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安
據(jù)老輩子人講,奇丐出現(xiàn)在周家口西坊子街、牲口市、老街一帶乞討,是在光緒年間。有那么一天,老門老戶的街坊們,不經(jīng)意間偶然看到一個年約五旬,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瘦高個,左腿跛,破敗相十足的人沿街乞討,此人就是奇丐。
周家口巴掌大的地方,人們沾親帶故老鄰居外加牛盤腸親戚,在有限的幾條街上磕頭撞腦,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搭眼一看就知道此人不是本地人,但也揣測不出他究竟是何方人氏,因為他從不與人噴空,偶爾說那么一句半句話,也是南腔北調(diào)、荒腔走板,使人根本無法通過語音判斷出他的籍貫。
奇丐一個窮要飯的,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關注,是因為他乞討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其他乞丐。奇丐討飯時既不強求別人施舍,臉上也從未表現(xiàn)出過令人可憐、同情的神情。每天討得只要餓不死即可,今兒吃飽不講明兒。如有多余,則全部分給其他年幼的乞丐,全然不留后手。趕上陰天下雨,不吃不喝,蒙頭蓋腦睡兩三天,也屬尋常。有時某個商鋪掌柜的看他可憐,大發(fā)慈悲之心,施舍給他幾個銅錢,他卻不知好歹,執(zhí)意拒絕。實在推脫不掉,收到后既不積攢,也不買吃穿,全部買鞭炮當街燃放。
對于奇丐這種怪誕不經(jīng)的做法,施舍者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你傻呀!錢多得花不完咋的?積攢起來,用時不打饑荒了,多好。你說不年不節(jié)的,把給你的救命錢買鞭炮放,有啥用?。?/p>
“為了驚醒夢中人!”奇丐表情木訥,說出的話卻頗具讖語意味。
在住宿上,奇丐更是不像其他乞丐,春夏夜宿在商鋪出廈的屋檐下,秋冬抱團圍睡在飯館的爐灶旁。奇丐則是與亂葬崗里的墳頭為伍,在西寨門外河堤外側的一塊義地中間,尋片空地兒,挖個約二三尺深的地窩子,上用幾根竹竿扎個馬鞍狀的框子,上蓋一層茅草,說白了就是農(nóng)民看莊稼的庵子。無論刮風下雨,冰霜凍雪,奇丐都蝸居在這個庵子內(nèi),從不移避。這個亂葬崗,是周家口商會籌資捐辦的善舉,專為無主尸體、買不起墓地的窮人、客死周家口的行商埋尸提供的一塊地兒,故名義地。
有一年冬季,天降大雪,地上的積雪沒過膝蓋,五六個曾經(jīng)受過奇丐周濟的小乞丐,兩三天沒見奇丐的人影,擔心他被凍餓而死,于是便結伴到義地去看他。來到地頭,抬眼望去,一個個忙不迭地驚呼道:“這個苦命的老頭,命休矣!”
原來,奇丐棲身的庵子早已被雪壓塌,幾個人以為他必被悶壓而死,忙七手八腳把馬鞍框子和茅草掀起來扔到一邊,將雪扒開,但見奇丐不僅沒有被悶壓而死,反而蜷曲著身子睡得正香。
幾個小乞丐見狀,啼笑皆非。齊喚道:“別睡了!若不是我等將你扒出來,你非翹辮子不可。”
奇丐聞言,鎮(zhèn)定自若地緩緩翻身坐起,操著調(diào)侃的口吻打趣道:“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難活成。小子們,命該三槍死,難躲一把叉?!毖援?,舉目遠眺,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尋??偸遣[著的雙眼突然炯炯有神,放射出兩道令人生威的疾電之光,直刺灰蒙蒙的蒼穹。凝視良久,神情復雜,感慨萬千地嘆道:“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茍全是妙方;此生隨緣延歲月, 消災免禍度時光……”
獵奇,是人的天性。
奇丐的種種怪異行為,自然會引起人們一探究竟的興趣。關于奇丐身世、經(jīng)歷的話題,不知從何時起,居然成了周家口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有的說他是官場失意的隱者;有的猜他是名落孫山,窮途潦倒的舉子;有的認為他可能是個采花盜柳,被人打斷腿離鄉(xiāng)背井的浪子;還有的也拿他的跛腿說事,推斷他更像官府緝拿的江洋大盜,要不為何隱姓埋名,流落他鄉(xiāng)呢?
談來議去,縱有一百個假設,奇丐的來歷依舊是云遮霧罩,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這人世間的事兒,就怕碰巧,一碰巧,沒事興許能碰出個事來。
那是一個月黑頭加陰天的夜晚,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歹人活動。衙門里捕班班頭余毒,帶著捕快馬保義、李永泰,想碰碰運氣,抓幾個現(xiàn)行領賞。當三人行至義地附近時,驀然聽到一聲撕裂夜空的喊叫聲:“殺——殺——”那聲音短粗洪亮,鏗鏘有力,不是久在行伍,歷經(jīng)沙場之人,是斷然發(fā)不出如此充滿激情,震撼人心喊殺聲的。
李永泰失聲驚叫道:“有鬼……”
“世上無鬼神,百事人做成。你瞎咋呼啥!快趴下看看咋回事。”余毒掃屁股踢李永泰一腳,三人忙伏地循聲觀察,影影綽綽瞅見義地里有個人影,手持一根長的物件,邊喊邊直刺、橫掃、猛劈。
弄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后,李永泰不以為然地向余毒介紹道:“噢!八成是那個人稱奇丐的老頭,在發(fā)酒瘋哩!”
常言道: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大概是因為長期探案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只這巧遇間的一看,余毒便疑竇叢生,腦海中頓時閃現(xiàn)出好幾點疑問:奇丐是何人?深更半夜在這鬼不嬎蛋的地方蹦蹦跳跳的,是練武之人在練功呢或是某種心緒的宣泄?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從此人那充滿著英武之氣的喊殺聲中,可以推斷出他絕非等閑百姓。想到此,余毒打個手勢,三人躡手躡腳離開義地。
路上,聊起剛才碰到的事兒,余毒意味深長地對馬保義、李永泰講出自己的想法說:“唱戲的拿撣子,我看這個叫花子不是凡人!明兒個恁倆好好查查此人是何方神仙?!毖援?,意猶未盡地接著補充道:“哦——對了!扒扒府里、州里發(fā)的緝拿告示,看沾逃亡的捻匪的邊不沾……”
探頤索隱,鉤深致遠。余毒的洞察力的確超凡脫俗。欲知奇丐真面目,有分教,梁王隱匿周家口,說破英雄驚煞人。這個人不驚人,貌不出眾的乞丐,原來正是曾經(jīng)叱咤風云,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捻軍首領、攪得清廷地動山搖的梁王張宗禹。當年,為了聯(lián)合陜、甘回民義軍抗清,他在中牟與遵王賴文光、魯王任化邦分兵后,與幼沃王張禹爵、懷王邱遠才率三萬多西捻軍,一路以秋風掃落葉之勢,過關斬將,直逼西安,在灞橋鎮(zhèn),取得陣斬清軍提督蕭德?lián)P、楊得勝,記名提督蕭集山、蕭長青,布政使銜候補道蕭得綱,斃傷清軍三千多、收降數(shù)千人的十字坡大捷。
就在他們挾勝利之威配合回民義軍攻占綏德不久,接到賴文光的告急信。為救援“誓死同生”的兄弟,張宗禹決定回師增援,解東捻軍之危。在行動路線上,他完全可以回師潼關,從原路返回魯西南一帶,但后來卻鬼使神差地聽從當?shù)匾幻搜衔痰慕ㄗh,決定走險棋,犯京畿,以直搗虎穴,用圍魏救趙之策,吸引清軍勤王救駕,達到減輕東捻軍軍事壓力的戰(zhàn)略意圖。
救兵如救火。很快,張宗禹便率大軍突破山西按察使陳湜的黃河防線,勢如破竹,長驅(qū)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陷絳州、占運城、趨新鄉(xiāng)、安陽,一路北上,如入無人之境。揮戈躍馬,連續(xù)作戰(zhàn),臨定州、克保定,策馬盧溝橋,威逼京師。清廷震驚,急調(diào)河南、山東、安徽的各路大軍勤王救駕,解京師之危。
張宗禹此舉,確實調(diào)動了清軍,但也引狼撲身,使自己陷入孤軍作戰(zhàn),被眾敵合圍的險境。為迅速脫離強敵,扭轉(zhuǎn)被動挨打的局面,張宗禹率部突破清軍圍堵,試圖轉(zhuǎn)戰(zhàn)直隸,迂回山東與賴文光合兵。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此時,他們得到任化邦戰(zhàn)死,賴文光被俘,東捻軍全軍覆滅的噩耗。
回救已無意義,張宗禹因勢施策,與諸將商議,急回陜、甘,再圖發(fā)展。而此時,李鴻章已率重兵依太行、據(jù)黃河,森嚴壁壘,張網(wǎng)以待。
兵無常形,情隨境變。在偵知這一敵情變化后,張宗禹只得避實擊虛,轉(zhuǎn)兵東進,連克德州、滄州,攻占楊柳青,兵鋒直指天津。叵奈久攻未克,為解決大軍糧食問題,張宗禹被迫率部轉(zhuǎn)戰(zhàn)到德州、茌平一帶,打算北渡運河,殺回群眾基礎較好的魯西南一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也正是從此時起,悲劇已經(jīng)開始,厄運即將降臨。在李鴻章十萬大軍窮追不舍,遠設大包圍圈,近分割兜剿下,曾經(jīng)威震半個中國,令清軍聞風喪膽的捻軍,在左沖右突中損兵折將,敗多勝少,疲于奔命,江河日下,結果在徒駭河南岸重蹈東捻軍覆轍,全軍覆沒。張宗禹左腿中彈負傷,知大勢已去,趁著夜色,在亂軍中抱著一捆秫秸,鳧水脫身……
捻軍的軍事集團被摧毀之后,清廷騰出手來,開始搜捕、鎮(zhèn)壓捻軍失散人員。嚴令各地官府,力行保甲,逐戶清查,對各處藏匿余匪,斷不可使一人漏網(wǎng),務必搜捕凈盡,斬盡殺絕,以除隱患。對于張宗禹,更是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大街小巷貼滿附有其畫像的緝拿告示。
張宗禹跳河逃出清軍包圍圈后,敗軍之將,身無分文,晝伏夜行,一路乞討,輾轉(zhuǎn)來到周家口。
原來,早在曾國藩坐鎮(zhèn)周家口督剿捻軍時,為獲悉曾軍調(diào)兵遣將軍情、伺機攻打周家口,張宗禹便暗布耳目,設立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委派其略通岐黃之術的如夫人林英,帶兩名聰明伶俐、信得過的貼身侍衛(wèi)充當伙計,在老街開張一家“仁義堂”中藥鋪。此次張宗禹之所以千里迢迢直奔周家口,就是想躲到“仁義堂”避難。然到周家口后得知,林英早在一年前就因被捻軍叛徒潘貴出賣,寧死不屈,被官府施以酷刑,剝光衣服騎木驢游街示眾后,用貫釘四肢八叉活活釘死在西城門墻上。好在林英生前廣散錢財,時常周濟窮苦百姓,害“大家病” 時,支鍋熬藥,任人服用,分文不取。人們感念她的恩德,數(shù)天后偷偷把她卸下來葬到義地。
張宗禹強忍悲痛,住進義地,守候在亡妻墓旁。他情知,像孤雁一樣離群索居,勢必會引起人們的關注,但大丈夫理應輕生重義,比起為反清大業(yè)死去的林英,比起數(shù)萬捻軍將士的鮮血,自己又何惜此頭呢!毅然搭庵而居。
開始,雄心未泯的他還打算先設法聯(lián)絡些舊部,再在周家口發(fā)動群眾,重舉義旗,東山再起,但希望很快便破滅了。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商業(yè)重鎮(zhèn),是個小雞有兩爪,孬好撓撓就能喂飽肚子。而造反就是拼命、就是流血、就是殺頭,造反的人都是因為活不下去才鋌而走險,普通百姓只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誰冒殺頭的風險造反呢?
英雄落難,回天乏術,思前慮后,張宗禹只能暗自扼腕長嘆:“唉,吾已無力再喚醒夢中人啦!”好在,由于捻軍未攻占過周家口,官府搜查的力度相對弱些,張宗禹本想鉆燈下黑的空子,匿跡隱形,以待天時。不想因宣泄心中的郁憤,引起余毒的懷疑……
兩天后的黎明時分,余毒突然率人將義地包圍,事前已分好工的十多名壯漢各執(zhí)兵器,沖進庵子抓人,但見地窩子內(nèi)空空如也,哪里還見奇丐蹤影。把里邊雜七雜半的東西扔出來查找罪證,一無所獲,僅在破棉被油漬斑斕的白色被里上,發(fā)現(xiàn)兩行字:“虎賁三千,直達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
奇丐呢?原來,頭天后晌,有個小乞丐告訴他,看到好像有人在跟蹤他,對自己身份心知肚明的張宗禹立刻警覺起來。
“此地不可再留!”張宗禹拿定主意,天亮遠走高飛。不想雞叫頭遍時,他忽然聽到從官道上傳來一陣紛亂雜沓的腳步聲,須知,聲音的震頻是可以通過地面?zhèn)鲗У摹I斫?jīng)百戰(zhàn)的他憑著直覺,知事不妙。麻利起身,從庵棚上抽下幾根竹竿挾在懷中,在官兵包圍義地前幾分鐘,貓腰一溜小跑,躥上河堤。故伎重演,跳入沙潁河,抱竿順流而下,自此不知所終。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