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的年代里,囿于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從自己經(jīng)營的天地里,大踏步地走了出來,在同樣一畝三分地的生活工作的天地里,做著發(fā)財和致富的夢想,做著改變自身的夢想,這種改變是潛移默化的,是不知不覺的。女作家陳文秀正是從自己的親身工作經(jīng)歷中,強(qiáng)烈地感受這種變化所帶來的思想和意念的揚(yáng)棄;同時,歷史的必然讓人多少有幾分悵然而失的無奈,尤其是人為的蛻變。凝聚在這很小的天地里,卻展現(xiàn)著大千世界的紛雜多變的格局,佛說,一滴水里有八萬四千蟲,那么這一畝三分地里呢?它所呈現(xiàn)的事物,就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從這個角度來欣賞這篇小說,自然會同作家的心靈很快溝通和共鳴。
孫會計
大良在樓下站著,看著二樓的孫會計往下走。孫會計的皮鞋踩在樓梯上,發(fā)出清脆而愉快的聲音,噠噠噠的。大良想到老家麥?zhǔn)諘r節(jié),拉著糧食在水泥路上跑的小毛驢。
大良不怎么愛說話。孫會計跑到大良跟前時,大良也只是對孫會計笑一下,從左邊褲兜里掏出一包煙,給了孫會計一支,并且點上火。
孫會計比木樁一樣的大良熱情許多。他頂了一下眼鏡,夾了夾公文包,對大良笑著說,這下你就放心吧!我們總公司已同意,合同簽了,這一畝三分地就是你的啦!大良說,謝謝孫會計,您費(fèi)心了!又給了孫會計一支煙,孫會計卻沒有接。孫會計說,不抽啦,不抽啦。笑著,把贊許的目光投在大良的臉上,大良覺得自己腦門熱熱的,像是被孫會計的目光鍍了一層陽光。孫會計又說,大良,趕緊干起來吧!新年里發(fā)大財?。∩厦娴氖?,有我頂著,有事就到我辦公室找我。大良說,好的。孫會計拍拍大良的手面,說,走了。走了幾步,孫會計又匆匆返回來,跟大良小聲說,大良啊,為你們辦點兒事,也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應(yīng)該的嘛!以后跟我可不要太客氣哦!拍拍大良的手面,像撫慰一般,然后就走了。
大良的手大,是鄉(xiāng)下搬磚撂瓦的手。手面上青筋突出,血如小溪,在青筋內(nèi)部涌動。孫會計的手碰觸到他的手面時,他感到了一絲溫柔的涼意,手指碰在青筋上時,他覺得那是在撥動他欲望的琴弦,他被孫會計柔軟的手指弄得幾乎有點受不了了。孫會計的手真是坐辦公室的人的手,那么細(xì)膩,大良這輩子也沒碰觸過這樣細(xì)膩的手。包括老婆香娟的手,都比孫會計的手粗糙。那女人的手粗糙得連購物卡都捏不住。那天香娟上樓梯時,一張小小的卡滑落了三次。想到這兒,大良又咧嘴笑了一下。這個笨女人!
大良爬上高高的沙丘,像個將軍一樣叉著腰,往四下里看,看他的一畝三分地。呵呵,這碼頭如今是他大良的了!看哪個狗小子敢覬覦他的地盤!
大良的手像停靠在河邊的沙船的錨,有力,抓人。在老家時,他是個泥瓦匠,來到城里這些年,他依然不離本行,與那些黃沙水泥磚塊打交道,一手老繭,像是驢掌。周邊的小工程或者私人裝修需要這些建材,大良和老婆香娟就給人家送貨上門。卸貨,搬運(yùn),爬樓梯,來來回回,一身水泥灰,累得像狗熊。那些貨一直都是從河南佬開的這個建材碼頭買進(jìn)賣出的,中間賺差價,一年累下來,倒也能賺個碗滿鍋滿的。大良就常常站在大沙丘上,往那幾個肚大腰圓的河南佬身上看,然后,對著沙丘旁邊的幾條野狗吐幾口唾沫。
河南佬賺足了銀子,決計改弦易轍了。那段時間,坐在沙丘頂上的大良,最先嗅到了河南佬撤兵的氣息。接著,這消息不脛而走,周圍做建材生意的同行如野狗般聞風(fēng)而至,都想吞下這塊肥肉。總要有人出來調(diào)停,這個人便是河南佬時代的總管,現(xiàn)在仍堅守這塊陣地的孫會計。
孫會計在碼頭具體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該怎么稱呼,大良他們搞不清楚。只知道,他是總公司安排在這碼頭上常駐的管理人員。大良他們找不到合適的稱呼。叫他孫總管吧,又覺得似乎帶有惡勢力的貶義。就沖著他那副大眼鏡,還有那張斯文的瘦白臉,大良就想到了以前村里那個讓人仰望的白臉會計。于是,碼頭上的人就都叫他孫會計。在大良他們看來,這是對孫會計最敬重的稱呼了。
孫會計長得瘦,腦門卻大,整天在一綹黑發(fā)下面亮堂堂的。戴一副大眼鏡,把一張瘦白臉遮了一半。這碼頭的安全、環(huán)保、水務(wù)等問題都屬于孫會計監(jiān)管。當(dāng)然,還有收錢,收租金收吊機(jī)費(fèi)收水電費(fèi)也收罰款。手下有兩個辦事員,都聽他的。孫會計的辦公室就在碼頭最北邊的兩層小樓的樓上。那幾天,孫會計的辦公室很是熱鬧,電話不斷,每天都有人開車過來,圍著孫會計蒼蠅一樣地轉(zhuǎn)。大良知道那些把戲,只不過他像鐵秤砣一樣在一旁冷眼觀看,不說罷了。孫會計無意間看到一旁的大良,竟有了一點不適感,如坐針氈。大良如一條溫順的狗,走了出去。
大良沒想到,晚上孫會計神神秘秘地到他的屋里來了。還帶來一瓶酒。大良兩口子不明就里,都有點受寵若驚。大良白了香娟一眼,說,你這熊女人,還愣著干什么?快過年了,孫會計這是代表總公司慰問我們呢,還不整幾個菜去?
大良和孫會計喝酒的時候,孫會計看著大良那只粗糲的手,頗為唏噓。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那一堆堆砂石旁邊,那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帶著自己的女人和幾個小工,一锨锨往蛇皮袋里裝石子,裝沙子。塵沙飛揚(yáng),他們在漫天的黃風(fēng)下面,把那些沙袋扎好,懷抱肩扛,往貨車上裝,然后飲牛一般仰著脖頸把一壺水喝干。貨車啟動,一溜煙奔出碼頭,開往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
孫會計和大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干了。然后就說,這碼頭要轉(zhuǎn)租了,好多人搶著要接。大良說,我知道。孫會計說,我還沒有給上面匯報。大良說,你要給上面匯報。孫會計話鋒一轉(zhuǎn),說,大良,你難道不想干?大良說,我想干!狗日的才不想干!孫會計說,你怎么不找我談?大良說,這等好事能輪到我嗎?孫會計一頓杯子,說,你這家伙見外了,你是我們的老客戶,又住在碼頭上,這叫近水樓臺,你懂嗎?大良的心咚咚地跳。孫會計接著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中了你,你就能干,你要是能扛起來,就一步登天了!大良憋紅了臉,吭哧了幾聲,說,孫會計,咱沒有那么多錢,把老婆孩子賣了都不夠!孫會計倒是滿臉輕松,笑笑說,傻兄弟,你什么都不用賣,就給我賣力氣就行了。錢,我借給你,你給我利息,咱這叫互惠互利。這些年河南佬賺大發(fā)了,那龜兒子女人都養(yǎng)了好幾個,不是老婆找來大鬧,他能放棄這塊天大的肥肉嗎?endprint
孫會計這話一出,把大良兩口子嚇了一跳。香娟怯怯問道,孫會計,這場地租下來,得多少錢?孫會計瞇縫著眼睛,想了一下,伸出五個指頭,說,先交半年租金,再加上存貨和設(shè)備轉(zhuǎn)讓,得這個數(shù)。香娟說,五……?大良說,五十萬!孫會計頓下酒杯,說,對頭!有我這老面子做抵押,五萬塊押金就給你們免了。香娟一吐舌頭,她看到自己男人被一腔的烈酒活活地燃燒了。
接,還是不接?孫會計問。
接!大良答。
大良兄弟,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啊!孫會計說,說老實話,我敢借錢給你,就是對你的信任。我這些年看著你能吃苦,人也本分,才想要拉你一把的。你知道嗎?外面有百十號人盯著呢!大良說,俺雖是粗人,但您這么幫咱,咱心里有數(shù)!孫會計掩住了一絲笑意,猛喝一口酒,咕嚕咽了下去。
事情暫時就這樣定了。孫會計說,我最近就到上面給你說說。容不得大良兩口子點頭致謝,孫會計喝好了就忙忙走了。剛走出門又折了回來,對大良小聲說,利息就按我說的那樣算,保證你有錢賺!
魯老太
魯老太第一次出現(xiàn)在碼頭沙丘旁的時候,沒有人能夠認(rèn)得。大良有了這塊地盤以后,每天都帶領(lǐng)一幫人,陷入繁忙的狀態(tài)。說是一畝三分地,當(dāng)然這只是有了一塊地盤的意思,實際這場地面積五畝也不止。碼頭靠著一條污水河,這污水河不過是這大城市的一道褶皺,河道里??恐蟠笮⌒〉呢洿?。大良的場地上堆滿了黃沙、石子、水泥、磚塊等建材,一堆一堆的,像一個個小山丘。山丘分門別類,一端裝散貨,直接鏟運(yùn)上大貨車。另一端人工裝沙袋,肩扛手搬,擺進(jìn)車?yán)铮\(yùn)往城市的每個角落。來買貨的有販賣材料的中介商,也有包工頭和業(yè)主,貨車來往穿梭,鏟車在河邊揮著鐵臂上上下下忙個不停。幾十號人,螞蟻搬家一樣忙忙碌碌,這哪里容得下一個閑人?
可是一個老太婆在這碼頭上現(xiàn)身了。這老太婆衣著破舊,眼神渾濁,彎腰駝背,手拄拐杖。在沙堆旁出現(xiàn)時,把幾個裝沙袋的人嚇了一跳。想這野河荒地的碼頭,倒是經(jīng)常有野狗在沙丘上排兵布陣的,何曾有過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幾個人一驚一乍,在地磅房值班的老板娘香娟趕忙跑出來,把老太婆引到了一邊。天爺!您可別被車蹭著,出了大事!
這老太婆就是魯老太,裝卸工楊家寶他娘。香娟認(rèn)識她。大良接了碼頭,回老家招兵買馬時,香娟就看到過這老太太,在自家門口喂雞,母雞下過蛋,咯咯咯地叫,她也咯咯咯地絮叨,像一只成精的老母雞。大良招工有個原則,找壯工,雞頭鴨爪都沒關(guān)系,只要到碼頭能出力干活就行。不能帶累贅去,免得給碼頭帶來麻煩。孫會計也不允許。工人招好了,楊家寶就是其中一個。楊家寶答應(yīng)只帶媳婦去,可是到了大良的一畝三分地,那老太婆便如舊棉絮一般,從一堆行李中冒了出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大良難道能將魯老太踢回老家去?
大良跟香娟說,你給楊家寶媳婦交代好,讓她看好她婆婆,這老太太間歇性老年癡呆,可不能隨便到工地上惹出事端!出了事,一年百十萬的投資就砸了!香娟也是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管賬,管進(jìn)貨出貨,管里里外外一切雜事,遠(yuǎn)比大良只出個嘴說話、當(dāng)個甩手掌柜辛苦多了。她給楊家寶做了交代,說你要管好你娘,別讓他出來撞著孫會計,把人家嚇著了!楊家寶笑罷,答應(yīng)把老娘鎖在屋里,每天給她吃三頓飯就是了。
可是楊家寶和香娟都忽略了一件事,這魯老太畢竟不是貔貅,她吃了還要拉的。碼頭上的那個公共廁所,可是被這老太太折騰得夠嗆。
廁所設(shè)在坐北向南的主樓樓下,從大門進(jìn)了主樓,就在一樓東側(cè),廁所門正沖著樓梯口。廁所沒設(shè)計好,一塊空間,按理說為了遮羞,女廁該在里邊,男廁在外?,F(xiàn)在這廁所恰恰相反。女廁的蹲位對著門,解手的男人和上樓下樓的人都要從女廁所門口經(jīng)過,只要女廁門一開,兩個便坑便無遮無擋,整體曝光。碼頭上的人都習(xí)慣了,女人進(jìn)得廁所,隨手把門掩上就行了,但關(guān)門的速度要快。里面不能閂門,好方便外面的人進(jìn)來。魯老太來了就麻煩了。那廁所的門,在說不定的時間里,就會突然被打開,“哐當(dāng)”一聲,只聽得蹲坑的女人尖叫起來。原來是拐杖頭把門頂開了。拐杖那頭是哆哆嗦嗦的魯老太。女人的尖叫反把魯老太嚇了一跳,魯老太手里提著馬桶,那馬桶是木質(zhì)的,有個蓋子,像個花鼓,說不定還是老太太當(dāng)年陪嫁來的呢。反正那沉重的馬桶差一點從老太太手里掉了下來。廁所里的女人提著褲子趕緊過來掩門,老太太一慌,險些跌倒。又有男人進(jìn)來,阿會這家伙就經(jīng)常會隨著老太太前來如廁。那女人又要伸手穩(wěn)住老太太,又要為自己藏羞,便亂作一團(tuán),難堪極了。魯老太卻不慌不忙,倒馬桶,刷馬桶,攪得那空氣都能把蒼蠅熏死。老太把馬桶放在墻邊,自己拄著拐杖上了一個臺階,蹲上了便坑。其實,老太太不是在“蹲”坑,而是雙手扒著隔墻,撅著屁股,呈半蹲狀態(tài),艱難地“吭哧”著,累得面紅耳赤,比老母雞下蛋還要辛苦。她不敢蹲下來,蹲下就起不來,曾經(jīng)還跌倒過在便池里,沾了滿身屎尿。老太解完手,沒有從身上掏手紙,而是從垃圾桶里挑了一張沒沾大便的紙,不慌不忙地擦拭了自己。嘴里還念念叨叨,說這么干凈呢就扔了,可惜呢。以前都用秫秫秸劈開了刮屁眼,刮完曬干了還能燒鍋呢?,F(xiàn)在人啊,真能作怪!
老太嘴里絮叨著,拎起她的馬桶,摸過她的拐杖,才一步一顫地往門外走去。門口,早有憋得快要尿褲子的女人捂著小肚子等在那里了。
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尷尬事,跟魯老太吵不得也鬧不得,就有了怨聲。怨聲傳到大良耳朵里,大良就逮著媳婦香娟罵幾句,過過嘴癮。后來香娟找到了楊家寶的老婆,跟她講了老太上廁所的經(jīng)過。家寶老婆說,這老太啊,在家還可以,來到這以后,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香娟說,也不能怪她,這么大年紀(jì)了,要是家里有坐便器就好了。家寶老婆說,大妹子,不怪她,也不能怪俺吧?屋里雞腚眼大一點地方,連吃飯睡覺都抹不開身,哪里還能安下坐便器?你看看俺,五更頭就起來玩命,饑一頓飽一頓的,連一件像樣衣裳都沒穿過,這累死累活的,誰能得閑照顧她??!
后來上廁所,女人們都找到了規(guī)律:如果看到老太還在十米以外,就抓緊時間先進(jìn)去,辦好了出來,是來得及的。如果看到老太到門口了,就耐著性子等著她進(jìn)去了你再進(jìn)去。如果你搶在她前面,她進(jìn)門時會毫不客氣地讓你丟丑。她走在前面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在后面催她。你催一聲,她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你一會兒,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轉(zhuǎn)回頭往前走,就要耗掉兩三分鐘。她進(jìn)去了,你再關(guān)門,就安全了。離開的時候,你要趕在她的前面,不然,她出門的時候肯定也會讓你的身體亮個相。endprint
后來有一天,廁所的門把手被誰拴上了一條橡皮,從外面固定在了門框上,門推開后就能自動掩上了。時刻自動關(guān)閉,女人們進(jìn)得門來,再不必?fù)?dān)心春光外露了。門是大良悄悄修的。大良沒有張揚(yáng)。他覺得自己是老板,當(dāng)了老板還要去修女人廁所的門,這還算什么屌老板?
香娟以為魯老太自此以后可以安生一些了,沒想到現(xiàn)在這老太婆又游蕩到了碼頭上,這如果撞到上面領(lǐng)導(dǎo),還不又挨熊一頓?香娟把魯老太領(lǐng)到楊家寶屋里。屋里沒人,香娟知道楊家寶跟車送貨去了,他女人也在碼頭裝沙袋,不到天黑不回來。香娟看到老太太的小床上還躺著一個活物,原是一條小狗。小狗見了有活的進(jìn)來,尾巴就歡歡地?fù)u起來,叫著討東西吃。魯老太手里空空的,沒有東西,那手就在小狗的頭上和耳朵上撫摸了一下又一下。
你還養(yǎng)了小狗?香娟氣惱地問魯老太。
那是我從后面草堆里抱來的。一窩狗崽子,那幾條都凍死了,就剩下這條還活著。魯老太說。
你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還養(yǎng)著它干嗎啊?香娟數(shù)落老太太。
它是我老伴。老太太的癡呆癥又患了。
那你不在家好好陪著它,去沙堆那里干嗎?香娟沒好臉色。
魯老太說,找骨頭。
楊家寶
楊家寶讀過幾年書,識的字可以看武俠小說了。小時候喜歡看《楊家將》,里面有個楊宗保,跟他的名字很接近,他曾為此興奮得一夜沒睡好覺。他決心長大后也要像楊宗保那樣保家衛(wèi)國,沒想到后來成了人,卻當(dāng)了個提泥兜的泥瓦匠。跟著小包工頭黑子給人家蓋屋。前些年鄉(xiāng)下蓋房子的多,楊家寶汗水沒白淌,掙了一些銀兩,硬是把一對兒女供到了大學(xué)。這幾年鄉(xiāng)下人眼光高了,都把那眼珠子投向了城里,在家蓋房的人少了,黑子那土手藝也跟不上形勢了。生意不好做,黑子歇手不干了,楊家寶就被擱淺了。天天悶在家里,啃那兩畝地,老房子還沒翻新,兩個孩子還要交生活費(fèi)學(xué)費(fèi),拆了東墻補(bǔ)西墻,東挪西湊地過日子。楊家寶急得上火,動不動就把他媳婦成蘭揪過來,有理沒理揍一頓。氣得那魯老太提著燒火棍,追著楊家寶打,鞋累掉了,頭發(fā)也散開了,累得坐在地上,罵兒子罵了半天。
大良找到楊家寶的時候,楊家寶正在后村的阿會家推牌九。八成是輸錢了,楊家寶的眼睛通紅,幾乎冒出血來。大良跟楊家寶說了到他碼頭掙大錢的事,楊家寶欲借機(jī)走人,被阿會薅住不放了。阿會說,家寶,你輸我五千啥時還?楊家寶說,我跟大良出去掙錢,有了就還。阿會說,好吧,不許耍賴?。∥腋阏f,你不還也可以。阿會叼著煙,一臉壞笑。楊家寶說,你想怎樣?阿會說,你老婆給我弄一次。楊家寶說,操你娘!
楊家寶就這樣跟大良到了碼頭。大良原先的黃沙、石子生意還不錯,老客戶仍在做。大良當(dāng)了老板,這押車送貨的事就交給楊家寶了。楊家寶一來,就被當(dāng)了兵使,早出晚歸。楊家寶原是不想帶他娘來的。老太太八十歲了,帶來是個累贅。但是,不帶著怎么辦呢?家里沒個人,留著老太太在家,早晚還不是餓死?親戚倒是有,可是他能把老母親送給人家嗎?思來想去,楊家寶的腦殼子都摳疼了。后來跟媳婦成蘭商量,能不能把老娘送到她娘家,跟丈母娘一起生活?成蘭一口回絕:不能!她那哥嫂可不是善茬兒!再者說,成蘭跟楊家寶開玩笑道,你就不怕我爸打你媽主意?兩口子氣了一回,又笑了一回,到后終于決定,先斬后奏,把老媽媽帶到大良碼頭去,大不了天天把她鎖屋里!
動身那天,魯老太卻不愿意走了。她不愿意離開那窩雞,不想離開左鄰右舍,把自己那把老骨頭扔到外鄉(xiāng)去。楊家寶眼淚就出來了。他把那窩雞賣了,魯老太哭了一回;上車時,魯老太看著自家的老屋,懷里抱著花鼓樣的馬桶,又哭了一回。
大良厚道,也沒說別的,給楊家寶分了一間大一點的房間。房間用布簾子隔開,一邊是楊家寶兩口子的床,一邊是老太太的床。剛開始,楊家寶用三塊門板在屋外沙堆旁搭了個簡易的灶間。油鍋燒熱了,家寶老婆準(zhǔn)備炒菜,一股風(fēng)刮來,鍋里卷進(jìn)一層沙子。油被倒進(jìn)了水池,成蘭的眼淚也流進(jìn)了水池,擰開水龍頭一股腦沖走了。楊家寶長吁短嘆,又把煤氣灶搬到了屋里的桌子上,任由小屋里煙嗆火熏。楊家寶看到地上老太太的馬桶,一把拎過來扔到了門外。兒媳婦就給老太太說,白天不能在家解手,夜里再用馬桶,老太答應(yīng)了。老太太白天一個人待在屋里,只剩下吃飯和上廁所兩件事,完了就天天坐在床上。天數(shù)多了,老太太便罵人了。一會兒罵老天爺,說是改朝換代了,世道變了,人也變了。一會兒又罵死老頭子,腿一蹬眼一閉快活去了,不管她了。老太太不安分,開始一趟一趟上廁所,一趟趟提著馬桶,搗廁所的門,讓那里的女人風(fēng)光無限,措手不及。上廁所成了老太太打發(fā)時間的最好方式。不久有一天,老太太的視野又?jǐn)U大了一圈,她居然跑出來,在碼頭上游蕩了。
楊家寶氣得不輕。對著他娘說,你再亂跑,我一鐵锨把你扔到垃圾堆里去!
魯老太拿眼翻了翻兒子,變得老實了,比楊家寶的孩子還乖。
楊家寶一看母親那個樣,心又軟了。從成蘭床頭那個口袋里掏出幾塊餅干,塞到母親手里。魯老太撂一塊給小狗,然后才往自己沒有牙的嘴里塞了一塊。
成蘭在液化氣灶上炒菜,炒菜聲啪啪啪的,香味和煙竄滿了一屋子。楊家寶把電視打開了,魯老太抱著小狗,轉(zhuǎn)過頭,和她兒子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
阿 會
魯老太還是給大良帶來了麻煩。
魯老太在碼頭沙堆旁現(xiàn)身的第二天,大良就接到了孫會計打來的電話。孫會計讓大良到他辦公室去一趟。大良當(dāng)時正在河邊驗收黃沙。刮過來的勁風(fēng)打在大良的臉上,噎得大良喘不過氣來。大良答應(yīng)一聲,掛了手機(jī)。回到地磅間,跟香娟說了這事,香娟說,能有什么事?大良說,會不會有人搗咱后臺?香娟說,咱該花的不都花了?到咱辦公室拿一盒茶葉去。大良帶一盒碧螺春到孫會計辦公室的時候,孫會計正坐在辦公桌后面的真皮軟椅里喝著什么。大良發(fā)現(xiàn)孫會計的杯子里是白開水,臉上一笑,順著情勢說,孫會計,您還喝白開水???我給您送一盒茶葉來,品一品碧螺春的味道吧。孫會計呵呵一笑,說,我不喜歡喝茶呢!就喜歡喝白開水!大良說,孫會計,您真是個清官吶!說笑了一會兒,孫會計便提到了正題。說的是魯老太。她的出現(xiàn),給碼頭安全帶來了隱患,有人給上面通風(fēng)報信了,上面怪罪下來,說孫會計疏于管理,挨了批評。大良覺得怪難為情的,答應(yīng)孫會計整頓,把碼頭安全放到一切工作的首位。endprint
大良知道,這些年,哪個節(jié)日到來之前,上面不是轟轟烈烈地下來一撥人?查環(huán)保的過來,孫會計就陪著他們到碼頭里面轉(zhuǎn)一圈,指指點點,然后回到辦公室拿煙倒茶,招待一番。管海事的,查防汛墻養(yǎng)護(hù),查河道清淤。查安檢的人到來,到各個住戶門口排查一遍,煤氣、電線是否老化,滅火器有沒有達(dá)到標(biāo)準(zhǔn),鏟車、吊機(jī)有沒有年檢憑證,駕駛員有沒有操作證……孫會計要什么,大良就顛著屁股送什么,忙得跟孫子似的。這次要是沒有,孫會計就跟上面的人說情,下次一定要補(bǔ)上。怎么補(bǔ)?大良心里明白得很。拿一把紅票子,交給孫會計安排就是了。孫會計自會推一番。大良說,孫會計,錢交給你辦,我還能不相信你嗎?孫會計便不好再說什么了。拍拍大良的肩膀,笑笑。大良自會再補(bǔ)上一句:有情后補(bǔ)。大良知道自己不靠著孫會計,周全不好上面的事。他也不是沒出過血。只是他的血出了,沒有人問過這血是誰出的,更沒有人會關(guān)心他姓啥名誰。因為河南佬這些年背地里撒出去多少銀子,他大良耳朵里都聽得長毛了。他難道比河南佬多長一個屁眼?
大良這回要大刀闊斧整改,把碼頭的環(huán)境修整一下,徹底讓那些人挑不到毛病,免得再花冤枉錢。為防患于未然,他又把老鏟車工換了。新來的這鏟車工年輕,瘦個頭,長頭發(fā),白臉。他就是從大良老家來的賭錢鬼阿會。
阿會雖說臉白,牙齒卻是黑的。這小子腦子聰明,他叔在縣城賣農(nóng)業(yè)機(jī)械,他到他叔那里玩,兩個月下來,他無師自通,把個鏟車開得滾瓜爛熟,還辦了操作證。那長鐵臂上上下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的,被他使喚得比人的手臂還靈活。但是他不務(wù)正業(yè),在洗頭房東窗事發(fā),被他叔一腳踢回了鄉(xiāng)下,他又不想種地,再說他那村里的地都被公家買去建房了,他閑來無事,就拿著賣地的錢,終日里跟一幫老少爺們混在一起,漸漸地染上了賭癮。一天三盒煙按兵不動,他牙齒像黑炭一樣,三十好幾了,連個女人都沒搞到。
一次賭局,公安抓賭,十幾個人都進(jìn)去了,唯有長腿的阿會成了漏網(wǎng)之魚,跑了出來。一路招搖,千里奔波,來到了南方大城市的大良的一畝三分地。他其實是來找楊家寶要錢的。楊家寶年前還欠著阿會的五千賭資呢!對于阿會的到來,大良沒有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不歡迎。他沒有驚動孫會計,也沒有驚動那些干活的工人,只讓香娟炒了幾個菜,大良開車到街上搞來兩箱啤酒,桌子擺開,幾個人喝了起來。楊家寶和他媳婦成蘭也在,大良對阿會說,你還是回去自首吧。阿會掏出一包煙,給幾個人敬上,說,俺叔給派出所說好了,他幫我交了罰款,沒事了。大良說,我這碼頭干活太苦了,不是人呆的地方,留不住你。阿會說,楊家寶還了我錢,我就回去。楊家寶說,我欠你的錢固定是要還你的,咱不是孬種人,不說孬熊話,你在這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我裝車苦幾個。阿會不屑地瞥了楊家寶一眼,他可不想出那個苦力。
晚上阿會溜達(dá)到河邊的防汛墻下,準(zhǔn)備像沙丘頂上的野狗一樣撒尿的,忽見那河邊鏟車轟隆隆開著,正在往場地上堆沙,他來了興趣。他跟大良說他想試一下,手都發(fā)癢了。休息間,阿會像猴子一樣爬上鏟車,操作起來,居然像高手一樣駕輕就熟。這時候,孫會計從旁邊急匆匆往鏟車走過來,大良一見情況不妙,趕忙迎過去,從左口袋掏煙,敬了孫會計一支,說道,這是我聘來的鏟車工,技術(shù)不錯,我明天就要換人,全力配合孫會計對我們碼頭的整改工作。
阿會就這樣誤打誤撞地留了下來。開始,大良是高興的,覺得阿會畢竟年輕,一個人可以干兩個人的活,是他的一個得力干將??墒菚r間久了,阿會這家伙的品性便露了出來。正是借著自己年輕,有點傲骨。雖然見到大良就敬煙,打扮得像個孝子賢孫,可是阿會的骨子里是不屑碼頭上這幫整天在黃沙里摸爬滾打的下等人的。他不愛說話,偶爾笑笑,也是用嘴角表示一下,臉上其他部位都不動??慈耸怯醚劢菕哌^去的,頭時常低著,說話不多,聲音卻悶,像一條有陰險心機(jī)的狗。開鏟車,阿會開始很勤奮,不久就?;^了,在大良和香娟不在場地的時候,隨便停下來,到自己的屋里睡覺。那時或許正是忙的時候,貨車鳴著喇叭,等著鏟車上貨。工人們在沙堆邊,撅著屁股,揮汗如雨地裝沙、搬水泥和磚塊,忙得不知東西南北,可是那鏟車卻停著不見了人。有人給老板、老板娘打電話,香娟跑過來,心急如焚,四下里找阿會,卻不見了人影。打阿會手機(jī),通了,阿會悶著聲,不緊不慢地說,知道了,我困死了。等到阿會出來,一段時辰又過去了。香娟性子急,瞪著眼怒視著軟不拉幾的阿會,真想騎到阿會的脖子上,操他祖宗八代。
香娟跟大良說了這個事。大良找到阿會談話,說,阿會,我少你工錢么?阿會說,沒少。大良說,那你干活怎么當(dāng)面做好人背地使壞心呢?阿會說,我困。大良說,你夜里出去嫖了?阿會呵呵笑了,說,哪里!我領(lǐng)了錢都寄回家給我媽了!大良扔給阿會一根煙,說,你要想干就好好干,你要不想干,就回去,我這廟小,盛不下你這大和尚。阿會用嘴角笑一下,說,大良哥,我以后好好干。好好干還不行么?大良沒說什么。當(dāng)晚大良從孫會計辦公室的樓下走過,帶著幾個人出去喝酒去了,阿會也在場。
到了夏天,開鏟車的阿會又出了幺蛾子。
一天晚上,月亮穿過城市無數(shù)個華美的路燈,在堆滿黃沙的碼頭上空照著的時候,在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都沉沉睡去,沙丘上的野狗、野貓開始追逐、叫春的時候,阿會被楊家寶打了,被打得鼻口竄血。阿會在安靜的下半夜,發(fā)出了尖厲的叫聲。
這事驚動了派出所。作為碼頭大總管的孫會計遭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批評,顏面盡失。
大 良
毫無疑問,阿會這件事,大良遭了孫會計一番暴風(fēng)驟雨式的嚴(yán)厲批評。他甚至要撤回對大良的借款,要收回碼頭,重新招標(biāo)。大良嚇得臉皮子紅一陣、白一陣的,小腿發(fā)軟,襠部發(fā)緊。大良從左口袋摸出香煙,敬了孫會計一支,給孫會計保證說,下不為例,以后再發(fā)生這種事情,我就把阿會的蛋給騸了!
大良確實氣得不輕。這中秋節(jié)快到了,上面又要下來大檢查,大良幾次被上面通知去開會,地面要硬化,要安裝噴淋設(shè)施,要對務(wù)工人員嚴(yán)格管理,加強(qiáng)安全防范措施,還要寫保證書,搞個焦頭爛額。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阿會給他添了這么個事,真是個喪門星??!endprint
那天,大良丟下顏面,去了派出所,把阿會和楊家寶領(lǐng)了出來。問阿會到底怎么回事。阿會低著頭,卻不說。大良原以為兩個人是因為賭錢的事打起來的,后來聽楊家寶說,阿會挨揍,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阿會偷看了成蘭洗澡。
阿會住的小屋,就在楊家寶的隔壁。一個人住不講究,屋子里臟了,亂了,都不會有人看見。襪子臭了,尿盆騷了,也不會有人聞到。阿會白天出去開鏟車,門一關(guān),萬事大吉;晚上回來,門一開,那臭味騷味便格外熱情地迎上來,包圍了阿會。起初阿會也不習(xí)慣,又一想,這氛圍是自己營造的,自己難道生自己的氣不成?所以就認(rèn)了。好在阿會能屈能伸,在屋里睡久了,那些難聞的味兒就被他睡沒有了。阿會每晚睡覺都很踏實,嘴角流著口水,偶爾還說兩句夢話,叫著,媽媽,媽媽,像個沒斷奶的娃子。后來春天到了,夏天到了,阿會睡覺不怎么踏實了。阿會覺得他的身體里蟄伏了一冬的小蟲子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到了下半夜,他常常睡不著,他抽煙,往痰盂里彈煙灰,往里面吐痰,也往里面撒尿。他像夜貓一樣,驚覺地側(cè)起身子,側(cè)起耳朵,細(xì)聽外面的某種聲音。十幾戶出苦力的人家,都在簡易房里住著,誰家半夜發(fā)出的聲響,阿會幾乎都能準(zhǔn)確地捕捉到。然后阿會會自覺篩選,把這些聲音分門別類,看看誰家的聲音能夠讓他振奮。白天,阿會會從這家門口走過,就會朝里面的人多看兩眼。
阿會還有一個喜好,喜好半夜把耳朵貼在墻壁上,聽隔壁的聲音。隔壁有一次傳來啪啪啪肉感的聲音,這讓阿會血脈僨張,他的手在身體上游走,找不到安放的地點。后來那聲音就停下來了,他聽到楊家寶的聲音說,蚊子太多了,打都打不盡。
阿會在盛夏的屋里呆不住,他開始在夜的掩護(hù)下,神出鬼沒地出來游走。外面的貓叫,狗叫,貓頭鷹叫,都成了他半夜游走的幫兇。他在樓道里鬼影子一樣走著,聽到誰家傳來的水聲,他的心就會狂跳,隨即腳步站住,左右看看,便閃到后窗,翹著腳,貼著墻,手扒著磚縫,往窗縫里看過去。
阿會很得意。那天夜里,他正看得熱血攻心的時候,他腳下的幾塊磚頭被人踢飛了。接下來,阿會感到自己的鼻孔里有熱流往外噴涌。
碼頭整改在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大良花了一些錢,買來了材料,又請了孫會計手下的兩個員工,幫忙干了幾天,檢查驗收,總算過關(guān)。接下來,大良還不能閑著,他要處理阿會的事情。阿會的偷窺事件,讓住在樓里的所有女人都人心惶惶。有幾個女工人都在大良跟前訴過苦了。說這阿會太可怕了,看上去人模狗樣的,怎么還有那個愛好?以后誰夜里還能睡個安穩(wěn)覺?誰還敢洗個澡?魯老太去廁所總是忘記關(guān)門,阿會要是闖進(jìn)去怎么辦?說到后來,都要求大良把阿會趕走。大良坐著,不置可否。大良到磅房問值班的香娟。香娟說,還能怎么辦?這種人留著他干什么?讓他領(lǐng)錢走人!大良嘴唇緊閉著,還是沒說什么。香娟問,孫會計什么意見?大良說,也讓阿會走人。香娟說,那你就聽孫會計的,這種人留下來,早晚是個禍害。大良說,我年底還要不要回老家了?香娟說,回老家,那你跟孫會計說去!
大良在廚房里一個人喝酒。喝過,就把楊家寶和阿會叫了來。兩人在椅子上坐定,都看著大良紅紅的臉,紅紅的眼。大良從右邊的口袋里摸出香煙,冷著臉,甩給了楊家寶一支,怒視著阿會,說,你到底想不想在這待了?阿會說,想!大良說,想留下你就不要再造孽!說著,一沓鈔票向阿會臉上抽來。大良說,這是五千塊,算是楊家寶還你的,以后你們兩清了,不許再胡鬧!你現(xiàn)在有錢了,想女人你就出去嫖,別他媽的偷偷摸摸了,丟盡了男人的臉!這些錢你也不要寄給你老娘了!
阿會的眼淚流出來。哭起來身子發(fā)抖。
大良說,不要哭了!跟我到孫會計那給他認(rèn)錯,下保證,然后再到各家給大伙賠禮!大良又把右口袋里的那包煙掏了出來,扔給了阿會,說,以后對誰都客氣點,見著人就發(fā)煙,混好了就會有人給你說媳婦。
三個人走出廚房,大良給楊家寶小聲說,這事不要給你家的成蘭和俺家的香娟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啰啰嗦嗦的煩人。
楊家寶眼里含著熱淚,說,知道了。大良說,那個工地,你要幫我看緊一些,跟老板搞好關(guān)系,不能讓別人給撬去了!楊家寶說,我知道了!
啞 巴
啞巴是楊家寶回老家?guī)淼摹?/p>
啞巴比楊家寶小,楊家寶叫他表弟。啞巴在家沒事干,就知道在村子?xùn)|西頭亂竄,見到誰家小男孩,就逗人家玩,伸手摸人家的小雞雞,然后就是憨笑,時常把人家孩子弄哭。啞巴母親實在氣得沒轍,就找到楊家寶,說,大侄子,你在大城市賺錢了,把你表弟也帶去吧,好歹他還有兩只手,就跟著你刨一口飯吃吧。楊家寶想到裝沙袋的笨活兒,估計啞巴做得來,就把啞巴帶來了。
啞巴的到來,給大良的一畝三分地帶來不少樂趣。啞巴開始是跟著楊家寶媳婦成蘭裝沙袋。成蘭這女人干活利索,風(fēng)里雨里裝了一陣子沙袋,練就了五秒鐘裝一袋沙子的功夫,啞巴干活就笨拙得很,跟在后面,像個大猩猩。逗得一溜十幾個女工不住地捂嘴笑。啞巴不能說話,卻還話多。跟所有人都想說幾句,嗚嗚哇哇的,又蹦又跳的,又是左右開弓,比劃來比劃去,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人們還是聽不懂,啞巴干著急,有時就抽自己嘴巴,又逗起一陣陣笑聲。
啞巴裝了一段時間沙袋,覺得趕不上人家,沒面子,他不愿意干了。后來跟著楊家寶押車送貨,哪知他不會說話,人家讓他報數(shù),他悶著頭不理人家,被驗收員誤以為他們在故意作弊。有時候就是打啞語,猜啞謎,在人面前比劃得像跳街舞。工地上的人受不了,楊家寶也哭笑不得,覺得沒面子,就跟大良商量,又讓啞巴在碼頭掃地、倒垃圾,負(fù)責(zé)環(huán)境衛(wèi)生。啞巴雖啞,腦子卻精明,他蹲在沙丘上,用一根樹枝畫來畫去,大約認(rèn)為這差事不體面,是楊家寶羞辱了他,他突然發(fā)怒了,站起來,對著沙堆下面所有干活的人大叫起來。啊啊呀呀的,氣得那張臉紅如猴子的屁股。啞巴揚(yáng)著樹枝,像跑龍?zhí)滓粯記_下來,四處找楊家寶算賬,鬧得大伙腰都快笑閃了。
磅房里的香娟也笑得岔氣。
但是啞巴依然不依不饒,沒找著楊家寶,他跟老板娘香娟較上了勁兒。啞巴跑到香娟跟前,對她指手畫腳,眼睛睜得有牛蛋大,嗚哇了半天,香娟也沒弄明白什么意思。啞巴一跺腳,拉起香娟就跑,跑到沙堆旁,啞巴折了一截樹枝給香娟,自己拿著一截,在沙子上面奮筆疾書起來。endprint
對話就這樣開始了。啞巴寫道,“我不干了!”香娟寫道,“為什么?”“你們欺負(fù)人!”“沒有?。 薄伴_工錢!”“月底?!薄安恍?,就現(xiàn)在!”“你要干嗎?”“我要回家!”“等你表哥回來了再說?!薄八腔斓?!”幾個字出來,干活的人又都笑起來。連楊家寶老婆成蘭也笑了。啞巴就像個活寶,成蘭也拿他沒辦法。成蘭拉住啞巴的胳膊,說,跟我走,見你舅媽去!
啞巴的舅媽就是魯老太。啞巴每天只知道忙著表現(xiàn)自己,干好自己的事,對于碼頭出現(xiàn)的這個彎腰老太太,他從沒留意過,也沒人對他說過。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啞巴的記憶里,這魯老太是似曾相識的,怎么那么臉熟呢?啞巴想起來了,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這老太太原來是他老家里的舅媽。舅媽怎么也落到這里來了呢?他摳破腦子也不會想到,舅媽會在這樣的地方出現(xiàn)。啞巴的眼淚就像豆子,嘩嘩滾落了下來。
啞巴在魯老太跟前蹲下來,把他的頭靠在魯老太的膝上。魯老太坐在床沿上,剛罵完了一圈村里的人,這會兒大約累了,那手像停在一件器物上一樣停在啞巴的頭上。魯老太看著啞巴,不知是不是認(rèn)出了啞巴,說,啊?啞巴也說,?。眶斃咸终f,啊?啞巴又說,???魯老太眼窩子紅紅的,老淚流了出來。啞巴的眼圈也紅了,鼻子也紅了。
大良讓啞巴幫忙撂沙袋,掙點零錢花。撂沙袋很簡單,就是把工人們裝好的石子、沙袋,往鏟車斗里撂,由鏟車往貨車?yán)镅b。就是在上包的過程中要數(shù)數(shù),記住數(shù)量,不能有差錯。大良以為啞巴是識字的,數(shù)數(shù)應(yīng)該沒問題,可是,啞巴是茶壺里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嘴里倒不出。啞巴開始是這樣做的:香娟給他一個本子一支筆,他每扔出去10袋,就要在本子上畫一筆,扔得多了,那筆畫也就畫得多了。大家伙一看,那上面寫了一個個“正”字,又都嬉笑起來,說,李高音(啞巴的名字),你是在選村長?。“屠罡咭舻哪樣悬c紅,覺得被人嘲笑肯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于是又生氣了。吃飯的時候,十幾口人圍著桌子吃飯,啞巴卻端著飯菜,跑到沙丘頂上吃??匆肮穫?yōu)橹桓穷^引發(fā)戰(zhàn)爭,他嘿嘿地笑。
啞巴腦子倒也靈活,有了新辦法。他看著別的撂沙袋人的手,人家扔進(jìn)一包,他也扔進(jìn)一包,人家快,他也快,人家慢,他也慢。人家停歇,他也停歇。到最后,別人報數(shù),他也動動嘴,意思是說跟人家一樣多。那幾個臉黑皮糙的女人又圍著啞巴開起玩笑來。
有時候,沒別人在場,只有啞巴一個人上包的時候,他又故伎重演,在本子上畫一個個“正”字來。還是出事了。終因啞巴數(shù)數(shù)失誤,在楊家寶送貨的那棟樓房,驗貨員發(fā)現(xiàn)少給了二十包黃沙。這事情上綱上線,就觸及到了信譽(yù)問題。對方高調(diào)表態(tài),要與大良終止合作。大良聽到這個消息,頭都大了。怎么辦呢?整棟樓房裝修?。∵@利潤遠(yuǎn)比碼頭上的批發(fā)價高啊,不能眼看著一塊肥肉被周邊的“野狗”們吞去!但是大良一急就犯傻,根本拿不出好辦法。這事還得由香娟來做。香娟這女人緊要關(guān)頭能拿得住事兒,不僅口齒伶俐,辦事也公心,講原則,是大良表面看來不當(dāng)回事、內(nèi)心里很佩服的女人。果然,大良把包袱丟給了香娟。大良說,怎么辦?香娟說,還能怎么辦?加倍認(rèn)人家的損失!不待大良掏出手機(jī),香娟的電話已打了過去,與對方施工的負(fù)責(zé)人取得了聯(lián)系。香娟的說話是很有策略的,先把孫會計搬出來,對方便說認(rèn)識孫會計,都是好朋友,接著,香娟以大義滅親的姿態(tài),說這事情的發(fā)生,的確是她的一個智力不太好的親戚過數(shù)造成的,請求大領(lǐng)導(dǎo)諒解,為表誠心,愿意加倍賠付信譽(yù)金,并對責(zé)任人從重處理。下不為例,再犯錯貨款就一分都不要了。一番話被香娟說得九曲回腸,如糯米團(tuán)一般松軟有度,甜潤怡心。說得對方不咽一點口水,都對不起自己的胃。
這危局被香娟扳了過來。有驚無險,接下來生意照舊繁忙,轟轟烈烈地做。但是啞巴不再上沙包了。啞巴鬧的這個事情,讓楊家寶很不好意思。沒等到大良作出處理決定,楊家寶就主動找到大良,說,別讓啞巴干了。還是讓他去掃地吧。這樣他正好也有閑空,能照顧我娘一下,等天冷了我就送他回去。
啞巴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不聲不響地掄起大掃帚掃地去了。剛開始很賣力,像是要將功折罪。掃著掃著,又有新問題出來了。
啞巴知道體面,專揀交通要道掃,他想讓外人能看得到,他們的碼頭干凈整潔。尤其是地磅上,他沒事就撅著屁股在上面清掃,地磅被他打扮得干干凈凈。車子過來,要過磅,他低著頭認(rèn)真地用鐵锨鏟磅上的泥沙,置之不理。人家按喇叭,喇叭聲響徹整個碼頭,啞巴依然撅著腚忙碌著。直到老板娘香娟跑出地磅間,把他連拉帶扯拽下來,他才驚覺,滿臉尷尬。貨車司機(jī)一邊過磅,一邊從車窗伸出頭來沖著啞巴罵娘。到了晚上還行,司機(jī)撳幾遍喇叭,見他不理會,就把車燈連續(xù)閃幾下,啞巴就會自動讓道??墒牵@些活也不能都留著晚上再做啊。香娟對大良說,別再讓這個祖宗掃地了,耽誤事不要緊,怕是早晚得挨車軋死!
不管啞巴樂意不樂意,他的職業(yè),只剩下照顧魯老太了。
啞巴照顧老太太,一個小的,一個老的,兩個人卻說不上話。啞巴的說話就是打拳,魯老太的說話,就是一張嘴,口水就流出來。但是相處得還算融洽。啞巴喜歡看著魯老太笑。魯老太一打盹,他就“啊——”的一聲嚇唬魯老太。魯老太閑來無事就亂罵,她一亂罵,啞巴就蹲下來,把腦袋放在魯老太的膝蓋上,魯老太一摸,就不罵了;魯老太有時還哭,魯老太一哭,啞巴就把腦袋放在魯老太的膝蓋上,她一摸,就不哭了。魯老太提著馬桶往廁所去,那花鼓樣的馬桶魯老太感覺越來越重了,她快要提不動了。啞巴幫魯老太提馬桶,把他舅媽送到廁所門口。那拴了橡皮的門也越來越重了,魯老太的拐杖似乎頂不開了。
一天,魯老太抱養(yǎng)的小狗跑不見了。魯老太四處找,也沒有。啞巴四處找,也沒有。魯老太哭,坐在床沿上哭她的小狗。啞巴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對著魯老太直搖頭。啞巴把拐杖遞給他舅媽,領(lǐng)著舅媽往外走。
這一走,又出了事。
成 蘭
是成蘭回家做午飯時,發(fā)現(xiàn)啞巴和魯老太不見了的。
成蘭當(dāng)時就急了,急得像驢尿潑過的螞蟻。她往廁所跑,廁所里空無一人。她叫啞巴,啞巴也不會聽到聲音。這可怎么辦呢?他們?nèi)チ四睦??成蘭也顧不得做飯了,她在那排簡易房前后轉(zhuǎn)了兩圈,又在樓道里跑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找,也沒見蹤影。她掏出手機(jī),一想啞巴也沒有手機(jī),有手機(jī)也不會說話。她剛要把手機(jī)裝回去,又拿出來,她想打給楊家寶,又擔(dān)心男人在外出車,分了心容易出事,只好又把手機(jī)裝回去。這下更是慌了手腳,跑下樓,在碼頭上,從南頭跑到北頭,從東頭跑到西頭,也沒見著人影兒。成蘭急得想罵娘,眼睛看著滿天烏云,臉都綠了。這老不死的,要是在碼頭上出了事,那可怎么辦?endprint
成蘭迫不得已,給香娟說了婆婆失蹤的事。香娟的臉一黃,立馬想到了樓上辦公的孫會計,說,成蘭你不要聲張,讓上面的知道,咱就倒血霉了!香娟顧不得吃飯,帶著成蘭和幾個裝沙袋的女人,繞過沙堆,出了大門,往前方大街上分頭找去。
找到太陽偏西,也沒有找著。實在是找累了,香娟說,報案吧。香娟帶著幾個女人,往派出所趕去。一到派出所辦案大廳,那成蘭的腿就像抽去了骨頭,一下子坐在地上,軟成了一堆泥。原來幾個女人都看到了那長椅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啞巴,一個是魯老太。魯老太眼里流著淚,懷里的一只小狗也流著淚。
如果魯老太已經(jīng)完全健忘的話,這事情的經(jīng)過只有不說話的啞巴知道。啞巴把拐杖遞給魯老太的時候,就把魯老太領(lǐng)了出去。他們要到外面找回那只小狗。啞巴擔(dān)心被人看到,就拉著魯老太的衣袖,沿著樓角,順著稍遠(yuǎn)處的一條彎曲小路往碼頭外邊去了。
他們走著,找著;找著,走著。他們誰也不說話,啞巴所能發(fā)出的最大音節(jié)就是嗚嗚啊啊。一條路走過,又一條路走過,啞巴往回看,發(fā)現(xiàn)來時的路不見了,他的腳下是一條陌生的路。啞巴往天上看,天上的太陽也亂了套了,先前還在正南的,現(xiàn)在怎么跑到正北了?過一會兒又竄到正西了!啞巴害怕起來,覺得這天和地都混亂了,太可怕了。啞巴看著他舅媽,嗚嗚啊啊驚叫,他舅媽不驚叫,只往前邊看,嘴里開始咕叨著罵什么。
后來小狗從一叢冬青下面突然跑出來了。啞巴把小狗抱給魯老太,兩個人都笑了。啞巴一笑,那嘴巴咧得像哭。啞巴領(lǐng)著他舅媽往回走,可是他走啊,走啊,再也走不上來時的路了。啞巴開始哭,這回,他是坐在馬路牙子上,真的大哭,像驢叫一樣。啞巴這一哭,就把派出所的人招來了。派出所的人詢問他們的住址。魯老太不說話。啞巴有嘴也不說話。啞巴亂指,把派出所的人弄得一頭霧水。
派出所的人就把啞巴和他的舅媽領(lǐng)到了派出所。
臨走的時候,成蘭被派出所的民警教訓(xùn)了一頓,教訓(xùn)她再忙也要照顧好老人,孝敬父母是每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種事以后不要再發(fā)生。
這事情,孫會計很快就知道了。這事雖然發(fā)生在大良的一畝三分地上,也是發(fā)生在他孫會計的一畝三分地上??!這可了得!上面追查下來,這碼頭成了什么地方了?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luò)時代,是非多,出了點事,上了新聞,這些罪都要他老孫來頂啊。孫會計悄悄地掖下了這件事,沒讓上面知道。但是他對大良,已經(jīng)給足了小鞋,上緊了發(fā)條。大良那幾天過的不是日子。挨了孫會計吵,還要笑著,開車帶著孫會計出去辦公事,當(dāng)然,這里也包括大良不敢給香娟說的事。比如,洗頭,洗澡。
大良回到碼頭,香娟自然也是沒有好臉色給他。大良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香娟跟大良吵架,說得多了,大良就煩了,一抬手,把一只碗摔碎了,吼道,你這臭娘們!不想干就給我滾蛋!
成蘭這個女人,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憋屈急了,她就跟楊家寶絮叨,絮叨急了楊家寶就罵她,挨了罵她就傷心地哭??粗趾谟质莸呐硕秳又p肩在那里嚶嚶嗡嗡地哭,楊家寶點著了一支香煙,悶悶地坐在旁邊吞吐。
一天晚上,楊家寶帶著他女人成蘭,拎著兩瓶酒,來到大良的屋里。他們是來賠禮、道歉的。在大良的面前,楊家寶兩口子的腰都要彎到地上了。成蘭眼圈濕濕的,說,大良真是對不起,俺家那個老不死的又給你惹麻煩了。楊家寶說,大良,這兩瓶酒也不成敬意,你就將就著收下吧,過幾天我就把我娘和啞巴送回去。
阿 會
碼頭上的生意早上最忙。因為貨車通行是限時的,早上七點以后貨車不許進(jìn)內(nèi)環(huán)。而這些貨,多數(shù)是要賣到市區(qū)里,因此貨車司機(jī)趕在這時段之前,把貨拉出去。老板娘香娟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凌晨四五點就起床,臉都來不及洗,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下樓,指揮工人裝貨上貨,又是調(diào)度,又是過磅員,又是記工員,還是收銀員。香娟很累,但是她累得舒暢,累得有勁。生意好起來了,大家伙都能賺到錢,她和大良這大當(dāng)家的,年底回老家該是多么風(fēng)光??!
工人們也高興,苦累不要緊,每天能收個三五斗,值啊。這些工人,有的是大良從老家招來的,有的是邊遠(yuǎn)地區(qū)的人,坐火車長途跋涉摸索來的,來到這大城市的褶皺里,在沙堆里刨飯吃,沒有人嫌棄他們的灰和汗,沒人在意他們的臟與破,每天賣力氣賺錢,這里是讓他們安心的避風(fēng)港。香娟對他們也好,跟他們和顏悅色說話,讓他們開心,從不在他們面前擺老板娘的架子。
有一天,香娟還為工人做了一回紅娘。
香娟早就看到一個裝沙的瘦女工對開鏟車的阿會有意思了,那天,她把那女工叫到磅房,幾句話一問,女工就紅著臉招了。其實阿會也有這個意思,香娟就親眼看到過阿會有一次吃午飯,多拿了兩個饅頭,后來那饅頭被阿會偷偷地給了那女人。女人臉一紅,香娟就覺得有譜了。找來阿會,這么一撮和,兩個人當(dāng)晚就手拉手出去逛街了。
香娟覺得她這紅娘做得好。阿會有了女人,就不會饑渴了,不饑渴了,他還會半夜偷窺么?香娟把她成人之美的事兒跟大良講,大良當(dāng)時就笑了,說,你這熊女人,鬼點子不少,這下住在咱碼頭的女人們都安生了。香娟也笑起來,說,抽個空整一桌,讓大家給他們樂呵樂呵。
隔幾天,下起了雨,生意淡了一些,香娟帶著幾個女人,在廚房里蒸炒烹炸,又殺雞,又殺魚,鬧騰了一上午,整出了兩大桌豐盛的菜肴。碼頭上所有的人,包括孫會計和他手下的兩個員工都來了,大家很高興,喝酒,劃拳,煙味酒氣四處蔓延,啤酒沫到處飛,為今天的主角阿會和那瘦女人慶祝喜結(jié)良緣。魯老太也到場了,楊家寶和成蘭一邊一個伺候著她。老太太吃得歡,左嘴角啃雞腿,右嘴角流口水。啞巴更像個歡喜佛,吃得滿嘴流油,嗚里哇啦。
阿會自然更是幸福。一口黑牙外露著,彎著腰給大良和大家作揖感謝。撕開一盒煙,一支支給在座的人敬上去。
鬧騰到下午三點方散。雨下大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各自的屋里睡覺。辛勞的工人沒有假期,是大雨給他們放了一天假。下午的碼頭很安靜,安靜得只能聽到雨聲中飄逸而來的呼嚕聲。
阿會有了女人,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阿會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了。然而故事情節(jié)常常不以人們的基本想象為轉(zhuǎn)移。就說阿會吧,和那個貴州來的瘦女人新婚燕爾了一段時間之后,突然不再回那個“洞房”睡覺了。那女人也覺得一個人守著空床沒意思,不久就離開了,又回到從前,和幾個女工擠到了一塊。阿會這場短暫的婚姻無疾而終。沒有人知道阿會的悶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讓他們分開,甘愿一人獨(dú)居??傊@個家伙是個異類,人們用普通的大腦無法破解他的所為。endprint
碼頭上的女人們又開始四下里竊竊私語,躁動不安了。那天,阿會就看到楊家寶用一塊帆布把后窗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的女人往廁所去,一看到樓道一頭站著阿會,就折回頭走了。甚至,連啞巴從他面前走過,也可以斜著眼,對他不屑一顧了。阿會坐在樓梯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煙。抽到最后,把煙頭一扔,說了一個字,操。
阿會走了。阿會沒有給大良正面打招呼,只在屋里留下一張字條,用煙灰缸壓著。字條上的字像蚯蚓找它娘:“大良哥,我走了,我去西邊的天成碼頭了?!?/p>
天成碼頭離大良的碼頭有三里路。在這條污水河的西邊。做的一樣是建材生意。只是人家財大氣粗,只送大工地和攪拌站,不零售,在這條河道的同行中,天成碼頭算得上首屈一指。阿會慕名去了那里,找到了老板胡慶發(fā),自報家門,說是從大良那邊過來的鏟車工。試過一番,胡老板就把阿會留了下來。胡老板說,你就跟我干吧!工資不會比那邊少。這阿會就在天成碼頭干了。還是開鏟車。這碼頭業(yè)務(wù)繁多,擴(kuò)大經(jīng)營,又添置了新鏟車。這一派輝煌的新鏟車就分配給了阿會。阿會開起來順風(fēng)順?biāo)?,志得意滿。
大良后來也去過一次天成碼頭。同行是冤家,他沒有跟胡慶發(fā)照面,只把車停在離碼頭較遠(yuǎn)的路邊。他是來看阿會的。有一段時間不見阿會了,大良的心里,對這個老鄉(xiāng)竟有了一絲牽念。也不知這阿會如今混得怎樣了?大良坐在駕駛座上,透過車玻璃,看著碼頭內(nèi)兩個鏟車你來我往,不停地忙碌著。大良捕捉到了阿會的身影,在遠(yuǎn)處看了好長時間。這個混蛋家伙,攀上高枝了!大良在心里嘆了一聲,發(fā)動車子,掉頭開走了。
冬至那天,天成碼頭那邊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慌里慌張的,說他像鼠像賊都不為過。這個人直接找大良,找到大良就說道,老板,不好了,你們的老鄉(xiāng)——阿會被鏟車軋死了。
大 良
阿會死了。死在了赫赫有名的天成碼頭。
男人有淚不輕彈,大良很少哭過。然而阿會死了,大良跑到河邊,對著無聲漂流的河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阿會的確是被鏟車軋死的。
阿會開鏟車,開得得心應(yīng)手,易如反掌,如玩大型游戲。旁邊干活的人經(jīng)常被他的演技吸引,圍在一旁觀看。阿會很是得意。阿會一得意,就會被兜頭澆一盆冷水。那張陰沉的臉,來自另一臺鏟車上。那個老駕駛員,是胡老板家的親戚。每當(dāng)阿會得意忘形的時候,那臺鏟車就會拉響警笛,那張臉就會準(zhǔn)時地提醒他:別忘了你是誰,你是來干嗎的。在那陰沉的臉隱退之后,黑鐵塔一樣的胡天發(fā)接著就現(xiàn)身了。阿會少不了挨一頓厲聲訓(xùn)斥。在這個碼頭,阿會慢慢變乖了,低著眉,順著眼,乖乖干活,逢人就遞香煙。阿會要求辭職,胡老板要他等著,等他找到合適的駕駛員替換,阿會才能拿到工資走人。就這么等著,等出了事端。這次,阿會無意間又讓那個老鏟車工不高興了,他是想遞一根香煙,給他解釋一下的。那臺鏟車正在作業(yè),阿會是從鏟車中間部位上前跟他打招呼的,怎知雨天路滑,阿會腳下一打滑,便跌倒在鏟車輪下。鏟車剎車不及,從阿會頭上軋了過去。阿會拿著香煙的那只手,還高高地舉著。
場面是慘不忍睹的。聽從大良碼頭跑過去看的人們回來說,太嚇人了,嚇?biāo)廊肆?!阿會的頭沒有了!
那天午飯都沒有吃好。男人們抽著煙,幾乎都沒有吃。不過那個貴州來的瘦女人,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扒拉著米飯,被噎得滿臉是淚。
楊家寶這幾天像丟了魂兒,阿會的死,似乎讓他看到了他灰暗的未來。他說話和做事顛三倒四的。老婆成蘭坐在門里旁傷心,楊家寶坐在門外旁,抱著頭,夾著蛋,一聲比一聲嘆得重。
大良出面和楊家寶一道,幫阿會討公道,處理索賠事宜,給阿會收了尸,送回老家,安了葬。
幾個部門聯(lián)合執(zhí)法,對污水河周邊的多家碼頭進(jìn)行安全整頓。大良的一畝三分地首當(dāng)其沖。還算幸運(yùn),在檢查組尚未蒞臨之前,就有人把相關(guān)消息通報給大良了。大良從廚房菜柜里拿出好酒,請孫會計喝。孫會計緊鑼密鼓地給大良布置任務(wù),未雨綢繆,先行做好,還擔(dān)心檢查組么?孫會計做事果然玲瓏。在檢查組下來的時候,大良把該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修砌隔離墻,添置滅火器,修水修電,清理通道,整修門窗,在窗臺上養(yǎng)花……孫會計的兩個員工跟著大良一起忙乎,就像操辦一場盛大婚事一樣忙了好幾天。后來檢查組對幾家碼頭驗收審核,順利過關(guān)的就是大良的碼頭。
天成碼頭再霸氣,還是被有關(guān)部門勒令關(guān)閉大門,停業(yè)整頓。這次事故損失近百萬。大良和香娟暗地里驚出了一身冷汗。生意雖然熱火朝天地忙著,但是大良的心終日懸著,睡不安穩(wěn)覺。大良時常檢查機(jī)械,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維修,又招聘來了更年輕技術(shù)更好的操作手,給相關(guān)人員買了保險,簽訂了勞務(wù)合同。
大良睡覺前對香娟說,我夜里要是做噩夢,亂喊亂叫,你就拿針扎我,把我扎醒。
魯老太
魯老太要回去了。
不光是天冷了,主要是魯老太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八十多歲高齡的魯老太,現(xiàn)在連那花鼓樣的馬桶都提不動了。魯老太雖然高壽,但活了一世,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混著。魯老太娘家姓魯,為黃花閨女時,魯老太的名字叫魯冰花,但是嫁給楊家寶他爹后,她的那個名字就作廢了,取而代之的是約定俗成的按兩家姓氏組合成的名字:楊魯氏。楊家寶他爹死后,楊魯氏也漸漸地老了,人們就干脆統(tǒng)稱她為魯老太了。這幾十載含辛茹苦的歲月里,從一而終、不離不棄陪伴著魯老太的,大約就是這只馬桶了。魯老太對它憐惜有加。楊家寶看著有些心酸,心想,不如早點把母親送回老家吧。免得生出意外,讓魯老太的尸骨和她的馬桶遺落他鄉(xiāng)。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啞巴。啞巴在這個不養(yǎng)閑人的碼頭上,越來越是個累贅了。他雖然說能夠照看魯老太,楊家寶靠工資也能養(yǎng)得起他,但是啞巴以前睡覺的配電房嚴(yán)加管理,啞巴的單人床被孫會計毫不客氣地給清理掉了,并上了鎖。楊家寶的屋子太小,留著啞巴在這里,有些事太不方便了。香娟看到了楊家寶的難處,讓啞巴白天伺候魯老太,晚上收工,啞巴就到地磅間去睡覺。倒也是一個好辦法。不過這啞巴邋遢,身上的泥啊,沙啊,一抖,干凈的磅房就落滿灰塵。啞巴卻不自知,褂子褲子脫了,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睡覺,不過十秒就鼾聲如雷。第二天,香娟早早起來值班,推門一看,迎面就是一條大褲衩。那大褲衩騷哄哄的,攤在辦公桌上晾著。桌與窗之間,還被啞巴扯上一條晾衣繩子,斜掛著褲子褂子襪子,一件件都像吊死鬼似的。香娟氣也不是,吵也不是,看著床上啞巴那個死豬樣,哭笑不得。這是辦公場所啊,哪能由著他糟蹋呢。香娟跟大良說了。大良說,讓楊家寶想辦法。endprint
楊家寶也沒怎么想辦法。他知道自己帶來母親,又帶來啞巴,已經(jīng)給大良添了不少事了。他找到大良說,大良,我要把我娘和啞巴送回去。大良說,送回去,你娘誰照顧?楊家寶說,送到啞巴家,我每月多寄一點錢回去,讓我娘和我大姑住在一起,每天也有個照應(yīng)。大良說,隨你,我也不好說什么。
第二天就動身了。大良把自己的轎車借給楊家寶,讓他開車送老母親回去。魯老太的癡呆癥現(xiàn)在很嚴(yán)重了,每一個人看她,她都不認(rèn)識。她披散著一頭白發(fā),坐在床頭,嘴里叨咕著,又罵起了老村長和死老頭子。啞巴把頭伸過來,給魯老太摸。魯老太摸著啞巴的腦袋,就不罵了。楊家寶說,娘,我送你回家。魯老太說,唔,回家。楊家寶說,表弟,你跟我娘一起回家。啞巴點點頭,蘭花指在嘴巴上比劃著,嗚嗚啊啊。
楊家寶扶著魯老太出門,從門前小道往前走。魯老太的行走顫顫巍巍的,一根竹拐杖被她支撐得一搖三晃。魯老太走到車前,卻不愿意上車了。成蘭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回轉(zhuǎn)身,往屋里跑,把那馬桶提了回來,馬桶交到魯老太手里,魯老太渾濁的老眼一睜,看到馬桶,像驀然認(rèn)出了親人似的,把馬桶抱在了懷里,卻不上車。無論怎么催,這老太婆還是僵著不走。啞巴這時候站在一旁,像吹喇叭一樣嗚嗚哇哇,手腳并用,比劃著什么。人們都皺著眉,不知道李高音在表達(dá)什么。李高音急得一臉汗,他忽然趴在地上,一條腿支起來,作撒尿狀,“哇哇哇”叫了三聲。人們終于明白,原來啞巴比劃的是魯老太要抱回她的小狗。
那小狗經(jīng)過幾個月喂養(yǎng),現(xiàn)在變成大狗了。楊家寶跑回屋子,把那狗抱了出來,先把狗放進(jìn)車?yán)?,魯老太這才上車。
車開走了。偌大的沙堆旁揚(yáng)起一片塵沙。
孫會計
魯老太走了,大良碼頭的安全隱患算是又消除了一些。這本該是令孫會計表揚(yáng)的??墒谴罅紱]想到,沒過多少時日,孫會計又站在二樓,向大良招手,把大良叫進(jìn)辦公室。大良心里想著,這八成是又該燒香了。進(jìn)了辦公室,大良卻看到孫會計的辦公桌上攤了一份紅頭文件。文件上的大紅印章,像女人鮮艷的嘴唇。
大良不知道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怯怯地站在孫會計的對面。孫會計笑笑,示意大良坐下,就把那文件推給大良,說,兄弟,你把這個先看一看。大良是個粗人,哪有耐心看那黑乎乎的字,就說,孫會計,我也不認(rèn)幾個字,您是文化人,就直接給我講講怎么回事吧。孫會計看了大良一眼,似乎有什么很深的意味,就說,大良啊,這個碼頭可能要有大變動了。大良一驚,怎么變動?孫會計扶了扶眼鏡,指著文件說,這是總公司下來的函件,說是接到了市交通委員會和航務(wù)管理所下達(dá)的通知,全面推進(jìn)內(nèi)河港口貨物碼頭安全生產(chǎn)標(biāo)準(zhǔn)化建設(shè),在考評管理系統(tǒng)中實現(xiàn)“三級”達(dá)標(biāo)。如不能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nèi)達(dá)標(biāo),將按照國家規(guī)定,吊銷港口經(jīng)營許可證。大良啊,麻煩大了,你這一畝三分地,我不敢保證能幫你留住了!
孫會計說完,端起水杯呷了一口,看著大良的臉,等著大良的反應(yīng)。
大良的反應(yīng)很遲鈍。他的腦瓜子有點懵。這重要的函件,重大的事件,反應(yīng)到他大良這里,他還能有什么反應(yīng)?如果說,在大良遲疑片刻之后有了一點反應(yīng)的話,那么,大良的反應(yīng)就是這事情里面有鬼了!如果沒有鬼,這沿河的碼頭不止他一家,為什么別的碼頭都相安無事,而只有他的碼頭要進(jìn)行“標(biāo)準(zhǔn)化建設(shè),實現(xiàn)三級達(dá)標(biāo)”?大良的老毛病又患了——他不說話,只管拿眼睛定定地看著孫會計。果然沒多久,就把孫會計看得心里長滿了茅草。孫會計說,大良,你別這樣盯著我看啊。這白紙黑字寫著,你要抓緊想辦法啊。這作業(yè)場所要符合國家的標(biāo)準(zhǔn)。現(xiàn)在政府對城市環(huán)境污染整治得非常嚴(yán),一年比一年緊,這是國家的政策,咱們是沒有辦法的。你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了,你簽的合同才算數(shù)。不按照要求做,我們總公司的港口經(jīng)營許可證都要被吊銷,你想想,你的合同還不自動作廢嗎?我們還怎么去保護(hù)你?
大良說,要多少錢?孫會計好像沒聽明白大良的話,頗費(fèi)腦筋地想了一會兒,才說,你是說出錢改造嗎?……以前花的都是皮毛,這次可是要傷筋動骨了。防汛墻下面要加固,路面要澆筑鋼筋水泥,堆場內(nèi)地面全部硬化,那排簡易房要全部推倒重建……弄好的話,至少需要兩百萬!
兩百萬?大良嘟噥道,你是要我賣老婆,還是賣孩子?孫會計呵呵笑起來,說,大良,你先別著急,我來慢慢想想辦法。有我老孫在,不會不管你的。我會跟總公司說說的。
大良沒說什么。給孫會計一支大中華,就悶著頭走出辦公室。
大良下了樓梯,沒有走遠(yuǎn),直接去了磅房。都說有困難找警察,大良這家伙,是有困難找老婆。他不怎么為小事煩神,有一點事情,他便往香娟身上一推,反正這女人能化解事情。你孫會計縱然是鋼鐵,說不定會被這女人化作繞指柔呢!
大良給香娟說完,香娟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這不就是明擺著要我們走嗎?他奶奶的,投資的錢還沒賺回來,這又要投二百萬?搶銀行?。窟@姓孫的!就是一條喂不飽的四眼狗!大良說,怎么搞呢?香娟說,還能怎么搞?還得找孫會計說理去!
香娟就去找孫會計說理。其實香娟心里也明白,硬道理都被孫會計一五一十地擺在那兒,她再硬,還能硬過孫會計?香娟這么一想,突然臉紅地笑起來。這也真他奶奶的邪門,怎么想著想著就想到褲襠里去了!香娟忍住笑,開始給孫會計說好聽的軟話。大夸孫會計的好,簡直給孫會計的祖宗八代都夸了一遍。把個孫會計夸得身上癢癢,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孫會計畢竟是孫會計,笑過之后,他嚴(yán)肅著臉,給香娟說起了事。香娟請求孫會計開恩,給上面好好說叨說叨,總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那俺們豈不成了流浪街頭的沒娘的孩子了?香娟說到傷心處,一滴眼淚居然滴落下來,還不偏不倚地落在桌上的文件上。孫會計到底也是個心善的人,一見那眼淚,表情就和軟了下來,看看香娟,又看看香娟手里握著的黑塑料袋,就嘆了口氣說,我再到上面幫你們走一趟吧。誰讓我們同在藍(lán)天下,共守一畝三分地呢!一句玩笑,就把香娟憂傷的表情逗開了花。香娟把緊攥著的黑塑料袋送給孫會計。孫會計用手捏了捏,是兩沓軟硬適度的東西,就難為情起來,說,老板娘,你這是干嗎呢?我哪能要你錢呢!香娟說,孫會計,咱都不是外人,給你你就拿著。再說了,你到上面說說,也不能空嘴說白話啊,總要有點破費(fèi)的,這點錢太少了,就給你辦事用吧,等辦好之后……香娟留下了個話茬兒,沒補(bǔ)充完。孫會計覺得香娟這女人說話在理,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就把黑塑料袋塞進(jìn)身前的抽屜里。香娟看著那黑塑料袋像黑魚一樣滑進(jìn)那黑洞里,臉上帶笑,心里卻空落落的。endprint
等著孫會計的好消息,等得香娟心里一陣陣發(fā)酸。想這包碼頭做生意,還不到一年,咋就出來這么多事呢?自己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對出苦力的工人護(hù)著哄著捧著,對客戶們觍著臉巴結(jié)著伺候著,對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們低著頭弓著要敬奉著,連大氣都不敢出。到頭來,還要時刻提防著被別人打了碼頭!唉,把老人和孩子丟在老家,大半年都沒回去看一眼。托楊家寶給帶回去的新衣服,也不知道他們穿著怎么樣。聽楊家寶回來說,連村干部都知道大良在外面混成大老板了,像是許文強(qiáng)一樣,拿下了一個碼頭。過年回去,村支書還等著要請大良喝酒呢。這要是半路被人給趕跑了,回老家面子往哪擱?
大良這兩天也像是屁股生了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沒事就站在沙丘頂上,跟那些野狗們對峙。
消失了兩天的孫會計,終于露面了。手里拿了一張紙,來找大良蓋章。孫會計說,大良,這是我?guī)湍銈儗懙幕睾阆瓤纯?,再給我敲個章,我替你們給遞上去。大良還沒有接,香娟搶先走過來,把那張紙接在手里。香娟一看,那臉上慢慢地出現(xiàn)了喜色??匆谎蹖O會計,孫會計似乎也很得意。香娟看到孫會計手指間的水筆輕輕地?fù)u啊搖。
那紙上有幾條是這樣寫的:一、我公司明確從事的是碼頭堆場作業(yè),而貴公司當(dāng)時在具備出租資格的條件下,雙方簽訂了租賃合同?,F(xiàn)在有關(guān)部門對堆場實施新的標(biāo)準(zhǔn),理應(yīng)由貴公司按照要求進(jìn)行整治,與本公司無關(guān)。二、經(jīng)營許可證是貴公司應(yīng)具備的經(jīng)營資質(zhì)條件,如年底之后沒有經(jīng)營許可證,便是貴公司違約。三、如不能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達(dá)標(biāo),將停產(chǎn)關(guān)閉碼頭和吊銷經(jīng)營許可證,也是貴公司不能提供合格的碼頭堆場條件所導(dǎo)致,由此造成我公司不能正常經(jīng)營,給我公司帶來的損失要求貴公司賠償……后面,是針對來函提出的問題一一作出解答,合情合理對答如流。落款是大良公司的名稱。香娟看出了這是孫會計花了心血寫的。可謂是針鋒相對,字字見血啊!
香娟自是又對孫會計一番感謝。說,孫會計,您真厲害,您可以當(dāng)律師了!孫會計詭秘地笑笑,說,可不是嘛,我以前學(xué)過法律的。大良說,孫會計,俺們愿意給您養(yǎng)老。等您明年退休了,來給咱做法律顧問,工資照樣發(fā),我大良說過話不孬蛋!孫會計哈哈笑起來。
孫會計走后,香娟不知怎么搞的,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心里想到,孫會計不愧是孫會計啊,自己和自己的影子演雙簧,居然也這般天衣無縫!正想著,孫會計又拿著回函走了回來,對大良說,你要和天成碼頭搞好團(tuán)結(jié)。
香 娟
要說忙,香娟最忙的時間要數(shù)年底。
年關(guān)近了,天也冷了,無論家裝還是工程,都逐漸停工了。工人們和貨車?yán)习鍌儩u漸清閑了,都窩在碼頭上等著收錢,回家過年。那些人有了閑空,連同外面的同行,到碼頭上打牌、喝酒、吹牛、逗樂,生一些是非。他們越是閑,香娟越是急得發(fā)慌。她是碼頭的內(nèi)當(dāng)家。一年下來,積攢的事兒太多了,所有的業(yè)務(wù)往來都要?dú)w納、清算、還錢、討賬,所有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情,都要處理,總結(jié)。進(jìn)入臘月的時候,香娟便把一家家賬目算好,一家家打電話,催款要賬,費(fèi)盡口舌之苦。
苦點累點都能撐得住,最讓香娟揪心的,是碼頭的歸屬問題。自打那次孫會計遞上那份回函之后,這事暫時就算撂下了。是不是有了轉(zhuǎn)機(jī),孫會計在嘴里含著不往外說,就是讓等等,再等等。孫會計曾經(jīng)放出話,就算做不成了,我老孫也會給你們討公道的,你們放心。等到過了臘八節(jié),孫會計找上門來了。
香娟正在算賬,孫會計背著文件包,湊上來問她,老板娘,今年賺了不少吧?香娟笑笑說,三十多萬,都在外面飄著,還沒收回來呢。孫會計說,把你老公叫來,我來跟你們說個事兒。
大良急匆匆地從外面趕回來,忙不迭地從左口袋掏出香煙,遞給孫會計一支。孫會計接過香煙,捏了一下,夾在耳朵上。從斜挎包里掏出紙筆,在香娟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孫會計說,我先來給你們算一個賬。整改電路,一萬八;鋪設(shè)水泥路面及部分場地,五萬五;增加噴淋設(shè)施,八千八;河道清淤,三萬六;修吊機(jī)……這些東西,我給你們列出來,你們自己抄寫,我來簽字。每一樣都去給我弄發(fā)票來,我去替你們報銷。大良和香娟不知道孫會計賣的什么藥,不知道這樣算出二十多萬,是要做什么。孫會計說,大良啊,說實話吧,有人看上了你這塊地盤,人家愿意出高價競爭。我能做的,就是拼這老命幫你多要點錢了。大良說,這不是訛人嗎?孫會計說,兄弟,你腦子還沒開竅,我來幫你洗洗吧。你拼死拼活地做,不就是為了錢嗎?只要他拿錢來,讓他訛就是了!這二十多萬,你實際只花了幾萬塊,你心里清楚。剩下的貨,不過磅,估算,照三倍要,少了不搬,老哥給你頂著!老哥再給你爭取個十來萬違約金。這樣算下來,你白賺了多少?我拉你來這里過了這一年,錯了沒有?虧待你沒有?
要名聲,孫會計接著說,你大良的名聲更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大良做大了,不?dāng)那辛苦老板了,轉(zhuǎn)讓,坐著收錢,我來給你們老鄉(xiāng)造聲勢,讓你回家更有面子。你領(lǐng)來的這些工人,我保證,不會被流放,繼續(xù)在這里混飯吃。大良說,孫會計,你這段時間一驚一乍的,我都快被你嚇成心臟病了。咱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咱要是不讓呢?孫會計咂了咂嘴,說,硬是不讓,你也沒有多少便宜占。憑你這人脈,又接不到大工程,做的都是零售,三十袋五十袋的,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一年沒賺多少錢。還把老婆使喚得得像個傭人,哪里還有面子啊。再說了,這塊地說不定明年后年政府征用,賠償也是咱總公司的,沒你的事。便宜現(xiàn)在就擺在眼前,你別混蛋。
大良有點不高興??催@個孫會計平時挺溫和的,現(xiàn)在說話怎么就這樣生硬呢?難道吃了偉哥了?這吃里扒外的東西!孫會計看到大良又在瞪他,有點坐不住,說,你兩口子再合計合計。夾住公文包,走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能合計什么呢?接下來的這幾天,孫會計親力親為,每天早早來到碼頭,幫香娟他們盤貨,算賬,辦理交接事宜。算清賬后,資金一次到位,打到了大良的賬戶上。
算清了孫會計的本息,香娟又拿出幾張購物卡,塞到了孫會計的手里。臨走時,貨船船主們拿來孝敬大良他們的土特產(chǎn),香娟又給孫會計塞了一蛇皮袋,孫會計拿不動,香娟就讓大良開車幫他送回去。endprint
孫會計把蛇皮袋放在大良的車子旁邊,回身往他的辦公室走去,忽然又折身回來,對大良說,我不喝茶的,你上次送給我的碧螺春,我還沒有開封呢!放著就變質(zhì)了,你到我辦公室取回來。
大良點點頭,跟著孫會計上了樓。大良接過孫會計遞過來的落滿灰塵的茶葉盒時,條件反射般想起了自己的車?yán)镞€有兩瓶茅臺酒。那酒也是賣黃沙的船老大們送給他的,大良一直留著沒喝,是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這碼頭不是他大良的,這好東西也不該他大良獨(dú)吞。他早已把這兩瓶好酒留給孫會計了。這不是煙酒茶不分家嗎?孫會計不喜歡茶,他知道孫會計喝酒,所以他時刻為孫會計準(zhǔn)備著,不能讓人家覺得心里沒他。大良覺得孫會計這人還算不錯,是個哥們兒。人家不就喝點酒嗎?喝點酒算什么?人家又沒有貪污腐化,又沒有跑外國去。這一年來,還不是驢前馬后地幫他大良賺了錢嗎?
大良帶著孫會計,開車到外面喝酒去了。有香娟這個賢內(nèi)助,碼頭上的事大良也放得下,能享受的盡情享受。大良想,一個男人,不風(fēng)光,不享受,掙錢干嗎?這年底收尾了,也該徹底風(fēng)光一回了。他們來到一家像樣的飯店,點幾個菜,喝起來。兩個人也盡興,推杯換盞喝了不少,真像一對哥們兒。喝酒結(jié)束,兩個人來到大浴場洗了澡,散了酒氣,又要了飲料喝了,這才穿衣,像模像樣走出浴場。卻并沒有回家,兩人又一頭栽進(jìn)飆歌城,在KTV包間嚎起了歌兒。
現(xiàn)在大良回想起來,那晚實在是爽。唱歌唱到子夜,后來那絢麗的燈光暗下來,那陪唱小姐的酥胸發(fā)面饃一樣的感覺在大良的懷里蔓延開來。
大良簡直是醉了。孫會計是何時離開的,大良不知道,大良甚至對孫會計來沒來歌房都記憶模糊。但是有一點是清晰的,就是在大良正迷醉的時候,那包間的絢麗燈光突然亮了。門被推開了,進(jìn)來一個人。在大良陶醉得快要失去記憶的時候,他依然認(rèn)出了這個人是他的老婆香娟。
當(dāng)時大良就打了一個激靈,把懷里的小姐像推炭火一樣推了出去。然而已經(jīng)晚了,那柔情蜜意的情景,香娟已經(jīng)看在了眼底,烙在了心底。香娟當(dāng)時愣了一下,并不認(rèn)為那個抱著妖冶小姐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但是當(dāng)香娟定睛再一次求證一下,她的心仿佛一下子被誰抽了去,那吃驚瞬間上升為憤怒,如瘋狗般,披頭散發(fā)地向大良撲過來。
那夜,兩個人鬧得不輕。誰也沒有睡覺。在碼頭的磅房里,香娟哭著,罵著,撕打著大良,嗓子都鬧啞了。大良很慫。任由女人撕打,也不還手。香娟撕扯著大良的衣服,只恨不能把大良撕為八塊。后來香娟鬧騰累了,沒有勁打大良了,就停了手,坐在地上,把頭藏在胳膊彎里,嚶嚶啜泣起來。夜很安靜,安靜得只能聽到城市深處傳來的隱隱的車笛聲,只能聽到遠(yuǎn)處林立的高樓大廈里傳來的城市人的囈語聲。
大良聽著香娟的哭聲,悄悄地抽出一支煙,插在嘴里,點著了。
大良一根煙抽完,安靜的空氣里突然又響起香娟的叫罵聲。香娟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撲到大良身上撕打。大良這下生氣了,一揮手,把香娟推到一邊去。香娟蹦著吼道,大良!咱這日子不過了!你有種出去找女人,我就敢出去找男人!大良突然跳了起來,像一頭發(fā)狂的驢,指著香娟叫道,你去找,現(xiàn)在就去找!
香娟一轉(zhuǎn)身,推開磅房的門,沖出去。
香娟真的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個漂亮的包,并且在鏡子面前,為自己化了妝。她要去找男人了。在黎明前的那抹黑暗里,香娟把自己置放在河邊一條黑影模糊的小路上。
兩個人影出現(xiàn)在小路上。煙頭上的火星搖晃著向這邊移過來。倔強(qiáng)的香娟突然害怕起來。她躲進(jìn)路邊的樹叢里。仔細(xì)一聽,一看,原來那兩個小聲說話的人影,一個是孫會計,一個是天成碼頭的胡慶發(fā)。
都是醉醺醺地晃著。今晚喝多了。是孫會計的聲音。
我再送送你,孫……孫……會計。胡結(jié)巴的聲音。
香娟看到胡結(jié)巴把什么東西往孫會計衣袋里塞。孫會計手里做著推讓的動作,嘴巴在說,胡總啊,實話告訴你,拿下這個碼頭,我可是硬著心腸虧著良心哪。好在他們好應(yīng)付,要是遇到了硬茬,你給我老孫一百萬我都搞不定。你自己算一算賬,從你天成碼頭開始,往西所有的碼頭全部拆遷,我這里可是成了日進(jìn)斗金的風(fēng)水寶地??!我們這里還能做十年,十年哪,你算算!
那胡結(jié)巴一把抱住孫會計,說,孫、孫會計,我就是忘了爹、爹、爹娘,也不會忘了您孫、孫會計的恩德啊。你就是我的親、親爹。咱來日方長,來日、日、日方長??!
兩個人走過去,香娟走出樹叢,繼續(xù)往前走。腦袋有點發(fā)懵。前邊的路通向哪里,香娟不知道。路兩邊的樹影子搖搖晃晃,在夜色的籠罩下,像一個個游蕩的鬼。香娟回頭看看,大良沒有追來。香娟腦子里翻騰著剛才孫會計和那個人的對話,迷糊著。突然,香娟發(fā)現(xiàn)了旁邊樹影里的動靜,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一個黑影子從草叢里跳出來,撲向香娟,一只手堵住了香娟的嘴。
香娟與那黑影子奮力搏斗,怎奈那黑影子人高力大,香娟被牢牢鉗住,掙脫不得。香娟掙扎著,亂打亂踢,嘴巴亂咬,發(fā)出“救命”的呼喊。
一道強(qiáng)烈的燈光撕開夜幕,橫掃過來。緊接著,一輛摩托車如疾風(fēng)一般飛馳而至。從摩托車上跳下來一個人,這個人薅住那黑影子,三拳兩腳把黑影子打翻在地。黑影子慘叫兩聲,爬起來跑走了。香娟衣衫凌亂,驚魂未定,她打望著那摩托車邊的男人。那男人是大良。大良沒好氣地說道,這下快活了吧?香娟還怨氣未消,“哼”了一聲。大良說,還不快跟我回去!香娟說,不要你管!大良扯住香娟的胳膊,說,你這熊女人,出來找死??!把香娟拉到摩托車后座上。車子一聲吼,飛奔而去。
回家過年
年味越來越濃了。
碼頭上的人們,開始收拾行囊,為回家過年作準(zhǔn)備。
這是臘月二十八。好日子。工人放假,碼頭歇業(yè)。無論是男的女的窮的富的丑的俊的,這天都換了新衣,洗掉了塵垢,打扮得干干凈凈。女人們把為家里老人和孩子買的衣物,塞了一大包。男人們有貨車的洗車,加油,沒車的收拾好行囊,收穩(wěn)那張小小的車票,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抽煙,吹牛,等著趕路。周邊居民家的小孩子在沙丘上玩耍,奔跑,又叫又笑著放鞭炮。沙丘頂上的那些大狗、小狗,站成一隊往下看,看孩子們在坡下亂跑亂叫。一個孩子沖上去,那些狗們便跑散開去。小孩子跑下來,狗們就又聚攏在一起,過起了冷暖自知的日子。
大良開車到批發(fā)市場,買來了不少年貨,分發(fā)給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干活的人們。香娟忙著為大家開工錢。大家圍攏在老板娘的左右,開心地說著笑話,把一卷卷粉紅色的大票子裝進(jìn)他們的腰包,那一張張黑黝黝的臉膛上都盛開了鮮艷的花。
中午,香娟安排兩個女人做午飯,熱氣騰騰地搞了兩桌。大家圍在一起,喝啊,鬧啊,歡度新年。午飯后,趁著酒勁,楊家寶他們又推起了牌九,直到夜幕降了下來,他們才準(zhǔn)備啟程。
大良把兩盒煙花抱了出來,放在沙丘頂上。大良在沙丘頂上轉(zhuǎn)了一圈,環(huán)視了一遍這塊曾經(jīng)屬于過他的一畝三分地。他看見香娟站在防汛墻邊,面對著河水,一個人在發(fā)呆。
大良點著了煙花。只見那焰火噴薄而出,在碼頭的上空,在這城市的上空嫣然綻放,異常絢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