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二十四節(jié)氣解》中說:“氣肅而霜降,陰始凝也?!彼禃r節(jié),劉學剛用一篇散文深挖齊魯美食,將美食與節(jié)氣錯綜復雜的關系進行梳理。那些匍匐于大地上的地瓜、柿子、白菜、醬菜,在霜降時節(jié)完成最后的升華。粉霜成為大自然的神來之筆,本文則賦予物候以自然美學和文化屬性。
氣肅而凝,露結為霜?!耙杀§F之初覆,似輕塵之未起”(崔損《秋霜賦》),這如薄霧似輕塵的霜一出場,讓即將進入冬季的植物狠狠地春天了一把?!八~紅于二月花”,二月的春花羞答答地開,猶如一朵紅云從少女的俏臉上升起。楓葉或狀如雞腳,或形似鴨掌,五裂,猶如花的怒放,經霜之后葉色猩紅似火,響聲也是有的,那種熱烈而響亮的紅,就像空中炸響的爆竹,肆無忌憚,華麗鋪張?!叭f類霜天競自由”,毛澤東是一位喜歡在霜天里遠眺的詩人,他用“自由”這個詞表達著他對霜秋生命的感知。
秋霜落在草木土石上,我們這里叫“打霜”?!安唤浰颍磷硬惶稹?,“霜打白菜賽羊肉”,千年流傳的諺語說出了鮮甜味美之源:銀的霜是一個母的,有著旺盛的生殖力,它繁殖出秋葉的火紅,也孕育著蔬果內心的甜甘。霜降時節(jié),明月朗照,大地之上霜花盛開,在我們看來,銀的霜就是一層比甜還甜的糖,那些大紅柿、大白菜就是許多蜜罐罐。醬菜也要打霜的。記得霜降之夜,母親就揭去醬缸上的蓋墊,給茄子蘿卜們請來一層皚皚白霜,這叫“霜降醬菜”,白霜一打,醬菜就特別的鮮甜,又有一股濃郁的醬香,以之佐飯,一口氣能吃掉兩個窩窩頭。腌制醬菜,我家開始用自制的面醬,后來改為散裝的醬油,再后來醬缸棄之不用,一夜寒霜空自降,讓人為之凄涼。
清人潘榮陛是一位把節(jié)日習俗當作社會大事來寫的作家。在他那里,霜降腌菜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事件,說到黃芽菜,他贊為都門極品,鮮美不減富陽冬筍,乃腌菜之首選。過去一到霜降,我的母親就忙著腌菜。地瓜蘿卜可以窖藏保鮮。那些與主體剝離的蘿卜纓、辣菜葉,拔秸棵時碰到的茄妞子,母親卻寶貝得不得了,粗鹽腌制,細霜調味,使它們得以重構生活的甜美。
霜降到,地瓜刨。地瓜是霜降當令主食。一夜繁霜,綠綠的地瓜葉全都變成黑黑的木耳。生出木耳的地瓜可就大不一樣了,樣子像一個大錘,威猛得很,咬它一口鮮脆如梨,甜美若棗。那時候,我的老家流行一種叫“地瓜錘”的游戲。兩孩童伸出左手相握,各自握緊右拳,然后齊念兒歌:“地瓜地瓜錘兒,打小人兒,小人兒不在家呀,偏要打著耍呀?!庇艺茡舸驅Ψ阶笫质中牡臅r候并不用力,聽起來更像是為“地瓜地瓜”打節(jié)拍,其樂趣在于說到“錘”時迅疾發(fā)出手勢令,或石頭或剪刀或布,以決出勝負,講究一個反應機敏,更是一場心理博弈。
我們玩耍的時候,衣兜里短不了零食的。如今的孩子喜食嘎嘣脆的炸薯條、麻辣薯片,被包裝袋圍困的孩子吃得特別過癮。炸薯條含反式脂肪酸,吃得過多,易肥胖,不利兒童智力的發(fā)育。我們那時吃的是純人工純天然蒸煮晾曬而成的地瓜干,不含任何香精、色素和防腐劑。單是這一點,我們就比現(xiàn)在的孩子幸福得多。一季地瓜半年糧。鮮地瓜煮粥喝,香甜軟嫩,特有口感;地瓜干薄如秋葉,色若雪片,形似滿月,煮熟了吃,又面又甜,別有風味。小時候,我家常備主食有兩種,一是煎餅,二是熟瓜干。母親把煮好的地瓜干碼在蓋墊上,其上覆以籠布,著急做飯的時候,擱在鍋里一熱,即食。此種熟瓜干亦可作零食,兜里揣了幾塊瓜干,硬邦邦的,感覺闊氣得很,掏出來一晃,白花花的,極為誘人。
地瓜干還有一種更為甜蜜的吃法,我們這里叫“地瓜油”。鮮地瓜削皮時滲出的白色液體,俗名地瓜油,學名黏液蛋白,這是一種多糖蛋白質,能保持人體血管壁的彈性,是地瓜的精華所在。我所說的“地瓜油”是先蒸后曬的地瓜干,制法較為繁復。取地瓜一兩個,洗凈,削皮,置于籠屜上蒸煮,待地瓜煮至能用筷子直接插透,取出。待稍稍冷卻,切片,厚薄跟鈣奶餅干差不多,然后攤在竹匾上晾曬,曬制成型后,擱在瓷盆里,用蓋墊捂一些日子,瓜干受了涼,表面就會長出一層白的霜,伸出舌頭一舔,我的天,好甜,甜得讓舌尖雀躍舞蹈,甜得讓人有些小眩暈。上好的地瓜干黏軟筋道,越嚼越甜,猶如一根結實的繩子,從舌尖徑直垂下去,牢牢地拴住心尖尖。
地瓜,也叫紅薯、番薯、甘薯、紅苕,它富含淀粉、氨基酸、膳食纖維、胡蘿卜素、多種維生素以及礦物質,被稱為“長壽食品”,白心者質脆多汁,生吃有水果之鮮爽,黃瓤者質緊味甜,熟食軟嫩甘美,如嚼奶油面包。霜降時節(jié),吃地瓜可健脾補腎生津止渴,但空腹吃會導致胃脹,更不易和柿子同食,地瓜的糖分在胃內產生的果酸會和柿子里的鞣質、果膠發(fā)生反應,形成難溶性硬塊“胃柿石”,嚴重者胃腸出血。柿子皮薄無核,肉軟蜜甜,口感甚是涼甜滑膩,“霜降吃丁柿,不會流鼻涕”,霜降吃柿亦是節(jié)氣食俗。既然地瓜柿子不可兼得,那么,就讓它們成為人世間的太陽和月亮,仁愛的光輝持續(xù)地照耀著我們。中午餐一頓熟地瓜,晚上生吃兩個甜柿,這樣的一天就是一首長短句,節(jié)奏鮮明,音韻鏗鏘,美食的抑揚頓挫成就生活的和諧之美。
霜降過后,楓樹、黃櫨的葉子如火似錦,柿樹滿枝紅果,看上去就像節(jié)慶時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千樹盡染,萬山披紅。采摘柿子,盡享鄉(xiāng)村游之樂,是當下城里人的一種休閑方式。
那年深秋,我和一群孩子在他們的校園里過采摘節(jié)。許是城市的高樓太高,阻隔了空里的流霜,橢圓形的柿葉還做著夏天的夢,柿子扁扁圓圓的,更為奇妙的是,大自然出于對它的偏愛,特意在接近基部的位置雕鑿出一道環(huán)狀的凹痕,使得整個柿果狀似磨盤。這些柿子顏色深淺不一,青里泛黃,黃里透紅,那些孩子一爬上高木凳,碩大的柿子就骨碌碌地滾了過來,幸福來得如此突然,我看見,他們的小手在微微地顫抖。幸福是需要慢慢體味的。我們這里的柿子皆為澀柿,不可即食,我們這里的做法是“漤”,把柿子置于溫水里浸泡,水溫保持40℃(其間可換水),一天一夜即可脫澀。明朝的李時珍叫“烘柿”,他有他的烘柿一招鮮:青綠之柿,收置器中,自然紅熟如烘成,澀味盡去,其甘如蜜。那次采摘節(jié),孩子們送我一提籃柿子,我?guī)Ыo我的女兒,讓她挑幾個,放在一個透明的糖果盒里,特意放進一個甜水梨、一個紅富士(熟果釋放乙烯,可催熟柿子),蓋上盒蓋,密封。她每天都去看一看,看那些小臉紅暈越來越濃。待柿子綿軟如酥,抓取一個搭在牙齒上,稍稍一壓,一股甘甜之汁隨即溢滿舌床,讓人身心為之大爽。外表紅潤如玉,內心甜美似蜜,這是烘熟的柿子,也是幸福的模樣。
柿餅甘甜酥脆,在我的老家,是祭祀灶神之上品。柿子去皮,排在簸箕里,果頂朝上,日曬夜露,待捏制的柿餅外硬內軟,放入甕中催生白霜。柿霜和地瓜霜是一樣的霜,清涼甘甜,且富含甘露醇、葡萄糖、果糖、蔗糖,有清熱潤燥之奇效。這潔白的粉霜真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秋霜落,柿霜生。這霜,把蔬果的甜美推向寬廣。白居易有詩云:“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翻教菜心甜?!碧旖蛋姿屖吖麄兊纳L不是增大,而是轉向它們的內里,醞釀幸福的甘甜。
(劉學剛,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安丘,著有《草木記》《舌尖上的節(jié)氣》《安靜的勇氣》《路上的風景》《中國時間》等多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