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一

如果你出生在寧波奉化，一千年前跑到貴州去做生意或看朋友，那里的人說不定會把你誤認(rèn)為是自己人，因?yàn)槟菚r黔中也有個奉化州，寫《武經(jīng)總要》的曾公亮說，這地方是“古蠻夷地，春秋庸人率群蠻叛，即其地。秦置黔中郡，五溪蠻之西界也?！弊尯髞砹鞣旁谀抢锏耐蹶柮黠@得像游子返鄉(xiāng)似的，也有助于在那里參加高考的徐文長的老爸和長兄雙雙中舉。說得近一點(diǎn)，五六百年前吧，如果你到云南去做生意或看朋友，那里的人說不定也會把你誤認(rèn)為是自己人，因?yàn)槟菚r的玉溪也叫奉化州，隸屬于元江府或叫什么羅必甸長官司，而且旁邊也有個臨安府，靈山西湖之類自然也一個都不能少。說得再近一點(diǎn)，如果你不是生活在五六百年前的明代，而是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同樣也是出門去做生意或看朋友，不過這次的目的地不是云南，而是遼寧，當(dāng)?shù)厝送瑯右矔涯阏`認(rèn)為是自己人，因?yàn)槟菚r的奉天也有一個奉化縣，還出版過一部《奉化縣志》，說自己這地方有座大泉山，“水三面環(huán)城，縈抱如帶，天然形勝?！备鼫惽傻氖牵赃呎諛右灿袀€寧?？h。其民俗為“東海遺風(fēng)，頗習(xí)禮讓。利擅魚鹽，俗勤耕織?！边@些事情盡管比較搞笑，但依然可以理解，所謂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國家古老了，什么怪事都會出現(xiàn)。但如果有一個人出生在兩千多年前，居住在秦始皇二十五年所立之會稽郡鄞縣（唐開元間析鄞縣為奉化），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葬于斯，僅僅因?yàn)楫?dāng)年因某重要人物相求，到京城長安去幫過別人一個忙，事情辦完后就回來了，前后不過一兩年時間，從此他的籍貫就被改變，姓名就被分割，身世就被歪曲，戶口就被吊銷，那就更是奇中之奇，簡直讓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二

這個人，就是我們此刻要說的黃公，漢代最著名也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說他著名，因?yàn)樵谒抉R遷和班固的筆下，他是所謂的商山四皓或南山四皓之一，以其深居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習(xí)性，深受后人敬仰，從虞翻，王羲之，陶淵明，杜甫，李白到明清時期的碩儒文宗，甚至包括清帝乾隆，全是他的粉絲。說他神秘，因?yàn)樗纳硎涝幤嬷畼O，除了知道是男的，是個老頭，儒宗或者道宗領(lǐng)袖，傳世彌久的《采芝歌》的作者，其他什么也說不上來，直到今天也沒人能弄得清楚。因?yàn)楣湃藢?shí)在是太吝嗇了，有關(guān)他生平事跡包括姓氏鄉(xiāng)里的介紹少到可憐，最初出現(xiàn)于西漢揚(yáng)雄的筆下時，實(shí)際上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就是《揚(yáng)子法言》卷八淵騫篇里說的：“美行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下有不署名注語云：“避秦之亂，隱居商山，不朝髙祖，而從太子。帝客禮之?！痹傧旅媸鞘鹈麉堑z的注語：“行人所不能。四皓也?！睋?jù)北宋景佑四年宋咸《進(jìn)重廣注揚(yáng)子法言原表》，在他以前有兩個人為這部書寫過注，即東晉李軌和唐柳宗元，加上他就是三個。則此注必出于此三人之手。最早為東晉，其次為中唐，再次為北宋。而四皓的說法，前面三人都沒說過，是再后面的吳祕作注時說的。前面三人沒說，是不屑還是當(dāng)初根本沒這說法，暫且存疑；后面的人說了，說明到吳祕作注的年代即北宋嘉佑年間，四皓的說法大約才開始流行。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是古代文壇的大腕，或以通人名，或以文宗名，或以碩儒名，居然都像連《史記》《漢書》都沒讀過似的，真讓人感到意外，簡直是徒有虛名。難道他們不知道在這兩部書中，有關(guān)四皓問題，是一個反復(fù)渲染的重點(diǎn)，即以班氏為例，筆下就有三處地方提到了它，其中又以《王貢兩龔鮑傳》開首的一段按語介紹得最為全面：

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名次排列版本一），此四人者，當(dāng)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其后呂后用留侯計，使皇太子卑辭束帛，致禮安車，迎而致之。四人既至，從太子見髙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為重，遂用自安。其后谷口有鄭子真，蜀有嚴(yán)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靶郏〒P(yáng)雄）著書言當(dāng)世士，稱此二人?！詧@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鄭子真、嚴(yán)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fēng)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

“及雄著書”，著《揚(yáng)子法言》也?！把援?dāng)世士稱此二人”，稱園公黃公也（法言經(jīng)文無鄭嚴(yán)二人名）。相比而言，這段文字在整部《漢書》里相對還是比較干凈的，除了后人稍微搞了點(diǎn)小動作，即將二皓改作四皓，“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變成“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外，其他基本沒受什么污染，不過根據(jù)揚(yáng)雄所記發(fā)揮了一下而已。其中“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云云，具體又見于《漢書叔孫通傳》所記：“漢五年，已并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于定陶。叔孫通說上曰：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上曰，可試為之。于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余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笨梢娋芙^應(yīng)征的原本只有兩皓，而非四皓。而鄭子真名鄭樸，西漢大儒，“子真不詘其志，耕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眹?yán)君平即嚴(yán)遵，“賣卜成都，得百錢，足自養(yǎng)，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保ㄉ弦緜髡Z）這四個人，或許才是所謂商山四皓或商山四老或南山四皓或南山四老出典的最初版本，而且都為越產(chǎn)，其中子真鄞人，見元戴良《谷口莊記》；君平會稽人，見《三國吳志》及《會稽典錄》；因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diǎn)，暫且略過不提。

這里有必要補(bǔ)充一下當(dāng)時的背景：在中國的皇帝中，身世神秘方面要超過漢高帝的絕對找不出來，連努爾哈赤、愛新覺羅之類也要甘拜下風(fēng)。無論司馬遷和班固，都說他父曰太公，母曰劉媼。下有《史記索隱》原注：“父名執(zhí)嘉。”《史記正義》原注：“劉媼夢赤鳥如龍戲己，生執(zhí)嘉?！本褪钦f他老爸跟他一樣，也是他老媽生出來的，是兄弟關(guān)系，不是父子關(guān)系，而且感情肯定也不會怎么樣，比如書里說項(xiàng)羽要?dú)⑺习肿鋈鉁詾槟馨阉?zhèn)住，沒想到他滿口上海話，不慌不忙回答說：“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狈窗褜Ψ浇o嚇住了。“若”者，吳語之“你”也。（《漢書》發(fā)現(xiàn)了這一漏洞，已很及時地改“若”為“汝”，值得表揚(yáng)。）而且說得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不知是跟太公學(xué)的還是劉媼學(xué)的。但他的姓跟的是老媽，則應(yīng)該可以肯定，因書里沒說他老爸姓什么。至于他的名字，始名季，因前面兩個哥哥一名伯一名仲，這個季字自然也非正名，不過是劉家老三的意思。后來搞大了要坐天下，講禮義，才為自己取名邦。原娶呂氏，名雉，字野雞，有子名孝惠，始皇三十七年（前210）生，漢二年（前205）六月立為儲君。后又娶戚夫人，這個女人大約又年輕又漂亮，又很會發(fā)嗲，因此寵愛無比，生下王子如意后，馬上就想跟秦始皇比高下，要廢長立幼，將原定接班人換掉。呂后知道后大為恐慌，于是就找張良讓他一定要想辦法阻止?！妒酚洝吩纳踔练Q“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連綁架手段都用上了，可見當(dāng)時情況的嚴(yán)重性。而后者告訴她說，皇帝決定的事，要想改變是很難的。只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曰東園公夏黃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名次排列版本二），皆逃在山中，然上高之。今令太子卑辭安車，迎此四人來以為客，時隨入朝，則一助也?！保ā稘h書·張良傳》）呂后用了他的計策，不知使出什么手段，居然真把人給請來了。更重要的是，結(jié)果相當(dāng)圓滿，一如事前所料，季惠的太子地位被保住了，可見老頭的力量真是十分了得。

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名次排列版本三）。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diào)護(hù)太子。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戚夫人泣，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家鄉(xiāng)土語積習(xí)難改）楚歌。歌曰：鴻雁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史記留侯世家》）

但這種力量的源泉和依據(jù)又是什么？要知道當(dāng)初出現(xiàn)在宴會上的這位皇帝，是有史以來統(tǒng)治者中最輕蔑知識分子的人，老頭的學(xué)問再好，道行再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酈食其傳》記他“不喜儒諸客，冠儒冠來者，輒解其冠，溺其中?！本褪钦f，不把你的帽子當(dāng)場摘下來撒尿，已經(jīng)算是客氣了。而見面時居然如此恭敬，甘愿放棄原有計劃，委曲自己，得罪美人。連乾隆都覺得這里是有問題的，在題《馬和四皓圖》里說：“果令牽于溺愛，其廢盈（孝惠太子名）而立，知意何所顧惜，豈留侯諫、叔孫太傅以死爭，舉不能得，而獨(dú)驚此四老人，謂羽翼已成，有是理耶？”又說：“楚歌椘舞，宮閫秘事，安從而傳之？遷史多喜奇術(shù)，其紀(jì)留侯事尤多怪?！痹虻降缀卧冢嫦嗑烤谷绾?，這個自然不會讓你知道。因一旦露了底，這個強(qiáng)漢的強(qiáng)字恐怕就要改寫了。而所謂的四個人，實(shí)際上是兩個人，即《王貢兩龔鮑傳》里說的“高祖聞而召之不至”者，也是《叔孫通傳》里說的“征魯諸儒三十余人，欲定漢儀禮。二士獨(dú)不肯行”者。對照上文說的“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前后呼應(yīng)，絲絲入扣。如果真是四個，揚(yáng)雄就會稱“當(dāng)世士有四人”；叔孫通就會說“魯有四人不肯行”了?？梢娫局挥卸撬酿?。此事又見皇甫謐《高士傳》，今該書卷中之魯二處士傳，內(nèi)容與上引基本一樣，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抄誰的。

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無論《漢書》還是《史記》，說的卻是同一件事情，比較三處描寫，文字味道和描述手法卻相去甚遠(yuǎn)。尤其名字排列的次序，更是蹊蹺得很，每次出現(xiàn)時都不一樣，最初是“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接著改成“東園公夏黃公甪里先生綺里季”，接著又改成“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那架式不像是在寫史，而是小學(xué)生在課堂上作拼圖游戲。但如果你真這么想，可是大大的錯了，或者說正好中了設(shè)計者置下的圈套。在這樣看似隨心所欲的任意組合中，實(shí)有深險之機(jī)心在焉?？偟囊鈭D大約有兩個，一是通過名次反復(fù)調(diào)換讓兩個人的名字變得越來越像是四個人。二是有意制造斷句的復(fù)雜性，如園公前增一“東”字，可讓原來的姓氏變得像字號；而黃公置于綺里季夏后，遂有“綺里季”“夏黃公”之誤讀產(chǎn)生，可以說，此后長達(dá)兩千年的有關(guān)四皓的訟案，就是這樣被有意鼓搗出來的。至于數(shù)字方面的變動，如減六為八或增二為四之類，基本都是心想事成的事，古代用于表數(shù)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原本就像專為造假而發(fā)明，只要有需要，準(zhǔn)?？梢允值匠晒?。當(dāng)然前提是你必須是所謂史臣，手里有掌控筆桿子的權(quán)力。唐人黃滔因此感慨“綺園難貯林棲意，班馬須持筆削權(quán)?！笨芍^一語而道盡。而《正字通》盡管號稱“今官司文移，變四作肆，防詐訛竄易?！本褪钦f當(dāng)時也有人發(fā)覺這個“四”字相當(dāng)古怪，想出了對付辦法，但此書是晚明人張自烈寫的，到他那時候，古代的典籍早已被修理得差不多，就等滿州人來作最后調(diào)整，編出《四庫全書》作為官本全面推廣了，因此，就算他的主意不錯，還能頂個球用啊。

三

將園公黃公的姓氏與字號攔腰橫截和變換次序，強(qiáng)行讓兩人變成四人后，東漢以降，爭論的焦點(diǎn)則主要糾纏于地望方面，即這幾個老頭到底什么來頭，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這方面由《高士傳》推出的一個通行版本是：“四皓者，皆河內(nèi)軹人也，或在汲。一曰東園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綺里季四曰夏黃公。皆修道潔巳，非義不動。秦始皇時，見秦政虐，乃退入藍(lán)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髙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yuǎn)，吾將何歸。駟馬髙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乃共入商雒，隱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聞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巳?！比绻麑⑷嗣鸵娙サ?，短短幾十個字，竟然有河內(nèi)軹人，汲郡人，藍(lán)田山人，商雒人，地肺山人，終南山人六個選項(xiàng)可供選擇，這樣的文字，就算不說他故意造假，也能看出寫作者的思維狀態(tài)尤其心理狀態(tài)是有問題的。好比你是寧波人，在街上碰到一個人，問你現(xiàn)在去哪里，你說：奉化的芋頭很大，天一閣里藏書不多，這兩天歐尚超市正在搞促銷，慈溪楊梅上市了，余姚秋雨書店真心不錯，四明丹山赤水冬天去最有味道，天底下有這樣說話的嗎？更陰險的是，由《漢書》為始作俑者的四皓說，經(jīng)過此書的大力助推，以一曰二曰三曰四曰的方式在形式上加以固定，從而成為后世偽本的主要依據(jù)。然后又弄出一個所謂《陳留志》（又名陳留風(fēng)俗傳）來，給四人一一安上姓氏字號，說：“園公姓唐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夏黃公姓崔名廣，字少通，齊人，隱居夏里修道，故號曰夏黃公。甪里先生河內(nèi)軹人，太伯之后，姓周名術(shù)，字符道，京師號曰覇上先生，一曰甪里先生?！倍Ｏ碌木_里季三字，據(jù)說考證不出來，只能付之闕如了。《高士傳》作者皇甫謐，著有《帝王世紀(jì)》等書，《晉書》說他“素履幽貞，閑居養(yǎng)疾，留情筆削，敦悅丘墳，軒冕未足為榮，貧賤不以為恥?！北救藨?yīng)該也是位高士，我就不相信他在寫了《魯二高士傳》后，還能拿出這么一個東東來，一魚兩吃，自己跟自己開玩笑?！蛾惲糁尽犯奶疲尤贿€是園公自己的大著，但署名又作圈公，據(jù)說他本來就叫圈公，不是園公，是司馬遷和班固把他的姓弄錯了。書里寫的都是后漢的事，而他見劉邦時已是八十多歲高齡，加上三百年，那寫書時年紀(jì)應(yīng)該已近四百歲。連為《漢書》作注的唐人顏師古也被這種夾七纏八弄得火冒三丈，在書里干脆下了判決書：“四皓稱號本起于此，更無姓名可稱，蓋隱居之人，匿跡遠(yuǎn)害，不自標(biāo)顯，秘其氏族，故史傳無得而詳。至于后代皇甫謐之徒及諸地里書，說競（竟）為四人！施安姓氏，自相錯互，語又不經(jīng)。班氏不載于書，諸家皆臆說，今并棄略，一無取焉?！北M管如此，現(xiàn)在四庫本的《漢書》他刪去的那些東東依然頑固盤踞在那里，只怕比他作注時所看到的內(nèi)容還要豐盛。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又會是什么感受。

四

此后三國東吳崛起，晉室立國江東，隨著權(quán)力中心的轉(zhuǎn)移，南人逐漸登上歷史舞臺，手里有了筆桿了，事情開始有了轉(zhuǎn)機(jī)，黃公的身份問題也開始變得明朗起來。第一個站出來給他落實(shí)戶口的是孫吳的虞仲翔，在著名的《三國志·吳志》朱育對里，當(dāng)他為已故虞氏背書，歷數(shù)越地名人，上司王府君頗有些不以為然，說“是既然矣，潁川有巢許之逸軌，吳有太伯之三讓，貴郡雖士人紛紜，于此足矣?！币馑际沁@些名氣都還不夠大，跟巢許、太伯這些頂級的相比，還有些距離。而虞翻的回答是，上面說的都是近世的名人，“若乃引上世之事、及抗節(jié)之士，亦有其人。昔越王翳讓位，逃于巫山之穴，越人熏而出之，斯非太伯之儔邪？且太伯外來之君，非其地人也。若以外來言之，則大禹亦巡于此而葬之矣。鄞大里黃公，潔己暴秦之世，高祖即阼，不能一致，惠帝恭讓，出則濟(jì)難。征士余姚嚴(yán)遵，王莽數(shù)聘，抗節(jié)不行，光武中興，然后俯就，矯手不拜，志陵云日。皆著于傳籍，較然彰明，豈如巢許流俗遺譚，不見經(jīng)傳者哉？”不僅明確說明黃公是會稽鄞縣人，還首次披露他住的地方叫大里，則所謂甪里實(shí)為大里之別稱，更可能是甬里之偽稱。而甬即甬東，里即鄞人所稱之穿山也。王府君這才沒話說了，“笑曰：善哉話言也！賢矣，非君不著，太守未之前聞也?！本褪钦f他本來大概也信諸地理書之類的胡說八道，現(xiàn)在才知黃公其實(shí)是自己所管轄的地盤上的人。不僅如此，還有前面說的嚴(yán)君平即嚴(yán)遵，實(shí)際上也是會稽人，跟黃公一樣，是權(quán)力機(jī)構(gòu)不顧民意強(qiáng)行遷移戶口的受害者。

緊接著《晉書夏統(tǒng)傳》里對黃公越人身份的進(jìn)一步確認(rèn)，也是相當(dāng)重要的一環(huán)，使虞翻的陳說不至于成為孤證。因?yàn)榘垂湃说恼撜f規(guī)矩，光一個人說的話，內(nèi)容再精彩、再重要也沒用，只能參考而已，不能作為證據(jù)。必須有其他人也這么說，才能采信。這跟現(xiàn)在法院的玩法倒是一樣的，在這種情況下，夏先生的出庭作證，起到的作用自然也很大。夏統(tǒng)字仲御，會稽永興人，生平勤學(xué)事孝，隱身不出。據(jù)本傳里說，這個人的脾氣有點(diǎn)怪，如果有誰勸之出仕，他會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然后用極其嚴(yán)肅認(rèn)真的口吻告訴你說：“聞君之談，不覺寒毛盡戴，白汗四匝，顏如渥丹，心熱如炭，舌縮口張，兩耳壁塞也。言者大慚?！北M管其精神人格讓人肅然起敬，但這樣的語言天才，不寫詩真是可惜了。有一天他的母親有病，到洛陽去買藥，因回去時間還早，就在船上曬藥讀書。太尉賈充路過見他行跡不俗，相當(dāng)好奇，問他是什么人，答曰會稽夏統(tǒng)也?！皢柶渫恋仫L(fēng)俗，統(tǒng)曰：其人循循，猶有大禹之遺風(fēng)，大伯之義讓。嚴(yán)遵之抗志，黃公之高節(jié)?！庇捎跉v史是寫在紙上的，而這兩部書都是代表歷史的，在正史二十四史里排名第四第五，更何況一吳書，一晉書，彼此是敵對國家，觀點(diǎn)能夠相同，則更為可信了。兩錘定音，分量不輕，黃公的戶籍問題大致得以落實(shí)，至少此后不見有人敢公開反對。

與此同時，也有人覺得園公黃公身為前秦遺老，定漢功臣，當(dāng)年兩人并駕齊驅(qū)，同心協(xié)力，名氣功績相當(dāng)?，F(xiàn)在光記得給黃公落實(shí)政策，而把他的老友和同鄉(xiāng)給忽略了，也不是個辦法。一個更合理的也更圓滿的版本于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即兩人名號各取一字，如王謝，李杜，朱毛之類，合稱黃綺，《管城碩記》卷二十六所記魏繁欽《甪里先生訓(xùn)》“黃綺削跡南山”六字殘文，應(yīng)該是它的最早出處，黃綺者，園公綺里季夏與黃公甪里先生二名之省文也，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姓氏簡縮。這個格式由于有廣泛的士意和民族基礎(chǔ)，一時間追慕者詩文無數(shù)，而且都是當(dāng)時的頂級大腕，如戴逵《閑游贊》序稱：“咸得就山澤，樂閑曠，箕嶺之下，始有閑游之人焉。降及黃綺，迄于臺尚，莫不有以保其太和，肆其天真者也?！庇謺x庾闡閑居賦稱：“若夫左瞻天宮，右眄西岳。甍飛彤素，嶺敷翠綠。朝霞時清，滄浪靡濁。黃綺潔其云棲，漁父欣其濯足?！庇謺x稽茂齊荅趙景真書云：“幸吾子思宏遠(yuǎn)理，含道自榮，將與足下交伯成于窮野，結(jié)箕山乎蓬屋。侶范生于海濱，儔黃綺于商岳。亦吾心之所愿也。”又孫統(tǒng)蘭亭雅集所作曲水詩云：“平勃運(yùn)謨，黃綺隱幾。凡我仰希，期山期水?！庇帧秾毧虆簿帯肪硎洝耙萆儆小渡邢朦S綺帖》。”又《晉書》卷九十二曹毗傳：“毗在下邳太守任上，以名位不至，著《對儒》以自釋。其中有云：由此言之，名為實(shí)賓，福萌禍胎。朝敷榮華，夕歸塵埃。未若澄虛心于玄圃，蔭瑤林于蓬萊。絕世事而俊黃綺，鼓滄川而浪龍鰓者矣?！背髽s華謂赤堇即芋芽，蓬萊謂越東舟山，俊是對黃公事跡的贊揚(yáng)。王逸注《楚辭懷沙》稱“千人才為俊，一國高為桀”是也。

其他稀奇古怪的稱呼也不少，或兩人并頌，或單頌一人，心思慎密，花樣百出，有稱綺皓的，如江淹《雜體詩效孫綽雜述》“領(lǐng)略歸一致，南山有綺皓”；又李徳裕《知止賦》“懷綺皓而披素卷，想瀛洲而觀畫圖”。有稱綺甪的，如《風(fēng)雅翼》“綺甪四皓名，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今止稱二名，省文也”；又淵明詩“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綺甪也可以寫成綺角，如孫蕡《幽居雜詠》“聞?wù)f商于尋綺角，寂寥誰識古人心”。有稱園綺的，如晉元帝《與賀循書》“園綺彈冠而臣漢”；又阮籍《詠懷詩》“園綺遯南岳，伯陽隱西戎。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又劉孝威《奉和簡文帝太子應(yīng)令》“園綺隨金輅，浮丘待玉笙”。也可將兩字倒過來稱綺園的。如劉因《次韻渭川春玉圖》“前如綺園歌紫芝，后若夷齊侍孤竹”；又《唐會要》卷四黃門侍郎劉洎疏：“漢惠深仁，引綺園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惡之際，興亡斯在。茍不勤始，將悔于終”。有稱綺季的，如馮衍《顯志賦》“披綺季之麗服?！庇诛怠肚儋x》：“于是遯世之士，榮期綺季之儔，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真是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極盡競巧斗奇之能。盡管從形式上看，或因過于繁復(fù)，弄得有點(diǎn)像地下黨的密電碼似的，不易破譯。但它文化上的意義卻不容忽視，體現(xiàn)了對權(quán)力政治的反抗和蔑視。其中最詭奇的是，綺季組合派最早的發(fā)明者不是別人，居然就是寫《漢書》的班孟堅(jiān)，簡直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終南山賦》有云：“榮期綺季，此焉恬心。”不知他寫這篇文章的年代，是在長達(dá)二十多年的《漢書》寫作中的哪一年？這真讓人感到好奇。其中榮期真名榮啟期，是孔子崇仰的著名隱者，語見《列子天端篇》，綺季即園公綺里季夏之省文。為維護(hù)紙上歷史的完整，我愿意相信這位榮期先生不是黃公的真身，但他筆下大肆鼓吹的商山四皓，這時候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