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尼瑪松多
我的主人叫尼瑪松多,十歲時,死了阿爸阿媽,是凹村唯一一個靠風養(yǎng)活的人。
凹村人叫尼瑪松多為風娃,但在我心里,我尊重我的主人,主人有姓,為什么要跟風姓。
風東倒西歪,沒骨氣;風嫌貧愛富,到富人家房子,變得黏黏糊糊,阿諛奉承,到窮人家時,一個勁兒地嘶叫,把瓦掀翻,把木門吹得吱吱作響;風,愛聽凹村人的壁腳,半夜兩口子在床上折騰,呼哧呼哧像牛一樣干活,它就偷偷地笑,笑聲嚇得床上的人立馬裹住被子,媽呀媽呀地叫;風把好聽的話,埋在心里爛掉,把不好聽的話,等到金貴家的大公雞叫三遍之后,挨家挨戶地傳了個遍。
在風的眼里,整個凹村的人、畜生、野草都是赤裸裸的,我們整天赤裸裸地活在風的眼里,任它偷窺我們的心,任它嘲諷誰的奶大奶小,我們卻抓不著這個可怕的家伙,哪怕是它的一根頭發(fā)絲都不行。
我的主人尼瑪松多和我,是在一場風里認識的。
那場風,刮得草嘩啦啦地響,我的母親昨晚離開了我。我的母親不要我了。不要我,她還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這點,我堅信我那耐不住寂寞的母親。昨晚,她悄悄對著我的耳朵說,她想金貴家的黑虎子了,還說黑虎子是她見到的最帥氣的公狗,能讓她做了那事兒還想做那事兒,真是美妙。母親最后留下的那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愛情,可以讓我拋下一切!”
那個漫長的夜晚里,我的身邊只有野草被風吹動的聲音,我睜不開眼睛。害怕、孤獨,我的叫聲很小,剛從嘴里鉆出來,就被風吹散了。
我恨風。
是尼瑪松多在風的縫隙里找到我,把我?guī)Щ亓思?。回家的路上,我們遇見了幾個凹村的人,他們大聲地對尼瑪松多說:
“風娃,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還領條野狗回來,你給它吃啥,鼻屎還是你的口水?”
“它跟我一樣,早上喝風,下午喝風,晚上和風睡覺?!蹦岈斔啥嗷卦?。
“喝風長大的,骨子里沒有油水,姑娘難得找到,你是準備跟你懷里的狗東西,解決夜里的饑渴吧?”
尼瑪松多嘻嘻地笑著說:“有油水和沒油水有啥區(qū)別?你喝的是有油水的面糊糊,不也和我一樣說人話嗎?”
對方不說話了,尼瑪松多湊到我的耳朵邊,說:“以后你就跟我喝凹村的風,有一口我的,就有一口你的。”
我感激得流淚,眼睛在淚水的滋潤下睜開了。我看見了尼瑪松多。
一副黃牙,眼大鼻小,頭發(fā)干燥燥地往下趴著,蓋住他的額頭。我往他懷里蹭了蹭,想著今后和他喝風的事情。
人的想法
狗有人的想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這一點,讓我和凹村的狗始終走不到一條道上。
我了解凹村的狗,沒心沒肺,一輩子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它們饑不擇食,把偶爾在隱蔽地方發(fā)現(xiàn)的人屎當個寶,囫圇地吞進肚子里,吞進去之后才去回味屎的味道。水巴子饃饃?攪團糊糊?如果遇見葷腥味重的屎,就用舌頭舔一口,停一下,生怕穩(wěn)不住自己,把饕餮大餐給咽進肚子里,浪費了。
發(fā)情期的他們,心慌,憋氣,見到母狗就跟蒼蠅盯著爛肉一樣。剛做完那事兒,不到幾步,又看見一條紅著屁眼兒的母狗,忍不住又上。夜里睡覺的姿勢,變成白天爬在母狗屁股上的樣子,有時還發(fā)出騷味十足的喘息聲,弄得土房里住著的凹村人下身饑渴起來,兩口子也迷迷糊糊地干著見不得光的事。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的主人有大把時間和我說話,給我談他的心事,讓我了解他的想法。日子一久,我有了人的思想。我看不慣它們沒有節(jié)制地做愛,沒有節(jié)制地憨吃悶脹。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所做的事情,感到發(fā)嘔。
每天,我和主人尼瑪松多坐在西坡上,看完太陽看云朵,看完云朵看雜草,到最后什么都不想看的時候,我們就閉上眼,各自想各自的事。
那時,我的腦海里經常出現(xiàn)一個場景:黑漆漆的一個大口子,深不見底。走進去,陰暗潮濕。黑是一張大網,我困在那里,找不到方向。我用手觸摸著這無限的黑暗。這里的黑有厚度。我走出黑暗的口子是用手摸出來的。當我摸到一個口子的時候,突然有好多個口子擁了過來,我不知道我該從哪個口子出去。黑壓著我的心,我想盡快掙脫這張大網,可能我是它漏掉的,我怕它再一次把我網在里面?;艔堉?,我隨便選了一處口子走出來,結果,我就變成了一條狗。我現(xiàn)在想,自己考慮事情太不慎重,一遇見黑就慌了神,上錯了道,本該投身成人,卻變成了一條狗的命。
我是狗的命,我家主人卻把我當人養(yǎng)著。他吃什么,就往我的碗里添什么,他睡覺,也把我拉進被子里睡覺。我聞不慣他在被子里放屁,每次睡下就背對著他。他不介意,從背后面摟著我。有好幾次,我從主人的撫摸中醒來,他臉紅紅的,一個硬東西,像昨天他插在東坡的棍子一樣,直挺挺地對著我。我知道,我的主人做夢了,這個夢和女人有關。
我感激我的主人信任我,告訴了我他喜歡的女人的名字叫拉姆。主人說,拉姆是三隊的,大眼睛,粗眉毛,屁股圓溜溜的,扛著鋤頭,走起路來屁股一上一下,活像是從背后喊他快過去一樣。
十歲那年,拉姆的阿爸阿媽和主人尼瑪松多的阿爸阿媽,同一天死在一場泥石流里。尼瑪松多說,當凹村的人把四具泥裹得嚴實的尸體挖出來擺在西坡上時,拉姆和他都不知道誰是誰的親人,兩人坐在四具尸體前一起哭,哭累了就一起看四具尸體。
“你咋沒死?”
“我去看雞下蛋了。你呢?”尼瑪松多說。
“我去偷西繞家的桃子了?!崩反?。
說完,兩人偷偷笑,見人來了,兩人又一起哭。
那時主人七歲,拉姆六歲。
尼瑪松多說,拉姆和他的命隱隱中有根線系著,這根線結實,解不開。
我也想女人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著主人又一次夢里喊出拉姆的名字。
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害怕。我一身黑毛,耳朵耷拉,眼睛憂郁,誰家的姑娘會看上我?但是,我的主人在西坡上給我說過,他家有三座墳。三座墳中,就有一座墳上生長著一棵朝南的歪脖子樹。不管怎樣,奇跡出現(xiàn)的概率也很高。
凹村的母狗,給我獻殷勤的很多,我討厭她們被別的公狗爬了一次又一次的屁股。她們的屁股,跟路邊的垃圾堆一樣,誰都可以往里面扔東西。
我要等待我喜歡的女孩,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主人尼瑪松多想著拉姆。
我們爬過的墻
墻是泥巴墻,不高,兩米左右。墻面上到處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坑,有大有小??硬皇翘枙癯鰜淼模皇前即宓墓放俪鰜淼?,是人爬出來的。
坑大的,說明爬墻的人心急,鐵定心了,鉚足了勁兒,用了吃奶的力氣??有〉?,說明爬墻的人老奸巨猾,懂得克制自己偷雞摸狗的心。還有些螞蟻洞一樣的小眼,這是風自作主張干的事,非要把這堵墻放在時間里吹,讓人一看這堵墻,就知道它老得快不行了。
墻上了歲數(shù),墻里面長的可沒上歲數(shù),夏天的多拉花怎么開著,里面的人就怎么艷艷地長著。
主人尼瑪松多夜里第一次爬這堵墻時,撇下了我,我不干,就在屋里亂叫,吵著鬧著要他帶上我。尼瑪松多不理我,狠下心,關上門,踩著月光照亮的路走了。一會兒,我聽見凹村的狗聲由近及遠地叫起來,狗聲匯合起來,鋪成路,很快我就找到了尼瑪松多的去向。
我盯著尼瑪松多沒關好的窗戶,黑漆漆的,里面裝著凹村的夜,有幾顆星星沖著我擠著眼睛。我退后幾步,一個箭步飛出窗戶,跑進了凹村的夜里。
狗聲鋪成的路,讓我找到主人尼瑪松多,他正用難看的動作爬著那堵泥巴墻。此時的尼瑪松多,跟惡心的蟬、丑陋的蚯蚓、陰陽怪氣的貓頭鷹一樣,讓我心里不舒服。我覺得尼瑪松多的腳在墻上變短了,脖子長長了。他在墻上蹭一下,脖子就往圍墻頂上伸一下,幾小束豎著的頭發(fā),像長在夜里的草,干巴巴的。
尼瑪松多是個偷夜的人。
尼瑪松多爬墻,沒有新的想法,他順著別人的腳印爬上去,走的是別人走過的路。別人的路停了,他的路也停了。尼瑪松多往墻里面張望,頭一會兒伸,一會兒縮。有一陣子,他把頭放在圍墻頂上,一動不動,似凹村的爛木頭疙瘩,放在夜里,黑死了。
盡管我覺得尼瑪松多爬墻的動作丑,立在墻上的姿勢也丑,但他是我的主人,我想走過去,陪他看墻里面的風景。白天我跟他形影不離,夜里也是這樣。
我知道主人是輕手輕腳地爬墻,我也學著他輕手輕腳地爬墻。我爬墻的地方,是一片生路,沒有腳印坑,人的腳印不適合我走。不過,主人不知道,我天生是攀墻的高手,我們走東坡、西坡的時候,我在他身后經常去攀爬一些土墻,只是怕主人不高興,才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
我很快就爬到了主人的身旁。我怕主人罵我,做出親昵的樣子,蹭了蹭他的手。我沒有多想,只是想陪陪他。可是主人見我的那一刻,“啊”了一聲,撲通落在了地上,隨后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夜里。
院子里響起狗叫聲。一聽那就是一條母狗,細聲細氣:
“誰,是誰在爬墻?”
我不怕她,我沒做偷雞摸狗的事情,我只是陪我的主人看風景。我繼續(xù)爬在墻上,昂著頭,回了兩聲,告訴她我是來陪主人看風景的。
“有半夜爬到誰家墻上看風景的嗎?”那條母狗說。
“凹村處處是風景,看風景難道還要分時間?”我說。
木門嘎吱一聲開了,屋里走出一位姑娘。身后的燈光,把姑娘的背照得亮亮的,臉卻黑黑的。亮著的背上,一條粗粗的麻花辮懸在腰間。她往我這邊看,燈光斜照著她的半邊瓜子臉。母狗見主人出來,向她告狀。姑娘聽了一陣兒,說:“別叫了,核桃,進蓬睡了?!?/p>
我趴在墻上,偷偷地笑,母狗往我這邊看了看,甩頭進蓬了。
姑娘站了一會兒,進屋,嘎吱一聲,關上木門,把我和夜一起關在門外。
隨后,拉著簾子的窗戶上映出姑娘細柳一樣的腰身。
回家的路上,我莫名興奮,這個姑娘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像從夜里突然長出來的。
凹村的夜,比白天美。
我這樣想。
這個夜,還留給我兩個很深的印象:姑娘家尖牙利齒的母狗核桃;主人尼瑪松多沒責罵我,反而陰笑著說我跟他一樣,變壞了。
遇見拉姆
自從那次爬墻后,尼瑪松多經常帶我去爬那堵上了歲數(shù)的墻。
尼瑪松多依然走別人留在墻上的路,我呢,時間一久,也在墻上留下了自己的一條路。我的路窄,坑小,和他的路相比,細得快斷了氣。
以前,我在背后看尼瑪松多爬墻,覺得他丑陋無比。如今,我跟著他爬墻,看不見他的背,只能看見他的臉。爬墻時,他的整張臉變得和平時不一樣,紅潤潤的,眼神也變得柔柔的。這柔柔的眼神、紅潤潤的臉,總讓我想起他在床上摟著我喊著拉姆的名字時的樣子。
那條尖牙利齒的母狗,每當聽著土墻上的聲響,就鉆出篷問一句:
“誰,是誰躲在那里?”
“我?!蔽一卮?。
主人尼瑪松多第一次聽見我在土墻上叫,嚇破了膽,他想用手捂我的嘴,可手空不出來。
“多吉來巴乖,別叫了好不好,回去我給你做面糊糊吃?!蹦岈斔啥嗟穆曇糗浀孟衩藁?,我的心立馬軟了。那條母狗聽出是我的聲音,也不叫了。
我們算從夜里認識了嗎?
主人尼瑪松多驚訝地看著我,嘴里說道:“多吉來巴,你的動作比我還麻利,這么快就搞定了墻里的狗?!?/p>
我沒看我的主人,心里在想一些奇妙的事。
有好幾次,木門嘎吱一聲響,姑娘披著衣服從屋里走出來,朝土墻這邊看。主人尼瑪松多立馬把頭縮回土墻下面,喘著粗氣。他的心跳聲我聽得清清楚楚,像啄木鳥啄樹的聲音。我懶得躲藏,哪怕尼瑪松多拉我尾巴,示意我躲起來。
看風景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我在這堵墻上看里面的景,說明里面的景漂亮值得我們來看,屋里的主人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我把頭伸得長長的,生怕她看不見我。
我相信屋里的主人看見我了,她朝這邊看時,微笑著的半邊臉足以證明她不討厭我。我埋下頭,輕輕地喊主人尼瑪松多。尼瑪松多哆嗦著,不敢動彈,直到那扇木門嘎吱一聲響,他才冒著粗汗從土墻下面探出頭來。
沒關燈之前,姑娘的窗戶像一個戲臺,臺上姑娘一人表演。她一會兒繡花,一會兒剪紙,最后的落幕永遠是姑娘脫衣解帶。那時,我看見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燈滅了,窗戶成窗戶了,主人尼瑪松多才依依不舍地從墻上下來,和我一起走回家。
尼瑪松多一路上向我打聽,我是怎么搞定那條狗,怎么讓屋里的姑娘明明看見我站在土墻上,卻不扔石頭趕我走?他分析了一百種可能,沒有一種是對的。
土墻里的那條母狗,自從上次姑娘罵了她之后,就對我不那么兇了,好幾次,我甚至聽出她在問是誰在那兒時,語氣都暖暖的。她是一條賢惠的母狗,像她的主人一樣,很少在村子走動。我和她沒有深的交道,只是我在土墻上看風景的時候,她出來問兩句,這是出于她的責任,走走過場而已。
姑娘為什么不討厭我,放縱我在她家的土墻上半夜三更探著頭往里看,她就不怕我天天爬她們家的墻,總有一天把墻爬跨?難道不怕我對她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這點我也像主人尼瑪松多一樣一頭霧水。
直到有一次,我在公社門口遇見她。
我每次見她,都有夜隔著,遠遠的,只能模糊看見她的半邊臉。至于姑娘的眼神、牙齒、鼻子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
那天,我們偶遇了。
當時,我正在掛著“凹村公社”的木牌子上撒尿,尿撒到一半,姑娘走過來了。我翹著右腳,尷尬得上下都不是。
“你就是多吉來巴吧?我認得你。”姑娘笑著。我知道姑娘說的意思,低下頭,慢慢把翹著的右腳放下來,“凹村公社”的木牌上,“公社”兩個字濕濕的。
“叫你主人不要每天偷偷摸摸爬土墻,空了到家里來坐,我給他做火燒子饃饃。”姑娘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走開了。
我愣在那里好一會兒,姑娘的話讓我吃驚。
我急忙跑到西坡上,汪汪地沖著主人尼瑪松多說。尼瑪松多正忙著安葬一只螞蟻的尸體,叫我別吵著剛剛離去的魂魄。
主人這一生都閑著,就在前段時間,他說凹村人住的東坡和凹村人死去埋葬的西坡,只有三公里的路程。他閑著也是閑著,他想為每個凹村人好好走走這段三公里的路,每為一個凹村人走一次這段生與死的路,可能這個凹村人就會免一次活在人間的苦。
這段陰陽之路,也該適合凹村的所有生命。主人尼瑪松多為所有凹村的生命,都做著這樣的事情。
他說,生活是一種熬。他愿意悄悄為凹村減輕熬的苦。
拉姆的家
月亮掛在空中,弱弱的光鋪灑在凹村。
主人尼瑪松多做的面糊糊剛熟,他往我碗里添了一瓢,又往自己碗里添了一瓢。面糊糊稠稠的,滾燙的熱氣憋在碗底發(fā)不出來。我繞著碗轉著圈,不敢下口,就聽見尼瑪松多嘴里咕咚一聲,咽下去了。我轉過頭看尼瑪松多,他一骨碌從凳子上跳起來,用手捶著胸口,嘴朝天張著,喉管里冒出一股粗粗的熱氣,半天緩不過來。
我走到尼瑪松多身旁,抬頭看著他張嘴、鼓眼、哈氣的樣子,像只死青蛙。我想幫幫他,卻無從下手。我著急地圍著他轉著圈,搖著尾巴看他死青蛙的樣子。
尼瑪松多終于緩過氣來,又像尼瑪松多了。他伸出舌頭用手摸,舌頭紅紅的,舌面上有幾個泡。
“媽的,看來做什么事情還真他媽不能猴急。”說完,他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面糊糊,面糊糊的熱氣遮住了他的臉。
吃完面糊糊,尼瑪松多關門要走。我知道他要去爬拉姆家的墻。我叫著不肯出門,想告訴他拉姆讓我捎的話。
“拖著不走?不走我就關門了?!敝魅四岈斔啥嗾f。
我搖晃著尾巴,盯著尼瑪松多看,然后又叫了兩聲。尼瑪松多不懂我在說什么,正要關門離開時,我一個箭步射出門。我想,從我家到拉姆家,還有一段路,這段路可以讓我給他說清楚一切。
主人尼瑪松多走在前面,圓圓的月亮在他頭上帽子一樣蓋著他。腳下的夜路,我和尼瑪松多閉著眼睛都能走。尼瑪松多不看路,抬頭看夜。我左右前后地對著他說著話。尼瑪松多實在受不了,停下來,厭煩地對我說:“咋啦,多吉來巴,你今天有話對我說?”我為主人看懂我的心而熱淚盈眶,急忙點點頭。主人尼瑪松多停下來,看著我,我汪汪地給他說著話。
我的說話聲很有異性的質感。我還沒把事情說明白,就有一群看家母狗對著我說話的地方殷勤地叫著,那騷氣十足的叫聲讓我心煩。我對著那些母狗罵道:“臭娘們兒,閉上你們騷氣的嘴?!鳖D時周圍安靜下來。
主人尼瑪松多還是沒有聽懂我說的話,我干脆轉身在他前面帶路,直接把他帶到了拉姆家的門口。那堵老墻,在月光下直勾勾地看著我和尼瑪松多,認為我和尼瑪松多走錯了道。我告訴老墻,以后你就慢慢地老死吧,我們不會再爬墻了。
老墻失望地立在那里,心死的樣子,讓它還原成了墻。
我知道尼瑪松多一定會嚇破膽,不聽我的話往后跑。為這事兒,我已經費盡了力氣,口都快說干了。老實說,我不想再浪費口水給尼瑪松多解釋什么,到門口時,趁尼瑪松多還沒有緩過神,我用腳敲響了拉姆家的門。屋里的母狗聞到我的氣息,不叫,拖著鐵鏈在院壩里跑來跑去。那扇木門開了,嘎吱的聲音響在夜里。
“誰呀?”拉姆問。
我太了解尼瑪松多,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我一口咬住他的褲腿拖著他,用后腿繼續(xù)敲門。尼瑪松多嚇得滿頭大汗,他不敢出聲,用憤怒的大眼睛瞪著我,腳使勁地甩我,想擺脫。
我骨子里的拗勁兒,如果不是今晚,連我都不知竟然有這么大,大得驚住了尼瑪松多。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拉姆站在門口,看著我和尼瑪松多。尼瑪松多嚇得直哆嗦,汗珠子從額頭上落在我的頭上。
“干什么呀,風娃?”拉姆問。尼瑪松多全身顫動著,話從他口里出來,顫得斷了線。
“我、我、我,路過?!?/p>
拉姆和我都盯著他看。他慌了神,低下頭看地。地上,尼瑪松多的影子圓成一坨,沒棱沒角,牛屎一樣。
“我家是單戶,你還真會選路過的地方。進來吧?!闭f完,拉姆丟下敞著的門,進屋了。
尼瑪松多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一腳一點都不疼,我擺著尾巴走進拉姆家。
我看見了那條母狗——核桃。
核桃頭中間是白的,四只腳底和尾巴是白的。我進門的那一刻,她搖晃著尾巴,歪著腦袋看我。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樣,但在我心里,她簡直美到了天上。我的心跳得厲害。
我曾想過,我有人的思想,就憑這點,凹村的任何一條母狗都配不上我??墒墙裉?,我心跳加速,面紅耳赤,血管里的血液一下膨脹了起來。我這是怎么了?
核桃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她往我這邊走幾步,又害羞地退了回去。核桃很緊張,她在原地坐一會兒,又站起來,不知所措??赡芤庾R到自己的尷尬,她慢慢回到蓬里,站在蓬的一個角落里,悄悄看我。
看見核桃進蓬,我心里很空,像掉了什么東西。我慢慢向核桃的家靠近,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到核桃的門前面對核桃羞澀的眼神的。我支支吾吾地想對核桃說些話,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我像剛才門口的尼瑪松多。
尼瑪松多去哪兒了?從一進門,我就被核桃吸引,無暇顧及他。
我離核桃越來越近,她往后退了一步。我伸著脖子去蹭她的頭,她先是躲閃,后把脖子伸過來蹭我。挨著核桃,我的心很實,我突然覺得,只要有核桃,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們的嘴一不小心對上了。核桃急忙縮回頭,害羞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有親過一條母狗。當嘴對上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無論我有人的想法也好,我最終會屈服于核桃。
我往前走,控制不了我的手去愛撫核桃。我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她,一次一次地親著她,我的舌頭觸碰到她的舌頭,她的舌頭柔軟中帶著溫度,這個溫度足已融化我的心。
我的身體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血液膨脹,全身燥熱,私處慢慢變長、變硬。以前我見過很多公狗,伸出他們又長又硬的家伙,不管母狗是否同意,強硬地爬上去,做著難看的動作。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對待我愛的姑娘,即使我快控制不住自己,即使我也想向他們一樣,快速地進入我從來都沒有進入過的地方,但是,我強忍著,我想讓我愛的她,同意我進去的時候再進去。我舍不得這么快打破一些東西。
月光下,核桃有時爬在我的背上,有時仰在地面上,我們撫著對方,很久很久……終于,核桃羞澀地轉過身,背對著我,向我發(fā)出愛的請求,我爬上她的背,將我硬硬的東西放進她的私密處。
天,我像走進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這一切,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如此美妙。
我該不是在做夢吧?我開始懷疑起這個美麗的夜,美麗的月光。我多么希望這樣的夜,不會有白天來打擾。
我陶醉在無與倫比的美妙里,迷迷糊糊看見拉姆家的窗簾上有兩個人影,一個摟著一個,慢慢倒下去……
我們的婚禮
太陽烈著性子,待在凹村好長一段時間,不肯走。
凹村的人、畜生、植物、土地,都顯得無精打采。那條通往縣上的路,在陽光下,被凹村人的眼盯得越來越細,就快看不見了。
我和主人尼瑪松多,頂著烈日往西坡上趕。一路上蟬叫聲陪著我們。
蟬是這個季節(jié)凹村里的命,如果沒有蟬的叫聲,整個凹村就快死了。
我不喜歡蟬的長相,天生鼓著大眼睛恨人,像凹村上輩子就欠它的。它的屁股尖而帶圈,一層灰白的東西粘在上面,一叫屁股往上翹。蟬不要臉不要命地群體做愛,一棵樹上就有幾十對,母的背著公的,公的吊著母的。邊做愛邊一個勁兒地叫,叫聲撕心裂肺,生怕凹村人不知道。
我見不慣它們大白天毫無羞恥地在太陽光下做愛,更恨它們故意選擇在我和主人尼瑪松多要經過的樹下做愛。它們在我們頭上做愛,臟了我們的頭。我沖它們使勁地叫,它們正在興頭上,顧不上我。有時遇見在草葉上做愛的蟬,我一口咬上去,把它們吞進我的肚子里。
主人尼瑪松多心善,我不敢當著他咽下那些蟬。
尼瑪松多這段時間變得很怪,喜歡唱歌,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尼瑪松多唱的歌,卓瑪沒結婚之前坐在田坎上也唱過:
多啦花開勒
妹子的心花開呦
玉米須須花開勒
我的心思開呦
凹村的春天來了勒
我的心里的麥種發(fā)芽了呦
啊咦咦咦喲啊啦啦啦勒
尼瑪松多唱得沒卓瑪好聽,不過,他的歌聲是從心里面發(fā)出來的。
唱完一段,尼瑪松多停下腳步,回過頭問我:“多吉來巴,咱們明天去給拉姆補補那堵老墻吧?!蔽艺0椭劬ν岈斔啥?,還沒有從他剛才的歌聲里走出來。
那堵老墻,自從上次我們從拉姆家的正門進去后,就再沒有爬過它。老墻賤得很,每次我們去拉姆家,它都眼巴巴地盯著我們看,我沖老墻嘻嘻地笑,說:“現(xiàn)在不比過去了,我有爬的地方了?!?/p>
老墻老了,邊邊角角長滿了野草。
有一次,尼瑪松多從拉姆家出來,去看了看那堵墻,他用食指蘸了一點坑里的土,拿到鼻前聞了聞,眉頭緊皺,氣憤地說:“狗日的,是誰爬過這堵墻,一股騷味?!蔽抑钡販愡^去,用鼻子嗅了嗅土。我的鼻子比尼瑪松多靈,一嗅就知道是凹村羅布身上的味道。我對著尼瑪松多汪汪地說,尼瑪松多聽不懂。我知道羅布家有一條色迷迷的公狗。羅布爬墻的時候,會不會也帶上了它?想到這里,我著急萬分。
主人今天提出補補那堵老墻,我當然同意。如果不補,我的心也會懸著。
“等墻補好了,我們就搬過去和拉姆住。”尼瑪松多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正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皮膚亮堂堂地發(fā)著光。
我心里一陣慌亂,我不知道我的愛人是否答應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的愛人很愛我,每次我離開她都非常不舍??墒沁@畢竟是一件大事,住在一起,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住在一起,我們就要面對家庭、孩子。我突然有點害怕,害怕自己肩負不起一個父親的責任。
“我們住過去,拉姆就不會孤單了,那些夜里長著壞心眼兒的人,就再不敢靠近那堵墻?!敝魅四岈斔啥嗵稍谖髌律?,自言自語地說。
西坡,前兩天沒有熬過夏天的嘎子阿爺埋在那里。一股新土的味道,在風的作用下,吹得到處都是。
“住過去,我的愛人就不會孤單了,有我的保護,羅布家色迷迷的公狗別想打我愛人的主意?!蔽倚南?。
修墻的那天,凹村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風娃,你不是說,俺們都生活在老時間里,你為什么還砌起來一堵新墻?”
“賊是沒有新舊的,不砌墻,怕他來偷東西?!?/p>
“偷東西,關你啥事兒,人家拉姆都不怕?!?/p>
“她不怕,我怕,拉姆是我的人。”
三公里的村子,一陣風的功夫,這個消息傳遍了凹村。來看尼瑪松多砌墻的人,擠滿了拉姆家的院子。拉姆在里面忙里忙外,燒茶倒水。
“拉姆,你說說,風娃你們兩個是什么時候好上的?”
“夜里。”拉姆一邊倒茶,一邊說。
“夜里,是風娃來偷你的吧?”擠在一起的人嬉皮笑臉地說。
“是呀,他偷了我,他家的多吉來巴也把我家的核桃偷了?!崩沸χf。
“你家一夜就被盜兩件寶,你不心疼呀?”
“不心疼,好事成雙,我高興還來不及。辦婚事時,一起辦了。”
墻砌好了。主人尼瑪松多和拉姆結婚的那天,順帶也把我和核桃的婚禮辦了。
我和核桃的婚事,遭到全凹村畜生的妒忌。
見不得光的事
自從我和核桃光明正大在一起,我的新主人拉姆就解開了拴著核桃好幾年的繩子。她是信任我的,她把我看成了一個能保護好愛人的男人。
我感激拉姆給核桃自由。給核桃自由,就是給我們的愛自由。這比什么都重要。
核桃從沒出過遠門,對什么都好奇,我?guī)е颂掖┧笤诎即澹o她挨個介紹房子的主人。東坡、西坡是我?guī)е厝サ模抢锫渲液湍岈斔啥嗫刺?、聽風、想心事的無數(shù)個日子。
我給核桃講陰陽之路的事,給她說主人尼瑪松多為減輕凹村所有生命在世間的苦痛,悄悄幫凹村生命走這段陰陽之路的事情。
核桃一臉驚訝地問我:
“走這段陰陽之路時,主人尼瑪松多每次都帶著你?”
我點點頭。
“每次你在這段路上,有沒有想著幫我走這段陰陽之路?”
我光是傻笑,不說話。
核桃看著我,有些生氣。
“當然,我都不知道幫你走過了多少次這段陰陽之路。不知道從哪天夜里,我就偷偷地愛上了你,怕你在這世上受苦,有事沒事就來這里給你走一趟陰陽之路。”我說。
核桃眼里噙著眼淚,又問:
“你的主人也給拉姆走了很多次吧?”
“是呀,不過他也沒給拉姆說。他只希望他所做的事情,能讓拉姆在這世上更好就是了。”
“如果我們沒在一起,你也不會告訴我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沒回答核桃的話,心想,很多東西是不需要說出來的。
風從凹村的腹部刮上來帶著凹村的味道,吹彎了西坡的草。
我和核桃躺在彎了腰的草中央,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件見不得光的事。
時間里的我們
我和核桃在一起一年后,核桃產下了五個孩子,有的像我,有的像核桃。我們的孩子很快長大,各自找到了心愛的伴侶,后來我和核桃當上了公公婆婆、阿爺奶奶。再后來,我連自己的孩子都記不得了,只認識核桃、主人尼瑪松多和拉姆。
核桃死在一場暴風雪里。雪太厚,凹村的很多房子都塌了。主人尼瑪松多、拉姆和我,焦急地等待著太陽快出來,雪快融化。
核桃的尸體在后院找到了。核桃睡著了一樣,頭朝著西坡。
自從凹村的人拼了命地在西坡找賣錢的石頭,主人尼瑪松多就沒再踏進西坡一步。扎西人前人后都罵主人尼瑪松多:瓜的人就是瓜,能讓山養(yǎng)活人了,卻非要下地干活。沒福氣的人,這輩子都別想沾上福氣的邊。
主人尼瑪松多聾了一樣,不把這話放在心里,每天經營著地里的莊稼。他說:“風養(yǎng)活了自己前輩子,后半輩子需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才行,不能像粘粘草一樣,粘著風不放,自己已經拖累風很久了?!?/p>
核桃的死,讓主人尼瑪松多踏上了西坡。
核桃這一輩子走得平坦,他要去西坡尋一處核桃的安身之處,讓核桃不要在那邊被雨淋著,被火辣辣的陽光烤著,也看不見雪。
那天,凹村起風了。主人尼瑪松多抱著核桃,走在風中。風吹一下,他偏一下。主人尼瑪松多的身子骨,沒有往年硬朗。我和拉姆走在后面,拉姆不說話,嘴一直閉著。我想開口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太為我的愛人傷心,我的愛人核桃已經走完了她的一輩子,下一輩子還等著她去過。
核桃埋在尼瑪松多找到會發(fā)光的石頭的地方。他說,埋下核桃,就用一條命把這個坑堵上了。核桃的墳,或許能把凹村人變硬的心換回去。
第二年,主人尼瑪松多死了。我們都沒有發(fā)覺尼瑪松多的死。
早晨,拉姆叫他三聲,不見他應一聲,拉姆用手去拉他的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涼涼的。拉姆坐在門檻上,喊著我的名字。我歲數(shù)大了,眼睛不好,一只腳用不上力氣。我慢慢走過去,趴在拉姆面前,拉姆用手摸著我的頭,手有些顫抖。她輕輕地說:“走了,老頭子走了。”拉姆的表情很淡,對待走完一輩子的尼瑪松多,她有太多想說的話,卻一直沒有說出來。
我們在門檻上坐了很久……
第三天,尼瑪松多的尸體被凹村人抬著送上西坡。尼瑪松多終于走完了他的這一輩子。
主人尼瑪松多的女娃,埋完尼瑪松多后走了。她幾年前嫁到別的村子,那里才是她的家。老屋里,只剩下主人拉姆和我。凹村的老時間,突然在尼瑪松多離去之后,變得很慢很慢。
落日,月光和雪。越來越多的孤獨,遺在我的生命里。
西坡,離我和主人拉姆很近,輕輕抬頭,就看見了……