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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2017-11-03 07:59
課堂內(nèi)外(高中版)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花匠林海大海

小說

我想,愛情原本就是人類史上最大的一個謊言,就像鬼一樣,大家都在談?wù)摚钟姓l真的見過?

浪漫主義者常常與浪漫無關(guān)

1

要拍一出像模像樣的農(nóng)村戲,需要寬松的舊T恤和沾著些泥巴的褲子,需要一把鋤頭,一個破竹筐,還需要找一間舊瓦房、一塊荒土地。

除此之外,還差一個女演員。

“就你來演嘛,”他們找到我說,“我們這個團(tuán)隊(duì)里沒有女的,你就當(dāng)幫個忙?!?/p>

可是我沒演過戲,劇本講的故事我也不是很喜歡,有點(diǎn)俗,看在和導(dǎo)演交情的份上,我才答應(yīng)了。

后來我想過很多次,如果那天沒有答應(yīng)他們演這個女主角,以后的日子可能我會好過一點(diǎn)。

2

男主角是我認(rèn)識的人,但我對他的了解也僅限于“有點(diǎn)害羞,不怎么主動說話”這一點(diǎn)。他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鋤地、蓋房、打井水之類的事很熟練,天生有一股拘謹(jǐn)?shù)臍赓|(zhì),找他來演很合適。

導(dǎo)演把機(jī)器架好,第一幕開拍,拍他在烈日下鋤地。他打著赤膊,脖子上搭一張舊毛巾,時不時用來揩揩汗,再弓下身去繼續(xù)鋤。

這個場景因?yàn)閷?dǎo)演想要在全景、中景和特寫之間切換,要求又比較嚴(yán)格,拍了好多次,天太熱,有時導(dǎo)演的要求和他心里的場景相悖時,他就表現(xiàn)得有點(diǎn)不愉快,小聲地說:“你再說我不拍了?!睂?dǎo)演這才罷休。

我在旁邊看得挺開心的,原以為害羞的人好欺負(fù),沒想到也有自己的脾氣。

他叫林海,后來我有時會在睡不著的夜里,反復(fù)念他的名字,而那些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景象,有時是綠色的森林,有時是蔚藍(lán)的大海。

這間農(nóng)村的瓦房呈四合院式,被四面瓦房圍起來的是一個露天的地壩,地壩中間拉一條繩,主人用來晾衣服。

我和林海就站在這條繩下面,我的臺詞是:“小黑哥,要不你到我屋里頭喝口水嘛?!?/p>

這句話一直說了十幾遍,導(dǎo)演才滿意。說的時候我一直看著林海的臉。我試著朝他的眼睛盯過去,猜他不敢直視我,他果然立刻把目光躲開了。我心里一陣竊笑,覺得這樣逗他很好玩。

3

我喜歡過的人,或者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或者油腔滑調(diào)會說許多花言巧語來哄騙女孩子。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喜歡上一個老實(shí)人。在我看來,這種人從來不足以把我迷住,他們平庸、寡淡、無趣。

就如這部戲的劇本一樣。

劇本的內(nèi)容大致是:十年前,小黑和小芳在農(nóng)村長大,青梅竹馬,無奈小黑家里窮,小芳的爺爺勢利,把她許配給了村支書的兒子,小芳結(jié)婚前的那個中秋,送給小黑一個自己做的月餅,小黑一直沒舍得吃。

十年后,小黑也早已結(jié)婚生子,在城市定居。有一天妻子大掃除,從房間里翻出這塊早已軟爛的月餅,順手丟進(jìn)垃圾桶里,小黑卻慌忙撿起來。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從軟爛的月餅里露出一個小紙團(tuán),打開后上面寫著:“小黑哥,今晚我在村口老槐樹下等你,你帶我走吧!”

我沒有騙你吧,俗套的故事加上不合邏輯的劇情,就是一幕農(nóng)村虐心愛情片。

可當(dāng)林海站在鏡頭前,用著導(dǎo)演要求的溫柔語氣叫我“小芳”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小芳。

戲里的小黑沒有多少臺詞,戲外的林海也不怎么說話,也許內(nèi)向的人,本無意隱藏自己,他們只是天生不愛表達(dá)。但他怎么可以不表達(dá)呢?我多么想了解他啊。

4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

第一天收工,大家一起上街吃飯,本來可以平攤,林海明明是里面最窮的一個,但當(dāng)大家還在胡吃海塞的時候,他默默到前臺去買了單。

我們居住在村民家里,每次吃飯前,老爺爺一說“開飯了”,其他人在旁邊玩手機(jī),他總會站起來,不動聲色地把飯桌上堆的雜物清理開,幫老爺爺把菜端上桌。

在田野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尋找場地的時候,我們路過一個不淺的水坑,大家都沒注意,正當(dāng)我一腳要踩下去的時候,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幫我避開水坑。而他的手居然在顫抖。

我終于找到了他喜歡我的證據(jù)。

戲拍完了,很成功,我們博得一眾掌聲,我卻陷入了深深的惆悵。

他的背影像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我不知道這海有多深,海水有多冷,像一只游魚撲騰在岸邊的小水洼里,憧憬那迷幻的海底世界。

我想問問他喜不喜歡我,可又怕自己太唐突,但我還是忍不住發(fā)了微信去問他。

他逃避了半天,不想回答,可架不住我一再追問,終于吐出兩個字:“喜歡?!?/p>

看吧,我早就猜到了。但我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是因?yàn)樗褚黄蠛?。因?yàn)榇蠛L珜掗煙o邊了,貌似可以包容一切,人們一旦看見大海,就如同看見了家。

5

晚上,我們在馬路上散步,風(fēng)把樹葉吹得沙沙響,像在唱歌。我看見他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亂飛,忽然想象自己是一只鳥,可以振翅疾飛,累了也有樹木可棲。

悠涼的夜風(fēng)中,他開始向我講述他的故事。他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愛情,擁有的只是家庭的巨大變故,這些對于年紀(jì)輕輕的他是本不應(yīng)承受的重壓,但他選擇不動聲色默默消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何他總是沉默。當(dāng)一個人被生活壓迫又無力反抗時,只得默默接受。

但我和他偏偏又是完全不同的人,面對相似的壓迫與變故,他選擇接受,而我選擇抗拒。因此他沉默,我喧嘩。他冷靜,我沖動。

一條淡水魚,是無法在海里生活的。即使它知道大海是多么寬闊與蔚藍(lán),還有無限奇幻曼妙的海底世界,但它無法離開它的河流。

我像一條淡水魚,試圖在深不見底的冰冷海水中游泳,前方是未知的恐懼,身上是腫脹的傷口。

我漸漸發(fā)現(xiàn),和林海在一起久了,當(dāng)初我們喜歡對方的原因,變成了大家的負(fù)累。

我不習(xí)慣他的沉默,他也看不慣我的張揚(yáng)。在我流動的血液里,我總是想要浪跡天涯,而他卻想平平淡淡地過一如往常的無趣生活。

我們的人生觀大相徑庭,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也相去甚遠(yuǎn)。我開始不斷挑他的毛病,越要他說話,他偏越沉默。他也開始批評我的性格,說我這樣是無法正常生活下去的。最后我們都不說話了,兩個人站在路邊冷戰(zhàn)。

冷戰(zhàn)很久后,他就甩下我獨(dú)自走了。我原以為他是做給我看,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回到我身邊??墒撬麤]有。

他走后,我感到我不再愛他了。我曾經(jīng)被別人傷害過,可是林海是好人,我以為這一次會不一樣,沒想到還是殊途同歸。

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我在拼命努力向他靠近,讓他看見我,讓他喜歡我,可他為什么從來都不會為我們的感情做一點(diǎn)努力呢?大海真的太遼闊了,我游得好累啊,我也想休息一下啊。

我想,愛情原本就是人類史上最大的一個謊言,就像鬼一樣,大家都在談?wù)?,但又有誰真的見過?

6

一個星期后,我約林海出來,吃完飯后我們一起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車。

夜晚的車窗外小雨淋漓,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看雨滴順著窗玻璃往下滑,留下一條淡淡的水印。就算是任何逝去的感情,也總會在心里留下一條淡淡的痕跡吧。

后來雨漸漸下大了,雨點(diǎn)“咚咚”地敲著車頂,好像正在參加一場繁盛的舞會。那一刻我很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知道只要我把頭歪過去,再輕輕靠上他的肩,就可以繼續(xù)和他在一起。

然后,我將得到大海全部的愛,但為了得到它的愛,我必須游到大海的深處再深處,可那里不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知道我們相愛得不是時候,或許等我再長大一些,褪去一些幼稚的理想主義與可笑的浪漫主義,再懂得了如何與生活和平相處,我們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

我也知道小芳把紙條塞在月餅里送給小黑的那天,如果小黑沒有舍不得吃,他就會看到紙條上的字,他們或許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

但我更知道,人生軌跡是從來都不可能更改的,錯過是古往今來愛情的一大主題。公交車一直在朝前飛速地跑啊跑啊,知道我們終將錯過,我卻毫無辦法。

7

那場農(nóng)村戲的片尾是《假如愛有天意》的鋼琴曲,小黑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拖著下頜,痛苦地低下了頭。

他或許是在后悔,或許僅僅只是在回憶。我很想知道,他愛過小芳嗎?如果真的愛,當(dāng)初得知小芳要被逼嫁人的那天,不管有沒有紙條,都應(yīng)該不顧一切帶她走啊。

或許他只是喜歡吧,喜歡是放肆與索取,但愛是責(zé)任與付出。自中學(xué)時代父母離婚以后,我便不再相信愛情。世人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喜歡而已,想要自己的喜歡得到回應(yīng)所以在一起,在對方眼里看不到未來所以離開。你看,都如此。

后來我在手機(jī)里下載了這首曲子,經(jīng)常一個人默默地聽。每一次,我都會看見那一望無際、碧波萬頃的大海,大海奔走呼嘯,波濤洶涌,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最終又什么都沒說。

我終于明白林海沒有愛過我,我也沒有愛過他,我們在互相眼里都看不到未來,僅僅只是喜歡而已,而喜歡終有盡時。

一個炎熱的夏夜,我又忍不住和林海見了一面。我記得,同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有一片寬闊的大海,化解了空氣中的一切燥熱。

我對他說:“有一次我自己在這兒散步,走到一半就覺得累了,想退回去呢又覺得太遠(yuǎn),繼續(xù)走呢又不知道走到哪里是個頭,路上也沒有半個車可以打,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他沒有回答,也許是不想,也許是不知如何作答。我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也正進(jìn)退兩難。

再后來,又下雨了。夏天的夜晚總是那么容易下雨,我說再多待一會兒,我想淋淋雨。他說好。

他愿意因?yàn)槲译y過而站在這里陪我淋雨,我那時又天真地想,或許他還是愛我的。就這樣,我們淋著豆大的雨珠站在夜風(fēng)中,很像很像一對情侶,可我們不再是。

我也知道,我對愛情的不信任,對戀人的苛刻和消極的人格,導(dǎo)致我沒有辦法和任何人做情侶,也許我就該獨(dú)自一人四處漂泊。

我若無其事地開始聊今天晚上會不會打雷的話題,問他覺得明天會不會降點(diǎn)溫。他說會打雷,會降溫。

但我已經(jīng)無法欺騙自己,我的心中有一種大大的失落感,伴隨著劇痛,正在蔓延開來。

不許哭,明明都知道不合適了,不要藕斷絲連。

不許哭,自從父母離婚以后,你一直跟著外婆長大,從沒聽過什么是愛情,更沒見過,你是一個堅(jiān)強(qiáng)的女超人。

不許哭,你只不過是陪他演了一場戲而已,現(xiàn)在戲演完了,月餅也給他了,都已經(jīng)十年了,小黑和小芳再也不會在一起了。

我告訴他雨太大了,所以我得趕緊跑回去。縱使已經(jīng)告訴了自己不許哭,獨(dú)自跑走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沒辦法騙自己那是雨水,因?yàn)槲夷芨杏X到,雨水是冷的,淚水是熱的。

8

李健曾把《假如愛有天意》改編成了一首有詞的歌,他用溫柔而克制的嗓音唱道:“誰知道愛是什么,短暫的相遇卻念念不忘,用盡一生的時間,竟學(xué)不會遺忘。”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給愛下定義,人類史都過去了百萬年啦,沒有誰能真正搞懂愛是什么。我想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小黑到底愛過小芳嗎,或者當(dāng)一條淡水魚和大海相逢后,等待它的究竟是死亡還是絕處逢生。

或許他一直都會是一片遼闊的大海,無論風(fēng)雨交加還是驚濤駭浪,大海始終都在那里,擁有包容一切的力量。遺憾的是,我只是一條淡水魚。

糖紙一生只被輕吻一次

1

月尖知道自己身上很有一些怨氣,卻像咳嗽一樣克服不了。她不認(rèn)為這單單只因她正經(jīng)歷著一個容易焦慮的年紀(jì)。她處在這個復(fù)雜的世界里,這世界是脫不了干系的。當(dāng)然了,年紀(jì)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她又開始雙眼失焦,茫然地望著窗外了。

“居月尖?!崩蠋熀懿豢蜌獾攸c(diǎn)到了她。

題目她是會的,她不比誰笨,但就是懶得答。她怔怔地站著,自認(rèn)為是種大義凜然的抗衡,但同學(xué)和老師都把這解讀為示弱。久而久之,同學(xué)間又傳出了一些無聊的揣測,認(rèn)為她平時裝傻,大考從來都遙遙領(lǐng)先,很有心機(jī)。

窗外日光很強(qiáng)。地面白得看不見磚縫,像一整塊鏡面般的湖泊。月尖一早就看了天氣預(yù)報,知道中午的氣溫要達(dá)到三十九度,但她還是沒有要父親來接。她母親當(dāng)時正節(jié)儉地吃著他們父女三人吃剩的早餐,說:“她要騎車你就讓她騎去。不知道犟什么犟?!苯憬阍聺M悄悄地給了她二十塊錢,說中午太熱就打車。月滿在超市里做社會實(shí)踐,本來只是想要人家的公章蓋了,好在返校后交差,并未想過要拿錢。超市的經(jīng)理看在她們父親的面子上,象征性地給月滿發(fā)了點(diǎn)降溫費(fèi)。月滿很高興。那么大的女孩子了,見到幾百塊錢也喜形于色,月尖覺得好笑。只是偶爾也羨慕月滿。小半生了,沒見過她有什么憂愁。

太陽底下,一個扛著梯子的男人走過去了。他并不怎么黑,只是沸騰的白光和他本身穿著的白背心讓他的肌體看起來有土地的質(zhì)感。他在兩個肩膀輪流扛梯子的過程中走去了圖書館東側(cè),修剪那些遮擋到二樓窗戶的合歡樹枝。枝椏墜落的剎那,清冽的空調(diào)冷氣中好像混進(jìn)了一絲絲植物斷面的馨香。

他們學(xué)校什么都缺。食堂缺油,宿舍缺暄軟被子和枕頭,教學(xué)樓缺保潔的人手,只有花木不缺。而那花木也不是現(xiàn)任校長的手筆,是多少年前這座城市創(chuàng)建園林城,跟著沾了財政的光。景觀樹若不是常綠的就是像合歡這樣花期長的,滿眼都是一本萬利的風(fēng)情。

中午,月尖拿月滿給的錢叫了外賣,在傳達(dá)室外間百無聊賴地等著。那個花匠很快也來了。他向月尖笑笑。月尖本來有意搭一兩句話,他坐下后倒不作聲了。花匠的手機(jī)屏幕很干凈,純白一片。這是很高雅的事情,月尖卻一霎時想到,他或許是沒有女朋友,或許是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過了拿另一半的照片做屏保的年紀(jì)。他一個app接著一個app點(diǎn)開又退出,也很百無聊賴的樣子。他忽然又抬起頭向月尖笑笑。月尖也回以一笑,但她深知自己是不可能主動開口了的。

外賣來了?;ń骋惨黄鸪鰜砣 T录膺@才發(fā)現(xiàn)他用手語和外賣員打招呼。

外賣員大聲地問:“什么時候到這里來上班的啊?!?/p>

花匠笑笑,比了個“四”的手勢??赡苁侵竵砹怂奶炝恕?隙ú皇撬脑?。月尖確定以前從來沒看見過他。

2

吃完了飯,月尖把幾張凳子拼成一道窄床??照{(diào)遙控器由班主任親自把持著,教室里殘余的冷氣倒也足夠她睡個午覺而不被熱醒。她喜歡平躺著睡,但在狹窄的底座上她又不敢這么睡,加上兩只手交疊著放在腹部,一定很像古時那種壽終正寢的老夫人。

她側(cè)過身來,面朝著窗子。朦朦朧朧睜開眼時,月尖看見花匠正橫在梯子上修剪香樟。這當(dāng)然是她橫躺視角的緣故。花匠發(fā)現(xiàn)她醒來,仍是笑笑。睡后情緒總是比平時濃,月尖就有些熱淚盈眶,她從心里責(zé)備自己先前的意氣用事,苛求一個不能說話的人。她接了一紙杯水,打開窗子,放在窗臺上,轉(zhuǎn)身出去了。回來時,花匠走了,空水杯還放在原位。

月尖用牙齒扽了扽嘴唇,一個人很不好意思地暗自笑了起來。晚上到家,月滿發(fā)現(xiàn)她說話明快而大聲,以為有什么喜報。月尖說:“沒什么,中午的外賣很好吃?!彼赣H打牌回來,無心做飯,歪在臥室里看電視,這時扯起裂帛般的一嗓子:“居月尖你聲音給我小點(diǎn),就聽你在那吵吵?!?/p>

姊妹倆繃著眼睛一對視,月尖囁嚅道:“又輸錢了?”

“應(yīng)該吧。”月滿的十字繡已經(jīng)快要完成,是一幅梅花,還有幾行詠梅的詩。配色和構(gòu)圖都庸俗得很,然而有種踏實(shí)的生活氣,像揭開鍋蓋漓漓的水滴。她母親倒是對長女的繡藝贊不絕口,那種油然而生的自豪非常西化,可對月尖又是一貫的中國家長作風(fēng)。前幾日在路上,一個阿姨迎面走來,說:“這是小月尖吧,真正是女大十八變哦,小時候像個黑乎乎的小鵪鶉,現(xiàn)在就多漂亮啊?!彼赣H就一皺眉頭:“好看個屁?!?/p>

月尖和月滿在計(jì)劃生育的政策中次第到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月滿那么名正言順。父親母親為生她費(fèi)了很大周章。母親還因此丟掉了編制,從此在事業(yè)單位里矮人一等。她倒不見得多在乎這一點(diǎn),只是又是一個女兒,難免覺得不值得。月尖有時候想到這里,雖然恨,但也很奇異地生出一種客觀的同情,還有……復(fù)仇的快感。

既然都是傳統(tǒng)的父母,既然都是女兒,寵愛大概也就按照長幼來分配,有如在宗祠里依次排列儕輩的牌位。月尖和月滿探討過這一點(diǎn)。月滿睜大了眼睛:“你真這么想?我被她罵得少嗎。”

不是罵不罵的事。寵愛是有氣味的。同樣的濃烈而惱人,月滿是夏夜里蒸騰的蚊香片,初心總是好的;而月尖是剛裝修的密閉新房,無邊無際的甲醛揮發(fā)著,讓人為之色變的壓抑。

月尖一直渴望有一些額外的社交。不是和什么表哥堂姐打交道,是脫離家庭,完全由自己營建的社交。她也并不愛和同齡人交朋友。那么,花匠是符合種種預(yù)設(shè)的。

七月末的天風(fēng)云流變,霎時晴,霎時雨。

她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想交一個朋友——她不斷地對自己這樣說。強(qiáng)行地認(rèn)證,似乎失落就可以減輕。

3

就這樣期期艾艾地過了幾天,一天下課后,窗戶被“篤篤篤”敲了三聲,QQ里重要的好友上線了似的。

月尖埋著頭,但是已然在望的勝利令她興奮。她推開窗戶,花匠踮起腳朝她笑,又舉過來一大包東西給她。同學(xué)們探過來問是誰啊,是什么啊。月尖說:“跟你沒關(guān)系?!钡撬挠颜x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覺得很榮耀。

回家一打開,是一包花花綠綠的糖紙,用絲線串在了一起。月尖摸不清這里面的意思,怕弄亂了,又收好了裝進(jìn)書包。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她還是留在學(xué)校里叫外賣,站在一個無論去學(xué)校哪個區(qū)域都要經(jīng)過的要道等著?;ń巢恢螘r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后,手掌伸到她面前迅疾一晃。月尖驀然回首,見到他的笑容,好像那一晃已是百年。

花匠走到窗前,為她演示了那一包糖紙的用途。原來是一副精美的窗簾。午后的風(fēng)又濕又熱,糖紙窗簾被撩動,“唰唰啦啦”如樹葉輕鳴。月尖借此假想他們正在一個熱帶小島的海邊木屋里站著?;ń巢粫f話,但可以聽到。月尖倒并不想單獨(dú)說話來等候他的手語回答,她想和他之間有一種外在的平等。而這種外在,他的內(nèi)在必然是領(lǐng)會的。

糖紙窗簾被她掛在了臥室里。她母親看見了,皺著眉頭嫌惡地問她是從哪里撿來的破爛。月滿聽見了,也過來看,似乎喜歡極了,嘖嘖稱贊。她母親也就不再置評。月滿關(guān)上房門,一臉少見的促狹:“你不會交男朋友了吧?!?/p>

月尖說:“我就不可以有比你領(lǐng)先的地方嗎?”

月滿說:“小心她剝了你一層皮?!?/p>

月尖不以為然:“我說什么了?我說是男朋友了嗎。男性的朋友不可以嗎。”她們還是不了解她的心氣,總以自己的車轍丈量她的來路。隨大流地沉淪在早戀的風(fēng)氣里,這不是她稀罕做的事。倘使花匠送給她的不是糖紙窗簾而是巧克力,她也不會這樣久久地心曠神怡。

開學(xué)后的一個傍晚,月尖受花匠的邀請去他的宿舍做客。宿舍窗外有一株桂樹,桂花早早地開了,花瓣細(xì)細(xì)碎碎地落在窗臺上,好像瓷磚也長了一臉可愛的雀斑。

花匠的玻璃飯盒里盛放著他制作的壽司,月尖吃得小心翼翼,生怕米粒蘸到嘴巴上?;ń撤鏊挠凹o她看。照片按地點(diǎn)劃分,藍(lán)色鋼筆在背面寫著新加坡、馬來西亞、越南、日本。他的字體是一種瘦瘦的仿宋,筆鋒很明顯,具有古典之美。他去過那么多國家,最喜歡的地方是日本。日本人的坪庭雖小,一草一木卻都要用匠心打理,才能顯出得天獨(dú)厚的意境。

剔透的杯中,青梅酒閃爍著綠光,消解著夏末最后一絲暑熱。他們碰杯,一飲而盡?;ń痴f他一年后想再回日本一趟,到時候她剛好畢業(yè),不妨做個旅伴。月尖伸出彎彎的小拇指,花匠笑著與她拉鉤。

4

同桌說:“你在和那個花匠談戀愛啊?”重音落在“花匠”上,質(zhì)疑的不是行為,是對象。月尖就說:“你這么高級,清華沒提前錄取你?怎么還坐在這里!”隔著窗子,花匠說不定也能看出她在衛(wèi)護(hù)他。天氣已經(jīng)涼了,他還穿著薄薄一件白背心。他笑笑,向月尖招招手,倒退著往后走。一團(tuán)白霧似的在夜色中慢慢潰散。

晚上洗完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月尖翻出悄悄買來的一件男式背心套上了身。臺燈幽幽地把身影倒映在暗藍(lán)色的窗玻璃上。胸部太緊,腰身又大,很不合穿,但她十分安然,似乎得到了蔭庇。夜里月尖起來上衛(wèi)生間,見到母親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覺。她母親迷迷糊糊睜開眼:“你爸喝多了,打呼吵死人……你身上穿的什么東西啊,跟個鬼一樣……”

月尖即刻轉(zhuǎn)身回房。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她照舊和花匠愉快地聊了一會兒天,然后往班上走。繞過長廊,月尖見到她母親和幾個同學(xué)遠(yuǎn)遠(yuǎn)地在操場上說話。之后下晚自習(xí)一到家,就聽父母在房里吵架。

“你曉得她現(xiàn)在像個什么樣子啊?每天按時按點(diǎn)到那個啞巴宿舍報道唉,同學(xué)里頭哪個不曉得,簡直太不要臉了……”她母親說。

“你能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嗎?”她父親厲聲打斷了。

她母親冷笑著:“我說得難聽?是你姑娘事做得難看。我管呢,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姑娘。”

月尖想,這就是她的家庭。她如果反詰,他們一定會說——我們難道不是為了你好。

“偽專家”無處不在,家長群體占比節(jié)節(jié)攀升——從不會花心思調(diào)研自己的兒女,卻輕易地給出了鑒定的結(jié)果。水往低處流,由希望到失望是很容易的,至于她這艘自出生起就滿載著失望的船,只會越積越沉,早晚傾覆在他們的風(fēng)浪翻滾的大海上。

月尖屏住呼吸打開床頭柜,里頭有過年時舅舅額外給的一筆壓歲錢。她在小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坐大巴去了江北的一個城市,找了一份在茶吧收銀的工作。她只是遺憾沒有來得及跟花匠說一聲。也許到了傍晚他還傻傻地準(zhǔn)備一些甜品和飲料等她。他們那些無聲的交流絲毫不讓她寂寥,處在人來人往的茶吧里,反而落寞至極。

一周后,她的父母親順藤摸瓜找上了門,把她扭送回了學(xué)校。月尖下課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花匠。但與她重逢的只有一間人去樓空的宿舍。他被學(xué)校辭退了。月尖質(zhì)問她母親:“是不是你干的?!彼赣H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又倒扣過來瀝干,擱到櫥子上:“我告訴你,我是被你氣得頭疼加胃疼,沒力氣追究你。你老師也讓我過一段時間再跟你談心,我是忍著一肚子火。你不要來惹我?!?/p>

月尖默默地在燈下站了好一陣子。她母親從她身邊走過來繞過去,好像她是一棵大盆栽。

忽然,月尖說:“你們是不是滿腦子都是那一點(diǎn)破事?!?/p>

她母親說:“我冤枉你了?男女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那你天天打牌,跟多少男人打過牌,你是不是跟他們都有一腿!”

她一直在旁邊讀報的父親“蹭”地站起來給了她一個嘴巴子。

5

這年期末考試前,一張明信片和一場初雪如約并至。明信片上沒有落款,只有一行古詩——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藍(lán)色鋼筆字跡受了潮,暈染出淡淡的紫桃紅色,像雨水或眼淚在上面滾過的樣子。

月尖看看窗外,那株他早前種下的宮粉梅花已經(jīng)死了。只是梅樹枝椏本就枯槁滄桑,別人或者并不知道它死亡的事實(shí)。他幸虧沒留地址,不然她的苦痛回復(fù)過去,大概十張紙也寫不完。

寒假里,月滿的男朋友來了,過了幾天,男方父母竟也上門來了。大家對客廳里掛著的那幅肥美隆重的梅花十字繡交口稱譽(yù)。談著談著,就點(diǎn)進(jìn)了主題。聽她母親的口氣,對于男方大學(xué)畢業(yè)就結(jié)婚的計(jì)劃很贊成,畢竟人就是她給月滿介紹的。她父親流露出一點(diǎn)“想多留女兒兩年”的意思,月滿自己也應(yīng)和,她母親倒匆匆打斷了:“又不是嫁到西班牙去,過三個紅綠燈就到了,磨嘰什么,女大不中留?!贝蠹倚α似饋?。

聽起來,仿佛男方的家境很好,月滿嫁過去是直接可以過少奶奶日子的。月尖這才覺得,她姐姐的境地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同樣孱弱地盤桓在他們的體系里,只是月滿早已習(xí)慣了大局,才不會像她這樣,要受到木秀于林的摧毀。

朔風(fēng)震動了窗戶,糖紙窗簾偶爾會微微一動。天黑得快,有了深色的底,燈火漸漸明朗。她倚著窗子看了好一會,才發(fā)現(xiàn)用來焐手的杯子已經(jīng)冰涼,變成了手去焐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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