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需要回味,更需要梳理、總結。這其中多有苦澀和催人淚下的故事令人唏噓不已;作家老藤在這篇小說里,以審視的目光,將一代追求奮進的知青,回轉(zhuǎn)到這段歷史的波瀾之中,活脫脫的歷史就在我們眼前豐滿而厚重起來,曾幾何時,經(jīng)受無數(shù)磨難的一代人,硬是將磋跎的歲月所耽誤的時間搶了回來,以吳大忠為代表的七七級畢業(yè)生,以自己的拼搏和信念為這個時代增添了獨有的色彩。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看似平靜,然而,卻如歌如泣的敘述,蘊含著巨大沖擊力的敘述,定會敲開每一個有良知的讀者的心懷。
沒有誰否認七七級大學生是個特殊的群體,如果非要給他們起個綽號的話,很多人會想到一個溫暖的名字——大師兄。
被廁所奪去一角的210寢室
七七年考大學談不上熱門專業(yè),只要能收到一張錄取通知書就如同范進中舉一樣,會瘋癲好一陣子,畢竟高考之門關閉了十一年,十一年里積攢的考生如過江之鯽,少說有兩千萬,而計劃錄取的指標只有二十萬。后來雖采取了初試、擴招??频却胧?,但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五。吳大忠是個幸運兒,在法庫農(nóng)村插隊的他,如愿考上了沈城工學院鑄造專業(yè)。吳大忠二十七歲,梳著三七開分頭,國字臉,鼻正口闊,很有當干部的氣象。吳大忠作為沈城知青在宋杖子村已經(jīng)插隊八年,因為被大隊支書孫千戶的女兒孫小青所青睞,幾次參軍、招工機會都匪夷所思地擦肩而過。當然,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干活不偷懶、開會搶著讀報的吳大忠在宋杖子大隊入了黨,三年后又當上了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成了下鄉(xiāng)知青中的佼佼者。七七年九月,恢復高考的消息一出來,吳大忠就回沈城找了復習資料,開始悄悄備考,他晚上點著油燈一個人在大隊部偷偷復習,為了障人眼目,他把復習資料和領袖選集摞在一起,果然就瞞過了識字不多的老支書孫千戶,孫千戶大會小會表揚他上進、愛學習。孫千戶的女兒小青是宋杖子小學民辦教師,人長得很飽滿,尤其是從后面看,屬于柳肩細腰那種倒三角,線條起伏動人。她心中暗戀吳大忠,嘴上卻不說,晚上吳大忠讀書時,她會送兩只煮熟的鵝蛋來。來送鵝蛋她也不多說話,每次就一句:趁熱吃,涼了蛋清會硬。孫千戶的媳婦汪嬸是個仰臉走路的潑辣角色,養(yǎng)了一群白鵝,這群鵝也和主人一樣,只只耀武揚威,常常在村里最寬的主道上旁若無人地列隊走過,有的知青調(diào)侃說:支書家的鵝就是牛,連狗都不敢惹。吳大忠捧著燙手的鵝蛋,嘴上不說話,心里卻被鵝蛋烘熱了,暗自下決心,要是考上大學,一定不能辜負了小青。冬天高考時,吳大忠脫穎而出,成了宋杖子三十名知青中唯一金榜題名的人。通知書寄到大隊部,孫千戶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吧嗒吧嗒嘴說:學鑄造好啊,五八年咱宋杖子要是有個懂鑄造的,就不會白白浪費那么多鐵水了。吳大忠聽說過,大煉鋼鐵時宋杖子建了小高爐鑄造暖氣片,結果忙活了小半年沒能成功。
沈城工學院地處工業(yè)大區(qū)鐵溪區(qū),是一所與共和國同齡的重點大學。吳大忠到沈工報到已經(jīng)是七八年年初,報到那天,沈城充滿了刺鼻的硫磺味兒,云天一片蒼茫。吳大忠并不反感這種味道,他在宋杖子插隊時經(jīng)常想起這種味道,他認為工廠集聚的鐵溪區(qū)就應該是這種味道,如同工人身上就應該有汗味,在沈工要是聞不到硫磺味,鐵溪區(qū)幾百根戳向天空的煙囪豈不成了擺設?鐵溪區(qū)是大區(qū),工廠眾多,高高的煙囪森林一樣密集,紅黃藍白黑五色煙云晝夜不息,構成了工業(yè)大區(qū)無形的交響。吳大忠等六位同學被分配到鑄造專業(yè)宿舍樓210寢室,這幾位剛報到的新生對濃重的硫磺味滿不在乎,對少了兩個床位的210寢室倒是頗有異議。
吳大忠作為六位室友中的老大,無意中一句牢騷流露出對210寢室的不滿:別的寢室都是八大金剛,咱210算是先天不足。
扛著麻袋報到的是老二宋漢光,麻袋里是一套舊被褥和一個枕頭,枕頭里塞著一條厚棉褲,這是他后來睡覺常常落枕的根源所在。宋漢光來自遼南復縣鄉(xiāng)下,二十三歲,家里兄弟姊妹多,一家人吃飯是父母最大的負擔。宋漢光有旱煙癮,自己卷了一根大喇叭逐人送,送到吳大忠這里,大忠說:學校禁止學生抽煙,你別剛報到就挨處分。宋漢光急忙收了煙,在下鋪坐著,對大伙說:這大學寢室怎么能上下鋪?上鋪晚上起夜掉下來可不是小事,雖說我家兄弟六人擠在一鋪炕上睡覺,但至少不是兩層。吳大忠說,大學都這樣,就是北大、清華學生也住上下鋪。宋漢光樸實,主意正,認準的理兒從不改變,他除了抽煙,還喜歡吃油梭子,油梭酸菜包子他自己能吃一蓋簾。油梭是豬肉肥膘煉葷油的剩余物,聞起來香,吃起來脆,遼南農(nóng)村只有過年才會吃得到。
戴黑框眼鏡的是吳林,二十一歲,排序老三。吳林來自遼西凌源一個叫刀爾登的鎮(zhèn)子,考大學前他是公辦教師,在大山深處一家軍工廠子弟中學教物理。他是六個同學中高考成績最好的,241分,考前他的理想就是上沈工,這一理想源自他所在兵工廠氣質(zhì)不凡的錢工程師,錢工五十年代沈工鑄造專業(yè)畢業(yè),會說三門外語,是國內(nèi)一流的坦克設計專家,在廠里待遇比廠長高,錢工和偉大領袖握手的照片常年掛在廠會議室,憑這張照片,動亂年代的造反派都不敢碰他。吳林的理想就是做個錢工這樣的設計師,憑本事贏得周圍人的尊敬。他對210寢室這種被廁所擠去一角的設計十分不滿,為什么要這樣設計呢?他說,廁所少設計一個蹲位不就成了嗎?宿舍樓四層,這樣算起來就不是兩個人的問題,而是八個人,八個人,等于一間標準寢室沒有了!吳大忠覺得吳林是個很精細的人,對事物有自己的判斷,吳林關于宿舍樓設計瑕疵的分析很有道理,鑄造專業(yè)宿舍樓是五十年代蘇式建筑,窗小墻厚,冬暖夏涼,少了一間宿舍,的確是不小的損失。
210寢室唯一一個外省學生是江湖,來自河北白溝,比吳林小三個月,排序老四。江湖近視,戴細絲眼鏡,喜歡給人看相,看相時常常鼻尖碰鼻尖看人家的臉,報到時他一見到吳大忠,就貼近了好一番端詳,把吳大忠看得莫名其妙。他小聲說:大忠同學你面相不俗,將來必成大器。江湖比吳大忠小六歲,因為唇上留著淡淡的胡須,又梳著背頭,看上去比吳大忠還要老成,他來報到時人和行李分離,只夾著個黑色人造革皮包緩步走進報到的教室,很多同學誤以為他是老師。江湖的父母都是縣文化館的河北梆子演員,家庭條件不錯,報到時戴了一塊上海牌手表,亮晶晶的表鏈很惹眼。對于210寢室,江湖說:問題不在少兩個人,而在于我們宿舍被廁所占去一角,這樣風水就破了,我會想個辦法補一補。幾天后,江湖在探進210寢室的那個墻角上,貼了張牧童騎牛的小畫,江湖發(fā)話:不許任何人揭它,誰揭他和誰急。這張小畫便一直掛了四年。endprint
老五是酷愛打籃球的朱家正,一米九的個頭,鼻梁中部有塊鼻骨像喉結一樣突起,進門時因為忘了低頭,頭頂被門框碰了個大包,這讓他絲瓜一樣長的臉越發(fā)長起來。吳大忠調(diào)侃說,蘇聯(lián)人人高馬大,怎么設計這么低的門框?吳林說,門框設計低不奇怪,因為是給咱中國人設計的,他們自己坐的拉達轎車設計那么小就不好解釋了。拉達轎車是蘇聯(lián)產(chǎn)的一種單門轎車,像只帶著輪子的大頭鞋,坐這種侏儒車的人自己都感到?jīng)]面子。朱家正面冷心腸熱,他來自有南大荒之稱的大洼,當天晚上同學從食堂打飯回來,他從柳條箱里拿出一小壇醉蟹,恰好六只,每人一只,大伙吃得有滋有味。朱家正說,找機會請大家到大洼去吃一頓活蟹子,大洼河蟹是一等一的美味。朱家正說到做到,大四畢業(yè)前夕,他真把五位同學請到大洼吃了一頓河蟹。吃飯地點就在綠葦紅灘邊,一處瓦屋紙窗的民房小院,金剛?cè)斏怀傻臎雠铮洗敬虺傻牟妥?,蝦醬大蔥、餅子咸魚,主菜便是成盆的河蟹,六位同學第一次感受到了南大荒的魅力?;鹧嬉话愕募t海灘,點燃了同學情誼之火,每個人都心潮澎湃,對未來充滿憧憬。吳大忠宣布:210寢室六位同學,將來無論事業(yè)如何,畢業(yè)逢五、逢十的年份都要聚一聚,由他這個老大哥來組織。六位室友一致響應,不用歃血為盟,不用茍富貴、勿相忘的承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讓缺了一角的210寢室成為沈工最有情義的寢室!吳大忠提議,大家擎杯同呼:美好未來,共同鑄造!由于喊聲響亮,蘆葦蕩中一群紅嘴鷗被驚起,呼啦啦掠過眾人的頭頂,飛向遠處的海面。
老六劉全來自學院所在的鐵溪區(qū),只有十六歲,像棵營養(yǎng)不良的豆芽菜,走隊列總是順拐。劉全本來應該七八年考,高中老師知他學習好,就動員他提前參加高考,結果一試中的,成了沈工鑄造專業(yè)最年輕的大學生??记八麊柛赣H自己該考什么專業(yè)。在街道一家小廠當翻砂工的父親說:翻砂工苦哇,孩子你要是上大學,就學鑄造,學成后改進一下鑄造工藝,讓我們這些翻砂工少遭點罪。劉全年齡小,父親的話直接影響了他的專業(yè)選擇,就報了鑄造專業(yè)。劉全沒覺得六個人的寢室有什么不好,他說:沈城夏天熱,一個人散發(fā)的熱量相當于五百瓦燈泡,兩個人就是一千瓦,這么看咱比八個人的寢室要涼快一千瓦。
具有領導氣象的吳大忠被鑄造(1)班輔導員范老師選定為班長。范老師已過不惑之年,是個素食主義者,他沈工畢業(yè)留校,干過很多職位,社教工作隊、地質(zhì)勘探隊、援助非洲工程隊,課堂上他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讓很多同學羨慕不已。經(jīng)歷雖多,但與他的職業(yè)夢想總是南轅北轍,范老師對模具設計與制造十分入迷,他的夢想是當一個模具設計師,但到了七七年,他依然是一個講師。范老師在第一天給學生訓話時就說,你們是七七級,是恢復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既然選擇了鑄造專業(yè),你們就要為了沒有砂眼的鑄造而加油!
吳大忠當了班長,210寢室長的職務就不便兼任,在吳大忠的建議下,這一職務落在了吳林的頭上,吳林當仁不讓,說自己當過班主任,當寢室長為大伙服務應該能勝任。吳大忠和吳林的職務一當就是四年,中間沒有哪一位同學想篡權,因為他倆履職盡責,很受同學擁戴。
紅黃咸鵝蛋
大學四年,宋杖子小學民辦教師孫小青往210寢室送了三年咸鵝蛋。
當然,鵝蛋是送給吳大忠的。小青每次來都帶三十枚咸鵝蛋,兩瓶白酒,鵝蛋已經(jīng)煮熟,白酒是法庫桃山白,鵝蛋和酒裝在紙箱里,用麻繩兩橫一縱扎緊,小青拎著紙箱,從大門進到校園,繞過莊嚴的主樓,穿過籃球場,再拐一個直角彎,沿著一條車輛單行的甬道,就到了鑄造專業(yè)四層高的紅磚宿舍樓。因為每月都來,校門口保衛(wèi)處值班的干部和她熟了,見到拎著紙箱的小青就問:法庫孫老師吧?又來送鵝蛋?小青羞澀地點點頭,值班的干部便會放她進去,那時候還沒有保安這個官職,保衛(wèi)處的干部好說話,也熱情,如果有兩個同志一起值班,還會派一人幫小青拎著紙箱送過主樓。從大門到主樓有六十米,光禿禿沒有行道樹,路途不算近。小青來到210寢室,如果吳大忠在,她會說:爸讓我送的;如果吳大忠不在,她會對宿舍其他人道:你們轉(zhuǎn)告大忠,我走啦。靦腆少語的小青給宋漢光、吳林、江湖、朱家正和劉全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宋漢光說,見到小青就像見到了自己五年級的同桌,至于他五年級的同桌是誰、什么樣,宋漢光從來沒說過。江湖則說小青是福相,尤其那雙耳朵好看,典型的正面不見耳,誰娶了旺誰。每到月末小青該來的日子,五個人會不時探頭望望窗外樓下的甬道,小青總是沿著這條瀝青斑駁的小道娉娉裊裊而來。
因為小青,劉全對吳大忠產(chǎn)生了不滿。吳大忠每次收到鵝蛋和酒都會皺眉頭,好像收到的不是鵝蛋和酒而是一箱黃連。吳大忠不吃獨食,他將鵝蛋六人平分,一人五個;酒則周末的時候,六人到學校門口一家叫阿里山的冷面館去喝。小青送來的咸鵝蛋個個紅黃,江湖感到奇怪,他的家鄉(xiāng)白洋淀也有咸鵝蛋,可是從沒見過紅黃的,小青這些紅黃鵝蛋是怎么腌出來的呢?問吳大忠,吳大忠也說不準。江湖最喜歡吃咸鵝蛋黃,他說咸鵝蛋黃很像白洋淀的鯽魚籽,鮮而香。小青每次來210,最高興的是劉全,劉全甚至會扳著指頭算日子,算小青哪天會來。日子一長,劉全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對吳大忠說:我說班長,你怎么對人家小青老師那么冷淡?人家月月來送鵝蛋容易嗎?吳大忠鼻子里哼一下,道:你還小老六,有些事你不懂。劉全不服氣,說:小,不一定不懂,有些事傻子都能看明白。吳大忠不想和小兄弟爭論這樣的話題,聳聳膀子夾著書去了圖書館,他是圖書館的常客,讀書很雜,文學類、社科類、自然類,當然,看得最多的是名人傳記。吳大忠因為有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的履歷,在大學里被選為鑄造系黨支部副書記,他在寢室里開玩笑說,看來我只有當副職的命。江湖說,班長你就是當官的命,你下鄉(xiāng)入黨的時候我們還戴紅領巾呢!
在劉全眼里,高大近乎完美的班長身上有很多謎,班長從不與室友談及自己的過去,八年法庫宋杖子下鄉(xiāng)生活,被他河蚌一樣關閉起來,成了談論的禁區(qū)。一個偶然機會,通過小青劉全知道了班長的點滴往事。
那是小青最后一次來210送鵝蛋。大三上學期一個周六中午,去籃球場打完籃球的朱家正光著膀子跑回來,對躺在床上看書的吳大忠說,班長,小青老師送鵝蛋來了,我沒穿背心,不好意思過去接她。吳大忠起身,眉頭皺了皺,道:壞了,我約范老師馬上到院辦工廠看一臺新機床,劉全你去幫我接一下吧。劉全二話沒說,從上鋪跳下來穿著拖鞋就下樓了。沈工校園籃球場邊有一排白楊樹,樹冠如巨傘,樹蔭下有橫排的條凳,小青坐在條凳上,手里甩著一條紅格手帕扇著風。因為天熱,小青的臉紅彤彤像個柿子,腦后的馬尾辮用紫色的紗巾系著,恰似一朵馬蘭花盛開在油黑的頭發(fā)間。小青老師來了?班長派我來接你。劉全打過招呼,正要彎腰搬紙箱,小青卻說,劉全同學先不急,你坐下我們說說話吧。劉全愣了一下,小青話少,難得主動要說說話,他在石凳上坐下,樹上蟬聲大作,似乎對他坐下來很不滿。endprint
大忠有事?小青問。班長去校辦工廠看新機床去了,是范老師找他。劉全說。小青問,你是鑄造(1)班年齡最小的吧?劉全點點頭,我十六入學,今年十九了。小青望著球場上你爭我搶的球員說,你比大忠小十一歲,比我小六歲。劉全不知道小青想說什么,愣愣地看著她。在農(nóng)村,二十五歲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小青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沈工了。小青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生龍活虎的籃球場,雖然天熱,但還是有一群穿著背心短褲的學生在打球。
怎么回事?劉全問,是班長惹您生氣了?
小青搖搖頭,媽媽把家里一群鵝都殺了。她說。
劉全哦了一聲。心想,看來小青媽媽反對女兒和班長交往,殺掉大鵝,自然就斷了鵝蛋。
那么,小青老師怎么想?劉全很想知道小青的想法。
我要嫁人了。小青目光有些迷離,用手帕沾了沾臉頰上的汗,接著說,對象是當兵的,在錦西,結婚后我就隨軍。
劉全有些急:你嫁人,班長怎么辦?
他不喜歡我,我也沒想嫁給他。小青將馬尾辮捋到胸前,用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梳理著,原本紅彤彤的臉龐似乎掛了一層柿霜。
那你為什么還要月月來送咸鵝蛋?劉全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許只想讓大忠不記恨我吧。小青說,七三年,法庫縣糧庫有一次招工機會,大忠自己以為能上去卻沒有成,懷疑是我爸不讓他走,他嘴上不說,心里怎么想我能猜得到,其實,我爸就是同意他也回不去,那次招工指標是帶籠頭下的,名單里沒有他,我知道他自尊心強,就囑咐我爸別對他說。還有一次,部隊征兵,大忠是可以去的,我爸沒放他,因為那次兵種是鐵道兵,去川西打隧道,我爸聽人武部的領導說打隧道十分危險。我知道情況后埋怨我爸,我爸說小孩子懂什么?機會都是等到的,就讓大忠耐心等吧。我爸說得沒錯,大忠到底等來了上大學的機會。
你這是何苦呢!劉全有些急,難怪這么多鵝蛋都打動不了班長,原來根子在這兒。我這就去和班長說,有什么誤會說開就好了嘛。
不用了,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和你說完,我心里很舒坦,你告訴大忠,我以后不來了,我本來想送到大忠畢業(yè),唉!可惜了那群大鵝。小青起身,微笑著對劉全說,我很喜歡210寢室,你們六個同學都很好,真羨慕你們。說完,小青走了,把一個線條起伏的背影留在劉全的視野里。小青穿白底碎花襯衣,深色的褲子,白襪黑布鞋,走起路來仿佛帶著彈性。
劉全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直覺告訴他這件事班長有責任,多么好的小青老師,就因為你是大學生就不理人家嗎?三年了,月月來送鵝蛋,連張笑臉都換不到,這不是太過分了嗎?他把紙箱拎回寢室,徑直到院辦工廠來找吳大忠。吳大忠沒有撒謊,他的確來院辦工廠了,不過沒有進車間,而是在廠房山墻下背陰處讀書。見劉全過來,頭抬了一下又低下看書,他在看一本《罪與罰》,看得很投入,中午都不打個盹。收了?他問,當然是指小青送來的鵝蛋和酒。
收了,但小青老師不會再來送了,210寢室從此沒有咸鵝蛋和桃山白了。劉全站在吳大忠對面,兩腿叉開,像一個挑釁者。
吳大忠驚愕地望著劉全,劉全已經(jīng)不是剛?cè)胄r的豆芽菜形象,腰身四肢都粗壯了許多。怎么啦?
小青老師要嫁人了,隨軍去錦西。劉全說。
吳大忠合上《罪與罰》,猛地站起身,問:小青老師在哪?
走了。劉全說完,也轉(zhuǎn)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我什么都佩服你,班長,但在對待小青老師這件事上,你活兒干得糙,凈砂眼。
砂眼是鑄造生產(chǎn)中次品的標志,劉全這樣說吳大忠,算是挖苦到家了。但吳大忠沒有反駁,他快步超過劉全,急匆匆往學校大門口跑去。
吳大忠追沒追上小青沒人知道。當夜,210寢室五位同學發(fā)現(xiàn)他們的班長三年來第一次熄燈時間夜不歸宿。大家都沒有睡,寢室長吳林有些擔心,說現(xiàn)在校園周圍治安不好,校門口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騷擾女大學生。江湖說,聽說政府要嚴打,到時候這些小流氓會有苦頭吃。朱家正說話鼻音重,有點甕聲甕氣:要是碰到我手上,我就把這些小流氓的頭扭下來當籃球灌籃。子夜時分,吳林說出去找找吧,別出啥事。江湖道:沒事,班長一個人在某個地方喝酒呢!吳林不信,班長對自己要求那么嚴,怎么會一個人喝酒?朱家正說,今天小青老師來了,說不準班長有什么開心事吧。江湖說,這樣吧,我?guī)銈內(nèi)フ艺?,要是我說得準,老三就買一打啤酒,大家陪著班長喝。宋漢光說走吧,班長夜不歸宿不是件小事。大家起身往外走,唯有劉全躺在上鋪不下來,吳林推推他,他說自己不舒服,不想喝酒。劉全沒有把白天小青的話告訴大家,那箱鵝蛋被他放在吳大忠床下。
果然,在學校對面阿里山冷面館找到了吳大忠。冷面館晚上不打烊,除了冷面外,還有各種泡菜、燒酒和雪花啤酒。店面不大,燈光暗淡,吧臺上一個朝鮮族大姐正昏昏欲睡,沒有臺布的餐桌上,吳大忠守著盤辣白菜一個人在獨飲,桌上有六個空啤酒瓶。見江湖一行進來,吳大忠表現(xiàn)很平靜,指了指桌旁的凳子:都來了?坐。江湖得意地掃了大家一眼,道:班長有啥好事一個人偷著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家一起樂呵多好。
因為吳林上大學前有工資收入,不像宋漢光、朱家正要靠助學金上學。買啤酒的事自然由吳林來辦。吳林到吧臺要了十二瓶老雪啤酒,又加了幾盤泡菜,大家坐下來,每人抱一瓶打開的老雪,等著分享班長的喜悅。他們猜想,班長一定有喜事,要不怎會一個人跑出來喝酒。
吳大忠說沒什么值得慶祝之事,就是想喝酒,活了三十歲,第一回有了想喝酒的欲望,索性就來喝一把。大家屈指一算,可不是嗎,班長二十七歲入學,今年已經(jīng)是而立之年了。朱家正說,人到三十天過午,要辦的事該辦了。宋漢光說,人一有愁事,就成熟了。江湖說班長愁什么呀?大學馬上畢業(yè),對象也有了,不像我們四個,還不知道女朋友在哪個老丈人腿肚子轉(zhuǎn)筋呢。一向嚴肅的宋漢光搖搖頭道,鑄造專業(yè)什么都好,就是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我們一班全是男生,二班也不過三個女生,個個都像鐵姑娘,學生處管招生的老師一定是個公公。吳林說,你說得不對老二,真要是公公招生,招的肯定都是宮女。吳大忠讓大家喝酒,別嘮有損身份的嗑。吳大忠酒量不小,同學敬酒來者不拒,直到十二瓶老雪告罄,吳林起身再要,吳大忠攔住說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個月只能吃咸菜了,大伙起身回學校,吧臺后那個朝鮮族大姐睡意已退,送他們出門時笑著說,你們誰想找對象我可以當紅娘。endprint
劉全沒睡,躺在床上用一本《讀者》蓋著臉假寐。大家回來怕驚醒他,誰也沒有大聲說話,悄悄熄燈睡覺。后半夜,劉全發(fā)現(xiàn)下鋪的班長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去了六趟廁所。
四年大學生活很快就過去了,畢業(yè)分配問題像個需要切開的西瓜擺在六位同學面前,操刀的是范老師。范老師人正派,做事釘是釘、卯是卯,他對同學說:分配志愿你們認真填,在原則允許的情況下,我會爭取讓學校滿足大家的愿望。他建議,同學們既然選擇了鑄造,就橫下一條心,鑄造點東西出來!
1982年2月,分配方案下來,大部分同學如愿以償。吳大忠因為是黨員,被市政府選了去當秘書。劉全則留校讀研,其他四人,如果以210寢室為中心,正好分配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北面是宋漢光,分到了北方飛機制造廠,北飛職工工資福利好,這對于經(jīng)濟拮據(jù)的宋漢光來說是最佳選擇。南面是朱家正,分到了沈城屏蔽電泵廠,這個廠有一支打遍沈城無敵手的籃球隊,廠領導正是看中了朱家正的籃球特長,才毫不猶豫地接收了他。吳林分到了東面的沈城機床廠,這是一家名氣很大的老廠,在支援三線建設上功勛卓著,母雞一樣在大西南山溝里孵化出五個機床廠。江湖分配出了點問題,分配前他就對吳大忠說,自己很想去屏蔽電泵廠,他覺得自己與屏蔽電泵有緣,上中學時就拆過好幾個報廢電泵,但自己算了一下,這次分配恐怕不順,得其時不得其位。不幸果然被他言中,他分配去的單位跨了專業(yè),是西面的市第二建筑公司。二建公司幾千號人沒一個大學生,職工中最高學歷才是中專,胖胖的公司經(jīng)理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社會呼聲里不能無所作為,就親自到人事局要畢業(yè)生,說無論如何也要分個大學生來,不管什么專業(yè),哪怕當寵物養(yǎng)著也成。七七級大學生可謂鳳毛麟角,年初分配消息一出,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來搶人的幾乎要擠破頭,人事局領導可以拒絕其他單位,唯獨不敢不給二建公司面子,因為二建公司正為人事局蓋家屬房,人事局領導想求二建給每戶帶出個倉房來,這樣,干部職工冬天儲藏大白菜就不用往樓上抬了。江湖作為人事局的禮物被隆重地送給了二建公司。分配大局已定,江湖再會算也沒用,那個時候畢業(yè)分配不能討價還價,面前只有華山一條道:服從!
離開210寢室,猶如鳥兒離巢,大家很有些依依不舍。江湖說,看來210的風水在我身上靈驗了,要是不被衛(wèi)生間奪取一角,我一個學鑄造的怎么會去蓋房子?宋漢光道:人生有直道也有彎道,關鍵看你定下什么樣的目標,只要能抵達目標,彎道未必不好。吳大忠把大伙召集到一塊,請校報記者來給大家拍了張合影,照片出來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背景竟然是墻上那幅掛了四年的牧童騎牛圖。大家各奔東西前,吳大忠將室友們攏到一塊,六只手疊在一起,提議大家共同喊三遍:美好未來,共同鑄造!大家運足力氣齊聲喊了三遍。前來送行的范老師站在210寢室門口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一幕,范老師的眼眶瞬間變濕潤,他走了鑄造(1)班所有的寢室。在這里看到了令他感動的一幕。
上頭的洋酒
吳大忠在市政府發(fā)展順風順水,畢業(yè)第五個年頭就榮升處長。任職文件正式下發(fā)的次日,二月十日,吳大忠組織了210寢室六位同學畢業(yè)后首次聚會。聚會地點在吳大忠家里。吳大忠到市政府工作第三年,單位分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雖不大,卻令人眼熱。兩年前,吳大忠結婚成家,婚禮簡單至極,連儀式都沒有舉辦,只是上班后給大家撒了一把高粱飴就算把事辦了。吳大忠的妻子康捷在外事部門工作,經(jīng)常出國,家中酒柜里擺了些花花綠綠的洋酒。畢業(yè)五年,六個同學各得其所,發(fā)式、衣著、嗜好都有了些許變化。宋漢光所在的北飛雖然沒有科研生產(chǎn)任務,但維修已列裝的飛機工程量不小,宋漢光當上了工程師,有了自己一間八平方的設計室。朱家正所在的屏蔽電泵廠訂單不錯,生產(chǎn)基本飽和,朱家正的籃球水平長進不大,說廠里籃球隊已經(jīng)半年沒打球,新來的廠長不喜歡籃球,說打籃球身體接觸容易受傷,還是打排球好,這樣便組建了排球隊,朱家正沒有入選。不打球的朱家正一心一意搞電泵設計,他設計的一款微型電泵被用在了軍工設備上,還得了一個軍方獎項。吳林在機床廠質(zhì)檢中心當主任,被公派到西德考察了半個月,看了人家的鑄造后覺得壓力山大,回來后他給吳大忠打電話:中國是最早搞鑄造的,六千年前就有了先進的鑄造業(yè),沒想到今天卻讓人家給甩下了,咱這批七七級學鑄造的,有責任把局面扭過來。從西德回來后他申請調(diào)到了研發(fā)中心當主任。吳林很幸運,他遇到了一個既講原則又具靈活性的廠長,廠長給所有部門下任務,只對研發(fā)中心網(wǎng)開一面,廠長的話多年后吳林都忘不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六七個月就逼著生,只能是早產(chǎn)兒!廠長還講了前蘇聯(lián)一起導彈試驗事故,1960年蘇聯(lián)搞洲際導彈試射,結果發(fā)射前發(fā)動機出了故障,本來應該排出燃料、認真維修,結果蘇軍為了搶時間,帶著燃料搶修,導致二級發(fā)動機提前點火爆炸,四百余人因此而喪命。廠長說,又不是前線打仗,搶什么時間呢?無非是領導日程安排上的事。吳大忠對吳林的廠長充滿了敬意,他對吳林說,人生最大的機遇是遇到一個好領導,這一點你是幸運的。吳大忠感到吳林是個有韌性、有擔當?shù)耐瑢W,將來堪當大任。與專業(yè)幾乎脫鉤的江湖剛剛承包了二建下屬第一分公司,正在緊鑼密鼓搞建筑材料革新,比如把木窗變成金屬窗,把紅磚換成空心磚,他承包了第一分公司后,第一分公司風生水起,沈城第一家五星級賓館就誕生在他們的塔吊之下,市領導到二建視察,點名要到第一分公司看看,當然,這其中離不開吳大忠的助力,吳大忠給分管城建的副市長當了三年秘書,幫助江湖疏通了不少關系。這次聚會劉全沒來,劉全研究生畢業(yè)后被學校派到日本讀博士,劉全為此掛了國際長途給吳大忠,說老班長我真想?yún)⒓?,就是回不去呀,我在東京住的地方還不如咱210呢,日本人盡是小廟鬼,不大氣。
四箱雪花啤酒、兩箱老龍口擺在折疊餐桌旁,參加聚會的每個人都將目光聚焦在這高高摞起的酒箱上,他們知道這個存量代表著什么。宋漢光看著滿桌菜肴說,破費了,班長,炒幾個小菜就中。宋漢光拿出一盒大生產(chǎn)香煙,看看粉刷一新的墻壁,又把煙揣回去。江湖道:是啊,都是當年的窮學生,沒有菜,洋釘帽蘸醬油也能啁二兩。吳大忠說,干嘛呀,又不是苦行僧,我們可是有天之驕子之稱的七七級大學生。endprint
210寢室戰(zhàn)斗力不可小覷,兩個小時,兩箱老雪、兩瓶老龍口已經(jīng)見底。宋漢光說不能再喝了班長,再喝就醉了。聚會如同匯演,總有節(jié)目不能遺漏,吳大忠把壓軸戲留給了妻子康捷??到菔鞘型廪k俄語翻譯,聽到大忠叫她,帶著職業(yè)微笑從廚房里款款走出,端著一盤俄羅斯紅腸置于桌中央,然后從酒柜里拿出一瓶洋酒:這是伏特加,蘇聯(lián)名酒。她說,我來敬大家一杯。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翻譯,康捷說話干練,口齒播音員一般標準。她優(yōu)雅地用水杯給大家倒上白酒,一共倒了六杯。伏特加一定要用大杯喝,還可以加冰,她說,現(xiàn)在是冬天,加冰就免了。四個人面面相覷,沒想到嫂子會這樣敬酒。她把大半杯伏特加一一遞過去。您是宋漢光,210排行老二,喜歡抽旱煙,聽說現(xiàn)在改抽大生產(chǎn)了,你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改名瓦房店了對吧?您是朱家正,籃球健將,在大洼請同學吃過河蟹,那次聚會你們有了共同誓言:美好未來,共同鑄造。這誓言好,成功人生離不開鑄造嘛。您是吳林,上大學前就是教師,是榜樣的力量把您拉到了沈工學鑄造對吧?一看您這眼鏡就知道您肯定是江湖了,江湖這個名字好,兩個三點水,有財運,聽說您與諸葛亮有一比,現(xiàn)在自己當經(jīng)理,把五星級賓館都建起來了。康捷一番話把四個同學鎮(zhèn)住了,她對每個人都了如指掌,看來,吳大忠沒少向她介紹210寢室的事??到萁又f,你們還有一位同學沒來,他叫劉全,是你們的小老弟,他的酒就由大忠替喝,誰讓大忠是班長呢!來,嫂子敬你們,你們七七級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說完,她一口干掉了杯中酒。
四位同學都站起來,他們已經(jīng)酒足飯飽,沒有留出這半杯伏特加的量,但嫂子喝了,四個大男人誰好意思不喝?五人都喝了杯中酒,江湖有點暈,說嫂子啊,最近學了一首歌,叫《嫂子頌》,想不想聽?康捷說,我可沒有腳板身板借你,你自己去埋葬鬼子吧。眾人都笑起來,其實大家都知道,江湖唱流行歌曲不行,唱河北梆子卻有家傳。吳大忠站起來道:康捷剛才不是提到了我們210寢室的誓言嗎,大家再倒一杯老龍口,我們喊上一遍怎樣?大家齊聲響應,五杯酒聚成一個圓圈,大家齊聲喊道:美好未來,共同鑄造!干杯!
離開吳家時,天空飄起雪花,高挑的路燈被雪花圍繞著,像招蜂引蝶的風流才子,散發(fā)著曖昧的柔光。好在吳家離鐵溪區(qū)不遠,路也熟,大家踩著路上的積雪,好像又回到了沈工校園,江湖提議大家唱一首歌,校園歌曲,宋漢光說就唱《腳印》吧。江湖開了個頭,雖然帶有河北梆子味,但大家都熟悉這個旋律,便一起唱著“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著我的校園……”,挽著手臂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走著,一直走到市府廣場,四個人要去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宋漢光說,就到這里吧,歸宿不同,方向不會一樣。江湖酒有點高,舌頭打著卷說,嫂子果然厲害,要是小青老師,不會這么灌我們。朱家正個子高,搖晃的幅度有點大,他說,還是法庫桃山白好喝,這伏特加上頭。吳林也很有同感地道:俄羅斯紅腸比不上咸鵝蛋。宋漢光說,你們呀你們,辜負了嫂子那杯伏特加!
聚會后的第三年,除吳大忠和劉全外,其他四個人像跑道上的萬米長跑運動員,開始有了先后。先是宋漢光所在的北飛進入蕭條期,偌大一個廠區(qū)里連楊樹都變得無精打采,幾根高高聳立的紅白相間的煙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冒煙,原因很簡單,國家沒有研制新飛機的計劃,軍改民項目又出現(xiàn)了市場問題,用宋漢光的話說,北飛翅膀銹了。宋漢光從拿到工資開始就不再抽旱煙,開始抽一種營口產(chǎn)的大生產(chǎn)香煙,煙不貴,勁卻足,北飛不景氣后,他幾乎一天一包煙,右手中指和食指前端捏破了苦膽一樣黃。朱家正所在屏蔽電泵廠形勢更為嚴重,因為連續(xù)數(shù)月虧損,被市經(jīng)貿(mào)委亮了黃牌,說年底不扭虧增盈,就要像防爆器材廠那樣宣布破產(chǎn)。防爆器材廠是新中國第一個宣布破產(chǎn)的集體企業(yè),這個僅有七八十人小廠的破產(chǎn),等于在國內(nèi)外放了一只猛然炸響的鉆天猴,把很多人驚得目瞪口呆。朱家正對廠子變成這樣很有些準備不足,好端端的廠子,怎么一下子就萎了呢?這里面好像有一副無形的扳手在反向使勁,故意把廠子往死路上擰。吳林所在的機床廠還沒有出現(xiàn)危機,原因是機床廠廠長是個能跳龍門也會鉆狗洞的主兒,他看到城市周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鬣狗圍獵一樣逼近,便想出了個屈尊搞協(xié)作的辦法,與鬣狗分食一點利潤,廠長有句話讓吳林聽起來很不舒服,廠長說管他娘誰的錢,賺到手能花就是好錢!話糙理不糙,仔細琢磨廠長的話后吳林也只能無語。吳林多次到郊區(qū)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技術指導,這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老板留著橫須,脖子套一條金燦燦的鎖鏈,老板勸他,吳工你來我們廠吧,一年夠你十年賺!吳林反問:我干工作可不僅僅為了錢。橫須愣住了,這個時代還有不為錢的?吳林仔細看了對方一眼,對方橫須中有一顆小小的米粒,像個砂眼。他說,我是七七級鑄造專業(yè)的,上學第一天老師就告誡我們,要為了沒有砂眼的鑄造而加油。
日子最好過的是江湖,他承包的二建一公司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甚至拿下了沈城最大的體育場項目。在其他同學都沒有車的情況下,江湖坐上了日本進口的皇冠轎車,皇冠轎車里竟然有一個小冰箱,炎熱的夏季坐在車里能喝上冰鎮(zhèn)汽水。同學們與江湖談起工廠的困境,江湖卻有自己的分析:世界上沒有總是低谷的路。他說,走出低谷的機會就在洗牌抓牌之中,想抓一副好牌,又懶得洗牌怎么行?
朱家正則有些悲觀,籃球運動員的經(jīng)驗告訴他,黃牌之后跟著紅牌,紅牌就是被罰出局,屏蔽電泵好像沒有浴火重生的跡象,他發(fā)現(xiàn)那個癡迷排球的廠長總是一根接一根抽煙,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罵聲和哭聲,抽煙能解決什么?煙霧只能使眼前更迷茫。朱家正給吳大忠打了個電話,希望能調(diào)出去,怕跟著這艘破船沉到海底無法再生。吳大忠很納悶,問:你不是一直在搞新泵設計嗎?調(diào)走了專業(yè)怎么辦?朱家正說還是先逃生為好,設計也需要時間啊。吳大忠接到電話果真幫了忙,把朱家正調(diào)到了鐵溪區(qū)交警隊。交警隊的領導一看朱家正這么高的個子,說你這形象站在天安門執(zhí)勤都夠標準,咱鐵溪區(qū)最顯眼的地方就是市府廣場,你到那里執(zhí)勤吧。他便到市府廣場交通崗執(zhí)勤,從此,一米九的朱家正旗幟一樣豎立在市府廣場,駛過廣場有熟悉他的司機會指著他對車里人說,那個大高個是大學生,七七級的。言外之意是你七七級怎么了,不還是風吹日曬站交通崗。endprint
大學畢業(yè)第十個年頭,吳大忠被派到鐵溪區(qū)任分管工業(yè)的副區(qū)長,管著上百家大小工廠。上任后,他想到了在鐵溪區(qū)工作的四位同學,便決定利用調(diào)研的機會去看看他們。他先去看了在市府廣場執(zhí)勤的朱家正,朱家正站在遮陽傘下,保持立正的姿勢在執(zhí)勤,他下車走過去打了招呼,問他:老五,當交警辛苦吧?朱家正搖搖頭:力氣活,沒啥辛苦的。吳大忠問:平時還干點什么?朱家正朝四周望了望,道:白天數(shù)煙囪,晚上畫圖。我數(shù)過,從廣場這里能看到周圍高高低低171根煙囪,有冒煙的,有不冒煙的,還有的不知不覺就沒了。我覺得這些煙囪是鐵溪區(qū)的四梁八柱,煙囪沒了,鐵溪還是鐵溪嗎?吳大忠說,有煙囪說明廠子有鍋爐,將來改成電動力就不需要這么多煙囪了,再說,煙囪也污染城市空氣。朱家正嘆了口氣:一個廠子上千人,就靠根煙囪喘氣。吳大忠對煙囪問題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和朱家正多聊,剛才朱家正說自己晚上畫圖,說明這個老五沒忘初心。
吳大忠去北飛調(diào)研,對廠領導說想見見宋漢光工程師,廠領導帶他穿過空蕩蕩的技術中心大樓,來到角落里一間資料室,宋漢光正埋在資料堆里畫圖,全然不顧有人走進來。吳大忠說老二畫什么呢?宋漢光這才抬起頭,見是吳大忠,一句客套的話沒有,拉著吳大忠來看他設計的圖紙。吳大忠畢竟學了四年鑄造,一搭眼就看出宋漢光在設計一種大型直升機。老二呀,咱不是學飛機設計的,你怎么設計上飛機了?宋漢光嚴肅地說,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既然分到北飛,就該考慮北飛的事。一旁的廠長點點頭,說宋工特別專注,別的工程師在種花養(yǎng)魚,他卻整天待在這里搞設計,沒誰給他任務,他是自己給自己壓擔子。吳大忠心里一緊,像被貓撓了一把。宋漢光目光堅定,握了握拳頭道:總有一天,北飛會一飛沖天!吳大忠雙手抱住宋漢光的肩膀,四年大學生活,他對宋漢光的好學與執(zhí)著印象深刻。老二,別苦了自己。吳大忠知道宋漢光談了個女朋友,在西部一個航天基地工作,兩人馬拉松式的戀愛讓同學們很著急。宋漢光說:班長你知道我家里窮,當年連頓油梭子都吃不起,我是靠國家助學金讀完了大學,不是唱高調(diào),就是報恩我宋漢光也總該做點什么吧。
吳大忠的心好似又被貓撓了一下。
機床廠的情況也很糟,大廠與鄉(xiāng)企搞協(xié)作,無異于雄獅帶著一群鬣狗捕食,累死雄獅,撐死鬣狗。機床廠主業(yè)日漸荒廢,別說與德日企業(yè)競爭,就是生存都成了問題。吳大忠看了企業(yè)報表后從調(diào)研名單上勾掉了機床廠,打電話把吳林請到辦公室,想通過吳林聽幾句真話。多年政府機關工作讓他知道,所謂領導調(diào)研,就是看光鮮的一面,所看一切都是下邊導演排練搞出的場景,沒有哪個問題是通過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的。吳林來了,卻不說機床廠的事,他說班長你還記得我說的錢工嗎?我的榜樣,也是學鑄造的引路人。吳大忠說當然記得,錢工還是我們校友呢,是沈工的驕傲。吳林眼圈和鼻尖一點點變紅,開始講錢工的現(xiàn)狀,講得很傷心。原來,吳林家鄉(xiāng)刀爾登那座三線時建設的兵工廠停產(chǎn)了,說是停產(chǎn),其實是下馬。上些日子,吳林休探親假,專門去看望錢工,結果一進入廠區(qū)吳林便呆住了,空蕩蕩的廠區(qū)如同大戰(zhàn)過后,人去樓空的家屬區(qū)死一般沉寂,他曾經(jīng)任教的子弟小學已經(jīng)停辦,那排熟悉的教室?guī)缀鯖]有一塊完整的玻璃,他仿佛置身切諾貝爾核電污染區(qū)一般蒼涼和絕望。錢老住在公路邊一棟青石房里,家人不認識突然造訪的吳林,告訴他錢老在衍水河邊釣魚。根據(jù)錢老家人的指點,吳林走過齊腰深的蒿草地,來到繞廠而過的一條小河邊,小河的名字叫衍水,沒有人考察衍水名字的由來,因為這條小河幾乎不成河,只能算是小溪,但衍水也有厲害的時候,八二年汛期衍水暴漲,平日里蛇蛻一樣的衍水忽然變成了滔滔白狼河,沖走了幾個在河里炸魚的待業(yè)青年。吳林來到河邊,兩手遮陽觀察了好一會兒,才在一簇柳叢邊看到了錢老,老人佝僂著后背,頭戴草帽,正在專心垂釣。吳林當時就受不了了,這可是當年自己的偶像啊,是會三門外語、能設計新型坦克、和偉大領袖合過影的專家啊,十幾年過去,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錢工見到他,沒有久別相逢的激動,似乎在老人的眼里,這個世界的色彩已經(jīng)單調(diào)如一,只有河里的魚才能讓他變得認真起來。錢老哆嗦著起身和他一起回家,他幫錢老去提魚簍,才發(fā)現(xiàn)魚簍空空如也,一上午連條半寸長的小魚都沒有釣到。錢老解嘲說,河瘦,養(yǎng)不住魚。吳林在錢老家坐了一個下午,錢老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不愿意多談,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錢老書房報夾上是厚厚一沓《人民日報》,頭版上的文章有紅藍鉛畫出的道道。吳林講他見錢工的經(jīng)過,吳大忠心里也五味雜陳,他勸吳林:軍工下馬是全國性的,大勢所趨,你就別難過了,錢工去釣魚休閑,說明他是想開了的,此一時彼一時嘛。吳林長舒一口氣,道:我清楚大勢,我接受不了的是幾十年心中鑄成的偶像,忽然間就冰雕一般溶化了,而且一滴不剩。吳大忠心里很清楚,搞鑄造的人都是實打?qū)?,來不得虛里冒套,吳林的苦惱,應該?10寢室六位室友共同的糾結。
生活最滋潤的當然是江湖。江湖由承包第一分公司起家,進而承包了整個二建,前兩年,他以著名企業(yè)家的身份進入了市政協(xié)常委會,電視里經(jīng)常能看到他端坐主席臺的形象。江湖成功后,熱衷于組織飯局,飯局的常客總是那么幾種人:離退休高官,過季明星和不知誰命名的各路大師。在這樣的飯局上,江湖如魚得水,他預測兇吉的本領能得到超水平發(fā)揮,往往一個飯局下來,各位大師們開始稱他為大師。江湖還有個特點,只要他主持飯局,總要講一番鑄造,講我國六千年鑄造史,講青銅鼎,講歐冶子,并預言在鑄造業(yè)上中國肯定重回領軍地位,讓德國和小日本眼藍。
灰灰的不滿
江湖來找吳大忠,說畢業(yè)十年,當年班長的約定還算不算數(shù)?如果算數(shù),他申請做東。吳大忠問他:怎么,要從經(jīng)濟基礎往上層建筑進軍?江湖笑笑說,我哪里敢僭越,我是想替班長做點貢獻。吳大忠說,堂堂副區(qū)長,連頓飯還管不起?其實,吳大忠早就計劃組織210室友十年聚會,因為忙,就一拖再拖,江湖這一催,事不能再拖了,他決定不去飯店,聚會還是在他家。
吳大忠已經(jīng)搬進三室一廳的廳局級住房,與五年前相比,多了一室一廳和一只英國短毛貓灰灰,這是一只色厲內(nèi)荏、虛張聲勢的寵物貓,通身鐵灰色,像縮小版的巴拉圭美洲獅?;一翌I地意識極強,對所有入侵者抱有敵意,它表達敵意的方式是發(fā)出一種壓抑著的低吼。餐廳里擺放著一個很大的玻璃酒柜,里面裝滿花花綠綠的各種洋酒,其中俄羅斯產(chǎn)的伏特加令人不寒而栗。康捷帶著孩子去了俄羅斯,吳大忠在機關食堂請了個廚師回家上灶。這次聚會,210六位室友一個不少,劉全為上次沒有參加遺憾了五年,這次早早來到班長家,幫著倒水沏茶,洗擦酒具,沒有海歸博士的架子。劉全從日本獲得博士學位歸來后,被學校破格評為副教授、鑄造專業(yè)教研室主任,因為發(fā)表了許多學術論文,校領導對他很器重,在大會上公開講劉全這批年輕教授代表著沈工的未來。但劉全當了主任后遇到一個棘手問題,那就是當年的范老師在自己手下,因為缺少學術成果,范老師依然是講師,盡管他的課很受學生歡迎。范老師帶了七七級整整四年,現(xiàn)在歸自己領導,這讓劉全很有顧慮,為此,劉全找校領導,希望學校妥善安排一下范老師,校領導說范老師不想離開鑄造教研室,他對鑄造專業(yè)有感情。劉全只好作罷,范老師對鑄造專業(yè)的感情,七七級鑄造(1)班的同學心里都清楚,上學第一天范老師講的話多年以后很多同學仍記憶猶新。endprint
宋漢光、吳林、朱家正一塊趕到,朱家正開著警車去接的他倆。從窗戶里吳大忠看到了朱家正的警車,一開門他就說老五你長本事了,開著警車接老二老三,再說你把個警車停我家樓下,鄰居會以為我家被盜了,你趕快下去把車弄走。朱家正這才想到區(qū)長家吃飯不能擺譜,趕緊下樓把警車開走了。
餐桌擺上了涼菜,江湖才提著個紙箱匆匆忙忙趕到。江湖說他和司機下鄉(xiāng)辦點事,回來晚了些,抱怨路況不好,奔馳只能當牛車開。江湖的座駕已經(jīng)由皇冠升級為奔馳,在座駕就是身份的時代,江湖的奔馳車可以自由出入市四大班子武警站崗的大門。朱家正甕聲甕氣地說:四哥明明知道班長組織聚會,還往鄉(xiāng)下跑啥?職業(yè)往往會改變?nèi)说钠猓@話在朱家正身上有所體現(xiàn),自從當了警察后,朱家正說話的口氣多了些質(zhì)問,好像周圍每一個人都有違章嫌疑。江湖詭秘地一笑,道:我去鄉(xiāng)下也是為了大家聚會嘛。大家落座后,吳大忠從酒柜里拿出幾種洋酒,道:這酒是你們嫂子從國外帶回來的,有伏特加,有威士忌,還有朗姆酒,你們想喝哪種?沒等大家說話,江湖說,我下鄉(xiāng)就是去弄酒,畢業(yè)十年,我們不喝洋酒,喝點我?guī)У木?。他起身走到自帶的紙箱處,灰灰正圍著紙箱嗅來嗅去,看來對紙箱里的東西很感興趣。江湖揮揮手想趕開灰灰,灰灰很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便慵懶地趴在地板上看著紙箱。江湖蹲下身,解開打包的塑料繩,從紙箱里取出兩瓶簡裝白酒置于桌上。大伙都愣住了,這不是法庫桃山白嗎?大學四年,桃山白已經(jīng)種在每個人的記憶里,看到這久違的酒,滿桌人的眼神都為之一亮。人們自然想起小青,想起咸鵝蛋。你去法庫了?吳大忠問。江湖點點頭:法庫桃山老酒廠黃了,我在供銷社抄了點庫存。劉全急切地問:看到小青老師了?話一出口覺得不對,悄悄看一眼吳大忠,急忙自己打圓場道:哦,小青老師不在法庫,人家在葫蘆島。
兩瓶法庫桃山白啟開,吳大忠像五年前康捷倒酒一樣,給每個人倒了一大杯。然后站起來講話,他回憶了210寢室的往事,回憶了校門口那家阿里山冷面館,還回憶了小青每月送的咸鵝蛋和法庫桃山白,直說得大家心潮起伏,眼角濕潤。如果此時吳大忠能趁熱打鐵,舉杯豪飲,相信其他五人都會群起響應,但吳大忠畢竟是領導,酒桌上總是控制火候,水燒到八十度即止,不會一口氣燒到水開,因為沸水傷人。吳大忠淺淺地喝了一口,這酒便下得沒什么進度,站起身的五人又泄氣一般坐下了,大家把精力用在了說話上。
鐵力的上百家廠子怎么越來越不景氣呢?朱家正先發(fā)出了疑問,班長你是管工業(yè)的,你說說根子在哪兒?
吳大忠剛剛發(fā)表了一番畢業(yè)十年的感慨,朱家正突然扯出這個話題,讓他轉(zhuǎn)彎很突然,他是主管工業(yè)的,會上會下重復那些打印成鉛字的話不成問題,但今天他不能拿官話來搪塞,他知道五位室友都想聽聽他的真話。
這是一個工業(yè)體系的問題。他想了想說,我們過去的工業(yè)體系主要是對應人民公社時期的農(nóng)村,現(xiàn)在公社解體了,農(nóng)村恢復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我們這套體系就出現(xiàn)了無處落地的尷尬,比如家正你們廠原來生產(chǎn)的屏蔽電泵吧,過去農(nóng)村水利建設需求量大,產(chǎn)品供不應求,現(xiàn)在,哪個鄉(xiāng)、哪個村還搞水利建設?吳大忠說了一個宏觀問題,但同學們還是聽懂了。
朱家正的絲瓜臉越發(fā)拉長,他用一雙渴望的眼睛看著吳大忠那張國字臉:昨天下午,我又數(shù)了一遍市府廣場周邊的煙囪,還剩下137根,我剛當交警那天,是171根,我記得很清楚,消失速度驚人!
酒桌上出現(xiàn)片刻沉默,吳林說,工廠有生有死這很正常,但不能人為地讓哪些生、哪些死,關鍵還是看產(chǎn)品,我聯(lián)系的一家鄉(xiāng)企,從國有軸承廠挖了幾個技術員,就辦起私營軸承廠,產(chǎn)品質(zhì)量無法和國有廠比,可就是生意做得活,后來把大廠的客戶都搶了去。去年我又去了一次,好家伙,一個縣級市,竟然冒出四五十家私營軸承企業(yè),國有大廠像只病倒的駱駝躺在沙漠里喘息,這群小廠禿鷲一樣環(huán)伺周圍,等著分食駱駝最后一點骨肉,多么令人唏噓的一幕。
宋漢光沒有談北飛的問題,北飛是中直企業(yè),不歸沈城管,說也沒用,他講自己設計的大型直升機,已經(jīng)完成設計的百分之六十,他說你們知道米-26吧?前蘇聯(lián)七七年也就是我們高考那年研制出來,八五年實施量產(chǎn),能把坦克吊起來投放到戰(zhàn)場,畢業(yè)分到北飛后我就想,我們國家太需要重型直升機了,有了它,960萬平方公里可以想去那就去哪。江湖說,你設計直升機我一百個贊成,重型直升機生產(chǎn)出來我們二建公司第一個買,蓋高樓好吊裝。他的話把同學們說笑了。
大伙說話間,吳大忠自己深喝了一口酒,酒味純正,回香綿長,難得的好酒。法庫桃山白是有記憶的,它不是一瓶白酒,而是液態(tài)芯片,儲存著太多的故事。
劉全的思路還在朱家正提出的問題上,他說,我在國外六年,六年來除了學習專業(yè)知識外,我還關注了國外社會,我發(fā)現(xiàn)國內(nèi)和國外領導差異很大,國內(nèi)領導什么都要管,一顆心八下扯,到頭來往往還落埋怨;國外領導什么都懶得管,周末全家駕車去度假,卻能連選連任,夜夜加班與年年休假,勤政懶政涇渭分明,結果卻讓人跌破眼鏡。班長你是個不算小的官了,你說為什么差別這么大?
吳大忠聽出劉全的話并無多少褒義,回答說,差別在文化,文化像血液,血液不同,思想便不會一樣。應該承認,近代以來我們和西方有了距離,我們只有笨鳥先飛才能趕上和超過人家。他停頓了一下,見大家聽得認真,便加重了語氣說:剛才大家說到工廠,鐵溪區(qū)這些工廠,過去是東北的驕傲,未來可能就是東北的包袱,歷史發(fā)展就是這樣殘酷無情,就像吳林曾經(jīng)工作過的軍工廠,使命休矣,焉能茍活!但是,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轉(zhuǎn)化的,我這個區(qū)長的責任就是讓鐵溪區(qū)的傳統(tǒng)企業(yè)轉(zhuǎn)型求生,東山再起!
劉全說:企業(yè)死,最好不要死在政府手里,就像籠子里一群虎皮鸚鵡,眼看著又饑又渴奄奄一息,你是讓它們死在籠子里,還是干脆打開籠門放生?
政府理當有個統(tǒng)籌的問題,這樣才能避免一哄而上、一哄而散的危機。吳大忠有吳大忠的認識。
江湖似乎對劉全的話產(chǎn)生了興趣,問:工廠不是鸚鵡,怎么放生?endprint
劉全說出了大家并不陌生的兩個字:改制。
誰也沒料到,靜靜趴在紙箱旁的灰灰忽然叫了一聲,叫聲很獨特,低沉卻有穿透力,灰灰的目光依然在紙箱上,不知從紙箱的圖案中看出了什么。吳大忠循聲看去,紙箱不是盛酒專用箱,上面寫著“得力橡皮、4B美術專用”幾個字。
朱家正說:要是能改制,我把屏蔽電泵廠買了,我不信搞不好。
江湖若有所思,端起酒杯在唇邊聞著,老五的話對他是個啟發(fā),他忽然想去法庫把桃山白老酒廠給買下來。
朱家正見沒有接話,就訕訕地說,我也就是過過嘴癮,真要是買廠子那是資本家的事,我還是穿這身警服到市府廣場數(shù)煙囪吧。
資本家也不都是一副周樸園的面孔,江湖說,有良知的大有人在。
這次聚會酒沒有多喝,因為六人中有三人心境不佳,吳大忠隱隱感到,隨著時光推移,這種差距會越來越大。聚會結束時,吳大忠提議六只手疊在一起,引領大家再次齊聲喊出屬于210寢室的誓言:美好未來,共同鑄造!
聚會結束后,江湖偷偷告訴吳大忠,說小青根本沒去錦西,她就在宋杖子小學工作,三年前,由民辦轉(zhuǎn)成了公辦。我去了宋杖子小學,她說問你好。江湖摘下眼鏡哈口氣,用兩個拇指擦擦鏡片說,小青老師是個好女人,就像菜園里一根頂花帶刺的黃瓜。吳大忠一只手按住江湖的肩膀:我與你不同老四,你是自由人,對于我來說,該放下的必須放下。江湖戴上眼鏡,舒了口氣道:記得有個外國作家說過,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你能忘了咸鵝蛋和桃山白嗎?
送走腳下有些不穩(wěn)的江湖,吳大忠站在門口,一時忘記了關門,走廊里的冷風灌進客廳,灰灰低吼一聲驚恐地逃進臥室。吳大忠沒有多想江湖的酒話,他在思考劉全的話,劉全看問題是博士視角,用這樣的視角來看遍地煙囪的鐵溪區(qū),看到的是繁榮與希望,還是凋敝與沒落?這好比用顯微鏡來看食物,看過之后很多人會選擇餓著。他服務過的老市長曾問他:你當了副區(qū)長主要在干什么?他只回答了一個字:改。老領導很滿意地點點頭。他說的是真心話,作為主管工業(yè)的副區(qū)長,每天需要他解決的問題無非是改革、改造、改新和改變。一個改字,看似簡單,實則刀山火海?。∷械轿咐锏奶疑桨缀鋈槐环纸饬?,大腦刷子刷過一樣清晰,桃山白難道僅僅是酒嗎?它更應該是來自鄉(xiāng)土的膽汁。
迷路于自己轄區(qū)
畢業(yè)十五年前夕,宋漢光的重型直升機設計基本完成,北飛為此組織了一個小規(guī)模論證會。除了國內(nèi)行業(yè)專家外,宋漢光特別打電話請了幾個同學來參加論證,到會的有吳林、江湖和范老師。宋漢光沒有請劉全,原因不詳,他也沒有請吳大忠,理由是班長肯定忙,吳大忠五年又上新臺階,已經(jīng)是鐵溪區(qū)的區(qū)長。朱家正倒是請了,但已經(jīng)是區(qū)交警大隊副大隊長的朱家正因為慶祝香港回歸有執(zhí)勤任務,無法脫身,朱家正說你們論證吧,將來生產(chǎn)出來,我申請當試飛員。
北飛廠的領導一直器重宋漢光,宋漢光的設計是他們的一筆賭注,歷任廠長都堅信他們沒有押錯。北飛廠幾任廠領導對偌大一個工廠無事可做很有想法,便鼓勵宋漢光一心一意搞研發(fā)設計,領導的意圖很明顯,一旦一款中國的米-26橫空出世,上級想不重視都難。
論證會開得不錯,專家們感嘆宋漢光的設計,本來是一個團隊的工作,卻由一個鑄造專業(yè)畢業(yè)的工程師獨立拿出來,這簡直是個奇跡!十年功夫磨一劍,一劍霜寒十四州!一位參加過兩彈一星工程的老專家竟感動得熱淚盈眶。廠領導表態(tài),廠里會盡快向上級打報告,要求列入研發(fā)計劃,進行研制生產(chǎn)。廠里與參加會議的每個人簽署了保密協(xié)議,要求大家對這一設計絕對保密,別人簽保密協(xié)議都很習慣,江湖簽署這樣的文件是第一次,簽字的手有些抖,事后他問宋漢光,老二呀,這事要是泄密了,我不會是第一嫌疑人吧?這里可就我一個個體戶啊。此時的江湖已經(jīng)通過改制,成了二建公司董事長,身份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宋漢光吞云吐霧抽著大生產(chǎn)香煙,想了想道:知道二哥為什么叫你來嗎?江湖說:咱們是同學。宋漢光搖搖頭,二哥知道,不管你當多大的老板,你心底總有個鑄造夢,這是我們七七級學鑄造的一塊胎記,想去都去不掉。
因為都在一個區(qū),吳林和江湖沒有乘車,兩人邊散步邊往回走,走著走著兩人卻迷路了,樓房、街道、工地,鐵溪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鐵溪,街道名字依舊,兩旁的建筑卻今非昔比,兩人走了半天,竟然走到了學校北門,等于繞著北飛廠兜了個大圈。吳林平時很少出廠,江湖出入有奔馳,兩人成了實打?qū)嵉穆访ぁo奈,江湖給已經(jīng)打發(fā)走的司機掛了電話,讓他到北門來接。收起電話江湖說,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卻走蒙圈了。吳林也很感慨地道:老五說過,失去了那些大煙囪,鐵溪區(qū)就是沒有路標的迷宮。
參加論證會最興奮的是范老師。范老師已經(jīng)接近退休年齡,這些天和劉全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聽說剛剛升任系主任的劉全給學校打了報告,請示撤銷鑄造專業(yè),理由是專業(yè)落后,報考者越來越少。他聽到消息后來找劉全,劉全沒有隱瞞,向這位當年的老師一條條解釋撤銷鑄造專業(yè)的理由。范老師聽不進去,他反駁的話像非洲原住民投出的標槍一樣尖銳,當年援助非洲,別的東西沒記住,原住民投出標槍擊中獵物的一幕卻常常在他夢里情景再現(xiàn)。他對劉全一向尊重和包容,從沒有給這個學生添麻煩,但撤銷鑄造專業(yè),如同掘了他的祖墳,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接受。他說:你學會了西洋拳法,回來就看不慣武當太極,搞些欺師滅祖勾當,你對得起210寢室的誓言嗎?一句話把劉全嗆坐在那里,結結巴巴地問:范老師,你這是哪對哪呀?范老師摔門走了,一連三天沒有上班,頭疼,低燒,自己悄悄去學校醫(yī)院掛滴流。這時,他接到了宋漢光的電話,二話沒說,拔下針頭就來北飛開會??吹阶约簩W生有這樣高大上的設計,范老師一直在笑,雖沒有發(fā)言,但一臉笑容讓再多表揚的話都顯多余。不幸的是,參加論證會第二天夜里,范老師在學校醫(yī)院走了,他是在睡夢中走的,腦干出血,護士早晨查房量體溫,發(fā)現(xiàn)這個老教師已經(jīng)涼透了。
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那天,七七級鑄造(1)班30名同學來了28位,兩位同學在國外,特意發(fā)來了唁電。告別儀式很簡單,由劉全主持并介紹生平,參加者心情都很沉重,尤其是劉全,介紹生平時幾次泣不成聲。儀式結束后,在等待骨灰的空余,劉全來到吳大忠等五位同學跟前說:范老師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值得我們尊敬。吳大忠看著劉全,不知他想說什么。我沒有欺師滅祖,我只是想改革一下專業(yè)設置,我明白魯迅為什要那樣說了,劉全說。吳大忠還是沒有說話,等他下文。劉全仰望著殯儀館四十米高煙囪上裊裊升騰的青煙,很感慨地說:在中國,即使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endprint
鑄造專業(yè)還是撤銷了,這一年,宋漢光提議,為了去世的范老師,為了撤銷的沈工鑄造專業(yè),210寢室聚會推遲舉行。吳大忠同意這個建議,他給吳林、朱家正、江湖和劉全分別打了電話,反復強調(diào)聚會是推遲,而不是不搞,至于何時搞,要找個合適的由頭。其實,吳大忠也處于一種焦頭爛額的狀態(tài),因為企業(yè)改制,訴求沒有滿足的下崗工人天天堵區(qū)政府大門,害得區(qū)政府領導上下班只能賊一般走側(cè)門,坊間各種段子滿天飛,區(qū)政府形象被這些與腐敗相關聯(lián)的段子撕得一地雞毛,下面上訪一撥接一撥,上級斥責電話一個接一個,吃不好、睡不成、尿黃尿、牙齦疼,吳大忠有一種被燒烤的焦灼感,哪里有心情去組織聚會?
又過兩年,宋漢光所在的北飛陡現(xiàn)轉(zhuǎn)機,因為巴爾干半島我國一所大使館被炸,爆炸聲喚醒了沉睡多年的北飛,一個接一個研制任務下達至北飛,北飛廠區(qū)內(nèi)高聳入云的煙囪開始呼吸。發(fā)現(xiàn)這一變化的是朱家正,他一直保持在市府廣場數(shù)煙囪的嗜好,某一天,他發(fā)現(xiàn)北飛那根標志性的煙囪開始冒煙,冒出的煙云一樣白,飄出不遠便融化在藍天里。他激動萬分,馬上給宋漢光打電話,說二哥呀,我沒看錯吧,你們廠子煙囪冒煙了。宋漢光肯定地說,沒錯老五,北飛廠的鍋爐又開燒了,這一回不煉成金丹不會熄火!朱家正在電話里抽泣起來,說,二哥呀,這么多年我數(shù)煙囪,只看到一根根煙囪咽氣,還沒發(fā)現(xiàn)哪一根咽氣的煙囪復活,北飛廠讓我這么多年沒白數(shù)哇!
因為保密,宋漢光沒有在電話里多說,他花費十年研制的重型直升機項目上級立項了,研發(fā)啟動資金已經(jīng)到位,廠長告訴他這一消息時眼角噙著淚花,廠長快六十歲了,他為自己當一回廠長,卻連飛機尾巴都沒造一條而感到羞恥,每次親友問他,你們北飛都造什么飛機呀?他羞愧得無言以對,只能說:保密。但老婆知道他的底細,老婆在沒人的時候挖苦他,飛機造不成,你們造個手扶拖拉機也行呀!現(xiàn)在重型直升機立項好了,別人再問,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炫耀一番。
重型直升機列入計劃的事吳大忠知道,為此,他決定組織那次推遲的聚會。這一次,他沒有在家里舉辦,因為沈城家里組織聚會的習俗兩年間已經(jīng)徹底改變。風俗像河流,看起來河還是那條河,但水卻時時都在變化。不知從何時起,沈城過年、祝壽、會親家這樣的事情,都選擇去酒店,一時間酒店生意火爆起來。但吳大忠不想去酒店,他給江湖打電話,讓江湖在二建集團內(nèi)部食堂安排這次聚會。江湖接到電話中了大獎一樣高興,班長能在二建集團安排210寢室聚會,這是對自己的看重,沈城這些年高檔酒店像當年的根根煙囪一樣拔地而起,堂堂區(qū)長卻看不中一家,偏偏選擇二建集團食堂用餐,其中意味可想而知。江湖改制后,已經(jīng)將二建公司更名為沈城建設集團,是赫赫有名的大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建設企業(yè),公司規(guī)模接近百億,躋身鐵溪區(qū)納稅大戶行列。
聚會間,吳大忠說了三件事:一件是宋漢光的飛機項目正式列入國家計劃,這個消息讓在座的欣喜萬分,功夫不負有心人,宋漢光的天終于亮了。第二件是江湖購買沈城屏蔽電泵廠的申請,區(qū)政府已經(jīng)上報市改制辦,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可望批復下來。這又是一個爆炸性消息,搞了十九年房地產(chǎn)的江湖哪根筋抽了,要買一個倒閉多年的老廠?江湖買屏蔽電泵廠的事外人不知道,吳大忠一直在幫他悄悄運作,為了盤活這個企業(yè),吳大忠和江湖在辦公室徹夜長談了一個晚上,兩人就著盤花生米喝了一瓶桃山白。第三件是吳林所在的機床廠正在與外商洽談,很可能成為中日合資企業(yè),到時候日方將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機床廠舉步維艱的狀況大家早有耳聞,但到了靠外資來拯救的地步卻不是大家所希望的。這件事由劉全牽線,合作方是日本一家著名大公司。大家對第三個消息無動于衷,因為劉全、吳林對此不表態(tài),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好在前兩件事足可以下酒,江湖準備的年份茅臺大家喝了個盡興。
聚會結束時,吳大忠不忘組織大家將六只手疊起來,再一次喊出當年的誓言:美好未來,共同鑄造!盡管聲音不再洪亮,但底氣仍在。
大家都有點高,包括一向穩(wěn)重的吳大忠。吳大忠說,今夜咱逛逛街景,不坐車。大家都贊同。六位同學站在霓虹燈閃爍的主街上,吳大忠說,城市管理水平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也就是三級街巷,咱走小巷看看。走過兩條胡同,大家看到兩邊都是新樓,路燈也很亮,遺憾的是街上塵土很厚,吳大忠說,沈城什么都好,就是多塵土,這塵土好像天外來的,下多大的雨也沖刷不凈,反而越?jīng)_泥越多。吳林說,班長,看來你的城市管理細節(jié)還不到位。宋漢光替吳大忠回答道:細節(jié)是個慢功夫,如同設計飛機,急不得。又走了幾條街巷,大家迷路了。吳大忠問朱家正,你是交警,你該知道怎么走呀!朱家正卷著舌頭道:班長,我只知道這里原來是洗衣機廠,誰知道都蓋了高樓。江湖想打電話叫車,被吳大忠制止,在自己轄區(qū),卻找不到出路豈不讓同學笑話。走吧,吳大忠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只要不停步,就能走上青年大街。青年大街是沈城最有名的主路,橫貫三區(qū)。在走了不少冤枉路后,他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沈工正門,六個渾身是汗的人站在母校門前,目光在大門對面搜尋著什么,但對面是一排九層住宅樓,當年那個阿里山冷面館所在的平房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大家散去前,吳大忠把江湖拉到跟前小聲說:老四呀,說實話你這年份茅臺比不上法庫桃山白好喝。
江湖張大了嘴半天沒說話,他知道今晚的年份茅臺算是白喝了。
商標泛黃的桃山白
當了五年區(qū)長的吳大忠被轉(zhuǎn)任市國資委主任。上任第一天,朱家正就來找他,告訴他自己要辭去公職,去給江湖打工。
朱家正一身不合體的警服讓他看上去有點滑稽,絲瓜般的長臉總是吊著,好像誰欠他錢一樣。吳大忠問他為什么不干交警大隊副大隊長,卻要去民營企業(yè)打工,是考慮收入嗎?朱家正搖搖頭,從隨身帶的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圖紙:你看看吧班長,這是我當警察這些年設計的。吳大忠接過來翻了翻,都是些電泵設計圖,他明白了,老五的心思一直在屏蔽電泵設計上。他把圖紙還給朱家正,問:是受老二啟發(fā)?朱家正搖搖頭,道:你知道我設計的產(chǎn)品曾經(jīng)用于軍工生產(chǎn),自那時起,我心里就放不下電泵設計,尤其每次你組織聚會都要喊那句口號,對我刺激太大了,每次聚會后連續(xù)幾天睡不著,我想自己就一輩子當個交警?如果想當警察,我何不上警校?我學了四年鑄造,七七級呀,是給后來學弟做榜樣的,總不能白學,人生不能重來,像范老師那樣耽誤一輩子,到老會后悔,所以我一直沒放棄設計電泵,哪怕我在市府廣場數(shù)煙囪,心里想的也是設計,我的心思老四知道,他買了廠子后,動員我去幫他做點事,我畢竟是那個廠子出來的,就答應了。endprint
吳大忠站起身,他沒想到人高馬大的老五心思原來這樣縝密,江湖真是慧眼識人,有朱家正回去,江湖偷著樂吧。
七七級大學生就是與眾不同,吳大忠捏著厚厚一摞圖紙說,放著肥缺不干,非要去吃苦受累,不為錢,也不為官,就是為了鑄造。好吧老五,我支持你!
朱家正走后,吳大忠忽然想起了吳林,好久沒和吳林聯(lián)系了,不知道他在合資企業(yè)近況如何。他打通了吳林的手機,吳林接到電話很高興,說老班長好啊,聽說你榮轉(zhuǎn),真替你高興,你去抓全市的國企,擔子不輕呀。吳林告訴他,機床廠合資協(xié)議簽署前,他就調(diào)到了大連機床集團,他讓劉全替他保密,怕班長知道傷心,因為210寢室六個同學,他是唯一一個離開沈城、離開鐵溪的,好在大連并不遠,如果二十年聚會的話,他一個上午就會回來?,F(xiàn)在,吳大忠電話打過來,他就不能再瞞了。
吳大忠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吳林心里抵觸合資,尤其是外資控股的合資,他說這是一道自己邁不過去的坎兒,他曾對朱家正說,如果在外資控股企業(yè)工作,自己那么努力是為了誰?他解不開思想疙瘩,最終選擇了離開。吳大忠知道,這是七七級大學生難以改變的一種思維,是動力定型。
吳林在大連機床集團發(fā)展不錯,正在研發(fā)數(shù)控機床項目,他說下次210寢室聚會可以到大連吃海鮮,他做東,還說他已經(jīng)將八十多歲的錢老接到大連,并介紹錢老到一所著名大學當科研顧問,現(xiàn)在錢老身邊圍著一群研究生。
吳大忠面臨的難題是更大范圍的改制。城中各區(qū)的工廠大都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好,爭相購買,但這些人買工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看好的是廠房下的土地,工廠買到手,就是停產(chǎn)、下崗、扒廠房三部曲,然后疏通關系將土地變性,最終搞一本萬利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對此,吳大忠看得很清楚,一個企業(yè)賣掉,成百上千工人丟掉飯碗,而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暴利卻與他們無關,這樣的買賣怎能忍心做?他想,既然自己處在這個關口上,就應該讓那些惡意購廠者卻步。當然,吳大忠的仕途也隨之原地踏步,因為很多人對他圍獵不成,開始到處詆毀他。
到國資委之前,吳大忠沒想到自己能有工作機會再回宋杖子,巧合的是國資委扶貧對象恰好是法庫宋杖子村,他想,自己與宋杖子真是有不解之緣。他決定去一趟宋杖子。
吳大忠輕車簡從,只帶著司機和辦公室主任小王,一清早就開車駛往記憶中的宋杖子。出省城,過法庫,經(jīng)過一個沿公路展開的集市,便上了一條凹凸不平的砂石路,路兩旁長著高大的楊樹,田野里正在抽穗的苞米綠油油的十分養(yǎng)眼。應該早些回來看看,吳大忠心里埋怨自己,又不是隔著千山萬水,回一趟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宋杖子還難嗎?宋杖子社員對自己并不薄,自己是不是有些忘恩負義?他一路都在責備自己,覺得自己欠了宋杖子很多。
宋杖子村現(xiàn)任書記姓孫,五十歲左右,禿頂,長著一雙薄薄的招風耳朵。孫書記是小青老師的堂兄,見到市里來扶貧的領導格外熱情,把三人讓到村委會,一邊安排人張羅午飯,一邊自己動手泡茶、洗茶碗。當隨行的辦公室主任小王介紹說吳主任曾在這里下過鄉(xiāng),還擔任過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后,孫書記的臉色馬上冷了下來,嘴上說,知道知道,社員黨員都知道。吳大忠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快,問:我們當年住的青年點還在嗎?孫書記說,拆了,留著給誰看呢?吳大忠說想到村里看看,孫書記讓大隊會計老胡陪著,說自己還要張羅飯,就不陪了。吳大忠讓辦公室主任小王和司機留在村委會,自己和老胡去看當年的青年點。一走出村委會大門,陪他的老胡就說,我認識你大忠,當年我們一起演過《沙家浜》呢!吳大忠仔細看了對方幾眼,當年大隊排演過《沙家浜》,自己扮演郭建光,可眼前這個老胡當時演什么實在想不起來。老胡說,我是演沙四龍的胡德林,我爹是大隊保管員,知青們給我爹起了個外號叫胡公雞,就因為我爹大隊倉庫管得嚴,像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吳大忠想起來了,當時是有個小胡演沙四龍。你不該叫老胡吧,演沙四龍時還是個半大小子嘛。老胡有些靦腆,道:農(nóng)村人老相,我才四十六,村里人都叫我老胡。兩人走過幾排瓦房,遠遠看到村子西北角一長棟紅墻紅瓦的新房,老胡說,那是宋杖子小學,扒掉青年點新建的,村里老少都知道是你捐建的。
吳大忠吃了一驚,自己何時捐建希望小學了?但他沒有問,他想看看宋杖子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孫書記為什么那么快由熱變冷。
到學??纯窗桑F(xiàn)在學生正上課。老胡向他建議。吳大忠點點頭,心里卻在怦怦直跳,第六感覺告訴他,小青一定在學校。學校辦公室很敞亮,窗明幾凈,書本擺放整齊,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老師正在備課,見到老胡進來,抬頭道:胡會計送支票來了?老胡笑了笑,我是陪首長來視察的。他向吳大忠解釋了村里欠學校去年教師節(jié)慰問金的事,慰問學校時孫書記一激動說了大話,現(xiàn)在可好,圓不了場,下不來臺。吳大忠問:多少慰問金?老胡說也不多,每個教職工一千塊,一共一萬九。吳大忠沒有說什么,看來宋杖子小學有十九個教職工。老胡問娃娃臉老師:小青校長呢?首長來看她。娃娃臉說校長上課去了,下課就回來。吳大忠和老胡坐下來,墻上一個教職工公開的宣傳欄吸引了吳大忠的目光,作為校長兼支部書記的孫小青排在最上頭,照片中的小青文靜含蓄,整齊的短發(fā),明亮的眸子,飽滿的面龐,和年輕時相差不多,照片中的小青沒有笑,眉宇間似有一種王文娟般的憂郁。王文娟是吳大忠心儀的一位越劇演員,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眉宇間那一絲永恒的憂郁,吳大忠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女人最美的地方不是明眸皓齒,而是眉宇,女人眉宇間的憂郁美是一道方程題,讓每一個有解題能力的男人躍躍欲試。
下課鈴聲響起,清脆悅耳。老師們紛紛夾著教案回到辦公室。娃娃臉去叫小青,過了一會兒,娃娃臉回來請他們?nèi)バiL室。老胡說你自己去談工作吧,我去趟茅房。一進校長室,吳大忠看到的是小青的背影,小青站在辦公桌后,背對門口,正在看掛在墻上的中國地圖。吳大忠心里一顫,這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這背影依然完美,收放有致的輪廓,簡直無可挑剔,正是這個背影,曾經(jīng)讓他癡迷,讓他傷感,也讓他恐懼,要知道,這可是個年過五十歲的女人啊!吳大忠猛然覺得自己走神了,深吸一口氣:你好,小青。小青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一張滿月般的臉,潤澤明亮,朝他微微一笑:你怎么來了?大忠。小青很客氣地讓座、倒水,顯得十分平靜,但吳大忠看到她倒水的手有些不穩(wěn)。endprint
我早該來,一直忙。吳大忠解釋說。
人沒來,心意到,宋杖子小學師生對你感激不盡。小青也坐下來,微微笑著。
吳大忠問:心意到是怎么回事?
小青有些驚訝:看來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都忘了,幾年前你當區(qū)長時讓江湖來援建了宋杖子小學,徹底改變了宋杖子小學的辦學條件,村民不會忘的。過去的學校你清楚,破破爛爛,不成樣子,國家實行三級辦學,宋杖子是貧困村,沒辦法。
吳大忠明白了,是老四在花錢往他這個班長臉上貼金,老四對此卻守口如瓶。
江湖還做了什么?吳大忠很了解老四,知道他不會只做建學校一件事,這個人做什么都講究有始有終。
你要求的事他都做了。小青說,他每個月會來宋杖子一趟,當然很多時候是司機來,十斤雞蛋一桶橄欖油,說是你的意思,我只能收下,你也是,我一個人怎吃得下?宋杖子小學教職工差不多都吃過你送的雞蛋和橄欖油。
吳大忠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金星亮起,他閉上眼睛,大腦斷電片刻。江湖啊江湖,你這不是害我嗎?剛才,小青一句話引起他的警覺,小青怎么說自己一個人呢?他睜開眼睛,神態(tài)恢復平靜,問:聽說你嫁到了葫蘆島,怎么還在這里工作?小青目光低下來,向吳大忠道出了的實情。原來,小青和那位海軍軍官已經(jīng)登記結婚,不幸的是男友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因公犧牲,小青為此大病一場,情感的門窗從此緊閉不啟,一直一個人在宋杖子小學工作。介紹完自己后,她像完成了某項工作,長舒一口氣微笑著說,多虧有你的關心,你每月送來的雞蛋時常在我夢里孵出一群小雞來,嘰嘰喳喳圍著我叫,你我有情無緣,能彼此惦記也就知足了,這大概是命吧。
吳大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校長室的,他覺得大腦出現(xiàn)了斷片,只記得老胡來叫他回村委會吃飯,他離開時看到小青在微笑,小青一直這樣,除了一進門時那個印象深刻的背影,其他時間小青一直在微笑,他多么希望小青的眉宇間能出現(xiàn)一次照片中的那種憂郁啊!
午飯很簡單,土豆地瓜當主食,油燜豆角、小蔥拌豆腐是菜,孫書記本來準備了雞和魚,因為事先吳大忠對辦公室主任小王有交代,這些東西便沒有做。席間,吳大忠表態(tài),回去和交通局溝通,爭取把通往宋杖子的鄉(xiāng)路列入村村通計劃,最遲明年修上柏油路。村里有外出打工意愿的年輕人,可以組織起來集體到沈城工作,他負責聯(lián)系企業(yè)。此外,他拿出兩萬元現(xiàn)金,讓孫書記把教師節(jié)慰問金馬上發(fā)下去,不能失信于教師,教師是教育下一代的。孫書記的臉上頓時云開月朗,一個勁兒往吳大忠碗里夾豆角。
離開宋杖子村時,孫書記把他拉到車尾處,小聲說:別怪我對你冷臉領導,我嬸子咽氣時還叨咕,是吳大忠這個下鄉(xiāng)青年耽誤了小青,嬸子記恨你呀!
吳大忠沒有說什么,抬頭看看遠處,綠油油的田野里,成片的苞米正隨風起伏。這時,娃娃臉老師一路小跑趕過來,懷里抱著一個紙盒,額頭上浸著汗珠,氣喘吁吁地說:緊趕慢趕還是趕上了,給你,領導,這是孫校長讓我送來的。
吳大忠接過紙盒,沉甸甸的,用紅色塑料繩系著,打開一看:是兩瓶七七年出廠的桃山白,商標上有個雙喜字,色彩已經(jīng)泛黃,鐵質(zhì)瓶蓋銹跡斑斑。
看見一只兀鷲
朱家正喜歡仰望天空,哪怕天空中什么也沒有,他一旦閑下來就抬頭仰望。江湖問,你看什么呢?老五。朱家正說看鳥。江湖說,晴空萬里,哪里來的鳥?朱家正道,我能看見,那是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叫兀鷲。江湖搖搖頭: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不是天鵝嗎?朱家正說,不是,是翼展可達三米的兀鷲,兀鷲才是鯤鵬般的大鳥。相對于高大上的天鵝來說,朱家正更喜歡兀鷲,因為兀鷲的顏色像鵪鶉,更接地氣。江湖對他的看法不敢茍同,天鵝北陵公園里有,而兀鷲卻從沒見過,他認為老五是用一種想象中的美麗來代替觀察中的現(xiàn)實。
江湖購買了沈城屏蔽電泵廠后,將其更名為江胡電泵集團,朱家正被任命為公司總經(jīng)理。至于為什么將湖字去掉三點水,江湖的解釋是“江胡”二字已經(jīng)有水了,水太多不見得就好。當然,210寢室的室友都知道,江湖的太太姓胡,集團名字是夫妻合姓而成。朱家正辭職后,那條絲瓜般的綠臉變得日漸紅潤起來,正在由長變圓,向著南瓜形狀發(fā)展。朱家正把原廠里下崗在家的工程師、技術工人都返聘回來,專門給這些人開了會,會上,他很動情地說:你們是我朱家正請回來的,在有些人眼里,你們是包袱,在我朱家正眼里,你們個個是寶貝!被請回來的人都哭了,他們下崗后,連老婆孩子都瞧不起,沒想到朱總這樣看重他們。朱家正堅持認為人心出效益,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江胡集團效益連年上升,五年后便還上了買廠的貸款,江湖等于白賺了一個占地三萬平的大廠。接下來,江胡電泵集團又兼并了鄰省三家電泵廠,成為東北規(guī)模最大的電泵企業(yè)。讓同學刮目相看的是,朱家正設計的一款屏蔽電泵被航天總公司神舟飛船選用,實實在在放了一回衛(wèi)星,市國資委為此給江胡電泵集團發(fā)了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獎金。
誰也沒有料到事業(yè)如日中天的劉全會出事。
劉全已經(jīng)成了沈工二級分院的院長,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教授,他在另外一所大學參加學術會議,會議結束時被執(zhí)法機關的人給帶走了,案情一直保密,連吳大忠對此也不知情。幾位同學來找吳大忠,江湖、朱家正,從大連趕來的吳林,包括足不出北飛的宋漢光也來了,210寢室室友第一次因為麻煩事而聚會。
老六能出什么事呢?大家開始猜測,經(jīng)濟問題?顯然不是,老六不缺錢,也不貪財;作風問題,也不像,再說作風問題也不用執(zhí)法機關出手;那么會是什么問題呢?這類案件又不能打聽,大家感到很茫然。突然,朱家正說,問題會不會與我有關?因為前段時間安全局的同志找過我,和我談了保密問題,提示我用在航天工程上的電泵屬于國家機密,既然簽署了保密協(xié)議就不能當兒戲。吳大忠問:你涉密與劉全有什么關系?朱家正說,劉全找過我,他在為一份世界著名雜志撰寫論文,其中涉及航天工程電泵的事,當然,我沒有說,說了就是泄密,性質(zhì)就變了。吳大忠松了口氣,道:你沒說就不會泄密。一旁的宋漢光臉色陡變,雙手發(fā)顫,朱家正的話讓他想到了一件事,前段時間,劉全連續(xù)幾天給他打電話,詢問飛機研制的事情,他明白了,劉全出事十有八九與這些通話有關。離開吳大忠辦公室時,吳大忠以當年班長的口吻說:大家都是同學,但什么事都有一條底線,底線不能破,這底線就是國家的法律。吳大忠說,劉全的事大家就不要議論了,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endprint
北飛重型直升機經(jīng)過艱苦研制,終于確定了試飛日子,上級把試飛日子定在重陽節(jié)。還有兩周就要退休的吳大忠和江胡電泵集團總經(jīng)理朱家正作為觀禮嘉賓參加試飛儀式。江湖、吳林想?yún)⒓樱跄斡^禮嘉賓篩選審查十分嚴格,兩人沒有接到邀請函。江湖抱怨說,我這個董事長還沒有總經(jīng)理有面子,對此,宋漢光的解釋是,老五因為主持設計的電泵被用在直升機上,屬于研制協(xié)作單位,獲得邀請與職務無關。
試飛儀式規(guī)模不大,觀禮嘉賓規(guī)格卻極高,觀禮臺上將星閃耀,省市領導也應邀前來觀禮。試飛地點選在郊外一個軍用機場。吳大忠和朱家正并排坐在一起,每人胸前掛著一個望遠鏡。宋漢光無暇照顧他倆,在主席臺上向北京來的領導介紹情況。試飛儀式開始前,宋漢光匆匆過來打了個招呼,說這次試飛至關只要,如果試飛成功,上級領導將宣布這款重型直升機的命名。
宋漢光設計的那架重型直升機靜靜地停在草坪上,長長的螺旋槳呈優(yōu)美的弧形下垂,像蓄勢起飛的鷹翅。試飛機組六位成員整裝待發(fā),整齊地站在飛機前面。
重陽節(jié)的天空如同計算機碩大的藍屏,深邃如夢。朱家正端起望遠鏡向天空中專注地看著,吳大忠抬頭看了看,一覽無余的空中絲云不存,除卻湛藍就是深藍。你看什么呢?老五,藍天上又沒有煙囪可數(shù)。朱家正如此認真的觀察讓吳大忠有些不解。
我發(fā)現(xiàn)幾千米高空有一只鳥,想看清到底是什么鳥。
吳大忠也端起望遠鏡,朝天空看了半天,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放下望遠鏡,這是95式軍用望遠鏡,倍數(shù)超大,怎么看不到老五所說的鳥呢?
應該是兀鷲。朱家正肯定地說,只有兀鷲能飛這么高。
吳大忠心里清楚,朱家正心里一直有一只兀鷲,像宋漢光心里一直有架重型直升機、吳林心里一直有一臺數(shù)控機床一樣,看到模糊的東西容易印象定格,這在文學上應該叫移情。
這時,草坪上停放的試飛重型發(fā)動機啟動了,螺旋槳旋風般轉(zhuǎn)起來,觀禮臺上的嘉賓們下意識地捂上了耳朵,螺旋槳帶起的風將觀禮臺兩側(cè)的彩旗鼓得帆一般滿。這架涂著草綠色油漆的龐然大物在轟鳴中拔地而起,緩緩地向高空上升,升起到百米高空的時候,沿著機場開始盤旋,盤旋了三圈后,又繼續(xù)升高,一直升高到觀禮臺上聽不到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朱家正端著望遠鏡一直盯著高空中的飛機,那張絲瓜般的長臉神采煥發(fā),掛滿了水晶般的汗珠。
兀鷲,真正的鳥中之王!朱家正說。
試飛獲得圓滿成功,當身著航空服的六位試飛人員從直升機扶梯上下來時,六位英姿颯爽的女兵為他們獻上了大捧鮮花。北京來的首長莊嚴宣布,重型直升機試飛成功!在全場歡呼過后,首長接著宣布:經(jīng)上級批準,試飛成功的重型直升機正式命名為兀鷲直升機!
朱家正聽到這個命名,兩行熱淚汩汩而下,喃喃地道:國外有黑鷹,我們有兀鷲,誰與天空試比高?
吳大忠感到奇怪,難道說老五和老四一起混了幾年,也有了能掐會算的本事?為直升機命名這樣高度機密的事他如何猜得出來?
試飛儀式結束,吳大忠和朱家正參加了北飛慶祝午宴。席中,吳大忠接到劉全發(fā)來的短信,短信中說他的事已經(jīng)有了結論,他接受了組織處理,學校重新為他安排了工作,讓他離開科研崗位到?;ㄞk工作,他到了基建辦后發(fā)現(xiàn)學校需要盤活的東西太多,包括那些蘇式老建筑,他建議學校拆掉老舊的原鑄造專業(yè)宿舍樓,新建一個四星級標準的國際學術中心,提議已經(jīng)通過,不日將開始動遷,考慮到六位同學在210寢室住了四年,是不是大家一起回去看一看,再合張影留個紀念。
吳大忠把電話遞給朱家正,讓他看短信,宋漢光也端著紅酒杯過來一塊看,看完了短信,兩人對視了許久,宋漢光搖搖頭道:
老六,不該是七七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