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文+李雨霖
保山地處云南西部邊陲,與緬甸接壤,這里是云南開發(fā)最早的地區(qū)之一,公元69年就設(shè)立了永昌郡,經(jīng)永昌到緬甸,是古代西南絲綢之路的一部分,從西漢開始,永昌就具有了國際交通樞紐的地位。公元1639年暮春時節(jié),51歲的徐霞客選擇了保山,游歷四個月,寫下了五萬多字的游記,讓保山的歷史更加豐滿起來。
西南第一橋
我的路線和當(dāng)年徐霞客一模一樣,從永平縣的杉陽鎮(zhèn)出發(fā),走上了鼎鼎大名的博南古道。2000多年來,這段道路沒有什么變化,就連地名都沒有變?!皾h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這首東漢永平12年(公元69年)所作的歌謠中,博南山、蘭津渡、瀾滄江就在我的眼前。在古老的歌謠里,蘭津渡就已經(jīng)成為蜀身毒道上的要沖。直到滇緬公路上的功果橋修通,這里都是唯一的渡口。
瀾滄江上,古老的霽虹橋已然消失于視野,但歷史依然健在。曾幾何時,霽虹橋孤獨(dú)而蒼涼地橫在江面上,橋頭的石屋和摩崖石刻見證了歲月滄桑。我記得保山一側(cè)的橋頭有一個拴鐵鏈的鐵柱,被稱為“萬年樁”,形狀像個蘑菇,頂上被摸得光滑如鏡。巨大的橋墩和那些依舊纏在巖石上的鐵索,500多年的風(fēng)霜仍不能使它們銹蝕,長長地拖入江中,隱沒而去。
其實那時候引人注目的不是橋,而是橋頭石壁上壯觀的摩崖石刻。那是七八十米高的崖壁,上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布滿了文字?!拔髂系谝粯颉薄皽嫠w虹”“壁立萬仞”“金齒咽喉”“天南玉尺”……還有20多首詩詞,大的字有2米見方,小的也是數(shù)十厘米,字體有隸、草、楷多種,這些還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還有多少呢。這就是歷史,兩千多年關(guān)于蘭津渡、霽虹橋或者蜀身毒道的歷史。
當(dāng)年徐霞客在走過霽虹橋頭時,他記載了“然蘭津之歌,漢明帝時已著聞,而不始于武侯也。固知迤西咽喉,千百載不能改也。余時過橋急,不及入叩橋東武侯祠,猶登橋西臺間之閣,以西崖尤峻,為羅岷之麓也。于是出鞏關(guān),循羅岷之崖,南向隨江而上?!?/p>
即便因社會變遷,當(dāng)年的“西南第一橋”已然被藏于高峽平湖之下,現(xiàn)代化的三座橋梁取而代之,昔日平坡驛站卻仍古風(fēng)依然。古老的青瓦石屋鱗次櫛比,徐霞客的身影一定走過村后那條光滑的石板路,留意過那些深刻的馬蹄印。不過,令他印象更為深刻的,則是梯云路上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盆地——水寨。
入滇第一勝
從霽虹橋到水寨,海拔約從瀾滄江邊垂直上升9百米以上,這短短五百米的高程,僅由一條蜿蜒狹窄的石板路相連接,形同天路,稱為“五百級石梯直插云天”的梯云路。路如梯,每一級石蹬不知道是被時光打磨還是流水侵蝕都變得光滑無比,讓人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而下面的江總?cè)缫粭l線。無比光滑的每一級石蹬之上幾乎都赫然裸露著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各形蹄痕,越是坡陡路滑的地方,蹄痕就越深,最深的竟有13厘米。這是無數(shù)馬蹄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世紀(jì)的不懈跋涉完成的舉世罕見的奇異石刻,這些蹄窩記載著古道的歲月風(fēng)霜和曾經(jīng)擁有的繁忙與輝煌。
當(dāng)年走遍中國的徐霞客也如我一般視梯云路為畏途,唯艱難而已。水寨被徐霞客封為云南第一勝景,徐霞客說:“二里,涉澗而南,盤南峰之腋而西。一里,透峽西出,則其內(nèi)平洼一圍,下墜如城,四山回合于其上,底圓整如鏡,得良疇數(shù)千畝,村廬錯落,雞犬桑麻,但有靈氣……武陵桃源,王官盤谷,皆所不及也矣,此當(dāng)為入滇第一勝?!?他剛剛度過了瀾滄江,又從梯云路爬上來,正是饑寒交迫、疲憊不堪的時候,忽然得到水寨人民友好的接待,可能還吃了美味的黃燜雞,感慨在所難免……博南山、蘭津渡、梯云路,這一路因氣候原因,處處有草木荒涼之感,唯有到了水寨,山水忽然變了模樣,青蔥綠樹環(huán)繞,如練碧水奔流,才進(jìn)入永昌府便得見此山此景,誰不會感慨萬千呢?
細(xì)雨中,水寨街頭的行人撐著雨傘,在石板路上緩緩而行,活生生一幅水墨畫。幾百年過去了,盡管新的建筑物在“底圓如鏡”的水寨盆地已經(jīng)鋪陳開來,但幾百年前那個徐霞客眼中的水寨,模樣依然沒變。老水寨街子緊靠山麓,村口的山坡上立有石碑,上書“入滇第一勝”幾個大字,以紀(jì)念那位偉大的旅行者在此留下的足跡。石碑旁邊,一棵高大的古樹郁郁蔥蔥,從枝葉間落下的水滴,流入旁邊的古井。據(jù)說水寨之名,源于“瑞寨”,每年雨季,這里常有絢麗多姿的七色彩虹出現(xiàn),瑞祥之氣彌漫,古語“水”“瑞”同音,天長日久,瑞寨變成了水寨。由于海拔較高,雨量遠(yuǎn)比地處干熱河谷的平坡更為充沛,山澗溪流從叢林中奔涌而來,再從梯云路口奔騰而下,直泄瀾滄江,水寨之名也果然名副其實。
古月照今塵
告別水寨,從羅岷山的另一面逶迤而下,就進(jìn)入了保山壩子。這個瀾滄江以西最大的壩子,是一個遼闊富饒的地方,創(chuàng)造過璀璨的哀牢文化。古道從山上下來,如水銀瀉地一般,沿著一條條溝箐,進(jìn)入了人煙稠密的一個個集鎮(zhèn):板橋、金雞、河圖……最后匯集到永昌府(保山城)。
我們只是匆忙的旅人,而徐霞客卻足足在永昌府停留了一個月之多。期間,他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次以永昌府為中心,往來于周邊地區(qū)游歷考察,路過的村寨難以計數(shù),路線也迂回曲折。盡管從《徐霞客游記》中我們依然能清楚地捕捉到他游蹤的蛛絲馬跡,但歲月變遷又使這些蛛絲馬跡變得撲朔迷離,若非時間充裕,很多路線我們完全無法跟上徐霞客的腳步逐一領(lǐng)略,他是當(dāng)年的“神行太?!?,興之所至,步步入景。
在今日隆陽區(qū)境內(nèi),徐霞客一共在不同時間至少朝六個方向進(jìn)行了游歷考察。第一次,他從保山城出發(fā),經(jīng)沙河、石花洞、冷水箐、蒲漂、盤蛇谷,跨過怒江,攀登高黎貢山到達(dá)蒲滿哨、分水關(guān)、新安哨等地,抵達(dá)了騰沖。第二次,徐霞客從哀牢寺、他用腳步丈量金井、沈家莊、天生橋、落水洞,到達(dá)丙麻;第三次,他尋訪龍王塘、板橋、金雞等處。第四次,他在九龍池、太保山、瑪瑙山、臥佛寺、芒寬等這些地方踏勘。那時候的保山,阡陌縱橫,沃野百里,人文鼎盛。他幾乎沒有一天閑著,永昌的一切令他著迷,和當(dāng)?shù)厝藦V交朋友,與名士馬元中、劉北有相識。在太保山玉皇閣會真樓對弈閑談,寫下游記中諸多名篇。他似乎并不按照計劃旅行,卻又有嚴(yán)密的時間表,來來往往于永昌各地,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本地人一樣。
當(dāng)年徐霞客走過的板橋、金雞,今天依然是全云南古跡保留最完整的地區(qū)之一,板橋青龍街甚至可稱得上是百年云南的活化石。街道上石板路被幾個世代走過的鞋底磨得锃亮,一色的老字號店鋪掛著新招牌賣著舊手藝,頂上的青瓦長滿荒草,穿對襟衫的老人閑坐茶館,點(diǎn)燃火石,抽起旱煙……如果有一部老電影需要取景,青龍街就是無需加工的時代道具。
今天,我們的旅行已經(jīng)碎片化,很難再有人——尤其是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旅行者,再難用徐霞客這樣絕對好奇與細(xì)致入微的觀察來體驗自己的旅程。他在永昌系統(tǒng)性探索與發(fā)現(xiàn)的密集足跡,直到今天仍無人超越。以至于時光荏苒,令隆陽區(qū)太多的精彩,散落入歷史的迷城之中而不為人所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