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小時候,總被牢牢地圈定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小鎮(zhèn)上。雖沒有嚴重到足不出戶的地步,但也難得自我放逐一下的機會,尤其對于一個孩童,哪怕有可能去30里以外的地方,以那時人們的視野,也算是出遠門了。
小鎮(zhèn)雖小,卻也有些歷史,有些掌故,還留下了不少青磚黛瓦的老房子,年代也算比較久遠了,至少也在百歲上下吧。不知何故,城市意識還沒有啟蒙的我,那時候就幽然萌芽了一種“好高騖遠”的童心志趣,無知中居然對小鎮(zhèn)上最高的一幢雙層老房子格外青睞、垂涎、情有獨鐘,還滋生一種莫名的亦真亦幻、亦近亦遠的遐想意緒。
平常的日子里,時不時會路過那幢老房子,對于多夢的我她總是充滿了一種神秘色彩。所以,每每一見,總是要多瞅上幾眼,有時還會止步靠上去觸摸一下那嚴絲合縫的青磚厚壁,感覺很切膚,也很“自慰”。
直到后來接觸到了城市這個概念了,才順延知道這幢老房子就是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小洋樓”,主體結構有點照搬歐美風格,但近似懸山頂?shù)奈蓓斝问接质堑湫偷闹袊?。或許也正因為其落在了封閉的小鎮(zhèn)上才得寵,要是換在城市里,也就被埋沒了。是呵,在小鎮(zhèn)上,她總是鶴立雞群,亭亭玉立,為小鎮(zhèn)撐起了一道具有地域性獨特品格的風景,讓人刮目相看且心儀不已。
可見,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城市情結抑或還十分稚嫩朦朧的人文情懷,起初就是小鎮(zhèn)上那幢可愛的兩層“小洋樓”的誘惑給檢測出來的。雖不必濃墨重彩地去描述、渲染“小洋樓”的大手筆及其細節(jié)的傳神之處,可有一個傳說也當略作交代。小鎮(zhèn)緊傍淮河支流淠河,殊不知這淠河常常桀驁不馴,動輒掀起滔天洪水勢如猛獸,小鎮(zhèn)周邊洪澇災害幾乎三年兩頭就會來一次,苦不堪言。可小鎮(zhèn)總是能躲過一劫又一劫,如有神助一般百年無大事。局外人都有不解,可小鎮(zhèn)人似乎個個心里有數(shù),那是因為小鎮(zhèn)有神保佑,那神就叫趙心墨。至于趙心墨是何許神仙,就說得神乎其神了,而且版本也各有不同。有些老人說得更懸,說那趙心墨不住在別處,就住在小鎮(zhèn)上那兩層“小洋樓”里。呵呵,這就難怪兩層“小洋樓”總是被人們自覺地呵護著,原來“小洋樓”美在其外,神在其內(nèi)!于是,“小洋樓”在我的心中也就更加神奇了,因傳說而營造出來的民俗之美也夠有趣的。
待20年之后重回小鎮(zhèn)又見“小洋樓”,居然面目全非,今非昔比,就差沒有拆除了,茍延殘喘蜷縮在那里,看上去真乃“丑態(tài)百出”,一無是處,隨時都有散架崩塌的可能。再放眼掃一掃整個小鎮(zhèn),許多老房子也不比“小洋樓”幸運多少,可謂險象環(huán)生,岌岌可危!已經(jīng)散架崩塌了的幾處老房子之宅基地,恐怕連幾塊完整的青磚也“踏破鐵鞋無覓處”了。嗚呼!這個時代怎么如此容易改變世界?也如此容易改變?nèi)??目睹小?zhèn)被嚴重“毀容”的那時那刻,吾人真恨不能趴在“小洋樓”的“肩頭”痛哭一晚!
在我看來,小鎮(zhèn)之所以能成為小鎮(zhèn),人的素質(zhì)高低固然是一大因素,但就小鎮(zhèn)的硬件建設而言,那幢兩層“小洋樓”對于小鎮(zhèn)是多么的不可或缺!她不僅是看家之寶,而且也是小鎮(zhèn)的歷史文化的標簽。俗話說“人美在學問,鳥美在羽毛”,而那些老房子尤其兩層“小洋樓”,對于小鎮(zhèn)就是“學問”與“羽毛”?!皩W問”就是文化,“羽毛”就是裝飾,它們共同構成了小鎮(zhèn)的靈魂之所在。所以眼睜睜看著小鎮(zhèn)上的文化被毀了,作為小鎮(zhèn)的親人——老大歸來的吾人又怎能不為之義憤填膺呢?
我與城市初戀的啟蒙者,除了小鎮(zhèn)上那些老房子之外,還有一幅宣傳畫、父親的一次遠行、鄰居董老大一次上海差事等帶給我的諸多擋不住的誘惑,以及種種夢幻般的奇思異想。
還朦朦朧朧地記得,懸掛在我家那三問土坯房客廳一角的宣傳畫,也算是我第一次打開的了解阜外世界的窗口,也是我第一次從畫上看到如此誘人想入非非的高樓大廈。標題好像就是“上海樂園”四個字,倒也沒有聽到大人們對宣傳畫說三道四,可以一個孩童的眼光去看,木木訥訥之中感覺到了畫里面的那些樓、那些水、那些船還有那些玩耍的孩童,都是真的,上海就是那么美,城市生活就是那么高貴,儼然一個遙遠的童話世界跑到畫里面去了。記得我特別愛慕向往畫里面最高的那幢大廈,加之與大廈渾然一體的那一灣水面又那么靈動、清澈、寧靜的樣子,整個畫面便更有城市感了??粗鴬Z眼,想著神馳,想得癡迷時,那些高樓大廈便都“溶解”在了我夢中的天堂里。好羨慕那些快樂其中的孩子們呵!他們真的好幸福!
臨畫思城,有快慰,也有煎熬,那時候要想出一次遠門實在不易。好在父親的一次遠行終于促成,也給全家?guī)砹藷o限生機。說是遠行,目的地也就是湖北省當陽縣,以今天的眼光不足千里之行哪里還算得上遠?父親去那里,是去探望排行在我最上面的一個入伍他鄉(xiāng)卻一直很想家的大兄長。由于當時正是“文革”,天下大亂,父親往返匆匆。第一次出遠門的父親這一去一返,也算是見了大世面,高樓大廈、飛機、輪船都看了,火車也坐了,一種滿足感也溢于言表。父親畢竟是個喝了不少墨水的人,平時也與世無爭,十分低調(diào),說話也很節(jié)制??蛇@次遠行歸來后有些異乎尋常,幾乎每日必談此行見聞。但吸引我的熱點話題也并不多。因為奪去父親眼球的大多是經(jīng)過大城市武漢市時各路造反派之間的龍虎斗,到處都是旗如海、歌如潮、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景觀!似乎在父親的眼里,除了“文革”還是“文革”,至于城市的風光及其亮點,父親所述寥寥,聽他繞圈子,還不如瞅幾眼那幅宣傳畫,還有幾筆色彩和線條耐人咀嚼。
父親的遠行故事于我的確有些枯燥,但無窮的城市誘惑于我還是有所積累的,父親畢竟領略了武漢三鎮(zhèn)的真容,“文革”再亂,也亂不沒一座城市鋼筋混凝土乃至高樓大廈,還有那人山人海、歡聲雷動的大場面!這對于充滿幻想的我——簡直就是烏托邦,就是理想國,就是海德格爾哲學名下的詩的棲居矣!
還有鄰居董老大一趟上海差事,也把我誘惑得不行。董老大與我家關系甚好,雖然他年長我很多,可每每一聊起天來就不分大小了。董老大在街道還有個不在編的閑職,為協(xié)調(diào)街道工作常常南來北往。那次去了一趟上海,可把我誘得耳饞。好想聽聽畫中的上海都被董老大看到了一些什么。知我者也樂于戲我者也。董老大明知我聽意纏綿,迫不及待,他每每卻不緊不慢。時不時還賣賣關子。“上海實在是太大了!”每當聽到董老大拋出這句“誘餌”,我就會直奔主題靠近他,睜大眼睛望著他,希望他滔滔不絕。董老大平時也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因為妻管嚴,不爽時總是三緘其口。只有喝了幾杯老燒酒之后才會沒話找話。我聽他上海談也多是酒后的“余韻”。
可董老大口中的上海也沒能讓我這個聆聽者心猿意馬、激情四射。他似乎總是在重復一種引以為豪的“埋怨”:到上海就是看人,吃飯難、擠車難,還有如廁更難!至于大上海的城市風光如何他也是不著邊際,差不多人人向往的上海在董老大的印象里都被凝聚在了一個“擠”字上,好像上海就是被“擠”大的。我始終沒有從董老大那里聽到城市的具象,比如具體的一幢建筑叫什么名稱、造型是什么風格、里面都干什么用等等。顯然,在董老大的經(jīng)歷中,上海并不怎么好玩,他匆匆“擠”進去,又匆匆“擠”回來,再加之妻管嚴,出門缺酒少錢,還落了個“擠”不堪言,還何樂之有?盡管如此,董老大一提起上海行也還時不時引以為豪,動輒吹個云天霧地。也難怪呀,那時小鎮(zhèn)太封閉,能去一趟大上海的人,也就算是那個年代的新聞人物了。
不過,董老大的“上海經(jīng)”絲毫沒有影響我對于城市的初戀,雖然那畫中的上海與人見的上海不一致,可我寧愿相信董老大有眼無珠,也不相信上海真如董老大所見所聞。要是上海真如董老大所見所聞,怎么還會有畫中的上海美景流行全國呢?所以,董老大的上海故事在我這里都被轉(zhuǎn)化成了“天方夜譚”,在城市里“擠”過來又“擠”過去——那該有多過癮呀!認為城市就是被“擠”大的孩童見識,也沒錯兒!
以上與城市初戀的啟蒙因素,使我對于城市的初戀情感愈加濃烈,不僅更加向往城市,也更加向往遠方。我初戀的城市就是宣傳畫上的上海,樓房總是高高的、美美的;水總是清清的、靜靜的;人總是像夢中的好朋友,像是遠遠的,又像是近近的,看上去又全然那么愜意,那么神奇。城市就是養(yǎng)人吶!
直到上初中的時候,我才算是第一次體驗了一下行百里路的刺激。記得,當時是與一個小伙伴打賭不裝孬種——就一塊搭便車去了一趟縣城。不去不知道,一去太美妙!那座小縣城名日壽春,傳說是楚國留下的最后一個都城。古城的城墻保留得相當完整,東南西北四個古城門與完整的城墻和諧匹配。聽懂史的路人說那城墻是建于宋代,修修補補至明清。那時想也不敢想這座古城后來會被國務院命名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那時畢竟年少無知,好奇心動輒取代知性思考。比如初見那灰蒙蒙、齊刷刷的一圈古城墻,于我就像與夢中美人的相見,心動而且異想天開。這是多么神奇的景象?。叭晃页鯌僦械某鞘序嚾恢畣栐谖已矍坝鸹闪艘环钌漠嬀?!是啊,這哪里就是個距離小鎮(zhèn)僅有百里之遙的小縣城,簡直就像是“天方夜譚”故事里的波斯帝國的重現(xiàn),就像丹麥童話里一座美麗城堡的橫空出世!
我真的被那一圈古色古香、充滿萬種幽古風情的古城墻給迷倒了,無酒自醉了,人還沒有進城,我似乎就觸摸到了城市的心跳,就觸摸到了城市的脈動,人一生有多少個妙不可言的第一次呵,我的第一次生命驚艷八成就是第一次由遠而近地身臨這壽春古城墻的激動與喜悅!我與壽春古城建立的詩意情感關系,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到自己漸漸長大成人了,也識多見廣一些了,才意識到那種感覺就相當初見心上人的感覺,心動、情溢、陶醉,如此純潔、浪漫的情懷,潛移默化中似乎也催生了我日后對于文學的迷戀與皈依。我還比較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壽春古城墻時,我就情不自禁地靠近她,并斗膽地伸出雙手去無比親密地撫摸了她一番,撫摸在手里的感覺好像不是青灰色的磚,而是生命的肌膚,是壽春古城的衣袂。無疑,走進城里,又看到了更多的古建筑,領略到了更多比小鎮(zhèn)上那幢兩層“小洋樓”更加性感、也更加風騷的建筑群,諸如報恩寺(壽春博物館)、孔廟、孫狀元樓(一代帝師孫家鼐)、清真寺、基督教堂、壽春老街等等古建筑,都讓人心曠神怡,飽享眼福。雖然走一處愛一處,處處驚艷,但是于我最愛莫過古城墻。不知何故,當時對于古城墻的那種一見鐘情的感覺,至今從記憶深處撈一撈,還保鮮呢!可見,生命心跳之后沉淀下來的情感顆粒,即便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彌足珍貴呵!
無論長大成年后去了多少地方,博覽了多少都市名勝風光,可較之小時候與城市初戀的那種情懷、那種感覺、那種清純都不可同日而語了。與其說我是與城市的初戀,還不如說我是與淳樸世風的初戀,是與一種文化神韻的初戀,也可以說是與筑夢人生的第一起跑線的初戀。
城市畢竟意味著一種文明,一種進步,以種種不同的高聳、寬大乃至繁華著稱于世。可小時候,心儀癡迷的這個世界總像是被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猶如白駒在青天,想也朦朧,望也朦朧,于是小鎮(zhèn)和縣城就成了吾人城市情結的表達者,人生筑夢的載體,也成了種種城市啟蒙的資源乃至財富,所以,我與城市發(fā)生初戀的內(nèi)驅(qū)力,一言以蔽之,并不是那種風花雪月、華麗浮艷的現(xiàn)代“假大空”,而是那些被深深打上文化烙印的有筋有骨且生動厚重的古今建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