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刀
勇謀兼?zhèn)?/p>
辛棄疾被公認很猛,文武雙全,來去如風。他二十二歲就拉起一支兩千多人的抗金隊伍,在敵后建立根據(jù)地。辛棄疾的好朋友、好兄弟洪邁,把他傳奇般的真實故事記錄下來,寫成了農家小屋傳記《稼軒記》。其中有兩個經(jīng)典橋段:一個是殺和尚,一個是殺知州。
先說殺和尚。這是有勇。
辛棄疾在敵后根據(jù)地打了一年多的游擊,投奔了山東境內最大的一支義軍,首領叫耿京。兩軍相匯,聲勢大振,與中原義軍遙相呼應。辛棄疾在耿京手下任“掌書記”,就是秘書室兼機要室主任,掌管文書和帥印。
手下有個叫義端的,行為極其不端,是個花和尚,壞和尚,叛徒和尚。該和尚也曾是小股義軍之首,被辛棄疾劃拉到耿領導麾下。這家伙七情六欲未絕,吃苦在后享樂在前,暗通金兵,偷了領導耿京的帥印,連夜遁形。領導很生氣,語氣很堅決,后果很嚴重。薦人有失,眼睛被什么東西糊住了?
太沒有面子了。太讓人氣憤了。辛棄疾立下了軍令狀:不追回帥印,提其頭來見,無臉見江東父老,自殺以謝天下。
辛棄疾帶領一票人馬追至敵營,生擒義端。義端跪地求饒說:辛大大,你面如青兕,你力拔山兮氣蓋世,你印堂發(fā)亮,將來定有大造化……當然,結束語是:你饒了我這條狗命吧。
辛棄疾是誰,一刀下去,沒有商量。青兕是古代的一種猛獸,義端吐出的這個詞,向我們勾勒了辛棄疾青年時的相貌和體態(tài),透露出北方漢子的霸氣。
再說殺知州。這是有謀。
金人回撤北方,對義軍采取大棒加胡蘿卜政策。義軍智庫核心成員辛棄疾獻上一計:派人聯(lián)絡朝廷,節(jié)制權交歸宋軍,再在金人后院放把火,打不過就跑,南下渡淮水可歸宋。誰出的主意,任務誰領走。然而在辛棄疾聯(lián)絡宋廷之時,后院起火,領導耿京被一個叫張安國的部下所殺。叛徒的獎品是官帽兒一頂——濟州知州。
辛棄疾領著五十騎,馳往濟州府,求見張知州。慶功酒喝得頭大的張安國,得意中以為自己魅力爆棚,辛棄疾投奔他來,于是傳令接見。誰料辛棄疾將他一把活捉過來,一面中氣十足向駐軍大呼“南宋十萬大軍將至,識相的老實點”,一面展示金光燦燦的圣旨。數(shù)萬駐軍,皆為漢人,且大半是耿京舊部,紛紛仰望圣旨拜倒。辛棄疾押張安國,帶萬余人直奔淮水,“渴不暇飲,饑不暇食”,直到過了淮水,進入南宋境內才倒頭大睡。睡覺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張知州一個痛快,從腰部砍成兩截,遙祭耿領導在天之靈。
武氣入文
辛棄疾帶了一萬多人的部隊歸南宋,卻從基層做起。畢竟是北邊過來的“歸正”人,好歹過過政審。很多人在背后說他“殺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權。這種議論在南方籍的官員中很多。
辛棄疾是“歸正”后才開始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在北方打仗時,作品幾乎是零蛋。到南方做官以來,生活一下安定了下來,富貴也突如其來。然而他有抱負,他不喜歡這種安穩(wěn)。他是風一樣的男子,他要吹向任何需要他搏殺的地方。
無仗可打的辛將軍,埋頭寫《美芹十論》,這些天才論文,有理有據(jù),有想法有深度,可執(zhí)行可操作,陳述抗金救國、收復失地大計??上环陼r,宋孝宗沒有重視。
皇帝的心,天上的云,哪里猜得透。單純的將軍遇到了復雜的政治問題。
辛棄疾的心是岳飛的心。這匹來自北方的狼,卻年復一年待在南方溫柔鄉(xiāng)。屈指數(shù)來,渡淮南下已十年。當了官兒,應酬就多,娶妻生子,安樂窩里磨啊磨,英雄氣尚能持久否?
英雄受著煎熬,藝術的火山卻正在迸發(fā),于是寫下“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除了辛棄疾,恐怕沒有人想去削那可憐的桂樹吧。將軍揮筆如刀。山河破,血性男兒心肝碎??橙ブΨ比~茂,方見人間清輝。我讓你擋我“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看來不用擔心英雄氣能不能持久的問題。英雄氣原封不動。英雄氣力透紙背。英雄氣穿云破霧。
三十五歲的辛棄疾升江西提點刑獄,相當于軍區(qū)總司令。辛棄疾發(fā)揮軍事特長,搞定了令宋孝宗頭大的茶商軍。這次軍事行動讓辛棄疾的雄心再度“噼噼啪啪”燃燒起來。正值壯年,當是干大事的年紀。
英雄之心
什么大事?建立飛虎軍。沙場秋點兵。其時他已是湖南安撫使,省級干部,兼省軍區(qū)司令員。他大刀闊斧,不按常理出牌。營地需大量石塊,他就讓囚犯到城外的駝嘴山鑿石,賣力者減刑。有人舉報他胡來,樞密院派來督察,帶著圣旨,他把圣旨藏下,該怎么干還怎么干。等營地建好了,飛虎軍住進去了,一切安頓好了,他才把圣旨拿出來,小范圍地學習了一下下。這哪行?太公然,太直接,太容易讓人抓住話柄了。于是關于飛虎軍的宏偉計劃化為泡影。
辛棄疾被調離原職,但依然我行我素。他在江西隆興府遇災荒年,大戶囤糧,米價暴漲。辛氏告示只有八個字:囤糧者配,搶糧者斬。立竿見影,誰會跟自己小命過不去?
被小人盯上是最沒有辦法的事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你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四十多歲的時候,辛棄疾的官運戛然而止。
辛棄疾活了六十九歲,離古稀一年之遙。人生統(tǒng)共三個二十年:華北二十余年,江南做官二十年,信州隱居又是二十年。暮年出山做過大官,時間不長,老原因,人言可畏,連老同志也不放過。第一個二十年,是霸氣加英雄氣;中間一個二十年,英雄氣成憋氣;最后一個二十年,仍有豪氣。
這位風一樣的男子,八百多年前馳騁于點兵沙場,八百多年后仍然縱橫于紙上江湖。他文氣融入武氣,唐代邊塞詩人也望塵莫及。
他還帶給我們一縷溫情,讓我們不禁神往,這位與人在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悄然微笑的風一樣的男子。
(摘自《福建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