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不是誰都有資格葉落歸根
那天,我休假回媽媽家,經(jīng)過樓下花壇時,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正從小區(qū)里往外走。我心里一跳,連忙躲到樹后。
哪怕過了十多年,哪怕是他的腰背有些駝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幾天,媽媽總想跟我說點什么,但看她那支支吾吾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們肯定見過面了。媽媽剛開了個頭:“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爸爸……”我就打斷了她,沖她說:“我爸爸十幾年前就死了?!?/p>
這些年,他玩離家出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我早就當他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毫不夸張地說,因為他的不負責任,我和媽媽的一生都被改變了軌跡。
我那心軟的媽媽,她是忘了我們娘兒倆是怎么過來的了嗎?那時,家里像少了頂梁柱,她一個家庭婦女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還不如那些喪了偶的女人,至少還能改嫁。她同時打了好幾份工,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都很晚了。
每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里,天那么黑,肚子那么餓,委屈得直想哭。慢慢地,我學會了做簡單的飯,做著作業(yè),等媽媽回來。
我們相依為命,撐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大學畢業(yè)后,我放棄了出國的機會,去了一家民營醫(yī)院工作,收入還不錯,也方便照顧家里。前幾年,家里的老房子拆遷,媽媽也住上了寬敞的新樓房。
事實證明,沒有他,我們照樣能活得很好。看他那個樣子,這些年過得也不怎么好,現(xiàn)在想起來要落葉歸根了嗎?未免想得太美了點。
一口賭了十幾年的氣
小時候,我也曾以自己的爸爸為榮。
那個時候,同學們都知道我有個會武功的爸爸,他因為見義勇為,還上過市里電視臺的新聞呢。我最喜歡爸爸來接我放學,被他的大手牽著,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耳邊呼嘯著超級英雄出場的BGM。
爸爸出手大方,為人又仗義,身邊總是聚了一波人,隔三差五地就約去喝酒。后來,他為了替朋友出頭,去跟人打群架,混亂中把對方打成了重傷。我是親眼看著他被兩個警察叔叔押上警車的,從那一刻起,爸爸在我心目中那個高大的形象,就已經(jīng)倒塌了。
三年后,他重新出現(xiàn)在我學校門口時,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他的模樣。他高興地叫著我的小名,拉起我的手。我看了看周圍的同學,他們躲閃著我的目光,低頭私語,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在說:“看,這就是她那坐牢的爸爸?!蔽倚睦锍錆M了羞恥,甩開他的手,一個人跑回了家。
那時,他早已被工廠除名,過去圍在他身邊的朋友們也都散了。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跑到護城河邊看人打牌,一呆就是一天。媽媽本以為他回來了,自己能輕松一點,看到他這么自甘墮落,也不想辦法去賺錢,就整天跟他吵,我也對他橫眉冷對,像躲病毒那樣躲著他。終于,在又一次激烈的爭吵中,他摔門而去,再也沒有回來,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這段日子,他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把我媽哄好了。我聽說他在媽媽小區(qū)附近租了房子,每天陪媽媽去公園跳舞,唱他們當年喜歡的革命歌曲。我雖然心里生氣,她這么容易就好了傷疤忘了痛,但每次回去看到媽媽神采飛揚,又小心翼翼的樣子,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知道罷了。
那天,我想起來媽媽說衛(wèi)生間的燈壞了,上次去時忘了給她換新的。我特意買了個節(jié)能燈管,準備去給她換上,到家才發(fā)現(xiàn),燈早就修好了,媽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你爸非要給修的,我沒讓他來。”
我一下子就氣壞了,對她說:“你為什么要讓他進家門?這個房子是我花錢買的!”
前幾年,媽媽住的舊房子拆遷,我補了十幾萬元錢差價,才換了現(xiàn)在這個大的房子。但那時我剛剛工作,沒有多少錢,為了還貸款,我每天馬不停蹄地工作,拼了命地加班,就連生病發(fā)燒了,都沒請過一天假。我就是要讓人看看,就算沒有父親,這個家也不會垮掉。
他居然就這樣輕易地侵占到我的地盤來了,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賭了十幾年的那口氣,會慢慢變得沒有了意義。
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
那個人去單位找過我很多次,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看到他那隱忍又沮喪的樣子,我心里有一種復仇般的快感。
那段時間,我家里也出了點小問題,跟大成吵架吵得很兇,差點動了手,一氣之下跑回娘家住了。
幾天后,大成來找我認錯,臉上有青腫的痕跡,原來,是有人替我出氣了。
大成被揍了一頓,還很服氣,“還別說,爸不愧是年輕時練過武術的,現(xiàn)在這拳腳功夫也很厲害?!?/p>
我雖然很不滿意他叫的這聲爸,但還是有點擔心,“你沒還手吧?”
“怎么可能,我倆是不打不相識,爸還勸我了,說你刀子嘴,豆腐心,隨咱媽,讓我讓著你點?!?/p>
我知道他是想不聲不響地搞定我身邊的人,以此來接近我,不行,我得和他做個了斷。
我心平氣和地和他談了一次,告訴他,請他不要再進入我的生活了。他卻放低姿態(tài)請求我,給他一個機會彌補我和媽媽。我笑了,“彌補?你一走十幾年,現(xiàn)在才來說這個,不覺得太晚了點?”
說著說著,我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沖他吼道:“你把這個家當什么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小時候,家里晚上進了小偷,我和媽媽拿著扁擔,躲在門后嚇得渾身發(fā)抖的時候,你在哪里?”
“為了這個家,我不敢遠行追求自己的夢想,面臨回家來工作還是繼續(xù)出國深造艱難選擇的時候,你在哪里?”
“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敢看親子類節(jié)目,因為看了會哭,會委屈。我得一直當自己的父親死了,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力氣來支撐起這個家。”
我越說越委屈,想起了這些年一樁一樁的事,最后竟然放聲大哭起來。這些年,拜他所賜,我學會了獨立,學會了堅強,學會了遇到問題自己想辦法解決,幾乎忘記了委屈的時候還可以哭。
他也哭了,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還是當年那雙手
我和他關系的轉機,是因為我的失業(yè)。
醫(yī)院里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醫(yī)患糾紛,為了安撫患者,我這個合同制的醫(yī)生做了犧牲品。生活本就沒有公平可言,我早就習慣了。我每天照常出門上班,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發(fā)呆一整天,晚上再按時下班回家。
直到有一天,他陪媽媽去買菜,撞見了我,大家才知道,我被失業(yè)了。他們怕我想不開,整天陪著我強行聊天,給我做很多好吃的補身體,提各種各樣的工作建議,我都不感興趣。那天,他拿出一張卡,小心對我說:“姑娘,你想不想要一間自己的診所?我來投資,這里面的錢足夠了?!?/p>
我這才知道,他這些年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當年,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原來的工作已經(jīng)丟了,身邊的人也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家里也不再有往日的溫馨,他只是走了三年,卻覺得整個社會都容不下他了。他一氣之下,通過勞務公司去了國外打工,一心想著要掙了大錢衣錦還鄉(xiāng)。他這一待就是十多年,直到頭發(fā)白了,腰背也駝了。
一直以來,我只感受到作為女兒的委屈,卻從沒想到過,當年他所遭受的痛苦。他是有前科的人,找工作時肯定遇到了各種困難,他曾拼命維護過的朋友都疏遠了他,最親愛的妻女也跟他熱吵冷戰(zhàn)。他整天把自己灌醉,坐在護城河邊,看著別人打牌時,肯定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吧。
那會兒,我內心是很糾結的,在小孩子黑白分明的人生觀里,總覺得進了監(jiān)獄的人,就是大壞蛋。后來,我寧愿補上十多萬元差價,也要給媽媽換一個大點的房子,在潛意識里,也是在等著他回來的。
就這樣,我和爸爸成了合伙人,合開了一家社區(qū)診所,后來忙不過來,又聘請了一個醫(yī)師和兩個護士。爸爸已經(jīng)搬去和媽媽一起住,他陪她一起去跳跳舞,買買菜,偶爾也會到店里來看看。
那天晚上,診所里的病人很多,等都處理完,已經(jīng)很晚了。我發(fā)現(xiàn)樹底下有個身影,是爸爸來接我下班了。我一邊埋怨他這么晚了還不在家好好休息,一邊牽起他的手。他手上的皮有些皺,也不再有當年的硬朗,但我心里涌起的感覺,一如當年在學校門口,被他牽著時的喜悅。
責編/昱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