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珍
一
老牛車很慢,搖搖晃晃一上午才走出了十幾里路。
老牛爬過村西的防洪壩進(jìn)了村,二十五歲的云兒埋下頭抱著她五歲的女兒下了車。一上午的工夫,云兒就成了外村人了,也就成了我的四奶奶,三十歲的四爺爺總算結(jié)束了單身生活。
我的四爺爺和我的爺爺是叔伯兄弟,跟爺爺住在一個院子里。四爺爺五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十五歲時父親又離開了他。孤零零的四爺爺一個人過著孤零零的日子,住在父母留給他的土房房里,一口銹跡斑斑的鐵鍋一年四季少油寡水;一卷灰藍(lán)色的鋪蓋一年四季油光锃亮。盡管四爺爺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可從未有人給他提過親。
四奶奶十八歲時就嫁給了本村的王家,王家家境殷實,家里還雇著長工、短工。王家的獨子從小體弱,再加上比四奶奶小三歲,雖然成家卻還像個孩子,四奶奶雖說是王家的兒媳婦,可在封建婆婆的管制下,過著下人一樣的日子,早起晚睡、做飯洗衣。前兩年不生養(yǎng),婆婆怪罪,整天不給好臉看?!梆B(yǎng)個母雞還下顆蛋……”一大串不中聽的話說給四奶奶聽。后來生了個女娃;公公不高興。婆婆公公一起冷眼相待。接著王家的兒子一病不起,尋醫(yī)問藥無濟(jì)于事,請大仙、講迷信,竟然說是四奶奶有克夫相,王家一刻也不敢留這個兒媳,四處托媒把苦命的四奶奶用兩斗糜子(約六十斤)的低價賣給了四爺爺。當(dāng)然還有五歲的姑姑。從此也結(jié)束了她半死不活的婚姻。
二
四爺爺像撿回了寶,土房房里有了生機(jī),冰冷的炕頭有了熱氣??蔁o形中多了兩張嘴,本來恓惶的日子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本族的幾個叔伯兄弟坐在四爺爺?shù)耐量簧希橹篃熒塘恐好考夷贸鍪锇酌?,二十斤糜米,幫四爺爺一家渡過難關(guān)。爺爺在本家排行老大,帶頭提出這個法子,別的兄弟也不好再說什么。少碗沒筷,四奶奶用紅柳枝削成一雙雙筷子,用廢紙泡成紙漿拓成紙漿笸籮。東家端來一碗豬油,西家拿來一串辣椒……就這樣,總算接度到了來年的夏收。
等我有記憶時,四奶奶家已經(jīng)又多了兩個叔叔,姑姑已經(jīng)出嫁。四奶奶的名字也消失了,再也沒有人叫她云兒了,“老四家的、四嫂、四嬸、四大娘、四奶奶”一連串的稱呼取代了她的名字。四爺爺從不喊她的名,“哎”的一聲四奶奶就知道是和她說話。
大叔叔在外學(xué)習(xí)木匠,小叔叔上學(xué),四爺爺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四奶奶個子不高,白白凈凈的皮膚,頭上總是罩著一塊紫色的頭巾,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無論繡花縫衣總是戴著一副老花鏡;不胖不瘦的身材總是穿著一身灰藍(lán)色的衣褲;一雙“解放腳”(解放前纏足解放后放開)走起路來總是一搖一擺,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不過比起魯迅先生筆下像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還穩(wěn)了許多。
四奶奶心靈手巧,剪的窗花栩栩如生,雖然不識字,可剪的雙喜字橫豎均勻,結(jié)構(gòu)合理。村里人辦喜事常常找上門來讓四奶奶幫忙,四奶奶總是樂呵呵地放下手頭的活一邊拉著家常一邊剪著,一會兒的工夫就剪出大大小小、雙雙對對、一摞一摞的雙喜字,計劃得非常合理。拿來的紅紙一點兒也不浪費。臨走的時候辦喜事的人家笑嘻嘻地拿幾塊喜糖放在炕上,總要說一句:“他四奶奶,到了那天早點來吃湯糕,不要忘了?。 彼哪棠掏鼪]忘我不知道,每當(dāng)聽到這句話,幾個孫輩兒一定忘不了在四奶奶眼前伸出小手,分享四奶奶的勞動成果。
三
四爺爺?shù)纳らT很大,對四奶奶說話吆五喝六高八度?!鞍ィc了,還沒做好飯?甚也干不成!”四奶奶便加快速度,風(fēng)箱“呼嗒、呼嗒……”一聲接著一聲。燴菜上蒸玉米面窩窩,旁邊蒸上一塊白面蒸餅,那是四爺爺?shù)膶9?。四爺爺穩(wěn)派大坐在炕的正中,四奶奶又是遞筷子又是遞碗,四爺爺吃得滿頭大汗時四奶奶還得遞上毛巾。四爺爺飯碗一放,四奶奶趕快在碗里倒上開水,飯后喝一碗開水這是四爺爺?shù)牧?xí)慣。四奶奶隨手把旱煙笸籮放在四爺爺?shù)纳磉?。四爺爺抽煙的工夫,四奶奶才端起飯碗吃起窩窩頭。
午飯后的四爺爺頭一挨枕頭就打起了呼嚕,四奶奶開始刷鍋洗碗、喂豬喂雞。無論響聲多大也不會影響四爺爺那雷打不動的午覺。
四奶奶很少睡午覺,忙完了家務(wù)活就盤腿坐在炕頭做針線活。四奶奶的女紅活非常精細(xì),一雙鞋墊也要繡上精美的圖案?!澳憧觳灰鼓パ蠊ち?,腳底下踩的個東西?!彼蚜宋缬X的四爺爺說著,趿拉著鞋出了門。“邋遢老漢,不愛好,一輩子也不愛好。”四奶奶一邊在頭發(fā)上蹭著針一邊抱怨著四爺爺。
一雙鞋墊從打襯、剪樣子到千針萬線的縫制,少說也得一個月的時間,可到了四爺爺?shù)哪_上半天的工夫就面目全非。四奶奶一雙接一雙地縫,四爺爺卻毫不領(lǐng)情。
“縫、縫、縫,老死晌午了不做飯,想餓死爺了!”四爺爺一把奪過四奶奶手上的鞋墊摔在了地上。四奶奶繡的圖案是“獅子滾繡球”,寓意著“獅子滾繡球,好事在后頭”。越繡越起勁,把做飯的事忘到了腦后?!昂?!好!好!趕緊做?!弊灾硖澋乃哪棠虛炱鸬厣系男瑝|收拾起針線去院里抱柴點火?!梆I死鬼轉(zhuǎn)的,一頓不吃能餓死?!弊炖镟止局K臓敔斠汛蜷_了小叔叔給買的收音機(jī)收聽小說連播,對四奶奶的話根本就沒聽見。
四
站在村西口就能看見四奶奶的娘家村子,四奶奶的老爹老媽已去世多年。加上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四奶奶很少回娘家。
四奶奶的兩個兒子已娶妻各自蓋了新房搬出了老院子。四奶奶整天一個人守著這個院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四爺爺年近六十仍然是好勞力,農(nóng)忙時一天不歇。四爺爺還算識幾個字,農(nóng)閑時常常坐在供銷社的門前聽收音機(jī),閑扯一些新聞趣事。只是中午的飯點算得很準(zhǔn)時。到時候會非常準(zhǔn)確地回家吃飯。
這一天,雖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可一連下了幾天的雨不得不歇雨工?!翱?!”四爺爺?shù)囊宦暱人韵袷且坏乐噶睿哪棠腾s忙揭開鍋蓋取出蒸餅和窩頭,拿碗盛菜。只見四爺爺并不像以往急著吃飯,而是圪蹴在地下抽起了旱煙。四奶奶一看勢頭不對也不敢吭聲,先去院里喂豬去了。
“啪、啪、啪……”只聽見四爺爺在炕沿上磕著他的旱煙袋?!鞍ィ∪讼瘸?,還是豬先吃?”“咋來來?包子里沒肉,蒜缽里報仇。外頭受氣了拿我出氣。”四奶奶也沒好氣地說道。endprint
這是四爺爺多年的習(xí)慣,有氣一定要和老伴兒撒一撒?!伴_春讓在村西頭種夏田,幾個愣頭青就是不聽,這回可好,雨水這么大,秋田顆粒無收??!”“你又不是生產(chǎn)隊隊長了,還操那閑心干甚?”“屁話!”四爺爺一邊罵人一邊端起了碗大口地吃起飯,飯后繼續(xù)他那雷打不動的午覺。
“四叔,快點哇,村西頭的水快進(jìn)村了?!毙氯紊a(chǎn)隊隊長大聲喊著四爺爺。四爺爺一咕嚕下了炕趿拉著鞋,順手從鞋里抽出四奶奶縫的鞋墊放在炕上。戴上草帽,扛上擦得锃亮锃亮的鐵鍬大步向村西走去。
村西頭的莊稼地全部被水淹沒,只能看到已經(jīng)泛紅的高粱穗忽隱忽現(xiàn)。四爺爺坐在防洪壩上,抽著他的旱煙一袋接一袋。雖然四爺爺已不是生產(chǎn)隊隊長,可在這人命關(guān)天的時刻他還是領(lǐng)軍人物。黃河水、黑河水匯集在一起,老天爺也來湊熱鬧,滴滴答答下個沒完。
“水位再漲敢進(jìn)村了,回村把所有勞力叫齊加固防洪壩。”四爺爺收起他的旱煙袋朝著人群揮了揮。幾天幾夜全村的男人們用肩挑著紅柳筐,一趟一趟地挑土加固著防洪壩。雨水、汗水在他們的身上黏在一起,吃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里。本來是男人們沖在前來保護(hù)家園,保護(hù)女人、孩子和老人們的安全。可非要加一些迷信在里面,說什么:女人不能來村西口,這大水是河神發(fā)怒,一見女人會怒上加怒。
四爺爺幾天沒回家,四奶奶放心不下,就邁開了她那一雙“解放腳”拿著四爺爺?shù)膿Q洗衣裳,衣裳里面還裹著幾個煮雞蛋,一搖一擺地來到村西口。沉默了多日的工地頓時炸開了窩,“四嫂,想四哥了?”農(nóng)村有小叔子和嫂嫂開玩笑的習(xí)俗。四奶奶一下羞紅了臉:“灰猴,把這幾件換洗衣服給你四哥?!薄澳阌H手給四哥換上哇?!比巳褐幸黄β?。
“咳!”四爺爺?shù)母煽人查g止住了人們的笑聲?!鞍?!快回哇,告訴其他人家也送幾件換洗衣裳,濕潮不啦得真難受?!彼臓敔斀舆^四奶奶手上的衣服。
“老四家的、四嫂、四嬸、四大娘、四奶奶……記得去我家說一聲?!彼哪棠瘫粓F(tuán)團(tuán)圍住,生怕四奶奶把自己忘了。這回可好,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四奶奶全村轉(zhuǎn)了個遍。
水退了,雨停了,四爺爺病倒了。人們不再議論洪水,卻議論起了四奶奶。
我最后一次見到四奶奶時,他們已經(jīng)搬出了老院子,和小叔叔住在一個院子里。八十多歲的四奶奶腿腳行動已不太利落,四爺爺還很硬朗。
“做飯、燒水、洗衣服全靠你四爺爺了?!彼哪棠绦呛堑卣f著。四爺爺端出他親手烙的大厚烙餅讓我嘗嘗他的手藝。烙餅里加了胡油和雞蛋,又酥又香。滿臉慈祥的四爺爺毫無一絲年輕時的專橫。
幾年后,四奶奶去世,九十歲的四爺爺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村西的防洪壩還在,任憑風(fēng)吹日曬雨淋,比以前矮了許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