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戈碧
春之山
山有四時表情。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里說:“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钡搅舜禾欤剿坪跤X得很是時候了,一面把所有春色捧出來,一面澹澹蕩蕩地,笑著笑著,綿延不絕。遠山近水蕩漾著清新的氣息,洋溢著按捺不住的勃勃生機。是以在春日,只要一有閑,就一個人往山里跑。林間風如溪水,鳥鳴清揚,幾團花影,幾株野花,一旁席地而坐時,頓覺良辰不過如此,心里油然而生歡喜??瓷剑灿X得山在笑。時光這樣寂靜,沒有任何顯而易見的發(fā)生和隕落,也沒有斷裂。風穿過樹下高高的草叢,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日子在寂靜和春日之歌中顫動,仿佛不管怎樣,這個表里不一的世界仍可以得到寬恕。
更多時候,我愿意躺下來,像一株黎明的植物,將身體交付于蔥蘢草木。草葉之涼,木植之香,逐漸復蘇著我身體里某些沉埋的部分。這不可形容的味道,只有到了生命的某個地方,才會與其有靈魂的相親,彼此接納,超然忘我。我躺在樹下凝視著樹枝,樹枝之上的云彩,以及云彩之上的天空,在天空、云彩和樹枝間穿越飛翔的小鳥;看著樹葉從樹上飄落,落到我身邊的草地上。下方的水塘,恍若一只小碗,青空映襯其上。一朵潔白的流云,緩緩地滑入這只藍色的天碗。藍在復合中有一次消解,而在色散中有一次回歸,這,像是某種隱喻。當我們學會并習慣了與各種顏彩和諧相處之后,藍的原色地位在我們眼中也正被一再削弱。你必須退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才能讓眼睛有一次重新捕捉藍色的過程。此刻,我知道不論什么寧靜都存在于自然界中,存在于我感到自己是她的一部分,哪怕是一種不起眼的存在。
山徑上一簇簇低矮的叢枝,我并不急于知道它們將開出什么樣的花,但對花蕾已十分喜愛,零星地給空枝上著淡紅顏色,我著意看了良久。四周有沙沙聲,像無數(shù)風語者在私語,充盈著茂密山林的安靜。這安靜,對于我來說是美妙的支撐。陽光從山尖流瀉下來,像鋪開了一匹被濡濕了的金緞子。整個碧綠的山谷閃耀著金光,一切清明澄澈,似有神諭,以光的語言在緘默中被宣講。沒有什么事物會比光更加安靜。光線,令細小的事物有了呼吸,使未來有了距離。當你在光中打開自己的感官和身體,你會感受到內(nèi)心就像身邊這塊草地,既空又滿。這時只需一陣風吹過,那里就會冒出泉水,生長出花朵。陽光攜帶著金色粉塵,落在細碎的花瓣上,葉片熠熠生輝,被微風吹拂得歡欣鼓舞。一些細節(jié)夢幻似地漂浮,一些細節(jié)開始游離,都是懶洋洋的。陽光斜照,那些花與樹,在風里閃光。有些晦暗,有些一晃而過,你所見的或?qū)儆谀愕南胂?,只要轉(zhuǎn)換一個方向,你會發(fā)現(xiàn),你苦心尋找的對象就伏藏在浮世。那些干凈的花朵、自在的云彩,在虛空中盡情敞開,它們從不關心,潮漲潮落,花樹的枯榮。它們知道,明亮的陽光后,無數(shù)星辰無日無夜地閃爍不停。
一直認為,當一個人愈是接近天空、高山和樹木,就愈是接近這個世界的靈性。它們空曠,遼闊,無聲無息,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神圣和神秘。它們超出于真理之外,超出于藍色的虛空之外——山脈都是具有巨大耐心的佛。在目光可及的所有風景里,它無處不在,而又永遠無法接近,它肅靜篤定地深望我。在靜聽與靜觀中,我身心的直覺與之呼應,那是神靈給我的恩賜。在這浮華而喧囂的塵世,想起這些靜靜的山巒和樹木,我的心底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它們不會消失,只存在于永恒的光影之間。它們忠誠而長遠,寬過塵世的悲歡,在我長久駐留著輕淡的快樂——幾乎可遮掩未來時間中所有的生死和悲喜。
春天的山上,桃花、梨花、杏花、杜鵑花,漫山遍野的白和紅……“在某種意義上,沒有人真正看過一朵花?;敲葱。覀冇譀]有時間,要看可要花時間的,就像交朋友一樣需要花時間。”美國女畫家喬治亞·奧基夫如是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我們凝視一朵花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片刻出神,因為一朵花的內(nèi)心里藏著一個世界的全息地圖,那里有關于自然的遠古信息。人和一朵花一樣,都來自同一個故鄉(xiāng),就是自然。只是花兒比人更古老,帶著更多的來自遠古的消息。我說的是凝視,而不是觀看。凝視是由心完成的,和觀看有很大的差別。凝視可以深入事物的細部,感知其纖維的冷熱,聽到它的歌唱和嘆息。
我們走得實在太急了,太遠了,已經(jīng)忘記了歸途。去認真地看一朵花吧!凝視片刻,停留一會,熟悉花朵仿佛舊友重逢。為美好的事物而低頭的人,是有福的。
夏之幽
《枕草子》寫,夏則夜。自然很好。但實話說來,這是個讓我緊張的季節(jié):避無可避的熱浪,防曬總顯得捉襟見肘,驅(qū)趕不盡的蚊蟲更是讓人對它只想敬而遠之。但這些微的不耐無法阻止它的來勢洶涌,不如與它握手言歡。
喝茶,讀書,消夏。夏天仿若是一個人的天地,光著腳斜靠在椅子上,捧一本閑書,等待鍋里的綠豆湯慢慢地熬。三分軟綿,七分慵懶,夏日的況味,盡在其中。歡愉在于細小,在于沉默。而夏日的燥熱則在窗簾上呼吸,在午后的夢境中輕柔地搖晃。夏天的午后總是特別漫長。經(jīng)常會太陽出過一陣,雨又來下一陣,樹葉上還沒有濕到要滴水,就停了。兩場雨的間隙里,太陽急急穿過云層,漏下光芒,撐開一片透明的光之翼。有時會呆呆地看著陽光的影子在樹上移動,想當然認為,陽光都是灑在葉子朝著它的一面,卻發(fā)現(xiàn)樹葉的底部也有光輝,原來是從水面反射上來的,并且又再照亮了樹葉下面的人。我輕輕地從樹上折下兩片葉子,上面的葉片是墨綠色的,接近于黑色。這黑色有一種深沉而奇怪的飽和,像是一場具有強大力量的夢,不需要任何其他色彩的取悅。若是在夜里下雨,明明雨聲正疾,卻覺得周遭格外安靜。可能是因為單調(diào)吧,聲音一單調(diào),就容易失去了聲響。這和生活是同個道理。
很多時候,身邊盡管車水馬龍,但于我仿佛不相關。我被牽絆的,總是一些小事物,一棵植物,一縷反射過來的光,或者掠過樹梢的一只鳥雀。該有某種天意,讓我為它們停下腳步。所有的東西都是一閃而過,只有這些不請自來的東西,才會帶來希望。唯有它們才光彩奪目,對此我樂此不疲,不會感覺光陰虛度——人是這樣的,如果發(fā)乎內(nèi)心,那么就是滋養(yǎng),反之就是虛耗。世界原本屬于寂靜,寂靜在喧囂里低頭不語。羞怯的人,一陣愧疚,做不到無所謂,反而會顯得可貴。在這個吵得人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世界里,我們手里所持有的干干凈凈的初衷,已經(jīng)不多了。時間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溫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換星移。時光在奔跑中越來越輕。所有的漸趨安寧,鳥鳴收口,河流慢行。
始終相信,萬物的存在,都帶著使命,無論起落,都有其自身的風骨。我們想逃避一些宿命的安排,卻會與之狹路相逢。既然世事有定數(shù),我們更應當從容度日,與山水共清歡。一直記得某個夏日,陽光強烈、飽滿地照耀在山谷,風景中有天才普桑那種古典、恢弘的筆觸。遠山蒼茫,大地上的事物搖著夏天的豐裕身體,正在被更為龐大的陰影緩慢吸收。夜晚,月色彌漫山谷,獨行于山間小路。夜的深處裝滿了星辰的粉末,以及遠處的蛙鳴。假如說夜里藏著什么神秘的話,那么這神秘就藏在寂靜與月色之中。而我正深入到夜的神秘懷里,享受到一個自由而空曠的世界。風中有槐花的余香,每一枚細嫩的花萼中都帶著斑斑月光。如果在這樣有月亮的樹下坐到老,該多好。被月色照耀的人是有福的。人一輩子何必做那么多事情呢,荒廢也是美。
杜尚說:“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度過的時光。”總有一些時光,要在過去后,才會發(fā)現(xiàn)它已深深刻在記憶中。而唯有美和對美的注視仿佛在一個無限放大的瞬間,讓我們凌駕于時間之上。最高貴的美,應該是伴隨著寧靜而出現(xiàn)的。它是那種漸漸滲透的美,不知不覺就占領了人的心,就如那晚的月色。日常生活是很難看出所謂美的,重復、日復一日,麻木經(jīng)常襲來。很少有人愿意保持對日常的無意義細節(jié)的記憶本能。沒有時間背后隱匿著的這些私人細節(jié)的記憶,實際上只是遺忘,是對存在的遮掩。尚未看見的東西,在變,而遺忘來得快如閃電。
七月已盡,八月在宇。蝴蝶被露水打濕,如同天堂的眼睛。蝴蝶飛動的深處,像W.S.默溫的一句詩: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秋之韻
寒露過后,雨簌簌而來,夜涼如水,風雨瀟瀟。早晨會因幾分涼意從清夢中醒轉(zhuǎn),看一眼窗外,天空的灰藍色是昨日目送的鴿子尾翼的顏色。而午后綿綿長長,好像塵世已過千年。藕灰的天色時常醞釀著一場又一場飄瓦的秋雨。雨是自然之妙,借雨看天地萬物,萬物靜默如謎,喧囂隱匿,仿若在彼岸,幽寂不言。雨后,藍天泛著波浪一樣的輕云,黃昏時略略染成粉色、橘色。還有幾片,是蘊含著雨水的灰色。金色的夕光蕩漾在窗前,人在當中坐著,覺得十分靜。這一幕似乎是熟悉的。生活里一些羈絆與過往被解散,好像有一些新的東西會徐徐展開,似乎什么都不會到來。跌落進漸近團團墨色的傍晚時分,自水面磨起柔軟的圈紋。
昨夜又有風雨,地上的葉子攢了好幾層厚,原先風吹落的漿果也被蓋住了。還有那些樹皮,像皴裂的傷口,因為樹心長得太快,樹皮還沒反應過來,就裂開了,就像少年腿上的生長紋和孕婦的妊娠紋。有的時候,對一件事情操之過急,就可能會有不太好看的樣子出現(xiàn),大自然也是一樣。在秋風眼里,世事都如落葉。仿佛詞語落入紙上,當葉子墜進塵寰,生命的秩序,就這樣成了隱喻。季節(jié)像讖語,戳穿所有的幻象。那些飽滿的成熟低垂宛轉(zhuǎn),之后的荒涼,之后的死亡,都與這個季節(jié)渾然一色。所有的昆蟲都在做同一個羽化的夢,從草叢飛出后,在空氣里紛紛老去。你若安于等待,你就將在那里,你若不曾丟失什么,你就一無所知。
有陽光的時候,總想出來走走。沿河叢生連排的竹子,芭蕉則多出右岸。蕉、竹高皆可達兩三丈,將兩岸遮得密實。矮小的日光吃力擠過葉縫,墨出一點淡淡影子。每一陣風過,則蕉葉鳴瑯 坎之聲、回風折竹之聲,則竹影、蕉影、日影、檐影,婆娑交映。午后的秋陽,沿著圍墻斜照下來,梧桐、銀杏、楓楊,綠光彌散照眼,漸成一片透明光影。生活總有細微的事物在展露著美好,像入目那些,沒有繁雜背景映照,甚至在被微風拂動,不停飄落著枯葉的枝椏。廢名說,他看見大樹的層層綠葉,總疑心有無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這是詩人對美的敏感和小說家對生活的迷思。而此時的陽光綠蔭之美,只讓人凝眸,因為是素顏。見素抱樸,從來不是平淡的專屬,誠心現(xiàn)本來面目,才見真章。以此,也才相看良久,契心如是,看山看水好像也能看到自己。
丹桂飄香的這幾日,陽光熱烈,四處跳動的光影,仿佛和夏天一樣耀眼。但到底是不同了。此時的土地已經(jīng)耗盡了自己飽含的夏日氣息,空氣清冽伶俐,涼而不寒,使人忍不住多做幾次深呼吸。此時的風呢,變得骨感起來,吹在身上,惹人疑惑,好像到了添衣的時候,又好像不添衣也受得住,人和這秋風一般,變得優(yōu)柔寡斷起來。猶如這桂花的香氣,又遠又近,讓人發(fā)愁,憂懷仿若黃昏般落滿了衣襟。那是各種別離與遠行交織渲染而成的情緒,一層層呈現(xiàn)給你看,可以靜得下來,坐著有微微的寒,清醒間又添著了一分留戀,欣欣然,也舍得掉。這感覺像打掃屋子,很多從不會去觸碰的大件物品擱置在那里,占據(jù)著空間散發(fā)著存在感,然后有一天,你將它們清了出去,生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本質(zhì)改變,然而周身驀然變得寬敞?!坝行缿{空虛構(gòu),人們卻總把它當成真實去承受”,《圣經(jīng)》里的句子,誠然。
對于時節(jié)和物候,我始終懷有一份難言的情意。物候的變化,循環(huán)往復,往往是印證我們自己人生的歷練。少年的鮮活,青年的熱烈,中年的沉潛,老年的淡泊,或許不僅僅是之于年齡,一事一情皆為水月鏡花,丟顆石子在井中,聲音,漣漪,影像,哪怕彼時的嘆息,不會有霄壤云泥之別。日子仍或鮮活或平淡地過著,當我們不再全心全意經(jīng)過它們時,它們依然自若地經(jīng)過著我們。天地有常,四時有序,在無情中顯出一份別樣的情味。心緒隨同時令輪替,如初陽照雪,消漲自知。現(xiàn)今于我而言,幾本書,幾盆花,亦就是于這庸煩的生活,多少能品出點滋味罷了,或可稱之為世間之鹽,人是不可缺了鹽而活的。知堂老人所言“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大概就是這意思罷。有些事來得晚,未必就壞。
時段是涵納在溫度里面的,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人充滿了精神。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只是我們接納了它,并相隨為伴,才獲得了內(nèi)心的踏實。抬頭望去,天空瓦藍瓦藍的,就像用水洗過一樣明凈、透亮,幾只不知名的小鳥在我的頭頂悠然地起起落落,盤旋往復,然后漸漸遠去。
冬之曲
日子經(jīng)不起過,轉(zhuǎn)眼又是一年。而越到年底對于時間的推移越有了一種坦然的放棄,如溪水抵達海洋。諸多話語藏在舌頭底下,反而不知道如何訴說,最終照例沉默。與人寡合,于是與物接近。山川與月色,草木與長風,太熟稔,于是不必時時相親。它們年復一年,面向任何人,無償?shù)爻尸F(xiàn)著自己,我總是蒙獲著無盡慰藉,卻無以為報。
對季節(jié)最敏感的是嗅覺,嗅覺總是能輕易地從記憶中提取出春草、夏風、秋桂的味道,唯獨冬天,大概是因為太過干燥,什么味道也儲存不了,什么也感知不到。冬天的風勝銼刀,樹葉、雙翅和勇氣皆如粉末。天空虛無如鎖孔,寬闊的風像進入神秘之門的鑰匙。世間的雪越來越少,世間的白在喪失。未雪之雪,遠在遼闊的中年之外。訴說雪是不可能的,寂靜是必要的債務。
過年時去了一次鄉(xiāng)下。一排鄉(xiāng)村水杉肋骨般完美。巨大的樹冠聚起寒氣,把水流和石頭留在身后。樹葉耗費幾個月的時間簇擁一棵樹、一座山,只為練習一夕之間千金散盡的藝術。惟麻雀從塵世喧嘩中銜來松濤。大地上的事物是愛不夠的。正如詩里這樣寫:“我今天能在林中漫步,是因為很多人為之死去?!睒涫橇魉玖⒌牟糠帧B淙~撤掉了兩岸,流水依然保持原狀,這不畏于堤岸的流動才是流水的本質(zhì)。流水帶走更多的早晨和鳥鳴。我認真觀望眼前這條河流,天光借著水面映照過來,是最為通透明亮的。仿佛光在其中輕柔舒緩地流動,像人喝酒喝到剛剛好一樣,又像是一個真切的夢?!断x師》中有一種光酒,我真喜歡這個名字。就是那種恨不得想用雙手掬起來,但光的液體還是會從指縫間溜走,但你不會惋惜,你滿心里是贊嘆和喜悅。我看青山彎曲的曲線,在時間手里亦是如此柔軟,從自己巨大無邊的碗里,緩緩垂下。我見過時間怎樣靜止不動,懸停在空氣里,一如那片后面藏著神明的云,純粹而空靈,不會過去。
人生即將過半,可總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風過疏竹,葉片嘩嘩作響,遠處山體起伏,如莊周夢蝶晚年之孤絕、冷凝,靜穆是最宏大的發(fā)聲。正午的村莊在陽光下熱烈而沉靜,低飛的麻雀顯得格外活躍。若逢到下過一場濃霜,看那院子里鋪了滿地落葉,太陽將枯樹影子映在地上,心中覺得干凈而輕松。山間鄉(xiāng)村人家屋前屋后的柿子樹葉子掉盡,光零零掛著伶仃紅柿子,仿佛風一吹,它們便會像樹葉一樣紛紛下落,只是沒有,它們還懸在黑色的枝干上。冬天的野草是美的,青天是美的,原野、河流、晨光、村莊都美得倉促,好似片刻前還是一大筐一大筐的白蘿卜,碧綠的葉子還留下一柄莖,轉(zhuǎn)眼就成了蘿卜干。田野里只有過冬的油菜和小麥是綠色,還有菜地也是綠色,但是這綠色上頭也有灰蒙蒙的一層。至于那些緊貼著地面的、矮小的野草,雖有微微的綠色,卻不必去計較它,這也許是明年春天的信息——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還有那些茅草,雖然一直緊貼著地皮,但它們已經(jīng)開始充滿了飛翔的欲望——如博納富瓦這句詩:“你的沉寂宛如一場雄偉的事業(yè)?!?/p>
更多時間是待在家里曬曬太陽看看書。午后,太陽透過窗簾子照進來,烤得后背暖烘烘,叫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負暄”這個詞。這一刻,光線都裝滿了,從房間的容器里溢出,角角落落都在明亮里。陽光溫暖地披在我身上,如編織金黃的繭,我的聲音也是金黃的。當這種熱度漸漸退卻,我就知道時間一點點過去,抬頭會看到夕陽墜在遠處樓間,沒什么霞光,也不過近下午五點的光景。一陣鴿群繞著高樓的東北角旋轉(zhuǎn),轉(zhuǎn)到最低處時我聽到簌簌聲,像花朵同時開放。這一切都靜靜地鑲嵌在自身之中,它們在某一天醒來,在某個屬于這一天的時刻,在某個瞬間。
黃昏安慰人心,像雨傘彎曲的手柄。城市剛要被暗夜淹沒,世界發(fā)出低低的溫柔的調(diào)子。冬日的黃昏暗得很快,電線桿的電線在最后的光照里顯現(xiàn)出一種往事的意境。母親,此刻,我又想起你了。我有時想,這些安靜的時刻,它們是純潔的,像還沒有落下的雪。一生中,終會有那么一次雪,會飄落在我們的夢中。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