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利娜
玉 女
她得有一雙大眼睛,得笑得像個兒童
隔著畫報向男人撒嬌,好像他們是她的爹
她得是棵大白菜,種在土里
連蜜蜂也不需要
就這樣,天光下,雨水里
頂著她的白,剝到最后一片
也是潔白的菜幫子——她將沒有私處
獨自腐爛
雨
雨,是業(yè)已松弛的心
擰著發(fā)條。周遭一片安靜之時
故人與麻雀之聲
爬上窗臺。尋覓他們的糧食
生活的舂打正使我脫粒
在我心中久居的厭世者
像一粒麥子,忘記了饑餓
她只吞噬自我
并拔去身上的刺,死了多次
只有故人偎在枕邊,面貌如新
他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
燃燒著黑夜
他手持軟刀子
撫摸我胸前的陰影?!懊突⒓毿崴N薇”
又踐踏而去
陰影凹陷成傷口。狹長的峽谷!
他又一次縱身而入,留下舊鞋印
鞋底粘著永遠不會發(fā)芽的種子
這是春天遲遲不來的原因
月 光
把我當成一片葉子,像前世的一條道路
在你心中卷起
把你的嘴唇放在上面
吹出一個曲子
葉片的每一次顫抖
就長出一個音符,音符
是她自身的囚徒
它們長出房屋、桌椅和床榻
你稱之為家園
也長出退縮的云
擰出暴風雨
在雷電撕裂傷口之前,沐浴我們的月光
是一間臨時出租屋
仿佛重拾的天堂
還沒來得及破碎
小販的信仰
一輛三輪摩托帶上她的蔬果
工蜂騎著她的蜜,把陰影
投遞給大地,叫賣聲中有一句
——如果你信主,我就讓你拍照
“從老家到這里,火車開了兩天兩夜
聽中介說這里男人干活,女人休息
男人信基督,很窮
一星期后我與他成婚,跟他信教
割豬草,種田
但我領悟是大帝撿選我,我沒有逃跑
——現(xiàn)在英國皇帝信主,美國皇帝信主
我吃飯禱告,骨頭刺到喉嚨,也禱告
生孩子時,肚子這么痛
因為原罪是一只蘋果,我停止抱怨
世上誰最親?
不是蘋果生下的孩子
女人是男人肋骨造,是骨中骨,肉中肉
你我得記住今生不能離婚
——你快信耶穌。如果不信,就會身陷地獄
火燒,硫磺燒
你若受苦,主就是解藥
你信主,我就接受你的采訪。”
她臉上的雀斑盯著我
像地獄里剛剛熄滅的火把
胃 鏡
每一面鏡子從反光中
看到挽歌閃爍。管子蜿蜒而入
醫(yī)生在屏幕上尋找黑點,些微糜爛
一些坑洞
記載食物與肉身經(jīng)年的敵意與和解
時間的抓痕,還有我飲下的黑暗
有沒有癌變的可能?
那些無法消化的對峙和敵意
換回結痂與增生。多像銹跡斑斑的秤砣
我將靜止、持平,清空秤盤上的魚刺、玫瑰
和金銀
我將返山入林,像一片樹葉
獨自枯黃
并得到了大樹的默許
舊 曲
往事,無垠的荒原
正用你的手指
打開一首舊曲
“今夜我又來到你的窗外”
你手中的一副舊牌
抽出二十歲那一張
像一張Q,側(cè)身
眼神冷峻,如陌生人
他嘲笑你的白發(fā)
是對生活的一次放棄。腹部隆起
一座小墳,剛埋下三十六計
他從胸口拿出一把弦
嗚嗚地拉,“窗簾上的影子多么可愛”
歌聲里有一把剪子
剪出他想要的影子
那不是真正的我。他拿的皮影桿
是默然的引力,掀起海浪
要吞下每一只船
每一樁婚姻,都是一次沉船
船艙里的瓷器沉入海底
——像這首歌
周身被海水腐蝕,花紋如故
我還是像多年前那樣
吻了你
一個苦行者,一道夕光
打在總是讓她摔跤的大地上
一個孩子
十年后,你說起那個孩子
我又倒掛于鉤
像一個牲口
醫(yī)生的手指刨啊刨,她在刨一個孩子
她在抱怨:
著床在太里面,摳不出來
我想,過年時
她也會像我一樣
洗凈弄臟的手指,掌心向天
跪在觀音娘娘面前嗎?
她能分清跳動的燭火
和一條被活殺的魚之間的區(qū)別嗎?
似是術后必須的儀式,你背著我
爬樓梯。一步一步
——血罐子和福爾馬林
將帶他去哪里?
遲來的悲傷,像一道拉鏈
縫合著我們
蘋果花
午后,關上門是必須的
把窗簾也拉上
布谷在叫,孩子在彈琴
海棠在開
當著他們的面,怎么好意思?
這是尋常的一次。在鏡前寬衣解帶
在它反射的光里
身體像一枚螺釘。固定不移多年
我數(shù)著你身上的老年斑
并說“那是死亡的啟明星
將照著你在廢墟里趕路
你曾企望沿途種下永不枯萎的綠植”
你的嘆息和游戲的結束同時來臨
當你被酣眠帶走,一片陽光
從窗簾縫鉆進來,它的手
像一個從未被發(fā)現(xiàn)的秘密
摩挲著我的脊背。那溫暖的片刻
一朵蘋果花,趁你不備
悄悄開到我臉上
灰喜鵲
草坪上,一具灰喜鵲的尸體
應合著遠處孩童的歌聲
上次也是這樣
我慟哭的那一天
海棠開了?;ò鷰兹涨暗纳罴t
平攤在每一片花瓣上
那些紅就不夠用,淡下去
稀釋成粉白,弱者的美
是鏡中蒼白的臉
用盡了體內(nèi)的顏色
死去的灰喜鵲,為了與我更接近
在夢里重新復活,并墜落
如即將擱淺的船
從煙霧中駛出
白帆已降
船尾陡峻的海浪平息
——哦,灰喜鵲。死亡吹拂著你的羽毛
你翅膀的剪影昨日還借助日光
打在墻上!對一場風暴的結局,神的手指
在沙上寫字,并不像我一樣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