧閨女山花。王遠家緊挨著山邊,離村子有二里路遠,孤一戶,三間老屋。王遠一直住東屋,李翠和山花住西屋,中間隔著一間灶房。多數日子,王遠都得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抽煙、喝酒,想想過往舊事。想深了,投入進去,就會忘我地哭笑一番。自打青葉走后,他始終一天不差地做著記錄,一天一筆,不管是醒是醉,天天如此,絕不耽擱。當然,這些他都是在心里完成的,青葉走了多少天只有他心里清楚。

王遠雖不善耕種,但蒔弄煙草倒不含糊。他抽的煙全是他在自家院子里種的旱煙,勁兒大,味沖,只有他能抽。酒呢,是最便宜的劣質散白酒。山花每次進他的屋子都捂著鼻子喊,爺,你又吃毒了!這時他若是嘴里叼著煙,哪怕剛抽上一口,也會毫不猶豫地把煙掐掉。若是碗里盛著酒,哪怕才喝上一口,也會立即把酒倒掉。然后,點頭哈腰地向山花承認錯誤。山花說,爺你說話不算數,每次都知錯不改。王遠說,爺知錯必改,必改,決不一條道跑到黑。山花命令道,受罰!王遠就乖乖地伏下身子,讓山花當馬騎。爺倆在炕上鬧得正歡時,李翠都會及時進來制止住山花,不許欺負爺爺。王遠對這樣的日子很知足。

這天,王遠去山里挑水,村會計張洪來了。張洪雖五十剛過,但頭發(fā)稀少,他油光锃亮的大腦袋頂著正午的太陽,像個大彌勒一樣撲通撲通晃進王遠家的院子。張洪在挨家挨戶發(fā)糧食補貼,走到王遠家是最后一戶。張洪見李翠一個人在家,就聲稱口渴讓李翠倒杯水。李翠邊倒水邊開玩笑說,我家的水可金貴呀,是我爹走好幾里山路從山上挑回來的山泉水。張洪說,你家院子里的井沒水嗎?李翠說這幾年水位下降,井干了。張洪說,再往深挖挖。李翠說,挖不動了,下面全是山腳。張洪說,那就只能鉆了。李翠說,巖石也鉆得動?張洪說,鉆得動,只是錢多。李翠說,多少錢?張洪說,起碼也得兩三萬吧。李翠說,媽呀!那么多,哪鉆得起呀?張洪邊給李翠掏糧食補貼錢邊說,兩三萬不算多。李翠說,還是通官氣的人財大氣粗。賣一片山就是幾十萬吧?張洪說,幾十萬也不能裝我個人腰包,都是村上的錢。你在這糧食補貼表上面簽個字,你看這賬目分毫不能差。李翠簽著字說,哎呀,錯了吧?張洪說,哪能錯呢?李翠擺弄著錢說,這不明明多出一百塊錢嗎?張洪說,是不是你家炕上原來有的。李翠說,我剛掃的炕,哪來那么大的票兒呀?張洪說,那可能是我剛才掏錢時掉炕上的,管它誰的呢。落你家炕上就和你有緣,拿著吧。李翠說,不清不楚的,我多拿一百塊錢算咋回事呢?張洪說,小錢兒,還不夠點三把炮呢!拿著吧。就當水費了。李翠把一張百元大票遞給張洪說,哪有這么貴的水?你裝起來吧。張洪意味深長地看著李翠說,你家的水就是好,新鮮,喝著解渴呢。比我家的那個水好多了。李翠的臉一熱,這錢我絕對不能要,你快裝起來。張洪說,嫌少?李翠說,不是多少的事,我不是那樣人。你給別人吧。張洪說,天底下就兩種人,男人和女人,說白了,就是你和我,小谷常年在城里也不閑著。李翠說,他在外面吃苦挨累,一年出幾回格也不算過,我在家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張洪說,都啥年代了,還有這么死心眼兒的人,想明白就好了。不過你越是這樣越讓我饞得慌。李翠看著肥頭大耳的張洪鉆進轎車里慢慢開走,沖著車尾巴:呸,癩蛤蟆。

送走張洪,李翠的心有點亂。有些事,不提便罷,一旦提起就難以壓下。她在鏡子前呆坐了一陣子,忽地想起,公爹挑水去的時間太久了,還一直沒回來。她急忙去山里接公爹。走到半路,見公爹愁眉苦臉地坐在路邊,爹,咋了?王遠說,路滑,腳脖子崴了,走不了道兒了。李翠哈腰把扁擔放到肩上,挑起兩桶水說,爹,你在這兒等著,我把水先挑回家再來接你。

李翠把水挑回家,累得通身是汗。心說,公爹挑水不易。李翠再返回山路把公爹攙回家,整個人累得軟軟的。她無精打采地去村里把老中醫(yī)請到家。老中醫(yī)給王遠做了些傳統(tǒng)的簡單治療,之后又開了些草藥。李翠剛到手的糧食補貼錢也就花光了。接下來的日子,水扁擔就落在了李翠的肩上。她每天要往返挺遠的山路去山里挑水。這天,李翠剛把水挑到大門口,見張洪來了。張洪說,這哪是女人干的活呢?以后別挑了,鉆井吧。李翠說,這兩年小谷掙倆錢兒都留著準備翻蓋房子呢,這老房子說不定哪天就倒了,哪有錢鉆井呢?張洪說,我?guī)湍阆胂朕k法。李翠睜大眼睛說,你?三萬?給我鉆井?張洪說,我給你弄一半,你自己再張羅一半。李翠說,那么多錢咋還你呀?張洪說,誰讓你還了?李翠臉一紅,不能吧?我這二手貨還能值那么多?張洪說,喜歡就值。李翠說,不行,不行,我寧可挑水也干不出那種事來。張洪說,你想好,告訴我。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F(xiàn)在正趕上大旱,上邊有打井補助,你要是想鉆,我找人幫你解決一半補助費,要是不想鉆就算了。李翠說,讓我想想。

張洪的身子貼過來時,李翠滿腦子都是鉆井的轟鳴聲。井鉆好了,李翠的氣色也越來越光鮮了。張洪說,你家的水真養(yǎng)人,你越來越水靈了,讓我也越來越有勁兒了。李翠說,好好的一個良家婦女就這樣被你給毀了。張洪說,不是我,是錢。其實根本沒有鉆井補助費的事,是我編的。李翠驚訝道,那一萬多塊錢是你自己掏腰包?張洪點點頭。李翠有些激動了,我哪兒好呢?讓你下這么大的賭注。張洪說,哪都好。這時,灶房發(fā)出兩聲輕咳。兩人趕緊穿好衣裳。張洪急忙一路小跑溜走了。

李翠低著頭,來到公爹的屋子里說,爹,你腳傷好了?王遠說,勉強能下地了。李翠說,還用再抓些藥嗎?王遠說,夠了,不用再抓了。李翠撲通一聲就給王遠跪下了,爹,我錯了。王遠眼睛看著窗外說,知道錯就好,起來吧。

李翠在多次拒絕張洪失敗后,終于忍不住,迫不及待地從張洪手里接過羨慕已久的嶄新的大平板智能手機。兩個人的關系也就順其自然地發(fā)展下去了。為掩人耳目,兩人幽會的地點頻頻更換,采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策略。這天,張洪趁媳婦回娘家,發(fā)微信約李翠過去。李翠回他:躺在你家炕上,你媳婦那張老臉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比我媽還老,我這么年輕,不舒服。張洪:那就去你家。李翠:不行不行。我家老爺子看得緊,他要讓小谷知道,非把咱倆殺了不可。張洪:你想去哪兒?李翠:我哪兒也不想去。張洪:要不,咱倆去山上?李翠:你等等。李翠來到灶房,掀開水缸蓋,見水缸里的水滿著。給張洪回道,好吧。

地點是李翠選的,這是她挑水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山泉旁邊有一個小石棚。石棚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石棚里積了厚厚一層草木葉子,松軟舒適,石棚朝南背北,冬暖夏涼。山中無人,兩個人在石棚里很是放得開,攪得枯葉嘩嘩地響,阻隔了沉重的腳步聲。倆人做得正歡,忽聽到重重的干咳聲,石棚里頓時恢復了平靜。

李翠回到家,見王遠正在東屋磨刀。她湊過去,蹲在王遠身邊說,爹,干啥呢?王遠說,磨刀。李翠說,爹,刀是前天新磨的。王遠說,你磨得不夠快。李翠說,爹,你進山了?王遠說,才回來。李翠說,爹,水缸的水不是滿著嗎?王遠說,我的煙葉旱得快枯死了。李翠往近湊了湊,扶在王遠肩頭說,爹,你可千萬別讓小谷知道啊。他那驢脾氣非殺了我不可。我一死,你孫女山花就沒媽了。王遠沒吭聲,將拇指肚朝刀刃蕩去,血很快就滴在了刀身上。李翠說,爹,求你了。王遠不說話,只是用力地磨刀。李翠將嘴湊到王遠耳邊悄聲說,爹,要不你也……王遠手里的菜刀咣當一聲落到地上。兩個人都嚇得一激靈。王遠輕輕將李翠推開說,孩子,你出去吧。以后別再讓我看見。

李翠與張洪的事,最終還是傳到了王小谷的耳朵里。王小谷從城里買了兩把厚重的菜刀,一袋子熟食和五瓶白酒,趁半夜偷偷回到村里,他躲在山上沒有回家。王小谷藏在山上,時刻注視著張洪和李翠的動向。

這天,王遠去鄉(xiāng)里辦六十歲老人養(yǎng)老金卡。臨走前他跟李翠說,孩子,爹去鄉(xiāng)里辦事,很快就回來,你要好好看家啊。王遠走出家門,心就跳得厲害。過了村部,他閃身躲在一棵大楊樹后面。過了一會兒,見張洪從村部出來鉆進車里,朝他家方向開去。王遠轉身就往回走??斓郊议T口時,果然見張洪的車停在門口。他正猶豫著是進去還是躲開,忽見他家屋后山坡的林子里有人晃動。仔細一看,是王小谷朝山下跑來了。王遠趕緊往家跑。

張洪和李翠在王小谷家的炕頭上鬧得正歡,見王小谷手持菜刀破門而入。當王小谷雙手舉著菜刀撲向兩個人時,身子突然被牢牢抱住,他一回頭,竟是爹。王遠沖著張洪和李翠喊,快跑,快跑,要出人命了。王遠從身后死死抱住王小谷不松手。王小谷拖著王遠追李翠和張洪,王遠抱著王小谷喊,谷兒你要是想解氣就砍爹吧。往爹身上砍不犯法。王小谷氣得幾次想砍斷他爹的胳膊,卻始終沒有下得去手。張洪和李翠趁機逃出院子,上了車,一溜煙開沒影了。兩人從此音信皆無,誰也不知道他倆跑到哪里去了。

王小谷氣得突然暈過去,醒來就整天躺在被窩里,捂著大被不見任何人,直到頭發(fā)長長,把整個臉遮得嚴嚴后,才像個賊似的偶爾露一面,卻不與任何人說話?,F(xiàn)在王小谷的頭發(fā)已經快齊腰了,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2

王遠想不到,這么多年沒進山,走在山路上,腿腳還是那么利索,畢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他突然來了興致,停住腳步,眼珠不錯地盯著王小谷,想從他隱藏在亂發(fā)中的表情里探究一絲新跡象。王小谷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一步步向王遠逼近。王遠一動不動地等著王小谷撞過來。他想借機撞開王小谷的頭發(fā),看一看王小谷的眼神,以判斷王小谷的心結到底有多深。就在兩個人的鼻尖快要碰到一起時,王小谷突然站住不動了。王遠沒能如愿看到王小谷藏在頭發(fā)里的眼睛,但王遠知道,王小谷卻透過發(fā)隙把他的心機看得一清二楚。

王遠緩緩抬起右手,像給王小谷幼時捉蝴蝶那樣,極謹慎地試探著向王小谷的眼前靠攏,可是,王遠的手哆哆嗦嗦地剛舉到王小谷的眼前,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向一旁拉去。王遠的身子瞬間傾斜,他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王遠站穩(wěn)腳跟兒嘆道,幸虧我腿腳利索,要不非把我這身老骨頭摔散不可。你眼睛里長珍珠了不成,誰也不讓看?

王遠已三年沒見過王小谷那張英俊的臉了,更別說眼睛了。他甚至連王小谷的面容也記不太清楚了。他最近時常想起的竟是王小谷小時候的樣子。有一次半夜里,趁王小谷熟睡,王遠借著給王小谷蓋被之機,想撥開頭發(fā)看個究竟,可是他的手還未碰到王小谷的頭發(fā),卻被王小谷突然推開。緊接著王小谷伸出雙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王遠僅剩最后一口氣時,不知是他求生的本能戰(zhàn)勝了王小谷,還是王小谷妥協(xié)了,他總算掙脫開了,從此他再不敢輕舉妄動。

王遠有些沉不住氣,你一句話也不想說?你還要憋多久?你要活活把自己憋死嗎?你一直這樣,連個癟屁也不放,想把我也憋死嗎?我死了,山花咋辦?

走到“偏坡臉”,王遠突然停止了對王小谷的數落,他緩緩哈下腰,右手牢牢地抓住坡上幾根粗壯的荊條,左手撐地,穩(wěn)住身子,用力拉了拉,確信掌中荊條足以禁得住他,這才謹慎地往前蹭,剛蹭到一半兒,忽覺不妙,猛然回頭,見王小谷還是老樣子,滿不在乎地大步邁進“偏坡臉”,便急忙喊道,蹲下,蹲下,哈著腰慢慢蹭。偏坡上趴著的草比冰還滑。話音未落,王小谷腳下一滑,突然跌倒,瘦長的身子向崖下滑去。王遠猛地朝王小谷抓過去,慌忙中竟揪住了王小谷荒草一樣的長頭發(fā)。王小谷的身子滑到崖邊停住了。他的雙腳空懸在崖口,不停地蹬著,整個身子像口老鐘緊貼崖邊悠蕩著。王遠驚叫,別動,別亂蹬,再鬧爹就攥不住了。王小谷雙腳不蹬了,卻改用雙手捶打王遠的胳膊。王遠說,谷兒,爹知道你頭發(fā)根兒疼,可是,疼也得挺著啊。爹一松手你就沒命了。王小谷不聽話,繼續(xù)捶打王遠的胳膊。王遠央求道,谷兒,別打了,再打爹的胳膊就斷了,你抬頭看看天,天上著火了,紅彤彤的,多喜興啊。像個大洞房,真好看。俗話說,早燒陰晚燒晴,好兆頭啊。今兒咱準能套住一只大狍子。明兒個咱就不來了,再不遭這份罪了。你聽,林子里一只大傻狍子跑得正歡,就等咱倆去套了。再不去就跑沒影兒了。爹說話算數,一定留個狍子腿,一條腿嫌不夠?那就全留下,去他媽的村長、鄉(xiāng)長、縣長……就是天王老子想吃咱也不給。評不上低保寧可喝西北風,也吃頓狍子肉解解饞。王小谷停住捶打,卻抓住王遠胳膊上的肉使勁地擰。王遠疼得嗷嗷叫,你拿我的肉當樹皮了!你再掐我真松手了!王小谷越掐越狠。王遠咧著嘴,豆粒大的汗珠子順著腦門滾下來。好吧。既然你這么狠心撇下我和山花不管,那我就成全你。哦,對了。谷兒,你閨女,山花還等咱爺倆回家做飯呢。沒人給她做飯會餓壞的。王小谷突然松開手,不再掐王遠了。王遠趕緊吩咐道,谷兒,快抓住荊條,膝蓋頂住石頭使勁兒往上爬,對,一二起!

在王小谷的配合下,王遠終于把他拉到崖上。王遠慶幸地說,還多虧你這一腦袋長頭發(fā)了,要不非摔成肉泥不可。天意啊,命不該絕,谷兒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就在這一刻,王小谷突然轉過臉來,王遠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意外地看到了王小谷的臉,這張臉就像遺棄荒野多年的老葫蘆,干癟蒼白,眼窩深陷,兩只眼睛緊閉著,仿佛原本就未曾睜開過,整張臉無一絲表情,如冰冷的石壁,寒氣襲人。王小谷抬起右手握著頭頂上王遠的手腕輕輕搖了搖。王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一只手還牢牢抓著王小谷的頭發(fā)。王遠連忙松開手,想讓頭發(fā)趕快把王小谷的臉遮上。王遠感到自己的身子一緊,心突然飛出身外直奔谷底扎去。

王遠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幸好身后有塊大石頭讓他靠穩(wěn),但最后王遠還是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他摸索著掏出煙口袋,卷起一支旱煙,茫然地抽了一陣子,心緒稍許安穩(wěn),便氣憤地罵道,叫你盯著道兒,眼睛長屁股蛋子上了?你不想活,差點要了我的老命。你這個顧頭不顧腚,怕疼不要命的傻狍子。你說我能松開手,眼睜睜看你摔爛嗎?媽的,摔死你我也凈心了,光照顧山花??墒巧交ㄟ€小,我還能照顧她幾年呢?還得指望你快點好起來。

王小谷低著頭,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王遠說,算了,罵你這個死木頭疙瘩也沒用。像爹這樣,抓住荊條慢慢爬。王小谷嘴里冒出一個字,狗。王遠回過頭,對對對,就像狗那樣爬過去。你總算冒出一個字了。

3

爬過又窄又陡的“偏坡臉”,王遠長長松了口氣??嚨镁o緊的老臉慢慢地舒展開,你又欠我一條命。王小谷摸著頭頂應道,嗯嗯。王遠笑了,你終于整出倆音兒了。以前你是那么能說。小時候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問這問那說個沒完。趕也趕不走,問得我心煩意亂。難道你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又故意找個話茬兒問,你這傻狍子欠我?guī)讞l命了?王小谷不說話,伸出一根食指,沖王遠晃著。王遠撇撇嘴,就一條?王遠伸出手,張開五個指頭重重地壓在王小谷的一根食指上:從小到大,你這個淘氣包,下井、爬樹、發(fā)洪水、鼓搗槍……五條也不止吧?王小谷抽出指頭,重新將食指豎起,逼到王遠眼前,十。王遠大笑,你還會玩以一當十的把戲?王遠揚起右手,把王小谷的食指從眼前撥開,晃著五個指頭,五大十大?王小谷將那根食指戳向王遠的腦門,十。王遠忙放下手掌,哎呀?想不到你還真開點兒竅兒了,看來你的腦袋瓜子還沒全壞掉,興許還有救。哎,其實你這病根兒就是腦袋太靈了,心眼忒多。難怪山花學習好呢,隨根兒。要是像我可就糟了。王小谷嘿嘿傻笑著,嗯嗯。王遠瞪了王小谷一眼,我照顧你好幾年,你就只開這么點竅兒?除了嗯嗯就不會說點別的嗎?王小谷有些討好地湊到王遠耳邊,王遠探著身子側耳期待了半天,聽到的還是“嗯嗯”倆字。

王遠哈腰從地上撿起一根胳膊粗的柞木棒,交給王小谷,趁著你這會兒腦袋還通點兒竅兒,爹告訴你,見到傻狍子入套就對準它的腦袋使勁打,不停地打,直到它不動為止,免得它脫套跑掉。王小谷接過木棒,嗯嗯。王遠嚴厲地叮囑道,記住,套到狍子,你就自己偷著背回家,不管啥時候有人問起,就說是你一個人弄的,千萬別把爹賣出去。你這種殺人都不用償命的病貨,誰都不能把你咋樣。就是警察來你也別怕。記住了嗎?王小谷點頭,嗯嗯。王遠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xù)叮囑道,還有,也不能說出村長和上邊的人。咱們都是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人家吃肉咱喝湯,把上邊的人搞喝湯了,咱就得喝西北風。王遠皺著眉,要是真有人追究咋說呢?王小谷說,吃肉,給花兒……吃肉。王遠竊喜地拍著王小谷的肩膀表揚道,對。吃肉。整個狍子肉全被谷兒這個饞貨給吃了。王小谷重復道,給花兒……吃肉。王遠更正道,給谷兒吃肉。這肉只能谷兒吃?;▋撼粤藭だ蠋熈R的。王小谷說,谷兒不吃,就給……花兒……吃肉!王遠驚喜地盯著王小谷,你剛才說什么?給花兒吃肉?老天爺,你終于能說出半句人話了。你真要開竅了。還知道惦記閨女了,我也有盼頭了。我還指望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呢。

路過一片雜木林,王遠從地上找到一根碗口粗的山槐木棒。他舉起木棒在王小谷面前晃了晃,記住,對準腦袋打。王小谷舉起手里的柞木棒對著王遠的腦袋,嗯嗯。嚇得王遠一縮脖子,閃身抱著腦袋喊道,住手!不是爹的腦袋,是狍子腦袋。王小谷收回棒子,嗯嗯。

4

王遠抬頭看看天,天空的紅暈已漸漸隱去。狍子為了避人,白天趴在隱蔽處藏著,等到太陽落山后,它們才出來打食兒。這會兒估計睡醒了,要出來活動了。咱爺倆得趁機找到它的蹤跡下好套子,再把它趕進套子就牛了。王小谷似乎受到了啟發(fā),鼻子緊抽動了幾下,彈性極好的鼻涕在兩個鼻孔間忽隱忽現(xiàn)。王遠說,傻狍子兩口子,從不像人那樣又摟又抱地臉對臉睡。它們顛倒著睡,知道為啥不?這樣能發(fā)現(xiàn)各個角度的偷襲者,好趕快逃跑。你說這東西鬼不鬼?王小谷打鼻孔里哼出聲,嗯嗯。

這大冷天,它們會在陽坡吃草,咱們把套子下在陽坡狍子道上。人有人道,鬼有鬼道,狼有狼道,狐有狐道,狍也有狍道。沒有雪,看不見狍子蹄印,那就找狍子糞,狍子糞和羊糞差不多。狍子這東西怪,邊吃邊拉。天底下不管啥活物,都離不開吃。人也那樣。老話兒說,千里來做官,為的吃和穿。狍子不愁穿,穿是人的事。狍子只顧吃,你看這片草多旺,枯了還這么挺實,準有狍子來。跟爹學找狍子道,看見新鮮的狍糞告訴爹。王小谷機械地跟在王遠身后,身子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捆著,被動地讓王遠牽著在草叢里轉來轉去。

你老仰著臉兒看啥?天上有狍子?像爹這樣,往草棵兒里看,找狍子糞。媽的,想不到,這年頭,找狍糞比找珍珠還難。我年輕那會兒,滿山的野物,現(xiàn)在,獵槍也繳上去了,又是禁獵又是保護的,保來保去咋還保護沒了呢?那時的狍子不光多還傻。但有一回,挺怪。我在山里足足轉了一天,啥野物也沒遇到,我本不想打狍子那樣的大獵物,只想打兩只野雞、野兔,早早回家燉上。王遠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掩飾不住一臉的欣喜,神秘地說,這次打獵不是為了賣錢,是給青葉過生日。一鍋野味加上一瓶老酒。我想借著酒勁兒把那事干了。我告訴青葉,我天不亮出發(fā),太陽爬到東山頂,最遲午前準回來。這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對我來說就像抽支煙那么容易??墒悄翘?,山上所有的野物像得到了山神的暗示,全跑沒影兒了。以前我從來沒這樣點兒背過,沒想到,這一天的背運壓了我一輩子。眼看著已日過中天,我還一無所獲,只得一直往深山里走,心里那個難受勁兒就甭提了,抓心撓肝似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王遠指著不遠處的山溝說,后來,就在這坡下的爛塘溝里終于碰到一對兒狍子,但是有一只狍子我卻不能打。這是只揣了崽子的母狍子。哪怕是一只揣了崽子的耗子也不能打,這是獵人的規(guī)矩,你小時候,爹常給你講的。谷兒,你還記得嗎?

這兩只狍子在并行地跑著,而且母狍子在我這面,我只能在公狍子和母狍子奔跑錯位的瞬間讓過母狍子,對公狍子開槍。以往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放棄開槍。但那天特殊,我必須冒險,就在公狍子探出半個身子的剎那間,我扣動扳機,“嘭”的一聲槍響,被驚到的母狍子突然向前一個跳躍,正好被槍沙擊中。傻狍子雖呆,可跑起來飛快。沒等我換好子彈,公狍子就嚇得跑沒影了??墒牵铱煲艿剿泪笞咏皶r,你猜咋著?王小谷似有了點精神,他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王遠的下文。諒你也猜不出,王遠邊用山槐木棒撥著荒草邊輕聲呵斥道,別發(fā)呆,像爹這樣,找狍糞。爹給你講接下來的怪事。那只逃走的公狍子竟跑回來了。它的頭上長著犄角,是只正當年的公狍子,它不停地拱那只被我打死的母狍子。這時母狍子后面開始往外淌血,淌出一個大血塊,隱約可見小狍子的雛形。我離公狍子很近,也就五六米吧。可公狍子就像沒看見我一樣。它一個勁兒地拱著母狍子,拱得滿嘴全是血。

王遠雙手端起山槐木棒,木棒的一頭頂在右肩前,腮幫兒貼在木棒上,目光沿木棒上起伏的波線瞄向坡下的爛塘溝。王遠端著木棒從左向右緩緩移動,如同蟄伏暗處的獵人,槍口追隨跑動的獵物,伺機扣動扳機。王遠似乎有了點興致:我就像現(xiàn)在這樣端著獵槍對準它的腦袋,你猜咋樣?王小谷學著王遠的樣子,端起木棒,對著王遠的腦袋,嘴里發(fā)出“嘭”的一聲。王遠閃身避開木棒說,混蛋,拿爹當傻狍子打。王小谷放下木棒,嘿嘿傻笑了兩聲。

王遠端著木棒繼續(xù)講道,可是,那只公狍子沒有絲毫反應,我?guī)状蜗肟蹌影鈾C卻都沒下得去手。后來我一想,它這樣子不死更難受,不如給它個痛快。就在我要扣動扳機時,它騰地跳起,自己一頭撞在了大石頭上,它四蹄兒朝天躺在石頭旁,平時跑得飛快的四條腿突然失去了力量,極不情愿地抽搐著,像四根扭曲的木棒,竭力朝天舉著,最后終于伸直,突然朝母狍方向倒去,就再也不動了。我想就地挖個大坑把它倆埋在一起,免得被別人或狼狐發(fā)現(xiàn)??墒?,地凍得像石頭一樣硬。上面還有薄薄的一層新雪,我這才注意到天已下雪了??礃幼樱撌桥c槍沙一起落下的。只是當時我打獵心切,沒注意到。后來我和青葉一推算,那天我手指扣動扳機打死母狍子的時刻,正是你陰差陽錯投胎人間的時辰。要是那天我不遇到這對狍子,事情完全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就是命。老輩人常說,獵人多不得善終,可能是欠下的命太多了吧。說到這兒,王遠手里的木棒不停地抖動,他只得將木棒重重地摔到地上,媽的,端了半輩子的獵槍,連根木頭也拿不穩(wěn)了?真是老沒用了。他重新?lián)炱鹉景粽f,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說那公狍子傻不傻?見王小谷沒反應,王遠又問道,你說它傻不傻?王小谷指著王遠的鼻子吃力地說,你……傻。王遠笑罵道,媽的,剛擠出點人聲兒就瞧不起你爹了。你比那只公狍子還傻。好好的一個人兒,糟蹋成這孬樣。王小谷嘿嘿傻笑道,吃……肉。王遠說吃肉?王遠的目光在王小谷身上蕩來蕩去,漸漸柔和起來,哦,饞貨,和你媽一樣,賊愛吃肉。

王遠扭過臉,眼睛盯著山下的村子說,那天,我用石頭把兩只狍子壘在了一起。我扛著獵槍從山里剛走到我家后面山路口兒,就遇到青葉了,她的臉凍得像個大紫蘿卜,真好看啊,勾魂呢。她的圍巾四周結滿了霜,雙手捂著嘴巴不停地哈氣。她的眼角垂著兩根彎彎曲曲的冰條,一直延伸到脖子里。像個壽星老兒一樣佝著身子呆愣愣地看著我,又像是看著很遠的地方,她這從未有過的眼神,讓我感到心里空蕩蕩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失望地說,你咋才回來呢?要是早點回來多好。我問她大雪天的不在家等著,跑到山邊干啥?她說,一直在等我。我說,你媽同意了?她說,還……還沒,可能快同意了,不過沒關系了。我一高興,抱起她就往家跑,那時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你爺奶走得早,到我這已是三輩單傳了。所以青葉她媽不同意她嫁我。說獵人短命,三輩單傳,人單勢孤的沒啥好光景。看柳明家的光景多好,木匠世家,兒孫滿堂。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人這一輩子過日子圖個啥?不就是吃穿嗎?我那時年輕氣盛,不服氣。一心想過好日子讓她媽看看,有錢就有一切,等老子憑這桿槍掙的錢超過柳家,看她還有啥話說?我整天到山里打獵,打到的獵物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都賣錢了。就在青葉生日的前幾天,我在林子里遇到了砍柴的青葉,趁沒別人,我問她,你媽不同意咋辦,她說不知道。我說,只有一個辦法準行。她說不行。我說早晚還不是那回事。她說,那也不行。我說做完就啥都行了。她晃了晃砍刀說,你敢胡來我就嫁別人。我問,誰?她說,木匠。一聽木匠我就蔫了,當時村子里最牛逼的就是木匠柳明家。他父子倆整天在外做木匠活兒,吃香的喝辣的,錢掙得也多。他年紀輕輕就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木匠了?;顑禾貏e忙的時候,他爺也會幫著伸把手。請他做木匠活兒的人要提前排號等著。

5

聽說,柳家祖上原來特別窮,老人死后買不起棺材就直接埋進土里,第二天下大雨,山洪把老人尸體沖到山溝里,被張三(野狼)、野狐、山鷹……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后人看著心酸,暗下橫心,自悟成了木匠,發(fā)誓只為死人做棺材。沒想到竟發(fā)跡了。傳到下輩人,生活已富足,覺得老做棺材不吉利,就不以做棺材為主了,改做其他木匠活兒。但只要有人請做棺材必去,不管活兒多忙都會暫時放下,哪怕是給趕婚期的人家做新婚家具也不例外。而且,做棺材的工錢憑賞。據說這是柳家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他們這樣死板雖丟掉許多雇主,但活兒還是排得滿滿的做不過來。原因是,他們的活兒好,從不糊弄人。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是常事,哪家都得有有喜有憂有哭有笑的時候。時間久了,人們也就習慣了這個規(guī)矩。

柳家人雖厚道但無人敢欺,一來有錢,二來哪家都離不開木匠。所以,在村中說一不二。柳明和我同歲,他雖手藝好,但膽子小得可憐。從小到大我一直讓著柳明。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對青葉有點“意思”,卻因靦腆羞于開口。我必須把柳明的念頭消滅在萌芽之中,就以打獵為由約他到林子里。我當著他的面兒裝好子彈,突然把槍口對準他的腦門說,青葉是我的,誰敢妄想我就要他的命。我以為柳明會被嚇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墒撬B眼睛都沒眨,他抬起左手,王遠講到這兒,特意重復道,我記得非常清楚是左手,他不是左撇子,一個整天做木匠活兒的人,右手的力量和速度遠比左手大得多??墒牵褂昧俗笫?。他這樣讓我很失落,立即失去了斗志。王遠問王小谷,生死攸關,你知道他為啥用左手嗎?王小谷不搭腔。王遠搖搖頭,你不明白?我至今也沒想明白。

柳明用左手輕輕撥開槍管,就像撥開眼前的一根樹枝,說,用這玩意兒毀的不光是咱倆。柳明這么一說,我就想到了青葉,想到青葉,我就不再是那個沖動的獵人了。我說,看在我這么多年讓著你的分上,把青葉讓給我吧。柳明說,這也不光是咱倆之間的事呀?誰知道青葉心里是咋想的?我說,這不明擺著的事嗎?全村人都知道我最喜歡她,她也肯定喜歡我,就是她媽嫌棄我,才一直拖到現(xiàn)在的。柳明想了想說,那好吧。我答應你不主動找青葉。我也不想青葉因為我家條件好才嫁我。但是青葉心里到底裝著誰,咱另當別論。最后我和柳明達成口頭君子協(xié)議。無論我倆誰娶到青葉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這件事要是讓青葉知道,一輩子都會看不起我。我知道,只要柳明不主動找青葉,青葉那么臉皮兒薄的人絕對不會主動找柳明。但我始終擔心柳明會把我這個不光彩的行為告訴青葉。其實,青葉的心里究竟咋想的我和柳明都摸不透。

柳明原來膽子比我大,小時候,我們都不敢看死人,柳明敢。那時,若哪家有人死了,大人們都會叮囑小孩子躲得遠遠的,怕靈魂被新鬼帶走。但柳明他爹一臉的不屑,鬼?哪來的鬼?活人才是鬼。連個死人都害怕,以后咋給人家做棺材?所以柳明他爹經常在給別人家做棺材時帶著柳明,柳明雖說在他爹身邊玩,但有意無意間已把木匠行里的門道慢慢領悟到了。這也是他爹的良苦用心所在。

有一次,他爹正在給一家高壽的老太太——李老惠做棺材。百年不遇的事情發(fā)生了。躺在尸床上剛咽氣的李老惠突然坐了起來,這時,柳明正在離尸床不遠的地方玩,柳明玩得很投入。直到李老惠下了床,他才意識到情況異常。李老惠的尖腳特別小,難以支撐她的身子,她歪歪斜斜就奔柳明倒過去了……柳明被嚇得七天七夜人事不省。巧的是,李老惠又活了一周才真正死去。柳明好了以后,我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了變化,身上有股說不出的怪氣,可具體是啥我又說不太清楚。

6

見王小谷呆立在草叢里聽得入神,王遠有些得意地對王小谷說,你知道嗎?那時村里人都管我叫王一槍,槍槍見血。我進山從未空手回來過。可那天,我葬好兩個狍子卻空手回來了。青葉雙手扯著我的衣領子邊使勁地搖邊喊道,去了一大天,啥也沒打到?我要是嫁了你,日后拿啥養(yǎng)活你的老婆孩子?我打開老柜,從柜底下翻出積攢多年的老底兒全放在她懷里。她推開錢,冷冷地說,足夠棺材錢了。我問她說啥鬼話呢?她懶懶地說,我餓了,想吃肉。聽她這么說,我一口氣跑回爛塘溝,急忙拿掉狍子身上的石頭,這時,突然露出一雙賊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是那只公狍的眼睛,它竟然還沒徹底死掉。但我知道,它最后這口氣也喘不了多久。我扛著它走到半道,公狍子終于徹底沒氣了,奇怪的是,它的眼睛一直鼓溜溜地睜著,亮得嚇人。

我剝開它的皮,卸掉四條腿燉了滿滿一鍋。酒肉備齊,青葉說,真香。不知為啥,我卻一口也吃不下,打那天起,我見了狍子肉就想吐。又自言自語道,一晃兒三十來年沒吃狍子肉了。王遠咽了口唾沫說,其實,狍子肉不好吃。整天吃草的賤貨,一點兒油水都沒有,哪有豬肉香呢?等套住狍子,爹給你買個豬大腿,咱也好好過個年。破狍子咱不要,上邊的人大魚大肉吃膩了,喜歡這口野味,咱就讓給人家。咱吃了落個香嘴臭屁股,一頓窮。上邊的人拿它當稀罕物,年年讓咱當低保戶,給咱發(fā)低保費,咱就好活了。

說了這么多,見王小谷沒什么反感,王遠見好就收,趕緊岔開話題,繼續(xù)給他講青葉:那天,青葉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平常那個靦腆害羞的姑娘不見了。她有點像個潑婦似的,不管不顧地大吃起來,不光吃肉,還大口地喝酒,把我都看傻了。終于,青葉說話了:“我盼一天了?!蔽艺f我都盼好幾年了。青葉突然停住不吃了,低下頭說:“我讓人給睡了,你白惦記我這些年了。”我操起獵槍就問,誰欺負你了,我一槍崩了他。青葉伸手奪過獵槍,沒人欺負我。聽我說:“吃完早飯我就偷偷溜出家門口。我躲著人,轉來轉去轉了大半天,也沒見你的煙囪冒煙。以為你打到大獵物舍不得吃,先去鎮(zhèn)上賣完錢后,再給我過生日。我既替你高興,又擔心被我媽發(fā)現(xiàn)。我貓在老槐樹后面,眼睛盯著你家的煙囪。這時我媽來了,她站在我身后說,一個姑娘家的,不好好在家待著,到處亂跑啥?我嚇得差點趴地上,我說你咋偷偷摸摸的繞我身后去了?有話不能面對面說嗎?我媽說,不這樣能逮住你嗎?”我說,你媽真厲害,這些年要不是她,咱倆早到一起了。青葉打斷我,不光怪我媽,青葉說:回到家,見柳明來了,柳明說是我媽請他幫我家修飯桌子。我發(fā)現(xiàn),柳明說這話時臉騰地紅了。我家這老飯桌子,不吃飯都搬不動,那黑不溜秋的桌面不知道啥木頭的,死沉死沉的,總是把下面的四條腿壓得吱呀吱呀響。柳明搭了一眼飯桌子輕聲說,鐵梨。我說,鐵的?怪不得這么沉呢。柳明邊從工具袋子里掏木匠家什,邊糾正道,鐵梨木,鐵梨是一種木頭,很好的木頭。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臉熱乎乎的,偷偷看了柳明一眼,見他正從工具袋里取出一個和飯桌面一樣黑不溜秋的木頭刨子,臉上看不出一絲笑話我的意思。柳明把那個木頭刨子放到板凳上,然后用鋸開始鋸那個刨子的前半截兒。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所以一直盯著他。他拉得很慢,猶猶豫豫的,似乎很吃力。這個漫長的過程讓我對木匠產生了反感。心想,還是獵人好,槍聲一響立見分曉,干凈利索。

鋸完,柳明把落在板凳上的鋸末放到旁邊的水盆里,不一會兒,水盆里的水就變紅了。接著他又把鋸下來的那半截木頭也放進了水盆里,這時,柳明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往水盆里看。我看見那半截木頭頓時沉了下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能沉到水底的木頭。原來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的木頭。柳明用斧子把那半截木頭砍成十多個小塊,再把那些小木頭塊砍成一頭大一頭小的楔子。

柳明背對著我,蹲在地上,頭也不抬地砍著,不時地看一眼炕上的飯桌,這個過程比鋸木頭還漫長,我坐在炕上,清楚地看見柳明的汗水從他的后腦勺慢慢流到脖梗,最后浸到了后背里。我有點納悶兒,就這水平還稱得上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木匠?終于,他像下了挺大決心似的,“嗖”地站起身來,左手拿著砍好的木楔和斧子,右手抓住飯桌的一角,像拎個棉被一樣,輕松地把飯桌放到地上,隨后,把大小不一的楔子,按目測出的飯桌上大小裂縫一一對應按插進去,最后,用斧子逐個釘實,全都嚴絲合縫。整個過程短暫輕松,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他的一只腳已踩在飯桌的一條腿上,他在每條桌腿上都用力踩了一遍,桌腿牢牢得紋絲不動。

他邊收拾家什邊說,就是年頭多了,鉚松了,加幾個楔子就好了。這回在地上打八個滾兒都不會散了。柳明說,想不到你家還有這么好的飯桌。我告訴柳明,我隱約記得這個飯桌子是過去老地主家的,土改時分給我家的。我這才看明白,柳明鋸掉刨子的目的。我心疼地說,為了我家的破飯桌子,你把自己最好的吃飯家什毀了?柳明說,沒啥,帶來的木頭都用不上,用別的木頭修,都不般配,看著別扭。我說,俗話說,手巧不如家什妙,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嗎?柳明笑笑說,以后還能再遇到。我說,這么老的家什肯定是祖?zhèn)鞯陌?,鋸斷了多不吉利呀。柳明突然就不說話了。我看見汗珠子從柳明的腦門上滾下來。柳明說,這個刨子是他爺爺用過的,柳明他爹年輕時曾央求過多少次,他爺爺始終沒舍得給。現(xiàn)在直接把刨子傳給柳明了。柳明說,這事千萬別說出去,要說出去非要他爺的老命不可。柳明又一臉平和地說,物兒終歸是物兒,再好也沒有人重要。只是比原來短了點,照樣能用。柳明說,他對家什不挑剔。隨便一塊木頭,他都能鼓搗出個玩意兒來。說著柳明從懷里摸出一只小白兔遞給我。當時陰著天,屋子暗,我還以為是真兔子呢。我用手一拿,原來是沉甸甸的木頭做的。我問柳明這是啥木頭像玉一樣細膩。柳明說,杵榆。我說,這木頭能沉水嗎?柳明點點頭,說能。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喜歡。我最喜歡兔子了,因為我就是屬兔的……青葉停了一會兒,接著講道:我感到后背像多了層厚棉衣,沉甸甸地擁擠著我。有一雙手扣在了我的胸前。我從沒想過一雙木匠的手會這樣輕柔。這時候,我手里捧著小白兔,正在琢磨它身上的毛毛是咋雕刻出來的。還有它的牙,它的耳朵,尤其是它的眼睛,眼珠兒像要動一樣。我很好奇,一雙能把木頭變成小白兔的手,該有多了不起呢。我雖舍不得放下小白兔,但我的眼睛已被那雙手吸引過去。我知道這是柳明的雙手。正是這雙手把一塊木頭變成自己最喜歡的小白兔的。我知道,柳明這個老實巴交像大姑娘似的蔫人,不會做出啥出格的事。即使他想做我也能隨時把他制止住的。我不怕柳明,他就像懷里的小白兔。我怕那個叫王遠的獵人,這匹野馬,誰能把握得了呢。還有他手里的那桿槍,玩得出神入化,真是絕了。誰知道哪百年才有機緣遇上這樣的人呢?

青葉說到這兒,看了我一眼,我從她手里搶過酒瓶說,青葉,你別喝了。我喝了一大口酒告訴青葉,我這匹野馬只有她能把握。青葉說,以前也許能把握,現(xiàn)在……青葉眼淚汪汪地說:沒想到,這雙手真是神呢。像有魔法一樣,碰到哪兒,哪兒就有怪怪的感覺,新鮮刺激。像咱山里從石頭縫兒冒出的溫泉,一點點地漫過身體,讓我緊繃已久的身子變得舒展開了,我的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輕……漸漸的,我就飛了起來。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股風,一股氣味,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或者什么都不是。我躲在房梁上,看著炕上的兩個人:

一個男人笨手笨腳地在撫摸著一個女人。我有些納悶兒,會雕刻兔子的那雙手咋變得這么笨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慌亂中他竟把女人的褲子脫掉了,那個女人的眼睛緊閉著,身子哆嗦成了一團,看樣子她實在是被嚇壞了,嚇得像個木頭人一樣,不會喊,不會叫,更不會動了。我替她緊張極了,可是越緊張就越幫不上忙,我想快點離開這個房子,可是我越是想離開就越渴望留下。我越是害怕就越想看個究竟。當我感到身下有鈍刀割肉的撕裂感時,才恍然醒腔,我死守了這么多年的圣物,竟這么糊里糊涂的就丟掉了。這時我看見外面下雪了,忽然想起你,不知你進山回來沒?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下,眼前鮮紅一片,再看外面的雪也全變成了鮮紅色的。我伸手就開始扇柳明的嘴巴子,可是任憑我怎么打,他也不躲閃,把我的手都打疼了,他還是紋絲不動,一聲不哼地挺著。這時我媽進來了,奇怪的是,這么長時間,我們家里人一個也沒回來,我不知道他們都干啥去了。我媽看了一眼那片鮮紅,嘴角輕輕一顫,微微露出只有我才能發(fā)現(xiàn)的笑意。我媽嚴肅地說,柳明啊,青葉打今天起就干干凈凈地交給你了,日后你咋對待我們一家人,就看你的了。我媽當時一定看出我很難過,她說,柳明你先回家吧,我和閨女說說話兒。我氣得沖我媽喊道,你也出去!柳明剛走出屋子,我媽就緊跟著出去了,我以為她是去送柳明,過一會兒,我一抬頭,見柳明又回來了,柳明看著我,憋了半天,臉憋通紅,支支吾吾地安慰我說,那啥,那個棺材錢不要了。我當時哭得正厲害,突然就不哭了,我一字一頓地說,棺材錢一定還。他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愣在那里。我說,你走吧。我聽見我媽邊送柳明邊得意地說,還是柳明會勸,閨女不哭了。

7

王遠發(fā)現(xiàn),這些原本打算爛在肚子里,一輩子都不想說的話,現(xiàn)在說出來了,心里反倒痛快了許多。一晃,他也好幾年沒好好說話了。以往,除了王小谷,他懶得和別人說。王遠對王小谷說,不管你現(xiàn)在聽懂聽不懂,一些事情,我想還是告訴你好。

后來才知道,其實那天柳明去青葉家,都是青葉她媽精心安排的,只有青葉蒙在鼓里。青葉喝了一口酒說:“我媽和柳明走后,我就去找你了,可是你在山里還沒回來,我就一直站在雪地里等你?,F(xiàn)在,我在外面待多久我媽也不害怕了。在她看來,一個女人的第一次既然給了這個男人,就會死心塌地嫁給他。事后,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想你認命吧。咱倆都認命吧。這就是緣分。天定的。可是他回來勸我時,說的那句話,讓我徹底改變了主意。你不知道,柳明一直喜歡我。他不像你,一根直腸子,肚子里一點事兒也藏不住,鬧得全村子人都知道你喜歡我。我媽整天提心吊膽地看著我。柳明從來沒向我表示過,但我心里清楚。

“有一回我進山砍柴,突然下起了大雨,黃昏時,雨才停。我被山洪攔在了山上,家里人急得團團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媽帶著我弟和我妹在河邊整整哭了一夜,我媽哭得好幾次昏死過去,她怕我被張三(野狼)吃了。那天我扯著嗓子喊你喊我媽喊我弟……誰也不答應,最后我的嗓子一點聲也喊不出來了。后來,我看見河里有個人,我以為是被洪水沖下來的人呢。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是好人壞人,嚇得我趕緊躲進一個石棚里。這個人離岸邊越來越近,我看見他幾次卷進洪水里又掙扎著露出頭來。有一次,好半天沒見他露頭,心想,這樣的洪水,啥樣的人才能活著出來呢?卻見他在離岸邊很近的地方突然露頭了??吹梦也煌5亓餮蹨I。我捂著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被他發(fā)現(xiàn)。而后,他剛爬上岸就摔倒了。我哆哆嗦嗦躲在石棚里,心里一直惦記著這個人的死活,直到天黑,他都一動不動地倒著。天越來越黑,我看不到那個人的狀況了,我不敢離開石棚,更不敢向那人靠近。我恨自己沒學抽煙,抽煙的人身上總帶著火,有火可以取暖,最主要的是火光能驅走張三(野狼)。夜深人靜了,洪水聲顯得更嚇人了,像要把整個山割裂似的,滿山都飄著腥臭的洪水味。這時我看見遠處林子里有一閃一閃的熒光,四處跳動,估計是張三(野狼)在活動。

“就在這時,離河岸不遠處的小山坡上亮起了紅彤彤的火光。一個人蹲在火堆邊不停地往火里添柴,因為中間隔著一片林子,我當時只猜想他是被洪水沖下來掙扎上岸的那個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鹨恢睙教炝?,這個人才離開。那時,洪水已經退了,他好像很急躁,突然頭也不回地往村子跑去。跑過那片樹林,我才終于看清楚,原來是柳明,柳明背著所有親人,冒死從洪水里游過來保護我,卻沒有喊我一聲兒。但他一定知道,我就在附近,因為這是咱們村進出山的唯一山口。也許他以為點著火,我要是想過去就會主動過去,我不過去,就證明我不想接近他。但我躲在石棚里確實沒法看清楚。柳明在我家修飯桌時,我問他那天晚上為啥不喊我,柳明說,你要是想來,不喊也能來,要是不想來,喊也沒用。我告訴柳明,我當時真的沒看出是他。柳明聽了這句話好像挺在意,他抬起頭,看了我好一會兒,確認我沒有說謊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怪不得,怪不得。之后柳明再和我說話就放松多了。他的話也多了起來,他問我,你猜我是怎么點著火的?我說打火機。他搖頭說,不對,兜里是有打火機,但在洪水里泡得打不著了。我從山坡上找的火石,然后,在石板下找的干松樹葉子,小時候經常進山玩這種游戲。

青葉接著說道:過了河,我媽我妹還有我弟全在河邊站著呢。他們在河邊待了整整一夜。我媽看見我抱頭就哭,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呢。我和我媽說是王遠救了我,她一聽緊張得連忙問,王遠碰你的身子沒有?我說沒有。她雖半信半疑,但打那以后她的態(tài)度好像有些改變了。我抓過酒瓶灌了一大口酒對青葉說,那天我的確在山里,見雨下得那么急,就知道會發(fā)洪水,沒有下山。我在深山里找一處大石棚躲了一夜。我要是知道你進山砍柴,我肯定從深山里轉回來。趁機要了你。青葉搶過酒瓶說,前些年,給我爹看病欠了不少債,我爹走的時候,是柳明他爹給做的棺材,木料和工錢到現(xiàn)在還欠著呢,他們家一直沒提。所以我對他家人有特別的好感。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你倆之間猶豫。我有時想嫁你,有時又想嫁他。我有時喜歡黝黑結實厚重得像石頭磙子似的,把獵槍玩得出神入化的獵人,真爺們兒。我有時又喜歡瘦高細膩安靜得像個大姑娘,卻把木頭變成兔子的男人,多奇妙呀。你倆誰也代替不了誰,有時我就想,一個女人要是能同時嫁兩個男人多好??墒沁@種事,連舊社會都沒有。舊社會也只是男人能娶多個女人,而女人只能嫁一個男人。我知道這樣一只腳踩兩條船不地道??晌倚睦锞褪沁@么想的,不說出來心里憋得慌。這哪是個好女人呢?太下流了。簡直就是個婊子,我不是婊子,我真不是婊子,可我說的就是婊子才能說的話,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人了。你要是嫌棄……我捂住青葉的嘴,搶過她手里的酒瓶,把剩下的酒一口氣全喝光了。我大聲告訴她,她一直都是我的女人!后來青葉問我,她那天晚上借著酒勁兒,都說了些啥亂七八糟的鬼話。我告訴她,青葉是我的女人了,別的啥也沒說。

8

谷兒,知道青葉是誰嗎?王遠帶著王小谷在荒草叢里邊找狍子糞邊問。王小谷搖搖頭。王遠又問,那爹給你講青葉的事情你愛聽嗎?王小谷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王遠說,好好幫爹找狍子糞,爹還給你講青葉的事:我和青葉結婚九個月,她就給我生了個大胖兒子。滿月那天,我燉了一大鍋狍肉請全村人飽餐一頓,只有柳明和他爹沒來。說是到外村做棺材去了。我高興得也想吃幾大塊狍肉,可是試了好幾次都沒吃進去。所以爹告訴你,狍肉一點也不好吃,到嘴邊就想吐。

隨著孩子慢慢長大,青葉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我每次問她為啥,她都說我整天進山,惦記著??墒牵袝r趕上下大雨我不進山她也愁眉苦臉的。我問她咋回事,她說陰天心情不好,讓她想起自己在山里的那個夜晚。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孩子趁我進山經常去柳明家玩。柳家年紀最小的是柳明,他那年已二十七八了還沒成家。柳明家雖沒有小孩子,但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那幾年,去給柳明提親的人始終不斷,可是相一個黃一個,全是柳明不同意。風言風語中聽說柳明還在惦記著青葉,一直沒死心。慢慢地就沒有人再給他提親了。有一次,我假裝進山,又返回家,發(fā)現(xiàn)青葉正在偷偷抹眼淚,我問青葉孩子呢?青葉說,出去玩了。我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看到孩子,最后,我在柳家的果園里,看到柳明正抱著孩子摘蘋果呢。柳家的果園在半山腰,周圍全是松樹,沒有莊稼,只有他和孩子??吹搅骱秃⒆右淮笠恍蓮埬?,我傻眼了,他媽的,這不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嗎?我早咋沒注意呢?怪不得村里人用怪怪的眼神兒看我。見他倆沒發(fā)現(xiàn),我連忙跑回家,當我提著獵槍來到柳家果園時,柳明正和孩子一替一口地咬著一個蘋果,玩得很投入。我走到近前柳明才看到我。我抬手就是一槍,“嘭”的一聲,柳明和孩子應聲倒地。我提著獵槍走到樹下,槍管里還冒著藍煙。我吹了吹槍口兒,媽的,柳明終于趴下了??此K于被我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我就想笑。孩子從地上爬起來嘴里叨咕蘋果、蘋果,便開始四處找蘋果。柳明倒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爬起來,他眼睛直勾勾的,嘴里不停地說,孩子,我的孩子,不要傷害孩子,有本事沖我一個人來,青葉,棺材錢,李老惠……見柳明異常,我向四周看了看,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我趕緊抱起孩子繞小道回家。

9

王遠和王小谷在陽坡的荒草叢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絲狍子的蹤跡。王遠說,谷兒你老往陰坡那邊看啥呢?大冬天的,陰坡冷,不會有狍子。但是王小谷卻執(zhí)拗地向陰坡的一處很深的荒草叢走去。王遠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陰坡的這處山坳里,草尖在微微顫動。他看看周圍紋絲不動的草木,又抬頭看看天,確實沒有一絲風。憑著獵人的直覺,這里定藏著大獵物。王遠嘆道,難道現(xiàn)在的狍子都成精了,連習性都改了?

這是一塊很不顯眼的小盆地。在整個山脈的陰坡上,這里的陽光雖多半被山脊遮擋,但四周由陡峭的巖石圍攏著,既可抵御寒氣,又隱蔽安全。

王遠拉著王小谷的手興奮地說,走,跟爹下套子去。套子是用柔軟光滑堅韌的細鋼絲繩做成的。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臨來時,王遠把套子纏在了兩個人的腰間。王遠和王小谷來到那塊小盆地的外圍。王遠指著兩個陡崖中間的一處豁口說,看看這附近有沒有狍子糞。工夫不大,王遠就在一條小毛毛道上發(fā)現(xiàn)了狍子糞,而且很新鮮。怕驚動狍子,他輕聲叫道,谷兒,谷兒,你看這就是一條狍子道。想不到這么鬼的狍子精被谷兒給發(fā)現(xiàn)了。谷兒是個好獵人,谷兒就是獵人的后代。

王遠從王小谷腰間解下一根套子,將套兒穿好,一頭綁在柞樹底部,另一頭慢慢放出一個大圓套兒,剛好掛在狍子道中間。王遠探著身子將頭鉆進套子里,說,谷兒你拉一下,看好使不?王小谷伸手一拉,套子就縮小一圈兒。王遠點點頭,不錯。王遠嘴里說著不錯,想從套子里縮出頭來??墒?,不知道王小谷是聽了王遠說不錯誤以為讓他再拉,還是覺得拉套子很好玩,他一連拉了好幾下。王遠的脖子突然被套住了,王遠說,谷兒,谷兒,快放手。王小谷嘿嘿傻笑著,又拉了一下。王遠說,谷兒,谷兒。你看身后有只狍子,快去追。王小谷頭也不回,又拉了一下。作為獵人王遠此時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不敢亂動,因為越動套子會越緊。好在鉆套子時,他將兩手也伸到了套子里,他倒不是為了防王小谷,只是出于他獵人生活的一種警覺。王遠的兩只胳膊用力向外撐著,以保護咽喉不被勒死。他說,谷兒,快松開!我是你爹。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拉扯大,到頭來你還要勒死爹?王小谷光嘿嘿傻笑,不松手。王遠說,我知道你一直恨爹,瞧不起爹,以為爹膽小怕事。爹這輩子不知道啥叫害怕,在山里,我被群狼圍攻,都沒害怕過,爹那天要是不抱住你,你非把他倆弄死不可,那你也得吃槍子,爹一年比一年歲數大,你走了,山花誰管?你要真想讓爹死,爹活著也沒啥意思了,你就使勁拉吧。爹不撐著了。說著,王遠真的放松了兩只胳膊。但是他等了一會兒,套子沒有再緊,他試著用雙手往外一撐,套子輕松地開了。

王遠鉆出套子,把套子重新?lián)伍_擺好,又在套子底下撒了泡尿,眨眼間,尿就凍成了冰坨。接著,他去找另一條狍子道。找到另一條狍子道,剛下好套子,王小谷就嘿嘿傻笑著把腦袋鉆了進去。王遠輕輕拉了拉套子,說,你以為這是好玩的游戲呢?快出來吧。這是給狍子準備的。再掏家伙兒想澆尿,卻一滴也尿不出,他指著套子底下說,谷兒,往這兒撒泡尿,尿里有鹽,傻狍子最愛啃尿冰坨了。王小谷遲疑了一下,湊過去,尿剛澆到套子底下就變卦了,他端著家伙兒,沿著狍子道邊走邊澆一直走到最后一滴撒凈,才提著褲子返回來。王遠說,也好,這樣面積大氣味多。只要狍子到了套子附近就有機會套住。

王遠帶著王小谷把兩個人腰間纏的套子全下在了小盆地周圍的狍道上,這才松了口氣。王遠邊卷著旱煙邊說,老輩人說,山里的物兒,都是有靈的,你信不信?你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你到底信還是不信?王遠點著煙,深吸了一口說,反正我信。

抽完煙,王遠將煙頭死死按在石板上,直到沒一點火星兒,他才精神抖擻地說,走!跟爹溜狍子去。出發(fā)前,王遠說,谷兒,自己在林子里走一定要用棒子敲打東西,爹也敲。聽到敲打聲,爹就知道你在哪兒,你也知道爹在哪兒,免得迷路,這天氣,迷了路要凍死人的。另外,也是為了驚起狍子亂跑往套子里鉆。王遠和王小谷一東一西向小盆地里走去。王遠邊走邊用木棒敲打著山石、荒草、樹干……同時,他也能聽到身后王小谷那邊傳來的敲打聲。

在一個小山梁上,王遠終于看到一只野狍子,王遠的心一緊。雖是借著月光,但獵人王遠一眼就看出這是只揣了崽子的大肚子母狍子。他停止敲打,靠住一棵老柞樹,深深地嘆了口氣:老天爺,這么多孽債全扣在我一個人頭上嗎?我還不夠苦嗎?我的債還沒還夠嗎?好吧。既然老天非要為難我,那我也就豁出去了。所有的倒霉運全朝我一個人來吧。這輩子還不完,我下輩子還。王遠舉起棒子朝那只狍子追趕過去。王遠瘋了一樣,追趕著那只母狍子,把相互敲打的事忘到了腦后。直到狍子在他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他才想起好半天沒聽到王小谷的敲打聲了。王遠熟悉山里的每一條山路,他擔心王小谷迷路。王遠只好轉回原來驚起狍子的地方,他在附近敲了半天也沒聽到王小谷的動靜。王遠敲著棒子,找遍了小盆地里的溝溝岔岔,也沒找到王小谷。王遠走出小盆地,又沿著每個套子繼續(xù)找。但他在其他套子那兒均未見到王小谷,王遠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來到第一個套子旁邊時,他驚叫起來,谷兒,谷兒。王小谷正趴在一只狍子身上,王遠一眼就認出,這正是他追趕的那只大肚子母狍子,他舉起木棒喊道,谷兒閃開,讓爹來!把這一大一小兩條命債都記爹頭上。反正爹欠得也多了。但是任憑王遠怎么喊,王小谷依然趴在狍子身上不離開。王遠說,谷兒,你這是干啥?你在拉緊套子嗎?你想把它勒死嗎?谷兒,快閃開,這狍子精會脫套,你看它就要脫套了。你快閃開,你不閃開爹的棒子沒法打。谷兒,你那是在松套,你快使勁拉套才能緊……

直到狍子掙脫開套子跑遠,王小谷才回過頭來沖王遠嘿嘿傻笑。王遠說,谷兒,你故意放了它?王小谷點頭,嗯嗯。王遠說,谷兒,咱家以后的命運全靠它呢。你放了它咱們一家靠啥活?沒有錢,山花的學咋上?還有,爹,大名鼎鼎的王一槍,進了山,連只狍子都沒搞到,村長還能瞧得起我嗎。王小谷舉著小指頭沖王遠比劃著。王遠說,我是小人?你也看不起爹?王小谷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一大一小兩個手指頭相互碰著。又用小指頭不停地點著肚子。王遠終于明白了:谷兒,你看出它的肚子很大,是揣崽子的母狍子了?王小谷點點頭。王遠說,想不到你還記得這個規(guī)矩,爹真是老糊涂了,爹為了在村長面前要獵人這張臉面,卻把獵人祖宗的規(guī)矩給丟了。是你救了爹一回。爹錯了,說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怕母狍子再鉆進其他套子,王遠帶著王小谷把小盆地周圍的套子全部撤掉了。倆人回到家天也快亮了。

10

王遠在炕上足足躺了兩天,又提起精神帶王小谷進山。王遠家雖說住在山邊,但離深山里還很遠。爺倆要走兩三個小時才能到。王小谷還是老樣子,始終不吭聲。王遠覺得憋悶就問,小谷還記得青葉嗎?還有那個被爹一槍嚇瘋的柳明。王小谷點頭,嗯嗯。王遠說,那爹接著給你講。

柳明瘋了就不做木匠活了。他整天在外面亂跑。嘴里不停地叨咕,孩子,青葉,棺材錢,李老惠……我和青葉把孩子抱到柳明近前告訴他,孩子很好??墒撬幌嘈?。他說這是別人的孩子。柳明說,他的孩子被我一槍打死了。

當我第一眼看到柳明和孩子那么像時,我的確是想把他倆全干掉,可是,取完獵槍,快回到果園時,我把子彈里的槍沙倒掉了。那天我從果園把孩子抱回家,青葉哭著和我說,有個事一直想和我說,我告訴她不要說了,已經過去了。

青葉她媽見柳明老說棺材錢,就想起青葉哭得厲害,是她非得讓柳明用這句話勸青葉的,而柳明當時不愿意說,其實是青葉她媽很在意這個事,她覺得柳明這樣說,讓青葉覺得很慷慨。為此,青葉她媽領著青葉在柳明面前把這件事清清楚楚地說一遍。但是柳明還是不見好。后來,又請了大仙把柳明帶到李老惠的墳前,上供、燒香、磕頭、燒了替身……所有的法子全試過了,柳明不但沒有一點好轉,還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人們猜他是被治精神病的人給折騰煩了,離家出走了。

一天,青葉哭著對我說,其他的法子都不行,只有她去找柳明了。柳明整天喊著青葉青葉的,看著實在揪心。我說為啥?青葉說,因為她是我老婆。我說,我老婆不陪我,陪一個瘋子?青葉說,柳明本來是一個好好的木匠,祖?zhèn)鞯囊簧砗檬炙?,憑手藝吃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求必應,突然瘋了。我說,柳明瘋了,關咱啥事?青葉說,柳明不偷不搶沒做過任何虧心事……現(xiàn)在突然瘋了。我說,誰知道他做沒做過啥虧心事呢?青葉說,她知道。柳明真的沒偷過。青葉說,她還知道,柳明為啥瘋的。人們都說柳明是想青葉想瘋的,因為柳明瘋了以后,整天叫著青葉。青葉哭著對我說:“柳明想我不假,但自打那一次,再沒碰過我,甚至一直躲著我。我知道他那樣折磨自己實在太苦,下狠心想背叛你,安慰安慰他,可是都被他躲開了。一個這樣正派理智的人自己會瘋?”我說,是我錯了,我只想嚇唬嚇唬他,警告他規(guī)矩點,槍里只有火藥沒放槍沙,我又是對天上開的槍。沒想到……

青葉說:“你就是跟野獸打交道久了,沒有人味了。啥事都想用獵槍解決,就不會好好說幾句人話嗎。是我錯了,我當初嫁給他就對了。青葉苦笑道,現(xiàn)在也不晚,從今往后,我不再是你老婆了,我要去照顧瘋子了,你看他多可憐啊,那么好的一個人……”青葉說:“我走前只求你一件事,這孩子你要留,就一定照顧好。不留,送到柳家去?!蔽铱粗嗳~的背影說,不管你回不回來,我這輩子都等你。谷兒,你說青葉還能回來嗎?王遠眼巴巴地看著王小谷,王小谷點點頭,又搖搖頭。

青葉走后沒多久,就開始禁獵了。獵槍繳上去那天,我靠著墻角足足坐了一天。到了晚上,孩子扯我的衣襟說,爹,我餓了。我說你說啥?他又說,爹,餓了。我把孩子抱起來,舉過頭頂說,爹給你燉狍子肉吃!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管我叫爹。

狍子肉沒幾天就吃光了。再一看,糧食袋里的糧也不多了。手里沒有獵槍,我才知道,我除了玩槍啥也不會做。因為常年打獵,家里的地被村里收回后,長期承包給別人了。沒有地,不打糧。吃糧就得靠錢買。起初靠面子東家湊西家借的。時間一長,別說人家不愿意借,就是自己都張不開口了。沒法子,我就給人家淘廁所。村里人逗我,王一槍變成王一淘了。叫啥我都無所謂了,心想只要把孩子拉扯大,讓我干啥都行。有一段時間,有人找我淘廁所,比過去請我喝酒還高興。一天,我正在給人淘廁所,有人喊,王一淘。我頭也沒回就應道,哎!我回頭一看,見是村長,這是二十多年前的村長,不是現(xiàn)在的村長。村長說,叫你王一淘還真答應。我說,村長淘糞?村長罵了句,你才淘糞呢!我說淘廁所?村長說,堂堂的王一槍,淘廁所不是大材小用了嗎?我說,村長,其實,村里的民兵連長,我干最合適了。我保證打靶時,咱們村年年全鄉(xiāng)第一。村長說,想得美,給你個羊倌當就算抬舉你了。還要蹬鼻子上臉?。磕阃跻粯屌D菚?,把我撅得嘎巴嘎巴的,就差沒把我撅斷了,整得我威信掃地,好幾年腰桿都直不起來。我說,羊倌也不錯,我當,我當。我放羊最合適了,這些年山旮旯都讓我跑遍了,保證把村長家的羊養(yǎng)得肥胖肥胖的。村長說,算你明白,要不找你?

王遠有點難為情地看了一眼王小谷,說,算了,不說這個丟人的事了。說說我咋撅村長的吧。

那天我在林子里追野豬時,不小心被毒蛇“土球子”給咬腿肚子上了。我趕緊掏出刀,把那塊肉割掉。那塊肉扔到地上就開始變大,不一會兒,就長得像饅頭那么大。我把大腿用紅布系住,找了些草藥,嘴里嚼著草藥,還把傷口上敷滿了。感覺沒啥事了,我就跑到山泉邊往下沖毒血,沖著沖著,我忽然感到頭發(fā)根兒發(fā)麻。我知道,遇上大麻煩了。水里的血腥味引來了五只狼,偷偷把我圍上了。我裝作沒看見,暗中看好它們各自的位置,突然朝離我最近的那只開了第一槍,緊接著我推進第二顆子彈,突地回手朝身后那只開了第二槍,我知道槍一響,它指定先撲過來,因為它在我背后,以為我會先顧眼前。就在眼前這只狼剛一愣神兒的瞬間,我已將第三顆子彈推進槍膛,當它猛撲過來時正撞槍口射出的滿膛槍沙。五只狼眨眼間被放倒三只,而且全是主力。就在剩下那兩只狼在進退之間猶豫時,我故作輕松地把槍放在了身邊的石板上,然后繼續(xù)沖毒血。當然我用余光始終盯著兩只狼的動向。對峙了一會兒,那兩只狼識趣地走開了。我鎮(zhèn)靜地穩(wěn)了一會兒,見它倆越走越遠,我扛起獵槍趕緊往回跑,因為我一顆子彈都沒有了。

快到家時,見青葉正站在山路口兒嗚嗚哭呢。我跑到她眼前問,誰欺負你了?她嚇得撲通一聲就坐地上了。你你你是人嗎?我說,青葉,你咋的了?我是王遠。她說,你你你沒死?我說,你使勁兒打我一嘴巴子,看響不響。青葉的手剛打過來就被我一把攥住了。我一把將她摟進懷里。青葉的嘴唇,嘴甜絲絲的,還微微有點咸,那是她的眼淚。那是我和青葉第一回親嘴兒,一輩子都忘不了啊。

青葉是聽鄰村的獵人說的。鄰村的獵人,從另一個山頭看到我被群狼包圍,心說,單子摳,一個人對付五只狼必死。他嚇得偷偷溜走了。啥叫單子摳知道嗎?就是打一槍,上一顆子彈。我那天高興啊。知道為啥嗎?不是打敗了五只狼,也不是成了“王一槍”,而是我親到了最喜歡的青葉。

那天我和村里的一幫小伙子,把三只狼抬回家。燉了五大鍋狼肉,請全村人在我家吃。知道為啥嗎?因為我親到了最喜歡的青葉,哈哈。但是我唯獨沒請村干部,一個也沒請。知道為啥嗎?因為他們都太牛了,殺殺他們的威風。除了我,沒人敢這樣。第二天,村長找到我說,你家地不好好種,浪費土地資源,村里收回,重新承包給別人種。我說隨便。村長說,那你簽字吧。我說簽就簽。結果一簽就是幾十年,地就這樣沒了。

王遠和王小谷一路說著話,就到了深山里。他倆又重新找了幾處新狍子道,把套子下好。但一直沒有套到狍子。王遠說,沒想到,現(xiàn)在的狍子少得這么可憐。這都是九死一生逃過來的狍子精,難套。除非下雪,跟著它的蹄印硬往套子里追趕。

11

這些天,村長天天夜里來到王遠家。村長說,王一槍啊王一槍。眼看就要過年了,你連只傻狍子都套不???你活著有啥用,什么低保費、養(yǎng)老金……花著國家的錢,養(yǎng)活你這樣的老廢物。王遠說,村長啊,我比你還急呢。我的腿都溜細了。你看我都瘦一大圈了,再折騰些日子,老命快搭上了。村長臨走扔一句,你看著辦吧。王遠追著村長說,村長你看咋辦好?村長說,你是獵人,你問我?王遠說,哦,對,我是獵人!請村長放心,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堅決完成任務。村長說,啥任務不任務的,不就是逮只傻狍子嗎?還王一槍呢。比傻狍子也好不到哪去。王遠很難堪地站在村長的轎車邊,看著村長開車走了。他心里念叨,老天爺下場雪吧。下雪是唯一的機會了。

正月十五早上,天下起了大雪。王遠仰面朝天喊著,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王遠再次提起精神,帶著王小谷進山。因為下雪路滑,王遠叮囑王小谷千萬小心。王遠怕王小谷走神兒,便說,谷兒,你想知道后來青葉和柳明咋樣了嗎?王小谷點頭,嗯嗯。王遠說,柳明整天瘋瘋癲癲地四處游蕩,離開村子,不知道去了哪里。青葉一路打聽著,一直尋找柳明的下落。那些年,我逢人就問柳明和青葉的消息。這些人,怎么說的都有。后來,問多了人們就煩了。我也不好再問了。

有人說,青葉找到柳明了,柳明在她的細心照顧下恢復好了,兩個人還有了孩子。也有人說,有年冬天,有個高個子的男瘋子整天在江邊轉悠,一個漂亮的女人看著他,不讓他下水,男瘋子非要去江里游泳,他說游過去就能見到心愛的人。女人抱著男瘋子死活不松手,最后男瘋子拖著那個漂亮的女人,一起掉進了冰冷的江水里,不知道沖哪兒去了。有人說,青葉找了好多年一直沒找到柳明,急瘋了,現(xiàn)在還整天喊著柳明,滿世界地找著……幾十年過去了,不管哪種說法準確,我知道,青葉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也等得實在不耐煩了。谷兒,你知道青葉是誰嗎?王小谷搖搖頭。瘋子柳明呢?王小谷點點頭。王遠說,青葉就是你媽,柳明才是你親爹。不管你明白不明白,反正我都告訴你了,這些事老裝在心里實在壓得慌。爹說不定哪天就走了,也落得個干凈。

王遠和王小谷趕到深山里,天已晴了。雪地上的狍子印清晰可見。王遠挨個套子查看。見套子周圍的狍子蹄印倒是不少,可是,下的那么多套子,一只也沒套住。有的是從套子邊繞過去的,有的是在套子前停住折回去,順原路逃跑了。最可氣的是,竟有一只狍子走到套子前邊不走了,雪地上趴成一個橢圓形的雪窩。王遠嘆口氣說,看來套狍子的人遠不止咱爺倆呀。這些狍子都是從套子邊逃生的貨色。谷兒,沒別的辦法了,只能和狍子拼了,見到狍子死追不放,追得它跑蒙了,才有機會鉆套子。只要趕進套子里趕快給它一頓亂棒,就大功告成了。

可是,山里有厚厚的積雪,人哪跑得過狍子呢?王遠和王小谷滿山追趕,也沒能把狍子趕進套子里。王遠說,谷兒,你在山上等爹,不要離開這個套子太遠,免得爹找不到你。爹回家拿點吃的,看來短時間是別想套住狍子了,另外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王遠回到家里天已漸黑了。他從箱子底兒翻出一張完好無損的碩大的狍子皮,正是自己一頭撞死的那只公狍子皮,這么多年一直壓在箱底里,王遠從未動過。他裝了幾個黏豆包,黏豆包既禁餓又暖身子。又帶了不少鹽。王遠知道,狍子皮最保暖,躺在冰雪上都不冷。帶上狍子皮,他又找了個細繩子,將狍子皮綁在自己身上。狍子皮一來可以給他和小谷換著保暖,二來或許可以吸引狍子。

臨出門,王遠把山花的被蓋得嚴嚴實實的:花兒,別怕,睡吧。睡醒爺就回來了。王遠披著狍子皮往深山里走。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老屋,看見圓圓的大月亮剛好漫過他家屋頂。

王遠竟想起小時候和爺爺一起進山,也是這條山路,也是這樣的雪夜,也有圓圓的大月亮。他問爺爺,啥時能有桿爺爺肩頭的獵槍,爺爺說,長大就有了。他說,那一會兒就長大吧。爺爺說,別急,慢慢長。長大就回不去了。王遠看著無盡的山路,忽然想問一聲爺爺,這么多代人走過的山路,它的邊在哪兒呀?怎么這么多年還好像和昨天一樣的遠和近。人的生息都是這樣代代相傳的嗎?

王遠來到套子邊,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未見到王小谷,但聽到了他在附近敲著棒子驅趕狍子的聲音。他感到很欣慰,心想,小谷的病,或許好轉了。吃了一個黏豆包,王遠感覺有了些力氣,就把鹽撒在了套子下面,這是為了吸引狍子的。王遠還想再吃個黏豆包,可是,他怕在山上待得太久不夠吃。剛摸到豆包的手又縮了回來。王遠聽王小谷在林子里敲得正歡,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將瘦小的身子蜷縮在狍子皮里,然后,用細繩子牢牢綁在自己身上。王遠在兩個套子中間選了塊平地,他模仿狍子睡覺的姿態(tài),佝僂著身子,側臥在雪地上,這樣兩條狍子道上的狍子都可以看到他這只“傻狍子”。引誘狍子鉆套子。

王遠實在是太累了,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蒙眬中,他忽然看到,滿頭長發(fā)里,藏著的一張骷髏般的慘白的臉,慘白的臉上有一雙賊亮的眼睛,和那只公狍子的眼睛一樣。你?是人是鬼?他想追問,卻發(fā)不聲音,他想閃身躲開,卻動彈不得,他已累得筋疲力盡,連眼皮都懶得挑了……

12

夜晚,王小谷將自己捉來的“狍子”背回家?;▋?,花兒,拿刀來,趁你爺那老窩囊廢還沒回家,快把狍子肉割開燉了。山花從屋子里跑出來:爸,你會說話了!你好了!王小谷大聲喊道,村長算個屁,鄉(xiāng)長算個屁,縣長算個屁,公安能咋樣?這只狍子肉誰都甭想要,全給花兒吃。

王小谷在院子里喊叫時,村長已來到王遠家的大門口兒,他估計這時候王遠也該回來了,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今晚了,所以急著趕來了。王小谷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進了院子,他沖王小谷喊道,好你個王小谷,竟敢不把政府領導放在眼里,你還想不想活了?還鄉(xiāng)長縣長的叫狂,看我這個村長不把你收拾成廢物才怪。等天亮我給派出所打電話,把你扔進小黑屋,一頓警棍,電你個半死,看你還敢不敢裝瘋賣傻。再敢裝,半夜里來幾個蒙面人把你往水庫里一扔,第二天請法醫(yī)寫張驗尸報告:精神病人王小谷不慎溺水身亡。送到火葬場,一把火讓你永遠消失……王小谷嚇得趕緊抱著腦袋跑到墻角,村長掃了一眼蜷縮在墻角里的王小谷問,你爹呢?王遠此時從狍子皮里蘇醒過來,晃著身子沖村長嘿嘿嘿地笑。村長打開手機對著“狍子”一照,嚇得撒腿就跑……

【責任編輯】 行 者

猜你喜歡
狍子青葉套子
談談《裝在套子里的人》中“套子”的象征意義
狍子車
套子
倉山
倉山
我所欣賞的套子
午夜地鐵里的愛情故事
威宁| 兴化市| 开阳县| 美姑县| 平度市| 鹤岗市| 富平县| 临朐县| 鄂托克前旗| 保亭| 常熟市| 白朗县| 天津市| 潜山县| 宕昌县| 兰州市| 洛川县| 商南县| 平远县| 郓城县| 汤原县| 乌鲁木齐县| 邢台县| 西吉县| 盐边县| 资溪县| 秀山| 柘城县| 靖宇县| 合江县| 邢台市| 茌平县| 呼伦贝尔市| 舟曲县| 德安县| 六枝特区| 平山县| 调兵山市| 壶关县| 澎湖县| 寻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