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船
這夜,更夫的梆子聲錯亂,一陣接一陣,快如驟雨,急如火起。伴隨著同樣聳動人心的吆喝:“筑綏山嘍筑綏山,筑了綏山保平安……”
王畫靜靜地躺在自己的篷船里,仔細聆聽了幾遍才算聽清。說保平安,這年月,能夠填飽肚子穿整衣服就算老天開眼,還敢奢求平安?誰能保你平安?
他起身立在船頭,只見岸上燈火中人影幢幢,聽得逐漸喧雜的人聲里有人緊張地問更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夫道:“今早上,東邊木家鎮(zhèn)上的木阿綏姑娘成仙了,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都去燒香許愿,完了,又起土動工筑一座山,山底座上塑神像供奉,求綏仙姑娘顯靈保佑……”
正說著,忽然一個人影撲近,揪住他的脖領(lǐng)子喝問:“你說成仙是什么意思?”
更夫倒不畏怯,看了這個平日里在易水擺渡的年輕人一眼,道:“成仙,便是魂歸天庭、位列仙班唄?!?/p>
王畫好像還是不懂,大聲問:“就是……死了?”
“呸呸,綏仙姑娘是仙去了?!比巳豪镉腥酥刚牟痪础?/p>
“你從哪兒聽說的這話?”
“綏仙姑娘的三個兄弟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王畫呆愣片刻,渾身冷冰冰,還要再問,卻不知更夫和人群已經(jīng)走開。
“筑綏山嘍筑綏山,筑了綏山保平安……”呼喊的人越來越多,誓要把整個荊鄉(xiāng)的人都從暖烘烘的被窩里喊出來一般,那悠長又莊嚴的調(diào)子在易水河上下久久回響。
曾遭軍閥洗劫的荊鄉(xiāng)很多年沒有振奮人心的盛事了,近在東鄰的木家鎮(zhèn)大仙木家竟然有人成仙,這真是天降的吉祥,怎可錯過。一霎時,街頭巷尾像過年一樣喧鬧繁華,男女老少都穿了衣服走出來,談?wù)撝d奮著。
王畫遠遠地望著,踉蹌地走著,等感覺到了冷,才發(fā)覺,自己掉進了河水里,而烏黑的夜空落起了雨。他爬到船上,抹去臉上的雨水,抓過竹篙拼命地劃船。忽然,咔一聲竹篙斷了,篷船晃悠悠停在了河心。
大雨中,黎明的天光漸漸清晰,夜晚畢竟是過去了。
荊鄉(xiāng)人的熱望卻是絲毫不減。通往木家鎮(zhèn)的唯一大路上,撐著破油布傘的,披著蓑衣的,只戴個竹笠的,無論男女,不分老壯,個個恭肅的眉目間藏著些喜色。王畫深一腳淺一腳,淋著雨踏著泥只管往前走,嘴里不時喃喃自語著什么,卻立刻遭到身邊人的怒視和喝止。
因為大雨滂沱,綏山暫停動工。綏仙姑娘家簡陋的一間正堂成為臨時的祠堂,里里外外跪滿了新晉信眾。一炷炷香燒得飛快,煙霧在門口被外面的雨氣阻攔驅(qū)趕著,只得在屋子里繚繞充溢。有專職伺候香爐的,一天下來,倒在角落里的香灰須用車拉。禱祝的人群嗡嗡作響,聲震檁椽,不時有灰土落下一縷。
王畫被擊倒在泥地里,眼上一陣熱辣辣的刺痛,眼前一片迷離的雜色,卻也感到,似乎這雨勢漸漸小了。
七天以后,不算其他地界,單是荊鄉(xiāng)的人,十之八九已虔誠參拜過綏仙姑娘的牌位,十之四五為建筑綏山獻策獻力或獻幣,因此,人心大安,日子愜意。
有新的趣聞傳開來,王畫,這個撐船的破落小子,三次去大仙木家,三次被木家三兄弟揍了個半死。有人擔心且好奇,去河邊看他,篷船依舊系在柳樹下,里頭連個鬼影也沒有。一天兩天不見,十天八天不見,整整一個月了,王畫舍棄了他的篷船。
有他相契的一兩個小子偶然經(jīng)過,被街坊們扯住詢問。小子笑嘻嘻著一張臉,管緊了自己的嘴只說:“不知道,不知道哇?!?/p>
王畫到底是怎樣了,去哪兒了,天長日久,隨著綏山和綏仙廟的竣工,隨著多變而多難的時局的變遷,不再被人記起……
很多年過去了,直至那時的人幾乎全部離開了這個世界,直至這個世界有了我,直至我二十歲。二十歲桃花飄零的暮春午后,住同一道街的一戶人家,陽光照耀下門外墻邊擺著一只舊沙發(fā),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老得不知年紀的老太太。我日日經(jīng)過她家門口,都見她扶著拐杖獨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一片陰影。她只是會抬頭看我經(jīng)過。
我猜她的兒女足夠孝順,卻并未慮及她的孤獨??匆娝拇沃?,我開始跟她打招呼,我說:“您吃過飯啦?”
第六或第七次的時候,她身邊又坐了一位老太太,兩人慢慢地嘮些家常,這次她的神態(tài)不再那么沉寂凝重,居然先開口招呼我:“回來啦?”
我驚詫地連忙答應(yīng),然后,意料之外地聽說了上面這個故事。是的,這個笑起來嘴巴皺成一團,巫婆一樣的老太太,就是綏仙姑娘。那時,她的三個兄弟把王畫打了個半死,卻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最后,只好跟這犟牛暗里結(jié)下契約,王畫帶著阿綏秘密地遠走高飛,生兒育女。而“綏仙姑娘”依舊受鄉(xiāng)人香火供奉,使木家兩代人在紛亂歲月里衣食無憂。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