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
毛毛要瘋了。
他撓著方向盤,心說,這百分百是個女司機!三分鐘了,那輛寶馬X5堵著車道,怎么也倒不進車位,寶馬車正好擋著后面的小飛度,小飛度里坐著毛毛,而毛毛此刻尿急。
毛毛跳下車,大步走過去。他拍著車窗,怒氣沖沖地叫:開門開門,我來倒車,不用謝我,我不是好人。車門怯怯地開了,女司機唰地鞠了一躬,怯怯地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擋住你。
毛毛倒吸一口冷氣,哎喲,還是個大美女。
廈門蓮花路口停車場,晚9點,兩輛車終于都倒進車位。
大美女說:麻煩你了,點心請你吃。
她端著一小盒點心,客氣地遞到毛毛面前,緊接著她嚇了一跳。這個一臉兇相的金鏈漢子怎么兔子一樣跑了?不僅沒接點心,還扭頭奪命狂奔。
不跑不行,毛毛是個鐵血真漢子,流血流汗都不懼,但在美女面前濕褲子是萬萬不行的。
可還是晚了一步,他沖到洗手間時,褲子還是濕了一小片……
干手器的感應(yīng)不太靈敏,風(fēng)量也太小,毛毛氣急敗壞地捧著褲子,等著風(fēng)干。
弄了整整兩個小時,褲子終于干了,可他本來要參加的晚宴也結(jié)束了。
他失落地去停車場提車,一抬眼就看到那輛寶馬X5,再次氣不打一處來。
寶馬車正在打火啟動,啟動了兩三次也沒啟動起來。
不會開車就別開啊!毛毛實在忍不住了,他橫到車前拤 起了腰,打算好好說說這個美麗的笨女人。
但是,車里怎么是兩個陌生人?
一男一女,男的埋頭打火,女的一臉慌張地盯著毛毛。
那個美麗的笨女人呢?
毛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兩步。
腳下“咔嚓”一聲輕響,他低頭一看,是兩個小時前他沒接過來的那盒小點心。
毛毛在派出所里閃亮登場時,嚇了其他所有人一跳。
他肩膀上扛著個大“粽子”,還是個罕見的美女“粽子”,大“粽子”打著呼嚕睡得正香,臉上黏糊糊濕漉漉的……
毛毛坐在派出所的長椅上,餓得前胸貼后背,不停地咽口水。
此時,他臉上多了兩道抓痕,T恤上少了兩顆扣子,右手指骨關(guān)節(jié)處破了一點兒皮。
毛毛跑去問警察:我先去吃碗陽春面,回來再做筆錄行不行?
人家瞅瞅他脖子上的金鏈子,瞪他一眼:萬一你跑了呢?事情搞清楚之前,你還是老實坐著吧。
毛毛怒了!
我也是一條小生命好不好?!萬一我餓死在你們派出所怎么辦?我打的電話我報的案,憑什么把我當(dāng)壞蛋?!管你事情搞不搞得清!我要吃飯!給我飯吃!
大金鏈子閃閃亮,幾個警察摁住了他這條小生命,但沒上銬子,反而給了他一包趣多多。
餅干太干,毛毛噎著了,一邊拍胸口,一邊隨手端過小警察面前的茶水咕嘟了一口。
毛毛確實是報案人,在他打跑了那對陌生的男女之后。
如果沒踩到那盒小點心,或許他就不會起疑心;如果他沒起疑心,就不會走到寶馬車后排車窗前往里望;如果毛毛沒往后排車窗里望,或許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橫躺著的大美女,大美女緊閉著雙眼,被捆成了個“粽子”;如果沒發(fā)現(xiàn)這只“粽子”,也就不可能發(fā)生接下來的這場搏斗。
那個陌生女人的戰(zhàn)斗力驚人,十指尖尖似鷹爪,招招摳眼。那個男人的戰(zhàn)斗力也驚人,上來就揪頭發(fā)勒脖子,近身肉搏反關(guān)節(jié)。但是萬幸,毛毛圓寸、寬肩,是個貨真價實的金鏈漢子……
最后,那對陌生男女慘敗,頭破血流地跑了,毛毛笨手笨腳地給大美女解繩子。解啊解……他滿頭大汗了也沒解開。
繩子是死結(ji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看就是那女人捆的,捆人就捆人,打什么中國結(jié)!
他拍大美女的臉:喂,你給我醒醒!
大美女閉著眼睛,沒反應(yīng)。
毛毛接著拍……
大美女不知被下了什么藥,睡得踏實,居然還輕輕打著呼?!雽W(xué)電視劇里的橋段,找冷水噴醒她,但是沒找到水。
毛毛一著急就愛撓頭皮,他畢竟是個充滿智慧的金鏈漢子。
所以,片刻猶豫后,他毅然地開始醞釀口水……
后來在做筆錄時他感慨:多虧了寶馬變態(tài)的操作系統(tǒng),否則那對男女早就帶著車和“粽子”一起跑了。
給他做筆錄的正是那個損失了一包趣多多的小警察,他感慨道:是啊,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女的躺在醫(yī)院里到現(xiàn)在還沒醒……
毛毛嚼著最后一塊趣多多,說:是啊……
毛毛當(dāng)時在夜場上班,是某演藝酒吧的舞臺總監(jiān)。
停車場事件后的第二天,他正組織演員排練,老板抱著膀子走過來,沒好氣地說:毛毛,又有女人來找你了。你煩不煩啊,一天到晚招惹女孩。
毛毛那時頗有女人緣。
他的形象極為類似孫紅雷飾演的黑道反派。
雖然乍一看不像個好人,但在一眾小模特兒、小演員眼中,他是十足的爺們兒范兒。她們覺得毛毛夠野,有安全感,故而,時不時一腦袋撞上來飛蛾撲火,撲扇著翅膀。
燒焦過多少女孩的翅膀,毛毛記不得了,只知道隔三差五就有女孩子跑來抹脖子上吊,要求分手或復(fù)合。
這次來的是誰呢?他一邊往接待室走一邊想著……
門一推開,毛毛樂了。
這不是“粽子”嗎!
他問:你本事挺大,怎么找到我的?
大美女職業(yè)套裝,愈發(fā)漂亮,她腰彎成90度,深鞠躬,鞠完一個又一個。她眼淚汪汪地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給您添麻煩了。說完,又是一個深鞠躬。
毛毛怕折壽,跳到一旁躲開大禮。怎么搞的?他心想,這孩子的禮數(shù)和日本人似的。
大美女在日本料理店請毛毛吃飯,手藏在桌子底下。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毛毛,好像看著一條英年早逝的小生命。
她把毛毛給看毛了。他用筷子指著鹽烤秋刀魚,問:是不是菜點貴了?
大美女慌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感激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報答你……
毛毛說:打??!
他把筷子插進秋刀魚,低頭看一眼褲子,怒氣沖沖地抬頭:只要你從此別開車,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了。
他說:姑娘,你某些方面也許聰明得像猴,但開車方面你一定笨得像塊木頭,你見過有木頭樁子開車的嗎?
木頭美女用力點頭:對對對,我是塊木頭,我聽你的話,以后我都不開車了。她舉起三根手指對著燈發(fā)誓。
毛毛心說,這孩子長得這么好看,怎么說起話來呆頭呆腦的?
他猜她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富家女,開好車吃好飯,但接觸社會少,應(yīng)該也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故而說話孩子氣。
這類人和毛毛不是一個世界,他皺眉看著她,心下先存了三分看不起。
秋刀魚快涼了,毛毛吃飯時從來懶得多說話,他說:OK,那你以后就改名叫木頭得了,別說話了,讓我吃口東西吧,謝謝!
毛毛沒想到,她后來真的改名叫了木頭。
毛毛也沒想到,美女木頭從此真的再沒開過車。
毛毛也萬萬沒想到,木頭的報恩故事,剛剛發(fā)芽。
先是送飯。
給毛毛送過飯的女生不少,他倒是沒太放在心上,況且救命之恩換幾頓飯又能怎么著?
他是單身漢,不擅長開火做飯,吃送的飯和吃工作餐沒什么區(qū)別。
不過,美女木頭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送毛毛的永遠是日式便當(dāng)。
也不知她是從哪家日料店訂做的便當(dāng),粉紅的飯盒,菜精巧地拼成圖案,鋪在米飯上。
第一天是輛車,豆腐干雕成車窗,雞蛋車輪,車身是條秋刀魚。
第二天是輛車,蝦片拼成車窗,牛丸車輪,車身是條秋刀魚。
第三天還是輛車,胡蘿卜車輪,車身還是條秋刀魚。
……
秋刀魚被細心地剔去了皮,檸檬汁提前浸在肉里,滋味著實不錯,但連著吃了一個星期后,毛毛覺得自己也快變身秋刀魚了,打嗝都是深海的氣息。
一周后,毛毛對木頭說:求求你別送飯了,我受不起你的秋刀魚。
木頭抱著飯盒沖他笑,說:不要客氣,一點兒心意而已,請一定笑納。
毛毛呵氣給她聞:你聞聞,我現(xiàn)在喘氣都是秋刀魚味兒,天天秋刀魚,你還真是塊木頭。怎么就光記得我愛吃秋刀魚了呢,早知道那天就點帝王蟹了!
他說:你已經(jīng)送了一個星期的便當(dāng),心意已經(jīng)表達得差不多了,行了,該干嗎干嗎去吧。
木頭立刻眼淚汪汪了,問:你生氣了?
她怯怯地掀開飯盒:那今天的便當(dāng)你還吃嗎?
肉脯車窗,扇貝車輪,秋刀魚車身。
毛毛嘆口氣,鐵青著臉下筷子,吃藥一般。一旁的木頭松了口氣,樂呵呵地看著他吃,看得饒有興趣。
她美滋滋地說:看來做的是正確的。
什么正確的?怎么莫名其妙蹦出來這么一句話?
毛毛不理睬她,悶頭吃飯,吃藥一樣。
轉(zhuǎn)天還是有便當(dāng)送來。
門衛(wèi)說:毛哥,那美女?dāng)R下便當(dāng)就跑,說不敢親手送給你,不然你會生氣。
毛毛掀開便當(dāng)蓋子,眼前一黑,又是車!
菜葉車窗,香腸車輪……毛毛把車身夾起來,嘗一嘗,蟹肉?
終于不是秋刀魚了。
連吃了四天蟹肉便當(dāng)后,毛毛躲在門口逮住了來送飯的木頭。
她已連送十幾天便當(dāng),打破了之前所有女生的送飯紀(jì)錄,大家又不是在談戀愛,這又是何必?
毛毛不耐煩地問她到底什么意思。
毛毛說:求求你別再送飯了好嗎?
木頭緊張地問:啊,不好吃嗎?
毛毛懶得溝通,于是點點頭,想了想,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好像很委屈,又開始眼淚汪汪……這姑娘真奇怪,很容易眼淚汪汪,卻從沒見淚往下淌。
她淚汪汪地站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就走了。
接下來四天,木頭沒再來送便當(dāng)。
第五天,她又殺回來了。
毛毛苦笑,他抱拳說:女俠,你能不能別來找我了?你饒了我行嗎?
木頭尷尬地站在門口,馬上又要眼淚汪汪的表情。
毛毛最見不得她這招,轉(zhuǎn)身要走,她拽住毛毛,猛吸一口氣,自己反而別過身去。
毛毛探頭看她,她在調(diào)節(jié)自己的表情:她像漫畫里的機器人一樣,一點一點地調(diào)節(jié)面部表情,像上發(fā)條一樣,終于重新擰緊了一臉的笑意。
她轉(zhuǎn)過身來沖毛毛笑,掏包,抖開一件衣服。
針腳縝密,是雙行的,款式也蠻新穎,唐裝的底子時裝的樣子,一看就是大品牌的設(shè)計,一看就長得很貴的模樣。
木頭一臉期待地說:毛毛,送你件新衣服,你試試看。
原來,不送便當(dāng)改送衣服了。一天一個便當(dāng)或許能忍受,但如若一天一件衣服叫怎么回事?
木頭說,停車場那晚毛毛被扯壞了T恤,她有義務(wù)送件新的還給他。
掉了兩顆扣子而已,至于買件這么貴的衣服還人情嗎?
這話毛毛不敢說,怕她從此以后天天來送扣子。
毛毛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他當(dāng)機立斷套上那件新衣服,之后果斷脫下來遞回去,口中只有一個解釋:小了,不合身,送別人吧。
衣服其實合身,面料也真舒服,但毛毛心說,這次不論你怎么眼淚汪汪,我也不再心軟了。
木頭果真又眼淚汪汪了,但她抱著衣服不肯走,眼睛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還繞到背后去彎腰看毛毛的屁股。
還沒等毛毛開口詢問她為什么要研究自己的屁股,她抱著衣服跑了。也好,這下毛毛覺得自己總算能清靜了。
但,只清靜了四天。
四天后,木頭站在門口,懷里還是抱著那款衣服。
她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好像隨時要逃跑。
毛毛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她縮起肩膀,倒退了兩步,又停止倒退,舉起手中的衣服,結(jié)結(jié)巴巴地沖毛毛喊:這……這……這次大一點兒了……
毛毛說:木頭,咱們做個了斷吧,我目前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你能早點兒還完人情,從此別在我面前出現(xiàn)。
木頭低著頭,不用猜也知道,又是眼淚汪汪。
她低聲問:我很惹人煩嗎?
簡潔合體的連衣裙,修長的腿和手臂,桃子一樣毛茸茸的臉蛋,粉紅的嘴唇……雖然素面朝天,但扔在人堆里是貨真價實的美女,怎么可能惹人煩?
可毛毛說:嗯!煩!
毛毛心說,不嗯不行啊,不然你永遠糾纏不清。你開寶馬我開飛度,大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是富家千金,我是靠自己的打拼好不容易在廈門端上飯碗的金鏈漢子打工仔,才懶得和你交朋友呢。
再說,我毛毛喜歡的是短裙美瞳假睫毛火辣美女,紅唇大胸的那種最好,你漂亮歸漂亮,但漂亮得太水果蔬菜了,而且人又笨,木頭一樣……
她頭垂得更低了,半天才嘟囔一句:真的煩嗎?才不信呢……
毛毛說:這樣吧,你去想個主意,不論什么主意,只要能讓你一次性還完人情就行。
木頭不說話,噘著嘴站在原地摳手指。
二十幾歲的大姑娘了還摳手指?毛毛看得直打哆嗦。
他把衣服脫下來塞回去,把她攆走了。
好像有個奇怪的規(guī)律,每隔四天她都會執(zhí)著地出現(xiàn)一次,讓毛毛的血壓升高一次。
毛毛提心吊膽地又等了四天。
這次木頭終于沒出現(xiàn)。
再見到木頭,是四個四天后。
那時毛毛剛剛失業(yè)。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夜場的工作干得太久,女朋友交得太多,生物鐘也太紊亂,正好獨自蝸居一段時間,練練啞鈴練練吉他,借機休整。
門鈴響后,穿著紅內(nèi)褲的毛毛打開門,又“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
他隔著門喊:你怎么陰魂不散?
木頭輕輕敲門:毛毛,毛毛,他們說你好幾天沒下樓了,失業(yè)而已,你不要餓著自己,我?guī)Я吮惝?dāng)給你吃……
又是秋刀魚嗎?又是蟹肉嗎?又是車嗎?
毛毛拉開一點點門縫吼:我跟你說,你別逼我!小心我打你啊!
他說他打起人來連自己都害怕,所以木頭最好趕緊跑遠一點兒。
木頭確實很害怕,一邊害怕一邊敲門,就是不走。
她說:毛毛,我知道你煩我,但這是最后一次還人情了,我保證是最后一次。
她不僅僅是來送飯的,還送來一份工作。
毛毛那時收入頗豐,他是個搶手的夜場管理人才,不找工作,工作也會找他,本不需要她救濟。不過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就遂了她的心愿吧。
毛毛刮了胡子,被木頭領(lǐng)去面試。
毛毛沒想到,這個叫木頭的笨姑娘能力居然這么強。
沒有面試,沒有入職考核。她把毛毛領(lǐng)進環(huán)島路上的一家堂皇森嚴的大公司,指著一張辦公桌,怯怯地說:你以后在這兒上班行不行?
她說:我了解過你的工作履歷,你是個策劃能力很強的人,這份工作你肯定能勝任。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插話:就是就是,毛毛先生一表人才,脖子上的金鏈子還這么粗……一看就很時尚很有品位,咱們公司就缺這種個性人才。
木頭一臉紅暈地走了,兩只手捏成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毛毛懷著滿腹的狐疑,在這家知名公司的企劃部辦公室里坐下。
木頭和毛毛說話總是怯怯的,公司里的其他人見到木頭是小心翼翼的。
同事對毛毛客氣得要命,完全不把他當(dāng)新人。
毛毛揣測,木頭貌似是個富家女,說不定這家公司就是她爸爸的,人們是看在小公主的份兒上才對我這么客氣的吧……
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苦孩子大都自尊心強,毛毛有點兒后悔應(yīng)承這份工作了。
他上班不到一天,就跑到部門主管面前嚷著要辭職。
主管客氣地字斟句酌:毛毛先生,你就這么走了,總經(jīng)理面前我不好交代……
毛毛說:你不用交代,讓總經(jīng)理的女兒自己跟總經(jīng)理交代就好。告訴他們,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吃飯,不需要富二代的可憐!
主管看毛毛的眼神開始迷離……總經(jīng)理沒有女兒,總經(jīng)理就是木頭,同時她也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木頭不是富二代嬌嬌女,也沒有毛毛想象得那么木頭。
寶馬車是她自己一分錢一分錢掙出來的,她是普通設(shè)計師出身,從廈門拼到了東京,又從東京殺回廈門,一磚一瓦白手起家。
毛毛搞錯了!
主管說:總經(jīng)理木頭每年一半時間在廈門一半時間在東京,最近她剛從東京回來,一回來就變得好奇怪:先是賣了寶馬車,每天打的上下班,接著愛上了逛菜市場,上班時手里經(jīng)常拎著兩條秋刀魚,一看就是剛逛完早市。
她還愛上了做飯,專做便當(dāng),在公司的小廚房里一待就是一個中午,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樣。旁人要幫忙,她打死不讓,自己搞來鉗子鉗蟹螯,一絲一縷地摳蟹肉。她還貓著腰,守著烤箱烤秋刀魚,一邊烤一邊傻笑,笑得旁人駭然。
更駭然的是,她時不時邊烤邊喊口號:做正確的事!正確地做事!誰都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
便當(dāng)一做好,她抱著就跑,也不知是去哪家醫(yī)院看病號。她一邊跑一邊傻笑,笑得旁人駭然……
主管說:最奇怪的是,公司主營服裝,產(chǎn)品面向國際,招聘門檻向來高,總經(jīng)理從未安插過任何人來上班,毛毛先生你是破天荒頭一個。
主管喊:毛毛……毛毛先生您等等,毛毛先生您別跑……
主管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拖著哭腔沖著毛毛的背影喊:我可什么都沒說……
尾音裊裊,在走廊里飄,拐角處只看見毛毛的大金鏈子閃了一閃。
毛毛說:你還打電話來干什么?說好了是最后一次,你怎么老耍賴皮?
他說:我上了一天班也算上了,你人情還完了,別再和我聯(lián)系了行嗎?你這個姑娘怎么這么煩人!
電話里,木頭急急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又搞砸了,我以為我做的是正確的事。我只是想,如果你能來我公司上班,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你……
一句話出口,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好似毛毛并非在電話那頭,而是正站在她面前。
毛毛問:你干嗎要每天都看到我?
沉默了一會兒,毛毛問:我發(fā)現(xiàn)了,你不只是在報恩,對吧?你……你想和我談戀愛?
不等木頭接話,他緊接著笑了:有病吧你,拉倒吧……
他急急忙忙地說: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嗎?你知道我能在廈門留多久嗎?
毛毛覺得心在怦怦跳。這個呆頭呆腦的笨姑娘干嗎要和我談戀愛?
嘴像水龍頭,擰開了就嘩嘩淌個不停。
他繼續(xù)說:其實你也沒有那么討厭……之前誤會你是個無所事事的富二代,所以總躲著你。就算你不是個富二代,咱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魚找魚蝦找蝦,鯨怎么可能愛上海馬?你知書達禮年輕有為,人也漂亮,什么樣的男朋友找不到?而我呢……從安徽到福建,我16歲起就四海為家,早已經(jīng)習(xí)慣當(dāng)浪子了。
假設(shè)我們在一起,我會遷就你嗎?不會的!
讓你來遷就我嗎?憑什么要你遷就!憑什么讓你一個女人遷就我一個爺們兒?大家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前途和方向也大不相同,所以,談什么戀愛!拉倒吧……
末了,他說:你快別鬧笑話了,掛了掛了,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電話掛斷了,木頭掛的。
聽筒里嘟嘟的忙音,毛毛丟開手機,但怎么也丟不開怦怦的心跳聲。
他拿過吉他轉(zhuǎn)移注意力,剛彈了兩下琴弦就斷了。他跑到廚房打開冰箱找吃的,莫名其妙地拿出來一條冷凍秋刀魚……
不知何故,他只要一恍惚,眼前出現(xiàn)的就是木頭那副眼淚汪汪的模樣。
秋刀魚在手里捧了半天,毛毛猛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許久沒有談過戀愛了。
每天光顧著防木頭,貌似自打停車場事件起,他就和之前所有的女朋友中斷了聯(lián)系。
他嚇了一跳,罕見!這是為什么呢?
“難道我喜歡上那塊又呆又笨的木頭了?不對!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談過那么多次戀愛,如果喜歡上一個人怎么會自己都不知道?”
他燙手一樣把秋刀魚扔飛,慌慌張張地從廚房跑到臥室,又從臥室跑到客廳。
毛毛本自負情場大灰狼,卻莫名其妙地踩上了捕獸夾。
一個多星期,木頭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之前每隔四天她必來煩他一遭,現(xiàn)在兩個四天過去了,她哪兒去了?
他約姑娘們吃飯時愈發(fā)心不在焉,手機攥在手心里,隔一會兒就看一眼。
終究有細心的姑娘心疼他,知他有心事兒,飯后非要送他回家多陪他坐一會兒。
那是個極為明艷的姑娘,夜場模特兒,大眼仁大紅嘴唇大波浪卷兒。
大波浪卷兒姑娘挽著毛毛往小區(qū)里走,一邊走一邊問:毛哥,我記得以前你挺沒皮沒臉的,逮著空就揩我的油,今天素質(zhì)怎么這么高了呢?
毛毛不說話,手老老實實地插在褲兜里,悶著頭走路。
樓道黑著,用的聲控?zé)?,他用力跺腳制造動靜。
一腳猛跺,兩聲大喊。
燈唰地亮了。
木頭!
他驚喜地叫:你藏到這兒來了?!
木頭腳腫了,毛毛跺的。
她齜牙咧嘴地看著毛毛,臉上的痛意一點點消融,最后一片空白。她看著毛毛,眼里也是空的。
毛毛伸手去拉她,她躲開。
她抱著肩膀低著頭,一瘸一拐地沖出去,毛毛跟上,一把抓牢她。
又是眼淚汪汪的,她怎么永遠是眼淚汪汪的?
眼淚汪汪的木頭掙扎,眼淚汪汪地喊:我懂了,咱們的生活方式確實不同。
毛毛說:你懂個屁!
她邊掙扎邊喊:松手!你就是嫌我不夠漂亮!
木頭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她掙脫毛毛的手,搶出去兩步,又轉(zhuǎn)身回來,把懷里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遞到毛毛胸前,摁在毛毛胸口。
她說:毛毛,衣服我給你改好了,如果還不合適,你去找別人改吧……我保證以后不來煩你了,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發(fā)誓。
大顆的眼淚落下,砸在衣服上,燙在毛毛手背上。
木頭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
認識她這么久,他看慣了她的淚汪汪,卻是第一次看到她淚如雨下。
一直以為這件唐裝買自品牌店,原來是她親自設(shè)計,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
唐裝掛在吊燈上,毛毛站在吊燈下,一看就是一整個晚上。
他傻了一樣站著,滿腦子都是木頭落淚時的模樣。
他見過那么多女人的眼淚,為何唯獨這個姑娘的眼淚會讓人心慌?
他打電話,打不通了,被屏蔽了。
毛毛一夜沒睡,天亮后跑到木頭的公司門前等她,從日出等到日落,不見蹤影。
他又等了一天,第三天他撞翻了保安,沖進寫字樓。
那個聊過天的主管被他揪住了襯衫領(lǐng)子,緊張地直眨巴眼。
他說:毛毛先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總經(jīng)理的家庭住址我馬上給你。
毛毛拿到地址后立刻離開了,主管沖著毛毛的背影哭喊:毛毛先生,你要記得啊,我什么都沒告訴你……
毛毛在樓前遲疑地停步。那個沒骨氣的主管給的地址對嗎?木頭不是總經(jīng)理嗎?不是開寶馬車嗎?怎么會住在這么普通的家屬樓里?
毛毛“哐哐”地砸門,管它地址是真是假,砸開門再說。門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阿姨上下打量著他,最后目光停在金鏈子上。
她說:孩子,你進來吧,先換一下鞋。我知道你叫毛毛。
毛毛局促地進門坐下,阿姨說:孩子,你先別問我木頭在哪兒,你先聽我給你說說我們家姑娘。
阿姨慢悠悠地開口:我們家姑娘從小懂事乖巧,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xué)著去疼人……
木頭生在廈門一個最普通的家庭,客家人最重家庭和睦,她在愛里成長。
從小學(xué)開始,每晚爸爸都陪著她一起學(xué)習(xí)。媽媽坐在一旁打著毛衣,媽媽也教她打毛衣,不停地夸她打得好。母女倆齊心協(xié)力給爸爸設(shè)計毛衣,一人一只袖子,煩瑣復(fù)雜的花紋。
爸爸媽媽沒當(dāng)著她的面紅過臉,她從小沒學(xué)會什么是吵架、什么是臟話。
她對人生是感恩的,她很知足。不要求不索取,生活簡單快樂。直到她遇到毛毛……
阿姨說:毛毛,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木頭那么開心,也從沒見過她如此難過。你救過木頭,你是個好孩子。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們老人不好多說……不是我夸自己家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木頭是個和你一樣好的孩子。
她說:送你的那件唐裝,是她目測了你的身材尺寸,我們娘兒倆在臺燈下一起動手做的。她是個設(shè)計師,也是個客家女人,但從小到大,她只給兩個人這樣做過衣服,一個是她爸爸,另外一個是你……
我問過木頭怎么對你這么上心,木頭只說喜歡上毛毛你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她說她相信只要正確地做事,做的就是正確的事,所謂正確,無外乎上心……
她說:木頭已經(jīng)走了,回日本了。毛毛你也走吧,你沒做錯什么,是我們家女兒太單純了,不懂得太過上心會傷心……
她說:可惜了那件唐裝,做了拆,拆了做,聽說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總不合身……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也快過去了。
一年馬上就要過去了。木頭終于從日本回來了。
不回不行,她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工作可以電話遙控,公司的年終尾牙卻無論如何不能缺席。
她問公司樓下的保安,有沒有人每天來樓下等她?戴著大金鏈子,青著頭皮。答曰沒有。
她回到家,仔細地檢查門口,地毯下,門縫里。沒有字條沒有信,毛都沒一根。
父母早已接到日本,沒人告訴她是否有人再來敲過門。
她不是沒想過再給毛毛打個電話,不是沒想過再次走到毛毛家樓下。終究還是算了,她學(xué)著毛毛的口吻對自己說:拉倒吧,鬧什么笑話……給自己留點兒自尊吧。
年終尾牙如期舉行,同事們見到許久不曾露面的木頭,都很歡欣。
沒人看得出她心里是恍惚著的,沒人知道她剛剛做了決定:從此定居日本,不再回廈門。
舞臺上演員在佐餐助興,一首閩南歌完了是另一首閩南歌。
她想起蓮花路停車場初遇時的場景,毛毛拍著車窗,怒氣沖沖地叫:開門開門,我來倒車,不用謝我,我不是好人……
她端著紅酒杯笑,好兇啊,這家伙,總是兇得人心里一顫,又一軟。
就此別過吧,我的金鏈漢子,我不難過,只是遺憾沒能親口告訴你,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人。
開門開門,開門開門,拍車窗的聲音不停地在她身旁響起……回憶如刀,也不知何時方能放下。
半天,她才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真有人在狂拍宴會廳的大門!
門“咣當(dāng)”一聲被撞開了,兩個抱成一團的人滾了進來,全場駭然,鴉雀無聲。先爬起來的那個是公司企劃部的主管。
主管一臉緊張地滿場打量,最后遠遠地看著木頭打哆嗦,他失聲喊道:真的不關(guān)我的事,我什么都沒說……
一只大手從背后伸過來,主管的腦袋被拔拉到了一旁。
木頭站起身來捂著心口,眼淚汪汪地看著那個忽然現(xiàn)身的大漢——圓寸頭泛著青光,大金鏈閃著金光,還有這身衣裳,那是她一針一線為他縫制的唐裝。
毛毛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木頭表白,而是只對木頭說了一句話:衣服還是不合身,我來找你再幫我改改……
然后,木頭扔下一屋子人給毛毛改衣服去了……
去改衣服的路上,木頭當(dāng)時說手頭沒有針線,讓毛毛陪她先去買,毛毛就陪她逛街買針線。路上毛毛的鞋帶松了,木頭發(fā)現(xiàn)了,自自然然地蹲下來幫他系上……
毛毛突然覺得,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他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情不自禁,毛毛就伸手捧住木頭的臉,把她拔了起來,然后親她……木頭噼里啪啦地掉眼淚,抱著毛毛的脖子不撒手。
毛毛說:木頭你別哭,親都親了,這回咱們必須談戀愛了。
木頭用力點頭說好,蹭了毛毛一臉眼淚鼻涕……
后來木頭又給毛毛系過一次鞋帶,然后他們結(jié)婚了。
再后來,兩個人各自打理自己的工作,各自經(jīng)濟獨立,又共同創(chuàng)出一些事業(yè)。他們在全國各地開了好幾家服裝店,取名“木頭馬尾”,每年這里住幾個月,那里住幾個月。
木頭挖掘出了毛毛的商業(yè)天分,毛毛培養(yǎng)出了木頭的旅游興趣。他們經(jīng)常開著車全國各地自駕游,半年工作,半年旅行。毛毛車后備廂里永遠擱著吉他,副駕駛上坐著木頭,身上穿的衣服永遠都是木頭親手給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