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卜者之卜
安慶
一
傍晚時分,馬達終于站到了羅布的對面。
羅布有些驚異,沒有想到,一天忐忑的預(yù)感,等到的會是馬達。他擰亮臺燈,相比外邊的光線,房間里要暗佷多,朦朧的案子上,橫著一個硬皮筆記本和一只黑色外殼的鋼筆;靠近案子,是一個小書架,緊挨書架是一盆枝繁葉茂的綠蘿,綠蘿的藤纏到了書架上。羅布做了卜卦的生意后,每天除了卜卦,就是在院子里養(yǎng)花。在錦城,他一直和一個花工在一起,告別錦城前,花工送給他的禮物就是幾十類適合他回家養(yǎng)的花種。
他努力地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算什么?他問馬達。
馬達有些吞吐,給,給她算。
羅布的肩抖動幾下,手摸到筆記本上,兩根手指夾住了黑桿的鋼筆。這是他每次卜卦前的狀態(tài),隨時準備記錄對方報出來的信息,包括生辰八字,占卜的目標。簡易的書架上有幾本卦書,必要時會抽出來一本,翻動書頁,念念有聲,像一個盲人。這可能和他少年接觸的卦人有關(guān),那時候,母親會偶爾和村里的嬸子大娘去找宋村的魏瞎。魏瞎盤腿坐在草編的墩子上,身邊放著濺了灰塵的木箱,腿上搭著褡褳,粗糙的手指一根一根翹動,不時地問著對方,驗證他儲存在大腦里的記憶,有關(guān)命相的數(shù)據(jù)。每一次想起魏瞎,羅布就會想起離世的母親。
等著對方往下說,對方卻沉默著。羅布擠上眼,手在筆記本和鋼筆上拿捏,這讓馬達猜疑羅布的眼是不是瞎了,瞎了之后才干上這行??闪_布的眼睜開了,眼珠轉(zhuǎn)動得正常。他舒出一口氣,說,我以為,你的眼出了問題。
沒問題。他脫口而出。
羅布沒有想到,自己整整一天的預(yù)感會是這個人——張小麥的丈夫馬達。
你,你給誰算?他頓了頓,又問。
我老婆,張小麥。
馬達在說出小麥兩個字時聲音低下來。羅布眼前飄浮起來的是一個多年未見的女人的面孔,他不容自己想下去,得繼續(xù)問對方,將對方置于卜者和占卜的氣場,先發(fā)制人,那樣雙方都會進入心無二致的狀態(tài),這樣的卦才靈,才能算好,才可能征服對方,讓對方相信自己轉(zhuǎn)行的成功。他翻開筆記本,擰開筆帽,筆尖在臺燈下晃出一股冷光,筆帽落到案子上,彈動幾下,輕微的響聲像硬幣落地。他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叫什么名字?
張小麥!
年齡?
……
生辰?
……
說仔細點。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她沒有給你說過她出生的時辰嗎?白天還是晚上,大約幾點?
馬達回憶著,好像,好像是剛剛吃過晚飯的時候……
嗯,那就是戌時了。
鋼筆在紙頁上劃動,像風刮動河灘的沙子。
他在筆記本上畫著圖案,呈階梯型,一頁紙瞬間被畫得密密麻麻。他沒問什么病,凡是到這種地方,找人占卜的病大概是看過了好多的地方,把占卜當成了醫(yī)治、寄托。如果是醫(yī)院容易解決的病還算什么?他的心隱隱地揪起來,有一刻,他停下來,暗暗地祈禱。
筆停下,他仰起頭,面前是一個女人的面容:慢長臉,下巴頦有一顆黑痣,馬尾辮晃動著,像一團墨柳。每次給未謀面的女人算卦都要進入這種虛幻、冥想或者臆想的狀態(tài),像通過電腦獲得對方的信息,甚至從鼻臉、口腔獲得對方的氣息。他在臆想中有種顫抖,有一股冰涼,怎么,張小麥到了這樣的程度?這個人怎么會找到了這里,到底什么目的?他強迫自己從臆想和猜測的恍惚中出來,甚至想到回避、推脫,不,是強迫自己進入卜者的臆想或者猜測,讓心往占卜的對象上擰。這一次他顯得格外認真,在一陣揣度之后,他重新?lián)芰亮伺_燈,刷刷刷,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什么。馬達坐在對面,看著整個過程,他憋悶得想抽煙,去兜里掏了掏,忍住了。羅布不說話,轉(zhuǎn)過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書,翻到大半本處,又在筆記本上記錄,像在計算一個難解的數(shù)學題。他的眉頭時而皺著,像一灣陡轉(zhuǎn)的河流。
筆帽咔噠扣上。他抖了抖劃滿的一頁紙,意思是讓對方瀏覽一下,說,逢兇化吉,會好起來,不要急,打過春,哦,今年打春就在年前,打過春會越來越好。你聽清了嗎?
馬達站起來,就這些嗎?
你不是問病嗎?會好起來的。他說,同時嘆出了一口氣。
馬達掏錢。他按住了。這個時候,他下意識地朝外看了看,天黑了吧,卦費免了,你屬于今天的免卦人。有這規(guī)矩?馬達也是下意識地問出了這句。有!我有!每天的最后一卦我不收費。其實,這也是今天的第一卦。為這一卦他等了一天,險些成為一個空日子。
馬達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他掀開門簾,天真的黑了,小冬天的夜來得早,好像一剎那天就黑了。涼氣往身上扎,風比來時大了,樹梢在發(fā)出響聲,樹葉在地上刺刺啦啦滑動。出門前他站在羅布面前,吞吐起來,你,你的眼是出毛病了嗎?
他笑笑,不是眼有毛病的人才能算卦,他的手下意識地做了個模仿魏瞎的動作。走吧,如果不再算另外的卦。
不算!
另外的卦錢我是要收的。
不算!
走吧,如果沒有要再說的話。
沒有!我就是要你知道……
走吧!他知道對方的言外之意。
二
十年前,就是因為馬達他離開的老塘南街。
打馬達是因為張小麥。他和張小麥談了幾年,可張小麥在家人作主下要和馬達結(jié)婚,而且很快,用現(xiàn)在的說法叫做閃婚。他用一個晚上,給張小麥寫了一封信,寫完信,他頭抵著著窗戶,眼淚嘩嘩像洇過來的一場雨。捎信人說,張小麥竟然讓馬達看了,馬達點了一根煙,在信上戳出無數(shù)個窟窿,將千瘡百孔的信燒成了灰燼。他的心發(fā)冷,閉著眼想象著他費盡心思寫出的信,變成一點一點紙灰在空中飄。他恨馬達,憑什么要奪走張小麥,不就是他家開了個面粉加工廠,父親是村里的支書嘛。他想著要教訓馬達,讓他知道用煙頭戳信的后果。
機會是在老塘北街的廟會上,捎信人告訴羅布,馬達帶著張小麥,在麥場里騎馬。羅布往老塘北街跑,有人把羅布找馬達報復的消息,告訴了羅布的好朋友呂騰,呂騰趕到時,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羅布手里掂一根棍子,將正在馬上照相的馬達掄了下來,接著趁馬達在地上折騰,踹了過去。馬達掙扎著,羅布再一腳下去,馬達捂住了襠,嗷嗷地叫。呂騰止住了要再踹下去的羅布。張小麥拉住了馬達,憤怒地看著羅布,說,你就等著公安抓你吧。羅布恨透了勢利的張小麥,挺挺胸,我敢打就不怕什么公安。
呂騰發(fā)動了摩托車。嘟嘟嘟,摩托像一只怪鳥,橫沖直撞穿過人群。他將羅布安置在陳城的一個朋友家,第三天夜里,呂騰將他送上火車,讓他先出去躲一躲。羅布這一走幾年沒有回來,在幾個城市之間流浪,后來去了錦城,在錦城做過很多工種,花工是其中的一個。
家里的消息都是呂騰轉(zhuǎn)給他的,第一天夜里說馬達不疼了,但小肚子那兒一直發(fā)酸,好像尿尿的家伙挺不起來了,如果真挺不起來事兒可就大了。這種情況下呂騰才勸羅布離開的,呂騰說,有些事緩一緩會有另外的結(jié)果,時間能解決也能軟化一切問題。離開的那天夜里,呂騰和陳城的朋友在車站前的小酒店為他餞行,羅布不情愿地和呂騰喝酒,說,我就這樣走了,是不是像一個逃犯?呂騰說,你如果不想做逃犯就投案自首。他們報案了嗎?呂騰說,不管他們報沒報案,你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否則,抓起來挨罰又出錢,你把人打成那樣,不拿醫(yī)療費嗎?羅布想了想,不報案只有私了,出醫(yī)療費。呂騰說,走了再說。
以后的事情,都由呂騰處理。羅布的腳太狠,把馬達那兒踢出了毛病,據(jù)說馬達更主要的是犯了心病,越是有心理障礙越挺不起來,醫(yī)生建議他盡快結(jié)婚,這種病只有在床上才能找到最好的緩解的機會。張小麥就是那一年和馬達辦了婚禮。張小麥有些不情愿,擔心他那兒真壞了。馬達把她帶到醫(yī)院,醫(yī)生對她說,馬達那兒其實根本沒有壞,在醫(yī)院用儀器試過,充血后沒有問題。醫(yī)生交代她配合好馬達,甚至主動調(diào)整馬達,恢復馬達的信心,讓馬達的心理疾病好起來。張小麥嗔著臉,看著男醫(yī)生,說,大夫,你不會騙我?醫(yī)生用鋼筆搗著桌面,說,他那地方?jīng)]出根本的問題,不是心病是什么。一年后張小麥懷了孕,挺了大肚子,她的同學問她怎么把馬達調(diào)治好的?張小麥說,我沒治,有一天他自己忽然好了,好起來格外強勢,像一個餓壞的人特別貪吃。
關(guān)于報案的事,呂騰告訴他,張小麥的功勞不小。馬達的父親是村里的人頭,第二天就把案報了,張小麥聽說后去制止馬達,那時候馬達被他父親送到了醫(yī)院,正在接受儀器檢查和心理咨詢。張小麥對馬達說,報什么案,不就是挨了另一個男人幾腳嗎?可你有了我張小麥,這是你最大的勝利。張小麥知道羅布已經(jīng)跑了,對馬達說,要不我把羅布找回來,你踢羅布幾腳,我還跟羅布好?馬達擩著肚子,彎著腰,說,張小麥,你是不是還不死心,我都被整成這樣了,還要背叛我?張小麥求著馬達,馬達,既然醫(yī)生說沒問題,為什么非要抓羅布,真要做一輩子仇人嗎?把羅布判了,我和你能過得清靜嗎?
馬達給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張小麥的意思,也對父親說了醫(yī)生的診斷。張小麥說,你不撤案,我不可能和你成婚,你想讓誰協(xié)助你去找誰。張小麥為羅布打抱不平,說,我其實和羅布談得早,嫁給你是我家人的意思,你想明白馬達!
案子擱下來。至于賠償款,是呂騰找人談判了幾次說好的。
在外邊,羅布起初一直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有一種負案在逃的恍惚感。他不想回來了,下決心在外邊混,賠了馬達錢再說。他后來到了錦城,在錦城他認識了花工,他和花工在一座樓里租房。經(jīng)花工介紹,他和花工一起去一個植物園護花、養(yǎng)花,每天干著澆花、裁花枝、栽花、移花的工作。晚上,他和花工去路邊賣花,幫著花工將花搬到車子上,找一個地方再一盆盆放在路邊。那些花在夜里開放著,招徠著路上的行人,有人看中了某盆比較大的花,花工細聲地對他說,小老弟,你幫人家送過去。他不停地跟在買主的屁股后頭,將花擱到主人的門口,甚至放到陽臺上。擱好后主人還問羅布,你看這樣擱合適嗎?他審視著,或者假裝審視,說合適,再合適不過了。有時也會把花挪一挪,挪到一個見有陽光,透風的地方?;üげ涣邌荩奶焱砩匣ㄙu多了,除給工錢外,會請他吃一次夜宵。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了花工,花工同情地看著他,說如果這樣,即使我給你的再多些,你一下子也還不清那幾萬塊錢賠償金,不如你也弄個攤子吧,和我一齊去賣花,我們保持距離,誰也不影響誰。他在錦城的第一筆錢就是這樣慢慢攢下的。他也做過其他的生意,打過其他的工,但還是回到了花工身邊,算下來賣花來得穩(wěn)妥。
每次回家前,總要和呂騰聯(lián)系,回到家,先要見到的是呂騰。他無數(shù)次合計過,將來回到陳城,回到老塘鎮(zhèn),回到老塘南街,如果做生意,選擇的合伙人一定會是呂騰。還完馬達賠償金那天,呂騰把他拉到陳城的一家小酒館,這讓他想起坐火車離開陳城的情景,他和呂騰碰酒,說,呂騰,你是真哥們兒,謝謝你。呂騰沙著嗓子,怎么樣,心里清涼多了吧?他點點頭,他媽的,那小子竟然孩子都幾歲了。呂騰說,馬達要是真殘了,你賠得起嗎?羅布說,我?guī)退⒆硬痪偷昧?。想得美,呂騰說。
然后入了正題,呂騰問他,怎么樣,打算回嗎?
羅布停了停,想起他朝夕相處的花工,花工給他介紹的女人,他們在一塊過幾年了,女人的肚子里有了自己的種。他搖搖頭,再說吧,我不能因為還了他馬達的賠償金就回來。呂騰說,我懂。
三
他自己也沒有想過,自己會以卜者的身份回到老塘南街,走上這個原本陌生的道兒,每天會坐在房間里期待著占卜者。在錦城流浪了十年后,他回來是想再做些生意的,想有一個體面的轉(zhuǎn)身??墒牵魏问虑槎加刹坏米约?。他起初是要引進一個童鞋廠的項目,從投資商,到經(jīng)銷商,做了很多的工作,最終在老塘南街,在老塘鎮(zhèn),在陳城,地皮的事兒一直辦不下去,村里原來一座老廠的轉(zhuǎn)讓費要得嚇人,加上其他環(huán)節(jié)的障礙,投資商打了退堂鼓。童鞋廠投資的事兒失敗后,他又回到了錦城,一呆又是幾年,再回到老塘南街,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卜者。關(guān)于他成為卜者,有很多的傳說,比如怎樣遇到一個佛主,他皈依佛門,跟著師傅學了卜卦,后來由佛入道,包括一直學習《易經(jīng)》之類的書,充滿蹊蹺和詭秘的傳說。又說花工本來是個會卜卦的人,羅布在跟著他養(yǎng)花賣花的時光里,花工將他的看家本事也教給了羅布。
他成為村子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卜卦者。
開始卜卦,他要價很高。也許是一種炒作,收得最高的一次卦費是2000塊。那是他剛開始不久,問卦者走進房間時,他就知道該怎樣收費了,否則,對方不信你的話,反而會嘲弄你,低看你。那個人吸著煙,煙插在一個歪嘴的小煙斗里,翹動的嘴唇上是一溜齊整的小胡子,內(nèi)里的氣勢沒有收斂,不像那些普通的問卦者,故意隱去自己的鋒芒或裝得若無其事。為這樣的人算卦考驗的是卜者的智慧,那種表面的氣勢里其實藏著畏怯、僥幸、窺探,也許還有好奇,不然他不會來這地方。兩者較量的是一種心勁,而且,如果你想要價高,不能倉促,短兵相接,要在時間上制衡,在時間上熬,占有優(yōu)勢。所以在卜卦前,他對妻子說,你告訴在外邊等待的人,老板的這一卦時間要長,沒耐心等的,下午或改日再來。那一卦,前前后后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他和老板一直處于一種較量的狀態(tài),他強迫自己鎮(zhèn)靜,慢慢征服對方。他成功了。對方愛面子,沒有討價還價。他最后盯住了對方的煙斗,煙斗上已經(jīng)潮潤。他說,這應(yīng)該是由高人指點,你已經(jīng)握了幾年……
那一天,叫勞金的人進門后,他就知道是一個有錢人,但不能打他的算盤,此人身上帶著戾氣,可能會被纏上。簾子是呼呼啦啦掀開的,一陣風被勞金帶進來,由于身高,進門時彎著腰。他說,你給我算算,我的官運會不會順?你,要高升?不是,想當官兒。當多大官兒?不大,村里的官,你算算,會不會順。
他穩(wěn)穩(wěn)地坐著,臺燈亮起來,外邊的天有些陰,房間里暗。他聽著他的生辰八字,抬起頭,看看他的外相:膀頭往下駝一點,鼻頭尖,鼻梁骨凹下去,再看……他站起來,路過他的身旁,聞著了濃重的煙酒氣,看到了他的耳垂……他走回來,看見對方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他忽由心頭生出一種感覺,或許是卜者應(yīng)該避諱的感覺。他對面前的人說話卻很直接,戒了吧,你沒什么官運,硬要去走,不會順當,出岔頭事兒。對方不服,說,你再好好看看,你看我這個頭,我…… 看清了,我剛才起來干什么?我繞著你轉(zhuǎn)干什么?就是想給你看出希望的??墒恰蛳铑^吧!羅布說。
不要說得恁絕,我不在乎錢,你能不能,看得細一點,有些東西是藏在暗處的,慢慢地往外冒。他說得不錯,一個人的相貌是會變的,命運是有變數(shù)的。但還是說,今天,我沒有看到什么,或許你再等等。我不能等,機會是不等人的。他無言。勞金臨走時撂下一句,我會再來。
院子里,幾朵花在冷風中敗了,街上傳來小車的發(fā)動聲。
第二次,先來的是勞金的一個兄弟。來人是一個說客,掀簾子的動作比勞金文氣,臉上堆著笑,恭敬地叫著羅師傅。羅布看出來他不是占卦的,不一樣,占卦的人都靜,或者裝著,屏著氣,不像這個人嬉皮笑臉。你不是占卦的,羅布說。嘿,您果然高手,這點都看出來了?說吧。來人就說了,說勞金還會來的,托他改一改卦運。說,何必呢,他出錢,你給他個安慰,也是個激勵,眼下正是他改變命運的關(guān)頭,爭一個村主任。說得那么邪乎,不就是為點利益嗎?這種人多了,聽說村里的地要征,高速路從村里過……他搖搖頭,說,卦里有的我怎么改?來人說,羅師傅,何必呢,我再給你另加一份錢,他再來,送幾句好話。
不!那要看什么情況。羅布說。
你們的話你以為我沒有領(lǐng)教過,你們敢把黑豆都說成黑的,卦攤早被砸了,人都愿意被恭維的。
羅布不說話,聽見外邊的風刮起來,嗚嗚地響,房頂上有樹枝落下。移到房間的花越來越多了。
死心眼兒。來人罵罵咧咧走了。
幾天后,簾子又呼呼啦啦掀開,勞金果然來了,他修剪了頭發(fā),刮了臉。他先是屏息靜氣站著,看著羅布,然后在羅布對面坐下,對羅布說,還認識我嗎?認識!羅布說。再給我算算吧!勞金看著羅布。不用算,幾天的時間,不會有啥子變化。我再給你報一遍八字,勞金說。不用,我心里記著,我本子上隨時可以翻到。羅布始終坐在椅子上,只是擰開了臺燈。勞金說,我的生辰應(yīng)該提前才對。羅布說,那改變不了命相。勞金到底沒有忍住,他媽的,難道你們都他娘串通好了,那個老魏瞎也這樣說……
果然出事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到勞村來找勞金。這個結(jié)果是后來有人告訴他的。
四
他去看呂騰,那時候,他還沒有從錦城回來,確切說還在猶豫。萬萬沒有想到呂騰會進去。真是陰差陽錯,原本該進去的是自己,逃脫了。呂騰現(xiàn)在的監(jiān)獄叫旗城第二監(jiān)獄,在旗城北郊一個叫棠村的西邊,孤零零的院落,四周是空曠的野地。幸虧當年馬達的蛋子沒有真廢。
呂騰怎么會落到這種地方,短短三兩年時間,落拓了。呂騰一直在做生意,經(jīng)營一種品牌的漆,同時和別人合伙,在老塘鎮(zhèn)辦了一個鋁合金門窗廠。據(jù)說呂騰栽在一個女人手里,那個女人長時間從他這里進漆,和很多工地都保持聯(lián)系,周旋在工程老板之間。漸漸地,呂騰發(fā)現(xiàn)原來直接從他這里進漆的老板都成了女人的客戶。這沒有引起呂騰的憤怒,問題出在女人從他這里賒下的幾十萬塊錢的漆錢,一直拖延著不還。呂騰感到納悶,暗中注意女人的動向,女人的行蹤很快被他掌握了,原來女人在自己悄悄地進漆,那些漆屯積在一個地下倉庫里,女人沒那么多錢,用的是欠他的錢周轉(zhuǎn)。他沒有說什么,一個女人想做生意他可以理解,生意人都不容易。他很冷靜地要女人還錢,他找到女人儲存漆的地下室里,沒想到,女人會耍無賴,會撕開衣裳,對他倒打一耙,還在他的臉上抓著指印。這樣的女人一旦瘋狂,猝不及防,會這樣無賴低級,用出了早已過時的招兒。呂騰被激怒了,他真的打了女人,砰砰啪啪打翻在藏漆的地下室里。出手太狠,女人暈倒在地,一天后才在醫(yī)院里醒來,他就這樣進來了。
呂騰對羅布說,真是防不勝防,你還好吧?還好。他問呂騰,在里邊怎樣,適應(yīng)嗎?不適應(yīng)又能怎樣?沒事,判得不重,很快就會出去。羅布說,我去看過你的門面,嫂子經(jīng)營得挺好。呂騰說,那些老板還是講交情的,還去我們那兒進貨,有業(yè)務(wù)就好。你呢,想回來了嗎?他說,我再想想。也許,等你出來那年,我會回來。不用,你自己的事兒自己決定。不,如果我回來做事,還是想和你合作,你才是我最相信的人。呂騰笑笑,我都這樣了,你還說信任我。羅布說,這不代表一個人的品質(zhì),進來的人也要看他怎樣進來,我信你。時間快到了,呂騰說,等我出去那天,你找一家小酒館為我接風。沒問題。他想起和呂騰在小酒館喝酒的場景。
五
童鞋廠失敗后,他又遇到一個玩具商。玩具商的生意正如日中天,現(xiàn)在是玩具的社會,電視上每天都在播放和玩具有關(guān)的游戲劇,好像倡導全民都玩游戲。玩具商想在內(nèi)地辦幾家玩具廠,算連鎖企業(yè)。羅布躊躇滿志,想再嘗試一次,不相信引進一個項目會這樣難,現(xiàn)在各地對項目都趨之若鶩。他回到陳城,跑鎮(zhèn)里,跑有關(guān)的局委、招商的單位,那一年呂騰已經(jīng)進去了,他感到孤單。起初鎮(zhèn)里和村里是感興趣的,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一個玩具廠馬上會建立起來,他可以回到老塘南街,和玩具商派來的人一齊管理一家玩具廠。可辦廠批地的事越來越讓人泄氣,結(jié)果是又泡湯了。后來才知道,縣里和鎮(zhèn)里根本沒有相信他會引來什么投資,接見他只是一種應(yīng)付,他才明白,這是一個要身份的社會。而玩具商也一石三鳥,同時在和其他地方談判,最終玩具廠落在了另一個縣內(nèi)。玩具商邀他過去,給他較高的待遇,他最后拒絕了,回到了錦城。
再回來,羅布成了神秘的卜者。在他回去的兩年里,經(jīng)歷的事件讓他心有余悸,也許是遭際逼他去做一個靜心的人。他的孩子夭折了,得的是一種急病,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診斷出病情,像中了什么毒一樣很快離開了這個世界。另一件事,是花工賣花的路上出了車禍,他趕過去時花工已倒在血泊中。這么多年他已把花工看成自己的親人,他抱著花工,聯(lián)系著花工的家人,為花工的事跑前跑后。然后,他停下了賣花,沒有了花工做伴太孤單了。他整天澆灌著花工丟下的那些花,和那些花說著話,他心灰意冷,守在房間,在房間看書。也有人說,他整天和一個老道在一起,弄清了很多不懂的東西,他能成為一個卜者,是受了老道的真?zhèn)鳌?/p>
他接待過一個從陳城來占卜的女人。女人穿一身連衣裙,裙子的顏色清一色玉白。她亭亭玉立地站著,他示意她坐下來。在她走進胡同前,他聽見了小車停在胡同口的響聲,剛下過一場雨,胡同的地面陰潮,曾經(jīng)泥濘的胡同在下雨前用爐渣墊過,爐渣上鋪了一層粗沙,黃泥被爐渣和粗沙覆蓋在下邊,路好多了。女人沉靜地坐下來,他從女人的坐姿和面容中看到了滄桑,夏天的光線照進房間,他將窗簾拉緊了一下,他不喜歡太亮的光線,他情愿一年四季都用那盞臺燈,好似臺燈可以調(diào)動他的思維。拉過窗簾后,他重新坐下,像每次一樣,手摸著筆記本和黑桿的鋼筆,將鋼筆擰開,掀開筆記本的一頁,面對著來人,說吧。
女人重新坐定,說,你給我算算最近的運勢,他看看女人,嘆了口氣,氣吹動了筆記本上掀動的一頁,紙上還空空如也。他說,你心不凈,你身上有枷鎖。
枷鎖,什么意思?
有一種負擔沒有從你身上卸去。
能具體解釋下嗎?
你可能和別人合伙做過生意,或者合伙做過什么事,你在做事上動了手腳,傷害了對方,卻成了你的心思,你的皺紋,面相都在證明。
女人身子抖了一下,脫口而出,那怎么辦?
沒有辦法!他說,從卦上看,已經(jīng)形成了事實。
女人沉默了,重新坐下來,說,你徹底給我算一下。他打開筆記本,記錄前吹動了一下書頁,仿佛書頁上染上了塵埃。說吧。羅布看著對方。接下來,是沙沙地記錄。記完了,女人沉默地坐著,他則在筆記本上摞加著文字和數(shù)字連成的形狀,嘴里念念有聲。然后,他看著那些寫出來的形狀,對女人說著她命運的走向,而女人在聽著他的敘說時還在想著她今天過來的真正目的,羅布剛才說她身上有枷鎖,如果說枷鎖,這個枷鎖就是呂騰,她就是把呂騰送進監(jiān)獄的那個女人。在他和呂騰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她藏在地下倉庫的油漆并沒有順暢地銷走,而是幾乎未動地擱在那兒,老板們在有意無意地對她疏遠。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對手,什么是買賣的道。心眼兒太多太狠了,要遭報應(yīng)。
羅布還在不緊不慢地說著,她煩躁起來,打斷羅布,直截了當,能陪我去看看呂騰嗎?
她說,你說的枷鎖,對我來說就是呂騰,我和呂騰合伙做過油漆生意,因為我,呂騰進了號子。你說得對,我身上有陰影,陰影是自找的,自從呂騰進去,我一個好覺也沒有睡過,我像一個魔鬼。其實,我今天不是來算卦的,我知道你和呂騰的關(guān)系,求你和我去見一次呂騰,我去過,他不肯見我……
六
馬達又一次走進胡同已是春天,花香在院子里彌漫。剛送走一個客人,羅布正在整理筆記,這是他的習慣,每接待一個客人,會在筆記本上記錄下用去的時間,客人的來歷,自己的估算,甚至記上客人的長相,大約的身高??吹今R達,他繼續(xù)低頭整理,直到掀開新的一頁,手捏著鋼筆,才問馬達,你要算嗎?
馬達吞吐著,說,這次,這次,還是她讓來,不過,這一次讓我請你過去。羅布抬一下頭,眉頭聳動,聽馬達繼續(xù)說,她,她想請你親自為她算一卦。
不是算過嗎?
不,上一次是我代她算,這一次是請你過去……
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一陣悸動,他站起來,看著窗外,說,我半路出家,不過是找口飯吃,你,另請高明吧。
不!馬達說,她吩咐了,就找你!馬達的聲音提高了幾倍,又降下,不是她讓我求你,我不會來!
馬達,你告訴我,她到底怎么啦?你是個男人,怎么可以相信算命,那不過都是古人總結(jié)的一些規(guī)律,要相信科學,找醫(yī)院,找醫(yī)生……他看著面前唯唯諾諾的男人,想再一次踢過去。
馬達的淚掉下來,羅布,你以為我沒有盡男人的努力,沒給她看嗎?為她治病已經(jīng)花完了多年的積蓄,這一次也是剛從醫(yī)院里出來。
馬達低下頭,額上暴出汗珠,淚水和汗珠一齊匯流,手和身子在輕微顫抖,整張臉像一片濕地。羅布坐下來,看著眼前的馬達,拿起筆記本,朝前翻,找到張小麥的一頁。他看著上邊的記錄,兩個月,時間隔了一個春節(jié),一個“年”。他記得自己當時對馬達說,過了打春就好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天,院子里的花在次第綻放。他的心顫了一下,在越來越沉入卜者的行當時,他有時感到命運的殘酷,一個卜者的虛弱,力不從心。你能做什么?在某種情況下,一個卜者其實就是在重復古人的經(jīng)驗,嚼古人留下的剩飯,不過是一個另類的心理醫(yī)生,察言觀色,給對方一種心理的暗示或者疏導。獨自守在房間的時候,他會驀然感到自己的頹廢,無聊,甚至無賴,像一個工具,每天在重復著廢話,類同的細節(jié),打開筆記本,合上筆記本的動作千篇一律,那些畫在筆記本上的標記、圖標、算式,都是不同數(shù)字和畫圖的復制。他時常感到一種虛幻的飛翔,自己的翅膀總是徘徊在同一片天空,在一間房子,一片狹窄的院子里飛,每當送走一個客人,他會突然感到一種羞恥,一種孤獨,一種慵懶。他想到花工,多好的一個人,走得如此倉促,以那樣的方式。他想起自己的兒子,那么小就夭折了,這究竟是怎樣的宿命,一種命運的指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他對人的命運開始癡迷,想通過古人找到命運的秘籍,或者改變的方式。他每天枯坐,閱讀大量的書籍,可是,他在閱讀中陷入混亂,痛心疾首。有一天他對自己記下的大量的日記和心得表示懷疑,他獨自喝酒,酩酊大醉,妻子守在他的身邊,將他整理的日記又一本本收好。和別人不同的是,在看那些卜術(shù)的書時,他同時閱讀了幾本關(guān)于心理學的書籍,去拜訪過幾個著名的心理醫(yī)生。
馬達還在等待他的答復。他從墻上摘下黃色的布兜,將筆記本,鋼筆,書架上抽出的一本書裝進去。他說你再等等。他掀開了簾子,春天的陽光迅即照進了房間,花香也跟著進來。放下簾子他去了院里的花棚,又有幾朵花開了,有幾種花在等著從棚子里移出來,見到真正的溫度和春天的陽光。
做完這些,他轉(zhuǎn)過身,對馬達做了個走的手勢。
走進院子,他聞到了中藥的味道,他有一種拒絕。他往后看了看,大門關(guān)上,黃昏的嵐氣正在彌漫,墻外的楊樹上飛過幾只麻雀。他一路想象著她的模樣,真正到了門口,他腳步滯重,遲疑,對自己的到來產(chǎn)生疑惑。
這是一座三間上下的樓房,農(nóng)村時興的那種小樓,樓下兩個套間,正面墻上是一個畫著山水的玻璃畫,客廳擺著沙發(fā)、茶幾,沒有病人家的凌亂。馬達走進一個房間,隱約聽見了馬達和女人的對話。接著馬達推開屋門,輕聲說,進來吧。
羅布掂著他的布包,一步,兩步,三步……羅布看到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的身子,沙發(fā)放在離床邊不遠的地方,一支檀香剛點起來,漾出一種香氣。張小麥還是瓜子臉,薄薄的嘴唇,帶著笑意的酒窩。只是,張小麥的眼睛沒有了銳氣,混濁,無力,酒窩顯得消瘦,干癟,酒窩邊的紋路凌亂、明顯。門輕輕掩上,馬達出去了。羅布聽見張小麥的一聲輕語,坐吧。張小麥身邊是一把藤椅。他坐下來,張小麥說,你終于來了,我以為你不好請。
那個“請”字讓他的心沉。你,你不要這樣說。張小麥說,是,是我讓馬達去請你的。羅布說,你不要這樣說,好嗎?不,不請,你會來嗎?他想說,我,我想著來,來的,自從知道了你的病……他沒有說出來。
張小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和馬達說好了的,他不會打擾我們,我想自己單獨算一卦。小麥。他叫出了小麥的名字。小麥,你不要相信這些,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去找醫(yī)生,相信科學。我今天來,不是來給你占卦的,我來,我來是想和你見一面,我……算吧,我告訴你我的生辰八字。張小麥打斷了他,聲音冷靜,倚在沙發(fā)上努力鎮(zhèn)靜著,平穩(wěn)著自己。算吧,羅布,給我好好算一卦,也許是最后一次了,算算我哪一天會死。
他從椅子上彈起來。張小麥早有準備,將一張紙遞過來,上邊寫著她的生辰,她彎腰咳嗽了幾聲,低聲地,喘息著,算吧,羅布,算算我還有多少日子。羅布堅決地搖搖頭,將她的那張紙折疊起來。張小麥說,你不算么?
不,你去找醫(yī)生,會好起來。
好,好起來?我知道我好不起來了,你學會了算卦,你知道什么叫命。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你可能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命才算卦的吧。
他說,我沒有為自己算過,就是找一份事兒干。
你過得并不好,和我有關(guān)。
不!
其實,我就是想最后見你一次,有些話對你說說……
他簡直聽不進去了。小麥,你會好的,不,不要這樣說……
張小麥喘了口氣,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沒再見過,如果沒有當年的那匹馬,沒有那個馬場就好了,也許,我們的命會不一樣!你不會去外邊流浪……
不,小麥,不說那些了。
小麥說,你聽我說,如果不是你踢了他那個地方,也許,也許,我還是你的……張小麥的目光低著,看著他,又別過去……
你,你說什么?
本來,事情本來還可能改變,但你踢了后,不好改了……
羅布的眼淚下來了。他甚至想放聲哭,他掐住嗓子,眼淚還是穿過了指縫。很久,他看見小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抓住,放在自己的手心,抽泣著,小麥,謝謝,謝謝你……
七
一個黃昏,羅布心血來潮,想為自己算上一卦。于是,羅布走出了開滿鮮花的院子,走出了老塘南街。這個秋天,他聽到了很多關(guān)于生死的消息,張小麥是一個月前走的。我們的卜者決定采取步行的方式,找一個地方給自己占上一卦,他想遍了周圍的卜者,最后選定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年老的魏瞎,一個是山里邊年老的女人。他一直記著魏瞎的模樣,魏瞎喜歡在稀疏的頭發(fā)上戴一頂帽子,他看不見,也要用帽子遮住頭頂。聽見有人來,總先打一聲招呼,叫著大哥、大嫂、大姐或嬸子、大娘。他能聽出對方的年齡,這是經(jīng)驗,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依賴著經(jīng)驗生活。記得那年他找魏瞎算卦時,魏瞎曾對他說,小兄弟,你可能屬于晚婚,而且得子要晚。想起這話,他就想起在錦城夭折的兒子,好在老婆的肚子又凸了起來。
他站在村外的十字路口,明顯的四道方向,分別指向四個路端,最后他放棄了去找老女人的打算,進山需要一天的路程,他不想氣喘吁吁去找一個人占卜。他想了想,起步朝著宋村的方向走。太陽還在西半邊掛著,秋天的夕陽虛脫樣鼓脹,在進入秋季后淡去了夏天的炎熱,涼氣慢慢下來。路邊的秋田都收過了,大地遼遠,又一季的小麥苗在低微處拂動,麥壟間跑著細細的塵土,路邊的草再一次老了,草根又粗又硬,草葉發(fā)黃,熟透的野花長出了白色的胡須,柳絮樣在塵土間飛翔。秋天,是成熟又衰老的季節(jié)。
去宋村要越過兩條河流,過兩座橋。他在旁若無顧中跨上了第一座橋,今年的雨水一直多,進入秋后又下了幾場大雨,河水充沛,渾濁的河面漂著發(fā)黃的樹葉。一個月前,有人給他送過來消息,張小麥走了。在張小麥殯葬的前夜,他走近叫城堡的村莊,聽見了嗚哇嗚哇的響器。他沒有進村,在村外找到了挖出的新土,他在提前掘好的墓坑前坐了很久,然后一直在玉米地坐到第二天的黃昏,月亮升上來時,他走向張小麥的墓地,聽著花圈上的紙花呼啦作響,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裳。他神情麻木,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總是想著和張小麥最后的一面,他們最后抱在一起,聽見了張小麥的啜泣。在天將明時,羅布離開了張小麥的墳地,他最后朝墳頭鞠了一躬,說,張小麥,太早了,你才36歲。
又看了一次呂騰,告訴他張小麥的死訊。呂騰聽著,許久才說,這個張小麥真是活得太累。臨別時他問呂騰,你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出來?呂騰想了想說,不到兩年。羅布說,我給你算一卦吧,看你能不能提前。呂騰說,如果沒有話說,你就走吧。羅布說,沒有你我好無聊。呂騰說,別再烏龜樣縮著,那樣你更無聊。你應(yīng)該出去,哪怕繼續(xù)流浪。
他告訴呂騰,他想種花,等他出來后,聯(lián)合在老塘南街建一個花圃,把他家的幾畝地全種上花,這個世道變了,鄉(xiāng)村到處都是洋氣的房子,需要花兒點綴,將來的鄉(xiāng)村才是最大的花卉市場。愿意和我合作嗎?他問呂騰。呂騰不說話,嗅了嗅,空氣中仿佛有花的清香,呂騰沒說自己的意見,只是說,你想好了?你說呢?羅布又問了一句。呂騰還是沒有回答,羅布繼續(xù)說,我不想和任何人合作,只想等你!等你!你知道嗎?
他就這樣回憶著走向宋村,走向那個已經(jīng)八十歲的魏瞎,鬼使神差,他特別想再聽一聽他少年時的卜者再給他算上一卦。他想起關(guān)于魏瞎的傳說,一個少年盲者有一天走到宋村,在宋村的大街上哇哇大哭,再也不想走了,沒有眼走得多么困難。人們看見,這個孩子的身上沾滿了泥水,傷痕累累。有人拉起他,將他送到一個私塾先生那里,先生將苦讀過的卦書傳給魏瞎,使魏瞎成為一個卜者,如今,這個卜者已經(jīng)八旬。魏瞎身邊的女人,是他四十多歲路上的相遇,那一天,這個寡婦在路邊哭泣。他站著,聽得好傷心,握著棍子,陪寡婦哭。后來這個女人成了他的拐杖,他將卜卦的錢都給了寡婦上學的兒子。他對寡婦說,我掙再多的錢又有何用,有人花你的錢才有意義。那個孩子一直上到了大學,經(jīng)?;氐剿未?。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女人,或者女人是不是還在宋村。
夜幕降臨后,他走過了第二條河流,橋在他腳下鼓動,整條河黑黢黢的,柳樹枝、野草、發(fā)黃的樹葉在河里浮,他想象著,如果一個人駕一葉扁舟,孤獨地走在黃昏的水里會怎樣……再往前,就是宋村了。羅布站在橋上,朝他此行的目的地宋村看去,他看見一片燈火,接著聽見嗚哇嗚哇的響器聲。又是一個人的離去,一個生命的結(jié)束。一只夜鳥從頭頂掠過,他突然有一種疑惑、一種預(yù)感,這個宋村里的亡者,會不會就是魏瞎?那么,他的此行將成為虛空。他慌亂起來,在夜色里,匆匆撇下河流上的橋,朝宋村快走……
(選自《山花》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